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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神(一~二)

作品名称:鞭神      作者:黄河北岸的白杨      发布时间:2014-06-14 13:53:22      字数:4076

  直到今天,我的故乡还有人在讲着我爷爷的故事。
  一
  民国二十五年八月十四一大早,冯集西街的连朝就把家中的两个大缸从院角落里挪了出来。
  他要把这两个大缸拉到集上卖了,这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
  刚收完秋,该是种地人一年中最不发愁的时候,而连朝领着娘、妻子和两个儿子在村西那一亩七分河滩地上收的粮食,只够一家人喝半年的秕高粮面糊糊。
  太阳一竿子高时,连朝把两个大缸摆到了冯集最热闹的十字路口。
  尽管赶集人的褡裢里没有几个小钱;尽管褴褛的衣衫挡不住渐冷的秋风;尽管在民国二十五年的萧条的集市上,卖东西的比买东西的多,农历八月十四的集市还是比往常热闹。在人群趟起的漫天尘土中,路边的油条锅依然在“滋、滋、滋”地炸;十字街老孙家卤肉店门前大锅里的肉依然在“咕嘟、咕嘟”地煮;卖胭脂头绳的小贩依然在高声地叫卖。
  连朝很想把缸早点卖掉。缸摆到大街上有一个多时辰了才有一个人问价,尽管两个能装六担水的大缸才要一块银元,那人还是摇摇头走了。那人说:“这么大的缸你留着卖给大户人家装粮食吧,小户人家买回去也没用处。”
  一阵风吹过,连朝瑟缩了一个,又开始等下一个问价的。
  突然,南街一阵大乱,远远的有人喊:“马惊了,快躲开。”随着喊声,传来了凌乱的马铃声和女人的尖叫,街上一阵大乱,人群迅速向两边闪去,街中间的小摊有来不及收拾的,被马趟翻车撞乱,七东八西撒的满地都是。
  连朝看到从南向北飞一样跑过来一辆两匹马拉的轿车,车把式拼命拽着辕马的缰绳,跌跌撞撞地跟着马跑。辕马昂着头,打着跳向前冲,出长套的梢马放开四蹄往前飞跑。
  轿车很漂亮,车门帘上绣着一个大大的“李”字。连朝在集市上经常见这辆车,知道这是西李寨大地主李子善来赶集了。
  ——李家的马惊了。
  马车很快来到了十字路口,如果车不停一直往前跑,连朝的两个大缸就会被钉着铁箍的车轮撞得粉碎。家里只有这两个缸还算值点钱,其它再也没有什么能拿出来卖的东西了。
  连朝突然向斜前方猛的一跃,稳稳地立在了马前,大喊一声“吁——”,出梢的马略顿了一下,昂起了头。连朝知道,梢马要打立脚了。如果让马的前蹄抬起来再落下去,他就会被马踩在蹄下。连朝快速伸左手准准地抓住了马笼头上挂马嚼子的铁圈,右手狠狠地掐住了马的鼻梁,跳起来把马头强摁了下去。马头被低低地压住,前蹄“踏、踏、踏”地刨了几下,“咴儿、咴儿”叫了几声停下了,辕马的缰绳被车把式紧紧勒住,往后坐了一下辕,头高高昂起来嘶叫一声也停下了。
  车把式拉着辕马的缰绳,紧紧挤着车杆,惊魂未定地站住了,煞白的脸上淌着冷汗,当他看清拦惊马的是连朝时,“扑通”跪下了:“大把式,你救了我全家啊。”
  这时,车门帘掀开了,探出了一个六十多岁,戴着黑瓜皮帽,脸色煞白,淌着冷汗的老头。那人声音颤抖着问:“二蒿,咋一回事?”车把式跪着转过身,又跪走两步到车下,低着头说:“东家,是马惊了,冯集西街的大把式连朝把惊马拦住了。”
  车上的人一掀车帘跳了下来,车帘掀起时,连朝看见车里还有一个晕倒的女人。
  连朝早就在集上见这这个六十多岁,脸皮黄白,身体虚胖的李子善,此时李子善由于受到惊吓,惨白的脸上正有几粒汗珠在秋后虚弱的阳光下闪着光。
  “噢,是西街的大把式,早就听说过,看来名不虚传哪。”李子善从兜里掏出一块白手帕,摘下瓜皮帽擦了擦冷汗,回头对车把式说:“二蒿,你先把车赶到东街赵仙儿(“某某仙儿”是我的故乡的老人对医生的尊称,是把医生当做可以救命舍药的神仙一样尊重。)那里,太太晕了,叫他看看,拿副药,我等一会儿就去。”
  “是,东家。”车把式站起来,牵着马笼头小心翼翼地向东走去。
  李子善看着车稳稳地走远了才转过身来。
  “大把式也来赶集呀?”李子善抱了抱拳,“今天要不是大把式这一拦,我与内人还不知道咋样呢。”
  连朝淡淡地说:“我是来卖缸,我要不拦住马,缸就叫车撞碎了。”
  “哟,大把式,这会儿正是装粮食的时候,你咋舍得卖缸呢?”
  “家里没有恁多的粮食,用不着这两个大缸,再说天冷了,该给家人添件衣裳了。”连朝依然没有正眼看李子善。
  “哟,大把式日子过不下去了?咋不言语一声呢。这俩缸多少钱?”
  “一块大洋。”
  李子善沉呤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两块银元,“感谢你拦住了惊马,缸我买下了,回头我让二蒿把缸拉走。”
  连朝迟疑了一下,接过银元。
  接银元时,连朝的手碰到了李子善的手,那手还在不停的抖动。
  李子善说:“大把式先在集上转着,我得去赵仙儿那里看看内人咋样了,先走一步。”
  李子善走远了,旁过一个卖枣糕的过来搭讪:“还是李掌柜出手大方,两个缸就给两块银元。”
  连朝笑了笑,又攥了攥银元,没有说话。在心里,连朝只轻蔑地“哼”了一声,连朝心里明白:两个大缸值一块银元,多给的一块是因为拦了惊马救了命而酬谢的。那么说,李子善和他老婆的命才值一块银元,是两个冷冰冰的缸的价钱。
  二
  天黑后,二蒿安顿了牲口,还没来得及吃一口饭,李子善就把他叫进了上房。
  因为白天赶车马惊了,差点要了东家的命,二蒿的心到现在还悬着,不知东家将会怎样处置。听李子善叫,他战战兢兢进了上房。
  二蒿低头站着,一袋烟功夫也没听见李子善说一个字,只听见桌子上方挂着的汽灯“嘶、嘶、嘶”地烧,李子善坐在桌子旁边,“咕噜、咕噜”抽水烟,又过了一袋烟功夫,李子善把磨得晶亮的黄铜水烟袋放到桌子上,喝了口茶,才开口说话。
  “二蒿,今个是咋回事?马咋惊了?”
  “回东家,走到南街口的时候,有两个穿大红衣裳的年轻女子在路边打闹,从牲口前面猛地蹿了过去,马就惊了。”
  “那你咋就拦不住呢?”
  “回东家,马惊是出长梢的马先惊的,它往前跑,架辕的马也跟着就跑开了,我勒住辕马的缰绳,想让辕马往后坐辕,谁知辕马不坐辕,开始打跳了,我就勒不住了。”
  李子善沉呤了一下,又问:“冯集那人叫啥名?他咋就能拦住呢?”
  “回东家,那人叫连朝。他掐住了梢马的鼻梁,使劲往下摁马头,梢马抬不起头,就跑不开步,就停下了。惊是梢马先惊的,梢马一停辕马跟着就停下了。”
  “哦,是这样。”李子善喝了口茶,“你认识那人?”
  “回东家,以前见边面。”二蒿低下头,小声说“今个儿您不说也认识他?”
  李子善轻轻地哼了一声,“我在哪儿认识他啊,今儿个说那话是说句客气的。要在平时我根本就没见过他。”李子善喝了一口茶又问“你咋喊他大把式呢?”
  “回东家,俺们赶牲口这一行,在咱这一带分大把式、二把式、三把式。大把式活全,赶轿车好,赶大车也赶的好,犁地、耙地也犁的直,耙的平,不夹生,二把式的活儿就不胜大把式了,赶车赶得不稳,犁地耙地也夹生。三把式是跟着大把式帮鞭的。好马通人性,大把式也能摸得准牲口的脾性,所以,大把式很少使鞭。犁地耙地的时候,大把式咋叫牲口,三把式就咋使鞭,大把式叫朝外拐,三把式就用鞭打靠里手的牲口的左前膀颊;大把式叫朝里拐,三把式就打靠外手牲口的右前膀颊;大把式叫站住,三把式就打马头,鞭悠打着马顶门,鞭梢住下兜住马嘴,马就站住了。”
  李子善问:“大把式是不是不使鞭了?”
  “使,大把式使的才好哩,遇到大活,要紧活,都得大把式亲手赶,怕出事。活不要紧了,三把式才能拿鞭跟着学。”
  “你算几把式?”
  “回东家,我是二把式”
  二蒿战战惊惊的心一直猜不透这个从不进庄稼地一步的东家今儿个咋就突然对牲口起了兴趣。
  “二蒿,你们这行你该听说过,这方圆几十里有几个大把式?”
  “东家,我知道的有七八个,淳于的刘凤鸣是,蒋寨的蒋献增是,东王村的郭永禄是,西营的张克谦是……”
  “这几个把式里边谁的手艺最好?”
  “回东家,要说最好的,还得说是冯集西街连朝,就是拦马的那个人,他最能摸牲口的脾性,再怪的牲口,经他赶几回,温存几回就能摸准脾性,啥样的牲口他都能赶。”
  李子善又问:“连朝的脾气咋样?打牲口狠不狠?”
  “回东家,他的脾气很暴很直,但他赶车光吆喝打响鞭,从没见过他狠劲打牲口。”
  “二蒿,你知不知道他赶车有啥高超的地方?”
  “东家,连朝的鞭使的好,车赶得也好,来蚂蚱那年他给潘固范家赶车,范家接了郑村郑西古家的‘好’(乡俗,指某一地主接到其他地主娶亲用车的贴子)那回比车时,连朝的车得了头一名,给范家争了光,那几个把式不服,说是范家的马好,不是连朝的手艺好,连朝就点了三柱香,三声响鞭打过,三个香头齐齐斩斩地掉了。用鞭掰香头,那儿个把式谁都没有试过,都不敢,那回连朝赶车真是出尽了风头。”
  李子善听到这里,一直阴沉的脸昂了一下,眯着眼睛睁开了,眸子在刺眼的灯光下闪了一下光,看见李子善的目光,二蒿心里“哆嗦”了一下。
  “你回去吧,明个八月十五,你赶早把连朝的两个大缸拉来,顺便再把他叫来,你说我找他有事。”李子善说完,又靠在椅子上抽开了水烟。
  “是,东家。”二蒿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两步,才扭转身轻轻走了出去。
  从上房出来,二蒿的心悬得比进去前更高了。进上房前他还只是想东家会对他做啥样的处置,按李子善以往的做法大不了扣一个月的工钱,一个月就那四斗粮,即使扣完了也还不至于太惊慌,刚收完庄稼,家里还有红薯和高粱,凑合着一个月也能过去。可现在呢?东家不说咋样处置,却一直打听连朝的根根梢梢,是不是东家要把连朝叫过来赶车,把自己辞掉呢?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可真是太傻了,咋就把连朝的手艺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呢?让东家知道了连朝的手艺,不就用连朝不用自己了吗?如果辞掉自己,每月接不上那四斗粮,一家老小光靠那二亩沙河地咋活下去呢?
  他连晚饭都没吃就和衣躺下了,一直翻腾到鸡叫也没能睡着。
  天亮了,二蒿照样把马饮好,马槽里打扫干净,套好了大车,又忐忑不安地去上房门口问李子善对连朝还有啥话捎带没有?
  李子善正在东厢房门口的一棵黑槐树下漱口。他吐掉一口水,又用白毛巾仔细地擦了擦嘴,头也没回地说:
  “你去吧,你就说我有事找他。回来时小心点,别把缸碰碎了,碰碎了我扣你的工钱。”
  “是,东家。”
  二蒿说完没转身走,犹豫了一下又说:“东家,有个事我想对你说。”二蒿站在李子善身后小声说。
  “啥事?”李子善转过身。
  “东家,连朝的手艺其实没有那么好,昨个是我胡说的,他比我强不了多少。”二蒿讨好地讪笑着说。
  “昨个你是胡说的?实话实说就中了,你胡说啥?你把他叫来再说吧。”
  “是,东家。”二蒿脸上的讪笑僵硬着没有消褪,后退着走了。李子善在身后骂了一句:“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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