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香（二十四）

九香在听到这消息时，整个人就像遭受了雷击，戳在了那里，像寺庙里的一尊泥塑木雕。学校领导和班主任郑老师怕她出问题，专门派了本队和她耍得好的两个女生护送。
这可难为了这两女生，一路上，她俩都是一左一右架着九香回家的。后来，九香看到书上“行尸走肉”这词时，眼前就会浮现出那时的情景，觉得自己那时才真正的是行尸走肉。
九香回到家，一倒在床上，两泓深潭似的双眼，潭中心好似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不停地翻滚，搅得深潭的水滔滔汩汩往外奔涌，从她那凝脂似的脸庞上划落，打湿了九香头下的衾枕。
龙芳一见女儿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跟那个木偶人样，没被吓死也被吓得个半死。早晨去上学时女儿都是好好的，还笑嘻嘻地说了句，好我走了！怎么半天工夫不到就成了这个样子，未必是路上撞了邪了？想到这里，龙芳赶紧问搀扶九香回来的这两个女生，听两个女生说了详情，龙芳不禁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在心里大呼，我女儿的命咋就这么苦哇！
龙芳放下了坡地里所有活儿，对她来说，哪怕地里的包谷一颗都收不回来，田里的谷子全都干成了柴，可比起眼前女儿这事来，那是一点儿都不重要的。不管怎样，当务之急是自己得好好地开导开导女儿，得把她的心结打开了，若是自己不能把女儿的心结打开，女儿一时想不开，那自己也就只得跟女儿去了。
九香在床上躺了三天，母亲龙芳也就陪了她三天。其实龙芳心里也苦啊！真比那黄莲还要苦上三分。可她当母亲的不但要把这苦往肚子里吞，自个儿消化掉，还得挤出一分好心情来劝自己的女儿。
龙芳坐在九香床头，跟女儿说着宽心的话。她跟女儿提到了“命”，说是这世上的事，都是命中注定强求不来的，并说女儿落到现在这样子也就是一个“命”，她还跟女儿说，就是现在这样子也没什么，你看我们周围的人不都是这样的么？还不是照样过日子，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一眨眼工夫就过去了。然而龙芳最能打动九香的话是龙芳说九香若是想不开或就这样垮了下去，九香就是在拿刀子杀她或剐她的肉。
九香听到母亲说出这些话，终于哭了出来，哭得很伤心很伤心，那眼泪真的流成了一条河。龙芳见女儿哭了，心里也很难过，不过她为女儿担的那份心却放下来了，她知道女儿的心结终于被这泪水给解开了，这如同一股水流，一旦被堤坝挡住，就无法顺顺畅畅地流淌，如今这堤坝被冲垮了，那水流的流势也就畅通无阻的了。
这九香倒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原来是九香在填报毕业志愿时，上面来了政策，说是凡是被高中录取了又回来复读的学生，一律取消考试资格，而且三年内都不准再参加考试。这政策无疑将九香打入了深渊，将她所有的希望和想法都摔碎了，以后九香的命运，就跟自己周围的父老乡亲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九香很不甘心，她想到了死，觉得这人一死就一了百了，当她听到母亲的话，又觉得自己这样做太自私了，只顾自己，不顾最爱自己的母亲。于是，九香想到，为了母亲，自己也得活下来，而且要尽自己的能力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陈皮起初在听说九香被清查了出来，不能升学时，他很是为九香难过，抱怨起这招生政策。人爱复读怎么就不能参考呢？这是哪门子政策嘛！我看是那些招生办的人一天吃饱了没事干，挖空心思想出这么些法子来整人。偏偏九香遇到了，也真够倒霉的了。陈皮也想到自古红颜多薄命这句话，这句话算是在九香身上得到了验证。陈皮又想到九香今后一辈子都得在农村了，也就跟自己一样，他的心不禁怦然一动，这么说来，自己不是跟九香平起平坐了，原来自己跟九香是八杆子打不着的，现在竟然打得着了。陈皮不由感谢起招生办来了，幸亏有了这么一个招生政策，才成全了自己与九香的事。陈皮在高中毕业后，先买了台手扶式拖拉机，后又买了台六轮车，为的就是好接近九香，让九香能接受自己。
秦歌师范毕业后，父亲秦天拿着家里喂养的鸡鸭和积攒起的皮蛋去找老俵。这俗话说得好，一代亲二代俵，三代四代认不到。父亲的老俵，秦歌喊俵叔，叫刘忠，先前是县革委会常委，后来是人民银行行长，这可能是因为他在文革中表现过于积极，文革后，他们这类人便受到排斥，不过，他还算好，当了个行长，职位虽然比先前低了些，可也还是挺不错的了。刘俵叔的爱人是县人事局局长，所以，他俩口子都算是有权有势的人。俵叔跟秦歌父亲毕竟是老俵，虽然秦歌家无法与他们家相比，只能算是穷亲戚，秦歌父亲秦天爱用《增广贤文》上的一句话来说，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话里有着过多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却也还是较符合常情的。每次秦歌的父亲和母亲到俵叔家去，当然都提着些土特产之类的东西，决不至于会空脚撂手去的，若是那样，自己也不好意思去的。俵叔见老俵或俵嫂来了，也就打招呼请坐，也算是顾着情面的，说不上热情。可是俵叔娘却嗯都不嗯一声，好像来的人跟她无关似的。有一次，秦歌的母亲到城里去看秦歌，顺便也就去俵叔家，正好俵叔娘的亲戚也来了。那俵叔娘对她那边的亲戚热情得不得了，而对俵嫂却是冷水刨猪——不来气。秦歌母亲见这情景，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这人穷志不穷嘛！俵叔见俵嫂走了，赶了出来，请秦歌的母亲在餐馆里吃了一顿饭。秦歌母亲回来说，城里人真的是半边脸。从那时起，秦歌对城里人就有了不好的看法。
秦歌这次毕业，秦天想让儿子留在城里教书，今后就是城里人了。虽然大家对城里人很反感，可大家还是希望儿女能成为城里人，即便今后不认自己，可只要儿女的日子过得好，当老的吃糠咽菜也无所谓。秦天在对老俵说后，老俵显得比较为难，说是现在要留城很困难，最后禁不住秦天的再三央求，老俵总算答应下来，说是他尽量想想办法。
秦歌听父亲说去找了城里的俵叔，说是要把他留在城里教书。秦歌却对他父亲说，他不愿在城里教书，他要回本公社来教书。父亲和母亲都说秦歌傻，说是人家削尖脑袋也要往城里钻，你却不愿去。再说你想去还不一定去得成的呢！
秦歌没有跟父母说出自己为什么不愿在城里教书的缘由，他怕父母知道了会反对。他只是说父母年纪大了，自己回来教书好照看父母。如果自己在城里，结一个像俵叔娘一样的老婆，她只认她那边的亲戚，不认我这边的亲戚，到时父母老了去我靠哪个呢？即便接来住在一起，也会受很多气的。秦歌的父母觉得儿子说得在理，但他们还是有些担心，说是他们为了自己把儿子留在乡村来教书，今后儿子后悔了，会怪罪他们当父母的。秦歌便跟父母保证，说他决不会反悔的，他当老师的都不孝敬父母，那还怎么去为人师表？
秦天便又一次去找老俵，说是把儿子分到本公社来。老俵一听，笑了，回话道，他们这批一般都是从哪个公社来就回哪个公社去。
就这样，秦歌如愿地回到了本公社教书。
秦歌为什么在回到本公社教书呢？原来也是为了九香。秦歌在师范时，曾跟同学提起过九香。那些同学都认为秦歌是吹牛，都不相信秦歌说的。后来秦歌赌咒发誓说自己说的是真的，在一个假期还帮她补习过功课。那些同学又骂秦歌，说他是木鱼脑壳，白痴，弱智，情商为零的东西。他们都说，宁肯接个漂亮的乡姑，也不愿接城里的。秦歌被同学们骂开了窍，决定毕业后回公社来教书，这样就能跟九香经常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