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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节、第二节

作品名称:洗脚      作者:中国陶瓷      发布时间:2014-06-24 16:23:35      字数:4085

  一
  “砰”的一声,他无比愤怒地把门关上,但妻子的那个“滚”字仍没有被关在门内,还是很不客气地追出门外,钻进他的心中。
  滚,滚到哪里去?走到街边,他突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突然感到非常陌生,自己走了不知多少遍的街道也突然失去了方向。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没有一个和他打招呼,如梭一般穿行的车辆,从他面前呼啸而过,没有一辆停下来关心他,哪怕是不怀好意、为了掏出他腰包的钱而停下来的都没有。两边的街灯依旧明亮,照着蛇一样的绿化带,也照着他。他真想一口气把所有的街灯都打碎,因为它们太可恶了,你照亮绿化带可以,或许在那花草丛中卧着蛇蝎美人。他妈的,你照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好照的,又没有包藏什么祸心。自己的心是好的,红的,美的!他委屈而怨恨地仇视着街灯,就像刚才盯着妻子的眼神一样。老子的心不黑,红的!对面那家洗脚城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打开一扇窗,里面播放的音乐“哇”地一声跑出来,接着,音符叽叽哇哇地乱跳,仿佛在嘲笑他无处可滚。他又怨愤地怒视那扇窗。一个人站在窗内,像黑白底片上的投影,鬼鬼祟祟地向外张望。一辆小车扫着贼亮的喇叭形灯光,不知从哪里“唰”地开过来,不畏危险地横冲过街道,停在洗脚城门口。窗内的人影魔鬼舞蹈似地向小车招手,似乎还有呜哩哇啦乱叫的声音。洗脚城的名字用红黄绿霓虹灯装饰出来,俗艳得很,闪闪烁烁的六个大字:秦楼月洗脚城。仿佛记得这条街没有这么一家洗脚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妈的,真可恶!我倒霉,它倒欢喜冤家似的,睒着眼。什么秦楼月,还不就是“情楼约”,借古人的一份雅致遮掩自己招揽情人、赚取金钱之目的。看看两头,再看看自己立足的这边街面,嚯,竟然有这么多霓虹灯招牌,都像《聊斋》里情鬼似的,向路人暗送秋波,招引你过去好掏空你的精气神。
  于是,他怨气载道地向一个方向走去。行人都不理他,街灯依然照彻他,霓虹灯依然诱惑他。他真的很晕,比喝醉了酒还晕。难怪人们生气时总是感叹:把我气晕啦!原来生气真可以让人发昏。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看到街边的街牌,是“圣王街”,他一时很怪异,原地转了一圈,愣愣地莫名所至。一位男士迎面过来,他请问这里是啥地方。男士指一指街牌。他越发愣了,自言自语地问自己乍到了这地方。他觉得自己走错了,沿来路往前走,心里想这回方向是对的,一定可以回家,因此很无奈又很莞尔地笑了笑。
  刚刚开春,窜街风并不温和,吹透了他的衣服,还时不时地被飞速行驶的车辆裹挟,在街边打一个小旋儿,“嗖溜溜”卷起纸片和尘土,扑向他。他越发对街灯、对霓虹、对两边的高楼大厦、对这座城市不满了。觉得不仅老婆欺负他,连风都敢欺负他,都敢把自己不放在眼里,那还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尊重自己呢?他气哼哼地加大步伐,脚步声决绝而浊重,想震爆所有的街灯,震瞎所有的霓虹,震灭城市所有的光芒,让这个世界都沉入到黑暗中,让那些所谓的高贵的人都生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恐惧里吧,如果能够那样,自己一定会很快乐,因为自己从小就是在无边黑暗中长大的,家里人乃至全村人连煤油灯都不舍得多点一会儿,自己已经习惯了黑暗。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被绊了个趔趄。立定后,看见路边是一处工地,很广阔,像刚拆完旧屋,清理出场地,安全网还没来得及拉上,不过心急的建筑商已经开始施工了。机器正在打地桩,跟嫖客的节奏一致,“空空、空空”地惊天动地,但传到他心头的却是一声又一声刺耳的“滚滚、滚滚”。工地上亮着三盏大灯,日本鬼子、美国鬼子探照灯似的,白森森的贼亮,照得眼前标语牌上的字一片鲜明:“百年大计,质量为本!”他鄙夷地高声骂道:哄谁呢,质量为本?妈的,个个都是用招牌换钱包,用口号换物质,什么玩意儿!他想如黄飞鸿那样,用无影脚一脚把这假内容的真招牌踢倒,没想到一脚踢去,却结结实实踢到一摞砖头上,砖头轰然倒塌倒在其次,自己的心立马因为疼痛钻进去而收缩,导致他两腿发软,“扑通”坐到地上,抱着脚“哎哟哎哟”地揉起来。路过的人都惶恐地倏地远离绕开他,有几个人指指点点,小声说他一定喝醉了。没想到他此时耳朵很聪颖,竟然听个一清二楚。他一骨碌爬起来,高声喝问:谁说我喝醉了,你给爷酒喝啦!几个人兔子一般地逃离开,逃到远处,才站下来回敬他:小子,撒什么酒疯,小心哪天坐飞机撞到世贸大厦上!他恨恨地挥着手,道:撞上世贸大厦怎么啦,那也是反抗世界霸权的英雄,比你他妈的头缩在裤裆里当缩头乌龟强!骂完了又坐到地上揉脚。
  一辆警车急抓急抓鸣着笛开过来,到他身边嘎吱停下。从车上下来两个小警察,手里握着驴鞭一样的家伙。走到他身边,有一个小警察用驴鞭指指他,问他干什么的,不睡觉,在这美好的夜晚胡言乱语,扰乱社会治安。他恶生生地看看两个小警察,又看看他们手里的驴鞭,头脑清醒地要他们不要执法犯法,别没事找事,用电棍乱戳人。小警察告诉他,只要不是犯罪分子,自己不会乱戳。但对付犯罪分子,那可就不能保证不用这家伙去招呼他。他们追问他是干什么的,坐在地上还恶声恶气地嗷嗷叫。他告诉小警察,自己不是北方的狼,不会嗷嗷叫。也许常听你们的头这样发声,久而久之,耳朵里总是狼的歌唱。一个小警察马上呵责他,骂他如此说话,一定不是人种,还让驴鞭随着胳膊伸伸缩缩的,要戳他。这时,一辆轿车“哧”地停到旁边,从摇下玻璃的车窗里伸出一颗硕大的头颅,脸黑得有些看不清。那人沙哑着嗓子,问两个小警察在干什么。两个小警察浑身一激灵,马上像那大头敬了个礼,报告说是有个人,坐在地上发疯。那头颅从嗓子里挤出的沙哑声音有些蛮横,他认为一定又是酒瘀子借酒撒疯,不准两小警察再管他,这样的人该死该活把他交给阎王爷!两个小警察一起向大头并腿敬礼,齐声回答,是,铁支!小警察敬礼的手还没有放下来,轿车已经“嗖”地窜向远方。小警察又用驴鞭点点他,让他快走,别再惹是生非,如果等他们再巡过来,看到他仍然没有走,那就只好把他扔号子里喝稀饭了。说完,两个小警察上了车,那车又急抓急抓地鸣叫着开向别处。他看着远去的警车,“啊咔”吐出一口痰,冲那还能看见的两盏尾灯嚷道,老子迟早戳破你们的皮。铁汁?他妈的,就算钢水老子也不怕你!老子是谁?你别问,反正惹着了,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哼!
  二
  他当然也不想再与他们纠缠,爬起来继续向前走。看到身边经过的人总是惊诧他一瘸一拐的模样,便在心里诅咒:有朝一日你们也会瘸的!此时,他一路走一路想,内心的怨愤在膨胀,他真想变作金刚,或变作汉江水怪,一边前行一边推倒两边的楼房,横扫千军如卷席,那才叫过瘾,才叫解气!
  就这样,他一路瘸着,一路张牙舞爪着,走上一座桥。抬头一看,桥头赫然悬着三个大字“彩虹桥”。彩虹桥不是垮塌了吗,綦江的?怎么还卧在这儿?他懵懂怔忡了很久,才从重庆綦江回到现实,才想起这是本市的桥,是古辕市的桥,是架在淮河上的彩虹桥。彩虹桥,怎么都喜好这个名字,彩虹虽然美丽,但多么容易消失,生命极其短暂。綦江那座桥不是挺了将近三年就筋酥骨软,豁然散架了吗!一座钢筋水泥的桥,生命竟然都如此脆弱,那么,人的生命不是更加脆弱吗?
  他的心头禁不住涌起浪潮一般的悲伤。是啊,生命如此脆弱,连两千多年前的圣人孔夫子都在无情的时光面前发抖,他不是站在黄河岸边浩然长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吗?这淮河虽然只是内流河,虽然没有黄河黄,也没有黄河长,但它和黄河在脾性上是一样的,它也从来没有停止过,一直滚滚东流,滚滚向前,但从没见它流尽过,也没见它枯竭过。倒是在它两岸生活的人,不论是贫穷还是富贵,却都随着奔腾不停的时光洪流,消失了一茬又一茬,变为淮河两岸的一抔黄土。如此看来,所谓人,该是何等的渺小,与一条河流相比,人的生命过程,短暂到仅仅只是自然界对生命进行判决打钩的那一瞬间,出生标志着人开始坠入痛苦,中年时代是社会责任沉重期,可以算是痛苦的深渊,而死亡让人脱离苦海,回归天堂,重享幸福。想想,人的一生多么没意思呀,除了经历了一大堆痛苦,还能落下什么好呢!自己此时正处在“钩”底,万丈深渊。今天本来是好心,都没有落着好,那么,哪里还有幸福可言呢。而要想脱离苦海,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跳下去,让自己的灵魂跟着淮河到地狱;一条,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这样优哉游哉地把剩余的时光挥霍掉。那么,自己该走哪一条呢?
  人真的没有准头,他在踏上这彩虹桥没有多久,就完成了彩虹梦幻般的蜕变。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罪恶思想作为他的人生的推手,从此帮助他完成了不知不觉的的蜕变,也很快把他推到人生的尽头。人啊,千万要把握好你的思想啊!
  他又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挥霍时光没有很富裕的条件,那就只有一条路好走,跳下去!他探头往下看了看,只见下面一片幽黑,也许,下面就是人们常说的地狱。地狱,是一个多么让人恐怖的地方,但却没有见到一个去往那里的人逃回来。如此想来,谁能证明那里就一定是刀山火海、沸鼎油锅呢?谁又能否定那里不是时时处处充满了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的地方呢?不然,为什么去而往者永不返?桥上的灯很明亮。世人的话很有道理,灯光之下,往往是最黑暗的地方!不过,站在桥上,还是能够听到淮河水向前流动翻滚时发出的“哗——嚯——”的声音,虽然很喑哑,但它那是自然的暗笑,为它即将给一个生命打钩暗笑。他觉得,淮河就是地狱的入口,跳下去,就会随波逐流地去到极乐世界。人们都是自私的,美好的东西都不想让别人染指,都只想据为己有。从这方面看,天堂和地狱的情景可能恰好相反。他的心一阵虚玄,人一阵兴奋,手不自觉地扶住栏杆,涌起淮河浪一样的悲伤来,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不就是买了一束花吗?那有什么过错?他突然想起远在农村老家的娘,不仅潸然泪下。他的思想在跳与孝之间挣扎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决定摆脱人生的痛苦。娘,儿不孝,先走了,让哥在这边伺候您;儿到那边等您,以后在那边伺候您!想完这一切,他很男子汉地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毅然决然地双手一按桥栏,一条腿跟着撩了上去。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本田轿车哧地停在他的身边。一位女士很迅疾地推门下车,跑到桥边,伸手把他从栏杆上拖曳下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拽着把他掖进轿车,然后发动车子,二话没说便把他带到了“伊人温馨”洗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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