第四章 第十五节、第十六节

　　十五
　　钱市长住在小南海旁边，单门独院的小别墅。按说，作为市长，应该住在市委大院里，确保人身安全。可钱市长却没住那儿，硬是看中了这套别墅，不知道是咋想的。朱老五是在夜里十一点去拜访的钱市长，害怕惊动别人，他没走大门，从僻静处翻过院墙进了院。钱市长对此有些不高兴，一直在听朱老五谈规划，听朱老五谈完了，也没说一句话。看朱老五把一张卡放在茶几上，他仍没说话。只在朱老五就要出门的时候，才低声说，以后从大门进，别进我市长的家还鬼鬼祟祟，弄得跟偷……他本来想说跟偷情似的，但马上敏锐得感到这话很不妥，那不是自己给自己弄顶帽子戴么，便立即住了嘴。朱老五跟贾金明说了说这一情况。贾金明气恼地骂朱老五真是只会走黑道，是不是想害死自己，也害死别人哪？他要朱老五把自己过去的臭脚彻底洗洗，别把人家的路也给踩脏喽。
　　拜访了钱市长之后，朱老五一直听从贾金明的话，昼伏夜出，白天几个小兄弟陪着打牌，晚上几个小兄弟陪着洗脚。对小妹出手也变得特别温情，不再掀人家奶罩，不再给人家按摩，却仍然要赏人家一百二百小费，出手阔绰。但这样无头无脑地过了十多天，再也没有什么消息，那些集了资的小兄弟有些沉不住气了，就在朱老五跟前嘟嘟囔囔，特别是金豆子，说他们这些人和记者根本不是一路人，害怕被贾记这小子给耍了，文人无德，他们好多人说话做事都是不靠谱、不算数的。嘟囔久了，朱老五烦了，拉鸡巴倒吧，说他们不相信贾记自己相信他，一听他想让自己跟着钱市长干，自己就相信了他。小兄弟问他是为啥。追问急了，他说古辕市到处转发着一条短信，各位不知道？小兄弟问啥短信。千问万问，朱老五才不耐烦地打开手机，让他们自己看。原来，那条短信是这样的：钱市长，真有钱！扒扒房子挣小钱，卖卖土地挣大钱；引进外资要点钱，开家公司收现钱；睡个女娃甩一万，每个情妇一百万。钱市长，不收敛，迟早拿钱买子弹！朱老五告诉小兄弟，据说，有人把这条短信发给了钱市长的秘书，叮嘱秘书看过即删，千万不能转发给钱市长。咋样？这样的人还能信不过？那些嘟囔的小兄弟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贾金明又有时间去纠缠伊馨姐的事儿了。他打手机给伊馨姐，表示想见见她，跟她说说自己的伟大计划。伊馨姐说自己正在扬州，有话回去再说。他问伊馨姐到扬州干什么，上次不是说在南京么？伊馨姐告诉他，自己是从南京顺便到扬州看看，因为扬州三把刀出名，问贾金明知不知道。贾金明说知道，但伊馨姐你这样的女人跟刀有什么关系。伊馨姐说，关系大了去了，洗脚就要修脚，得练好这本领。人家陆琴就是修脚的功夫过硬，修成了全国人大代表，现在开的洗脚城红遍大江南北。自己正跟她学习呢。贾金明跟伊馨姐说，烟花三月下扬州，现在正是下扬州的好时候，古人没有骗人的话。现在的瘦西湖一定花红柳绿，会很美。贾金明说伊馨姐应该带上自己，不然一个人不知该多么孤独。自己可以陪她在二十四桥坐上一夜呢！伊馨姐说你就贫吧，自己哪有时间去逛什么瘦西湖胖西湖，马上还得赶回南京去。贾金明问她到底什么事这么急。伊馨姐告诉他，自己洗脚城里的那个蓝小妹，前一段时间恹恹沉沉的，问她怎么了，说是乳房疼痛。一查，竟然是乳腺瘤，你说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妹子，还没结婚，怎么就得了这个病？贾金明问伊馨姐，蓝小妹治病，你老是在那儿干什么。伊馨姐告诉他，蓝小妹家在农村，经济条件很不好，自己实在不忍心看着这花儿似的妹子凋零，就出钱陪她出来治病。出来了，小妹两天见不到自己就哭，为了让蓝小妹积极配合治疗，自己不得不挤时间常来南京，想办法多陪陪她。今天跟小妹说好了，才来扬州转转，晚上还得赶回南京去。贾金明的眼睛有些湿润，他表示要写一写伊馨姐，给登载在《古辕日报》上。伊馨姐要他千万别写，自己给蓝小妹治病，可不是为了沽名钓誉。贾金明在这头轻轻地说自己实在想伊馨姐想得不行了，连连在手机上吻了十来下。伊馨姐在那边手机里说，等自己回去后再找他算账，就挂掉了。
　　但贾金明没有听伊馨姐的话，他还是到“伊人温馨”去了解了一下蓝小妹的情况。洗脚城里的小妹一听说是为采访伊馨姐和蓝小妹的事情来的，一个个围住贾金明唧唧喳喳地说个没完，有些洗脚女说着说着泪水就流下来，觉得自己能在这样一个善良的老板手下做事儿，累死累活都值得。贾金明真正被感动了，他文不加点地写好文章，题目是《一个洗脚城老板的义举》，发给自己的大学同学、在《古辕日报》任副刊主编的欧阳牧青。第二天，全市人民都知道了，古辕还有这么一位高尚的洗脚城老板。一时间，“伊人温馨”的生意红火得不行，每天晚上有好多人到那里排队等着洗脚。
　　伊馨姐红不红对喻文洁来说无所谓，但丈夫的一篇文章能得到许多人的赞美，自己的心里还是很高兴。喻文洁一高兴就会迁就贾金明。那天晚上去岳父岳母那里，贾金明自然又听了岳父一通关心，问洁子欺不欺负他，城市的女孩子多数看不起乡里人，岂不知自己的根也在乡里。还跟他说洁子如果敢欺负他，就告诉他们，有他老两口给他做主。岳父的关心让他感动，又让他难过，因为这些关心总让他忘不了自己的脚原来踩在农村的泥土里，不免让刚刚摆脱的自卑又草芽儿一样冒出心头。晚上回去的时候，他和喻文洁一起看了一部法制片，叫《色魔落网记》。片中那个男人因为和老婆关系不和，分床居住。老婆自然不让碰她。男人只好看黄片。久而久之，男人“猴急”了，蒙着头脸强横地糟蹋了村里二十多个老少妇女。贾金明那晚猴急得更厉害，而且还情不自禁地叫出“要让文洁舒服死”之类的话。喻文洁很羞愧，捂住他的嘴，让他别叫，要他做行动的巨人，语言的哑巴。等他清醒过来，想到妻子一向羞于疯狂，自把端庄作为淑女风范，心里立即觉得很索然很萧条，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地做完了事。
　　十六
　　所以，贾金明强烈地思念着伊馨姐，希望她早早回来，还给自己洗洗脚，并想到伊馨姐听了自己拯救灵魂的计划后一定会倍加赞赏。他也强烈地渴望朱老五的公司快点成立，那时，朱老五一定还会请他帮忙，他朱老五也就会心甘情愿地接受重塑金身，并还将给他一些好处，那自己的一颗心也不会这样虚悬着了。
　　俗话说，想吃空心菜，就碰到一个卖藕的。贾金明没有想到电视台要报道伊馨姐，并且派自己和刘豫粤带着个摄影一块去南京。这刘豫粤是电视台新闻处的处长，工作时间长，笔头子也很过硬，在电视台很受人们尊敬，老老少少都喊她刘大姐。她父亲是南下干部，妈妈是广州市的女学生。后来父亲转到古辕工作，一直到现在。刘豫粤很器重贾金明，所以，有事没事，贾金明倒还敢和刘豫粤开玩笑。当然，贾金明一路心花怒放，倒不是因为能跟处长一块出差，而是觉得这次到了南京，伊馨姐不定会给自己什么赏赐呢。但是，到了之后，先跟南京第一医院宣传处联系交涉了好久，人家才同意进去采访蓝小妹。贾金明见到伊馨姐，飞快地跑过去，想拥抱她。没想到，伊馨姐却闪开了。贾金明有些失望，就站在刘豫粤身边听她和蓝小妹谈话。蓝小妹的母亲告诉他们，自己非常感谢伊馨姐，如果不是她，自己那个穷家哪里有钱给小妹治病，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离去。说着，既因为感动，又因为伤心，蓝小妹的母亲眼泪巴叉的。蓝小妹则跟他们说，伊馨姐不光为自己治病，她帮的人、做的善事可多呢，每年秋季开学，她都要回家乡高中捐几万块钱，支助山里那些贫困学生。蓝小妹要他们好好表扬表扬伊馨姐。可是，等他们回头想去采访伊馨姐，却找不到她了。贾金明给伊馨姐打电话，打了好久，才听到伊馨姐的声音。他问伊馨姐在哪里，快点回来。伊馨姐却责备贾金明不守信用，自己不让他写文章，他偏不听，现在又来拍自己，有什么好拍的，尽找麻烦！贾金明连忙向她道歉，说是自己一时感动，没有顾及到伊馨姐的感受，自己罪该万死！伊馨姐让他也没必要这样谴责自己，还不到罪该万死的地步，只是别这样打扰自己的生活就行。贾金明还是希望伊馨姐回来谈谈，不给自己面子，总得给刘处长面子吧。刘豫粤适时接过贾金明的手机，好说歹说，伊馨姐才答应。不过，她要刘豫粤他们去夫子庙，自己在那儿请他们，边吃边聊。
　　饭是在“秦淮人家”酒楼吃的，上的都是南京特色菜，有香肚，咸水鸭，龙池鲫鱼，狮子头，状元豆，鸭血粉丝汤，熏鱼银丝面，尹氏鸡汁汤包。伊馨姐只管和刘豫粤讲话，不理贾金明。贾金明知道自己算是把伊馨姐给得罪了，说不定以后伊馨姐就不理自己了，有些失落，也有些丧气，开始垂着头不吭气，听伊馨姐跟刘豫粤讲话，伊馨姐她跟刘豫粤说，自己是一个洗脚女，弄得尽人皆知没有什么好。自己只是做些该做的事、能做的事，没什么可拍的。自己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想去做大树，让风吹来吹去不安生。刘豫粤让她不必谦虚，她这样的事不值得宣传，那还有什么事是值得宣传的。刘豫粤又要她无需自卑，职业只能说明社会分工不同，不能确定人的尊卑。伊馨姐却笑笑，告诉刘豫粤，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个理，但人在社会下层，不由人不自卑。唉——！
　　伊馨姐的话让贾金明有些心酸，又深深触动了他那颗想保护伊馨姐的心，总算逮住机会插话了，他先劝伊馨姐没必要如此轻看自己，洗脚怎么了，洗脚是为了让人更好地脚踏实地地生活，这跟政治家把天下治理得非常太平是一个目的。他又认为刘大姐刚才的话算是说对了。刘豫粤笑笑，问他，自己说的话是不是从来都不对。伊馨姐让刘豫粤别理贾金明，告诉刘豫粤，这小屁孩儿说话不算话。贾金明有些急了，说自己怎么不算话了，不就是写了篇文章么，自己那叫情不自禁。他问伊馨姐懂不懂得情不自禁，情不自禁就是胸中有话，不得不说，有话不说，如鲠在喉，非得憋死。你伊馨姐不做感动的事，自己何以会情不自禁，人家情不自禁了，非得让人家憋着，那不是活活闷杀人家。伊馨姐面对刘豫粤，指指贾金明，说，你听听你听听，这还派起别人的不是了。看来，还真不该给蓝小妹治病，不然，把小金条憋死了，这世上少了一位著名记者、资深策划，岂不是自己的罪过。看来，自己算是狗咬吕洞宾了。刘豫粤想起那天送贾金明的事，问他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伊馨姐讲了自己和贾金明从小相识的情况。刘豫粤才明白伊馨姐为什么敢叫贾金明小屁孩儿、小金条，不禁含笑看着贾金明。贾金明告诉刘豫粤，最主要的，伊馨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是一次，而是两次啊两次。伊馨姐用脚踩了一下贾金明，不让他说。并让刘豫粤别听贾金明胡咧咧，说他从小就会满嘴跑舌头。
　　吃过饭，伊馨姐带着他们先游了游夫子庙，又看了看江南贡院，然后逛了逛秦淮河。游览的时候，摄影拿着小摄像机不远不近地跟着录。伊馨姐几次想制止，都让刘豫粤劝住了。刘豫粤告诉她，社会需要这样的宣传，毕竟可以引领人们走向高尚。游秦淮河的时候，贾金明情不自禁地想起秦淮八艳。他问伊馨姐最喜欢秦淮八艳中哪一个。伊馨姐摇摇头，问他什么是秦淮八艳。刘豫粤忙问贾金明喜欢谁。贾金明认为，李香君叫人敬佩，但自己更喜欢柳如是的侠骨柔情。说着，情不自禁地背起柳如是的《梦江南?怀人》：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
　　人去也，人去鹭鹚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钿筝愁。罗幕早惊秋。
　　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来风。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情。一望损莓苔。
　　人去也，人去绿窗纱。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好处暗相遮。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凤子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春衫。
　　人去也，人去碧梧阴。未信赚人肠断曲，却疑误我字同心。幽怨不须寻。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
　　人去也，人去夜偏长。宝带乍温青骢意，罗衣轻试玉光凉。薇帐一条香。
　　背完全诗，贾金明问伊馨姐懂不懂。伊馨姐说自己没啥文化，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诗呀词呀的。贾金明表示以后有空慢慢给伊馨姐讲讲。伊馨姐长叹一声，说自己如果才十五六岁，还真欢迎他在诗词方面培训培训自己，可惜，自己已经人老珠黄了，再没有这份诗情画意的心情了。刘豫粤则纠正伊馨姐，说她不老，心态如花的人才会常做善事！刘豫粤又劝了好久，但伊馨姐就是不答应回医院接受正式采访。电视报道毕竟不能强人所难，最终不了了之。贾金明自然也没有机会跟伊馨姐描绘他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