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十)
作品名称:沼泽 作者:独舟钓江雪 发布时间:2008-12-26 22:11:50 字数:4735
十
高中二年级的教室,在二楼的另一侧的楼梯道边,和原来高中一年级乙班的教室连成一条直线的话,两个教室就分别是这条直线的两端,与高中一年级原来甲班的教室连成一条斜线的话,这两个教室就分别在这条斜线的两头。凡是在二楼顶角的教室,受到了中间楼梯道的建造布局的影响,都只有一张门进出。
五十八张单人课桌椅,两张一并,排成四行,把食量很大的教室,撑得肚子好饱。课桌椅之间的通道,要侧身方能走过。
王玉的座位,在靠近窗户的第四位,郦丽丽的座位在贴窗户的第五位,中间隔开一条走道,还隔一个单行的课桌椅。
高二以后,“反潮流是马克思主义的一条基本原则”,在学校师生之间,都盛行开了,形势又有了一点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造反有理”的劲头。那时候,全国都有出类拔萃的、“敢于反潮流的战士”代表,小学生中有,大学生中有,知识青年里有。交白卷是英雄行为,反潮流更是马列主义的行动。谁要是敢说一句真心话,轻则受到大字报围攻,重则被揪出来示众,开大会批斗。真是群情容易激愤的年代,人们的内心,时刻充满着动荡不安的心理,吃饭睡觉,心里都不踏实。王玉俨然一点也不受周围气氛的影响。别人闹别人的,他学习他的。不论教室里怎么闹轰轰的,他都能够静心静意地学习。除了学习课堂的书本之外,他更多地是学习课外书籍,只要搞得到的书,或借或买,他尽力而为。一边看书,一边写笔记。他做了大量的学习笔记,尤其是借别人的书籍,有的,他是先一大段一大段地抄下来,再作思考分析,写读书札记。有时不懂的地方,就去请教老师,经常把老师问住。这个时间,王玉因厌恶人斗人的政治运动,有意躲避政治性强的东西,对理科尤为肯钻研,对物理的光学、无线电电子学、集成电路、微薄膜集成电路、核物理学,都狠下了一番工夫。他发现,它们各有特点,彼此又有些相通的和能够相互造成影响的东西。他也喜欢化学。他发现用化学的观点解释、看待世界,世界应当是不存在着废品的。化学的许多实验,很有趣,但也有不可预知的危险性。他既大胆,更小心地去做这些事情。他希望自己能有若贝尔发明炸药那样的成就,造福人类,也怀有若贝尔搞炸药发明中不畏艰难险阻的、百折不挠的意志,但他也想尽量做到“减少不必要的牺牲”。因为家庭生活的经济现实,他不希望在搞实验中,象诺贝尔搞梯恩梯试验那样,被炸得鲜血淋淋的,一来父母担惊受怕,二来自己痛苦是小事,家里还要花费钱财,家里没有诺贝尔的家庭那么阔绰有钱。因而做化学实验,他会反复思考、检查、核对,很有把握了,才做。可搞实验要钱,要场所。这样,他能够做的实验非常有限。那时候,买书就很难,搞实验就更难。王玉大多是搞书本的理论研究。学习中,王玉有无穷的乐趣和充沛的精力。
可当时的,社会形势和学校的学习气氛,都变了。王玉这么拼命地学习,似乎是犯了弥天大罪,至少象是和一些不爱学习的同学过不去似的,班里的同学围攻他。特别是那些学习不进去的人,在这一学期,几乎抱成了团。他们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和用心,总是千方百计地整王玉。围攻、辱骂不奏效了,他们采用伤害王玉肉体的暴行来妨碍他的学习。
开始,有人在王玉的座位上,插上从柚子树上掰下来的刺,让王玉一坐,就扎伤他的屁股。而他们,就在一旁或者是背后,哄笑取乐。
王玉被扎了两次,以后就小心了。每次坐下去前,先看看再坐,发现有刺,就拔掉。
柚子树刺太显眼,又换成了大头针。把大头针,安插在坐板的缝隙里,只露出一点儿尖尖,安插得很有心,有时难发现。王玉被大头针扎过几次。
有一次,扎得王玉刚一坐下,就一跳蹦起身子来。身后,立刻是哗然大笑。
起初,王玉还看看他们,给他们以不满而又友好地示意,后来,他连头也懒得回一下。只是每次坐位子,轻轻地坐下,有针扎,就拔掉,从不跟谁啰嗦什么。
另有一次,上晚自习,王玉匆匆进来,脑子里头想着事情,一屁股坐下,立即跳立了起来。这时候,他身后边的那几个人的笑声,是那么地称心呵!王玉没有理睬,连针也没有拔,又朝针坐下去。一直到下自习课,两个小时,他动都没动。下自习课的时候,他的座位上有血迹。回到家,他的短裤上和长裤上,都有血印。这一次,后边的那几位不笑了。以后,没有再插针了。他们自己觉得不自在,没人起哄,他们也没面子。再个,还是有点后怕,怕老师真要是当众指责他们,他们也难堪。他们换了花样,改用橡皮筋弹弓射纸弹。从后边或侧面,射击王玉的脖子。王玉也忍着,把这些都当做是对自己毅力的一种磨炼性的考验看待,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任他们射,再痛,王玉也不吭一声,连头也不回。被纸弹射肿了、青了的地方,王玉也由它去。王玉知道,这些是南晓林那几个人干的。自从王玉刻苦学习之后,王玉就再没有和南晓林来往过一次,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南晓林很生气,可他又没有办法。到了这个学期,班里几个以前常被王玉奚落过的,一向畏惧王玉的同学,纠集到一块,挑唆南晓林出面,与王玉为难。
南晓林,一米八的个子,班里最高的,也是全校最高的。黑皮肤,瘦得骨架子看上去特别的,又大又硬,金鱼眼,厚嘴唇,有点是非洲那边变种过来的人的味道。一笑两个酒窝,就这,还有点还讨人看两眼。那双脚,穿鞋要到鞋厂去定做,或是穿他母亲做的布鞋。手掌也特别大,张开,可以一下扣着别人的脑袋瓜当帽戴。他不能和人动真的。一动真格的,他那两只眼珠子就往外暴出来,象变色龙的那眼睛似的,有动态和伸缩性,他有一身蛮劲,又有些蛮不讲理的神气,信奉拳头讲道理,拳头底下见分晓。班里的同学,一般惧怕他的武力。
这一点,王玉不怕。论力气,南晓林要大些。可真要打架,王玉胸中有数,南晓林不是对手。两人玩得好的时候,王玉曾经多次开玩笑时,把南晓林惹恼过。每次,南晓林都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搞翻王玉,结果没有哪一次不是,王玉随便怎么一动,就把他弄倒的,叫他又气、又恼、又羞、又不服气,又无可奈何。尽管没有和王玉打过架,可南晓林领教过,王玉的手脚上的威力,从来没敢一个人惹过王玉。王玉打架有两下子,这点,班里同学全知道。通常情况下,没有谁敢对王玉轻举妄动。王玉也决不会先动别人。学为防身健体嘛!既使在目前的境况下,王玉也没有想到过,对哪个同学动动拳脚。只要他们不对他动手动脚,王玉就由他们瞎胡闹。他仍然忙自己的学习。
一次,王玉从外边进教室,里头很多人,郦丽丽也坐在她的位子上。
这个时期的晚自习,学校还是按时打铃,同学们来不来,来了做什么,没人问津。基本上,大家还是照习惯来教室。先走后走挺随意,大部份的同学,既使不做什么学习内容的活动,也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到下课铃响了,才回去。教室里,已经不像课堂,倒象茶馆和菜市场,闹轰轰的。平时互相之间有些好感的男女同学,在这个时间,就自由,热烈多了。
王玉有时在家里自习,不来教室,少受点干扰,也少受点不必要的皮肉之苦,另方面,也是为了避免正面冲突,万一忍耐不住,真要和南晓林一伙干上一架,伤了人,结下心里隔阂,不值得。
这次,王玉也没有打算在教室里久坐。他在座位上看了几页书,就走出教室,又马上回身走到教室门口。教室里面太吵了,他大声叫道:“郦丽丽,有人找!”
说完,王玉出去了。
“谁找我?在哪?”郦丽丽奔跑出教室门,站在走廊口上观望。
王玉站在下楼梯的拐弯处,望着郦丽丽信以为真的神态发笑。他没有要逗人的意思,即说:“在这。”
“人嘞?”郦丽丽走到王玉跟前,用手撑扶着楼梯的扶手,把头向下面伸着张望。
王玉微笑着,将他进教室那一瞬间,有心看看郦丽丽在不在而敏锐地观察到的,郦丽丽今天的情绪不佳的看法,直言不讳地,又带着友爱和关切地首先说了:“你的心情不好吧!”
“你不是说有人找我吗?”郦丽丽看着王玉,娇声娇气地说。
“对,就是我。我特地从家里来的。”
“什么事?”
“借一下你的那本学习参考资料,行吗?”
“在文菊莉手上。今天下午,她拿去抄题目答案……。”旋即,郦丽丽意识到,没有解释的必要,便毫不犹豫地说,“我去把它拿来。她在楼上的寝室里。你等下。”
郦丽丽转身上楼,脚步声一路响去,不到三分钟,又一路响来,一直跑到王玉面前。她含情脉脉地瞅瞅王玉,娇喘正然,胸脯柔美地鼓伏着,行动略显犹豫,迟缓地将一本很厚的学习参考资料,递到王玉手上,一个“给”字,又轻又柔又传情谊地擦着唇齿飞出,让王玉听出,此刻,郦丽丽的眼神中,还有没有传递完全的友爱。
“明天给你。”王玉的意思是说,不会耽误郦丽丽看这本资料,也不会为它让她在同学的面前为难。
“你又准备熬夜呵?”
“你听谁说的。”
“我亲眼看见的。”
互相对望的眼光碰撞着,伴同的是发自心底的微笑,双方都不想说什么,也无需说什么。彼此心中,拥有的美好交流,用什么语言来描绘,都会逊色乏味。
“有人向我反映,说你生活上太讲究穿着。朴素点。”王玉突然记起这事,便充满善意和友好地说。
此外,在王玉的心中,他想和郦丽丽说说话,却又怕和她说话。特别是在眼下这种场合,他不想在他和郦丽丽说话的时候,被谁看见而产生什么想法或传闻。
“唉,你对我有什么要求的话,告诉我。”出于对郦丽丽借资料的感谢和两人关系的友爱,离开郦丽丽,走的时刻,王玉这么说。
第二天中午,只有王玉和郦丽丽俩在教室。王玉还资料给郦丽丽,郦丽丽塞给王玉一张纸条。上面的字,是用铅笔写的。
近来我的心情确实不太愉快,这是由于多方面的事情引起的。当然跟你的事情也有关联。当一个人遭到别人的打击、讽刺、伤害的时候,作为他的战友,能不为之而不快吗?目前对你的处境我是比较同情的。对那伙流氓的所作所为我是恨之入骨。我真不知道你对他们是怎么想的。确实对他们做到了宽宏大量,也许别人在背后搞你的鬼,你有好多不知道。在此我不想跟你说。
人总是有自尊的。我爸爸很早就说过我的自尊心是很强的。事实也是如此。我不能听人家在背后说我的怪话。当面的批评不要紧。上个月开运动会时,人家造谣说我送了把扇子给你。我知道气得又哭又骂,找了好几个人问,他们都张三推李四的不敢说。因为我说过要抓到那个造谣的人一定对他不客气。说我送扇子给你,这话意味着什么,不是很明白吗?但现在我不愿干这种事,也是不能做的事。心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们无中生有造谣议论,只能说明他们妒嫉性太强了。在你的影响下,我的心胸比以前要宽了一些。我也时常自己安慰自己不要老是愁眉苦脸的好让别人高兴,而要精神振作起来,把精力集中在学习和考试上来,要作到这一点对我来说是件不容易的事。我知道你很喜爱学习。但由于环境不良,给你的学习带来了严重干扰,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克服、战胜困难达到自己的目的。
近来我发现你比较喜欢写诗,就连给父亲的信,信封后面也要写一首“抬头远望”。我虽然也比较爱诗,尤其是散文诗。但要我动笔就要叫苦连天了,不知道从何下笔,不能象你那样挥笔就成诗。因此在这方面我还得向你学习。
真想不到竟还有人向你反映我生活上的事情。这倒不要紧。请放心,我自己会注意这些,也时常有人提醒我。
现在我没有什么要求。有话暂且不说,请勿问。
这就是高中二年级里,郦丽丽写给王玉的最后一张字条,也是他们在整个的初、高中年级的学生时代中,郦丽丽写给王玉的最后一张字条。
至于字条中说的,王玉写给父亲的信,在信封后面写了一首五言绝句诗,她是怎么看见的,王玉那时没有问过。今天自然也就更加没法子弄清楚。不过,漂亮的女孩,时常有些让人惊奇的神通。这在当时那个年代,也是一样的。
看完几张字条,今日——二十多年后的今日,王玉倍感亲切,真想一直这么看下去,可惜没有了。
王玉有些陡然若失的心情。他在阁楼上又坐了一小会,突然想起手中还有信,赶忙下阁楼,关掉大灯,把凳子搬放到桌前,坐到台灯跟前看起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