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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鲁家坡借粮去

作品名称:燃烧的大枫树(上下卷)      作者:路遥知马力      发布时间:2014-05-15 21:17:01      字数:10384

  妈妈说:“即使编圈借贷,也要给娃们弄口饭吃。”大枫树人把向别人借米借面借钱的事儿叫“编圈”,是啊,每天的日子就是一个个“圆圈”,不管世道怎样变化也要想方设法把“日子”“编圆”啊。每年春末夏初的时候,我们家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了,连长了长长绿芽子有毒的苕母子也被吃光吃净了,妈妈便指派爸爸到鲁家坡去借粮。鲁家坡土地面积大,每年除了出产小麦、玉米、水稻外,还出产许多杂粮,豌豆、小豆、绿豆、坡豇豆、黄豆、高粱、谷子,荞麦、燕麦、大麦样样都有,红苕、洋芋、萝卜也很多,还有其它各种各样的蔬菜。鲁家坡又是我们的本家,爸爸每次去“编圈”,一般来说,不会空手而归。
  “鲁家坡旧社会在我们整个太极县都是有名的地方,既出地主也出秀才,很早以前还有人中过状元。”爸爸曾经说过。爸爸今天让我和他一起去借粮,我说:“那么高的坡,我不去。”爸爸说:“不去!不去,明天咱家就揭不开锅饿肚子啦。”爸爸又说:“你去,鲁家坡坡垴上有一个大院子,院子边有一棵大桦栗树,没有大枫树高但比大枫树还要粗,你这样大的十几个娃都抱不拢哩!”我对什么都十分好奇,所以就高兴起来,说:“那么大的树,咋不砍了,烧柴、盖房呢?”爸爸说:“专门养的树呀,你想,养一根大树多不容易啊。”我问:“那,大枫树是谁养大的?”爸爸说:“不知道,连它的年龄都没有人知道哩。”我问:“爷爷说,把大枫树砍一刀就会流血,大枫树掉一个树枝,大枫树这地方就会死一个人;大枫树燃烧一次,社会就要大变,有些人要解放,有些人要遭殃,有些人要杀人,有些人被人杀,这是真的吗?”爸爸笑着说:“不知道,也许是真的吧,反正没有人敢去砍它,大枫树也很少自己燃烧起来,我也只是听人说过,以后什么时候燃烧起来,谁知道呢。”提起大枫树的时候,我和爸爸已走到瓦窑坪的白杨树梁上,我们回头,远远就看到十几里外的那棵大枫树正在春风里微微摇摆着刚刚发圆的绿叶,去年的叶子早已落在它的根下并开始腐烂,变为了肥沃的土壤给自己提供用之不尽的食粮。是啊,大枫树真是不愁吃来不愁穿啦,而我们这些人却愁了吃来又愁穿,没有吃的去借,借了要还,有时还要还多些,还好些,妈妈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不到万不得已,你们长大以后,千万不要借别人的东西,借别人,人情永远还不了。”
  走到半路上,遇到天天在庙梁上大声哭嚎的鲁家疯婆婆。人们也从不打听她叫啥名字,只知道她是鲁继日的妈,也是鲁继公的妈。鲁继日在“文革”武斗中被人用砍柴刀活活砍死,他的尸体后来还得靠他的几个小舅子,趁着黑夜偷偷背到包家沟的漆树槽,挖了坑,埋了。鲁继日的父亲鲁安庆是鲁家坡有名的地主,鲁继日的外父包学义是包家沟大安寨下包家湾有名的地主,“双重”地主身份让他在旧社会过足了幸福的生活,四岁就在鲁安一家读私塾,十岁去神河高小上小学,十四岁去金州国立中学上初中、高中,他本可以上更高级的学校,也许能上大学,当大官,成大业,但由于世事变迁,鲁继日最终还是绝望地回到了鲁家坡,他家的几百亩田地经过解放初“土地改革”后早已“充公”,土地改革运动就像春风中燃起的山火一样,唿唿啦啦烧焦了荒山野岭的枯树和野草,把个鲁家坡烧得大变了模样。
  鲁继日白皙的脸上架着副眼镜,他不管到哪里手里都拿着书,他拿着发黄的线装书读啊读,直读得自己的思想都发了黄,他不多谈话,但从他的眼神里分明透露着对不读书没知识没文化“大老粗”们的怀疑和轻视。然而,鲁继日只会读书不会干活,“大跃进”时期,他当了几天盘山堰的测量员,按他的安排,先算清小神河各季节的流量,有多大的余量修多大的水库,最后再修盘山堰,根据水库的水位设定盘山堰的海拔高度,而这盘山堰的测量工作也还需要标尺啦、水平仪啦、望远镜啦等仪器呢,他向公社干部要求提供这些测量设备,“放屁!按你说的去做,我们的盘山堰怕到共产主义也修不成!”公社党委副书记、盘山堰工程总指挥李照明铁青着脸狠狠地批评鲁继日,鲁继日便只得把满肚子的知识原就装回自己的肚子里“靠边站”了。鲁继日的藏书在多次政治运动中终于被烧了个精光,一本都不曾留下,连《鲁迅全集》这样的书也难逃一劫!但鲁继日仍爱读书,当然只有《毛泽东选集》可读了,他读了几百遍啦,他还常常到公社党委去借报纸看,但批斗的时候,人们总不会忘了要指教他说“鲁断日,你是‘四类分子看报纸——假积极’”或者说“你鲁继日,少在那里‘猪鼻子插葱,装象’”!最有知识最有修养最讲文明最懂科学的鲁继日,如今成了最无能最可耻最可怜最可笑的“王八蛋”了。
  鲁家疯婆婆握着爸爸的手,边哭边说:“哎呀呀,你是公家大社的书记吧,你可要管啦,啊,狗日的鲁继公天天要杀死我呀,啊……他还请了几百个人每天深更半夜了就在我的床底下躲着,说天亮就要把我抓走呀,啊……,你们公家大社的人……可要救我呀。”我听到直感到好笑,爸爸连个共产党员都不是,怎么是“公家大社”的书记呢?疯婆婆说她的儿子要杀她,真是胡说八道,自己的亲生儿子会杀了自己吗?但爸爸很严肃地对疯婆婆说:“你先回家,我一会儿就到你家去,我去把鲁继公抓起来,交给派出所,交给公家大社,交给党委书记,枪毙了!”疯婆婆一下子高兴起来,她把握着爸爸的双手握得更紧了,不停地点着头说:“好书记,好书记,真是好书记啊!”疯婆婆的头发上沾满了尘土和野草,眼睛红肿,眼睛屎挂在眼角和脸颊上,她穿着破烂的上衣,布鞋张了口,裤子破得不成样子,连她的半个沟蛋子都露了出来,黑色的皮肉上伤痕累累。
  疯婆婆和我们分了手,她朝山下走,要到公社去,我们朝山上走,要到鲁家坡去。不一会儿,从坡下又传来疯婆婆撕心裂肺的哭嚎:“狗日的鲁继公哇,你杀我砍我你说还要把我喂狗吃,狗日的人啊,你们说要抓他,把他抓去枪毙,你们咋不抓他呢?你们都在哄我哇,你们这些狗日的公家大社的书记呀,只会哄人,只会骗人啊,你们只杀好人不杀坏人啊。”爸爸说:“你听,你现在该知道她是疯子了吧?”我说:“我原来就知道,她每天都到公社去哭去喊,还到我们学校去大喊大闹,就是嘛,她天天那么大吵大闹,喉咙都哑了,咋没人管呢?”爸爸说:“疯子嘛,咋管,谁管。”我说:“但,你们大人也不应该哄骗疯子呀!”爸爸说:“你哄她骗她,她都会当成真的了,她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嘛。你说真话,她也不会相信,她很难受。她疯了,怎能知道是真是假呢?呵,现在这个社会,真话是没人相信的,人们都在说假话,人们不敢说真话呵。”我不服气地问道:“那,人到底应该说真话还是说假话?”爸爸指着山巅上的流云答非所问:“快看,太阳出来了,这些云朵快要散了,我们借了粮食,就有饭吃了。”
  鲁家疯婆婆是怎么疯的,爸爸也不知道,爸爸只知道在鲁继日被打死的第二年,婆婆就疯了,鲁继日是她最心疼的儿子,却这样年纪轻轻的就死了。婆婆疯了后从不提起鲁继日是她儿子的事,好像这世界上从未出现过鲁继日似的,却总把二儿子鲁继公整日整夜没黑没白地骂呀、咒呀,天天去公社告鲁继公的黑状,她最爱哭喊的一句话就是:“天呀!你快把雷神爷派下来呀,把鲁继公抓了,把他烧成个黑疙瘩。地呀!你快把阎王爷派出来呀,把鲁继公砍了,剁成个肉泥巴。天呀,地呀,你们咋不管呀。”其实在她家里,就她和鲁继公两人生活在一起,鲁继公是个哑巴,耳朵聋得连在耳旁打机关枪放高射炮都听不见,疯婆婆咒他骂他,他还笑嘻嘻的,高兴得不得了,嘴里不断发出两岁小孩人人都会的最简单的几个音节:“妈……吃……要……吃……奶……要……吃……馍”疯婆婆不疯时,当然要给他做吃的东西,不然的话,他只能啃生苞谷穗子,吃生红苕、生洋芋、生南瓜,什么东西都别想吃熟的,更别想吃什么有滋有味的可口饭菜啦。
  鲁家坡的大桦栗树真大,它的根茎被许多苞谷杆蓬子围着,树底拴了三头黄牛,黄牛们卧在地面的枯叶上眯着眼睛把肚子里的青草用力挤出来,“唿噜儿”一下,黄牛的脖子里忽然窜上一股气体,其实不是气体而是一团青草被送回了嘴里,黄牛便摇头晃脑地细嚼慢咽起来,我看着黄牛把吃进肚里的青草“吐”出来再咽下去,觉得非常好奇,我想我要是一只牛该有多好,这满山遍野的青草,这满坡遍地的苞谷杆,不管是干旱还是雨涝,不管苞谷有没有收成,反正苞谷杆每年总是长得又高又密,绿色的叶子长满了细毛刺,我们在地里找猪草的时候,苞谷叶子把我们的小手和脸蛋刺割得生疼。大枫树的牛们永远有的是牛草可吃、溪水可喝啊!
  爸爸说:“在我们这儿,凡大院大户的院坝上,都有一棵大树的。”我说:“大枫树却一个人长在那儿,刘长海家离它也有几百米哩。”爸爸说:“也许以前树底下有人家哩。”我问爸爸:“为啥椿树、杉树、泡桐树没有枫树、桦栗树、药树长得大?”爸爸说:“哦,真的呀,为什么枫树长得大,而白杨树长不大呢?哎,我想,也许他们本来没有多大用处,就没有人砍他们,所以就长大了,长大了更没人砍了。”我说:“真的呀,杉树、白杨树端端正正,好解成铺板,最好做门方子和楼枕、楼板,而药树、桦栗树又硬又重又脆,歪七竖八,什么也做不成,没人要它们,所以它们就长大了。”爸爸笑着说:“也许是吧!”我又说:“所以鲁继日这样的人早已死了,因为他有知识有文化有思想有用处;而鲁继公这样的人却活得很好,因为他无知识无文化不会说不会想,只知道吃喝拉撒,是么?”爸爸严肃地说:“少胡扯,以后这样的话要少说点儿!你看,那就是你鲁继朋达达家。”
  继朋达达正在吃饭,看到我们忙出门招呼:“快进屋,快进屋,我们才端上碗,你们这么早上来,肯定没吃早饭,我们早上是苞谷米干饭,先吃一碗吧。喂,娃他娘,快给他达达他弟舀饭来!”继朋娘便端出两碗米饭,爸爸和我也不多推辞,和他们一同吃起来。鲁家坡秧田不多,所以大米很少,鲁家坡坡地多,所以苞谷很多。苞谷米干饭我还是第一次吃到,小粒的苞谷糁儿煮糊汤,大粒的苞谷米蒸米饭。苞谷米米饭比大米米饭硬一点,但比大米米饭香多了,满碗的香气从碗口冒出来,弥漫在继朋达达的土屋里。达达家的大儿子绪宏正好和我同在大枫树小学上学,只是年级不同,都说他调皮捣蛋,惹是生非,“三天不挨打,上房去揭瓦”,谁也管不住他。他学习非常不认真,上课东张西望,懒惰,贪玩,每次考试都得大“鸭蛋”,语文老师焦老师总是训斥他说:“我说你这个鲁绪宏呀,你一定是被你们鲁家坡的苞谷米干饭胀愣怔了,问啥你都不知道,一问三不知,真是一个天然造粪机器啊!”焦老师最不喜欢绪宏却最爱向绪宏提问,其实焦老师明知绪宏是答不上来的,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绪宏丢人现眼出尽洋相遭人耻笑,再也不敢捣乱课堂纪律了。有一次,焦老师让绪宏用“拥护”一词造句,绪宏憋得脸红脖子粗半天才造出这样一个“句子”来:“我们要拥护人民,反对敌人,因为敌人偷我们红苕吃。”焦老师大声吼道:“放屁,你说,谁是你的敌人?”绪宏没用思考便立即回答道:“苏修、美帝、日本鬼子。”焦老师又问:“你说‘偷我们红苕吃’是什么意思?”谁知绪宏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似地理直气壮反问道:“为什么我们中国人民都在饿肚子?我们的粮食交给了国家,国家弄到哪里去了呢?肯定被人偷去了,或抢去了。”又有一次,焦老师让绪宏用“连……也……”这对“连词”造句,绪宏却不加思索流畅麻利地答道:“我们大枫树人穷得要死,吃糊汤,连酸菜也没有。”气得焦老师又想骂又想笑又想哭,却把这个鲁绪宏实实在在的无可奈何。
  绪宏见我来到他们家里,显得非常热情,他给我夹了一些炒洋芋丝儿,又夹了一些炒酸菜,哎呀,继朋娘炒的酸菜比妈妈炒的酸菜好吃得多,脆脆儿的、香香儿的,还有点儿甜丝丝的味道,我说:“你们的酸菜,真好吃!”继朋娘说:“这是山上的野油菜泡成的,你说好吃的话,一会儿走的时候我给你包一些回去,让你妈给你炒了吃。”我忙抬头招呼继朋娘说:“娘,你咋不吃饭?”继朋娘说:“我已吃过了昨天剩下的面条,你们尽管快吃好了。”其实,继朋娘做的饭刚好够他们自己吃,现在添了两个客人,她就不吃了,她也没啥可吃的了,她便哄我说她已吃过了昨天的剩饭,想到这儿,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我只吃了一碗就不吃了,我坚决说我吃饱了,不能再吃了,真的,不能让继朋娘今天饿了肚子呵。妈妈在家也常常这样,家里有了客人,我们娃们最高兴了,因为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才能做好饭吃好菜,爸爸也才能喝上一点儿酒了,爸爸一喝酒就爱谝,什么都谝,喝了酒的爸爸才是世界上最有知识最有学问最有口才的人,他走过了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读过那么多书懂得那么多道理啊!现在的爸爸可不是从前的爸爸啊,他平时不多言不多语,除非喝了酒或遇到久别重逢的老友,可惜生产队一年只给我家分配十多斤柿子酒或拐枣酒,好在秦家宽表叔、鲁继风达达、黄有文姑父一年还送点甘蔗酒或野洋桃酒,爸爸一年四季就时不时地喝上一两顿。但客人一多,妈妈就吃不上饭了,妈妈时常饿肚子,平时的家里,妈妈总是等到所有的人吃好了,她才开始吃饭,所以妈妈吃的总是剩菜剩饭,有时连剩菜剩饭都没有,只能喝半碗面汤,或吃上一小块烧糊了的锅巴,但妈妈从未向别人抱怨过,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永远知足快乐的微笑。有时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了,但却来了客人,“人情世故大于天”,“前门迎客,后门借粮”,妈妈仍然实心诚意地留下客人在我家吃饭。趁客人和爸爸在堂屋闲谝的时间,妈妈便悄悄拿了一个升子和搓瓢从后门出去,赶快到沟那边的李香家或河对面的黄金子家借来半吊腊肉、一升麦面、四个鸡蛋,把客人招待好了,送走了,再想别的办法给人家还去。爸爸曾经教导我们说:“凡进家门的人都是我们的客人,无论认得认不得都要招呼‘屋里坐’,好久不见的熟人来了,要称‘稀客’,要热情问好。和我们吵过架的人来了,更要主动招呼,‘伸手不打上门客’嘛。客人来了,不管办什么事,都要先招呼,打热水洗脸。冬天招呼烤火,要往火炉里添柴加炭,夏天,给找扇子,招呼客人到凉处坐。陪客人说话不能翘‘二郎腿’,不从客人面前走过,实在要走,一定要说‘对不起’‘难为了’。敬酒沏茶,毕恭毕敬,敬烟要双手,在场客人人人敬到,不能漏到一人,哪怕客人不会吸烟。给客人递饭、奉菜都要双手,接受别人馈赠也要双手。席间若有一个客人没有吃毕,主人和陪客不能离席,不能把空盘空碗提前收走。出门做客,言语要谦逊随和,嘴要甜,脚要勤,不能在主人家乱窜乱翻乱拿乱放,不要介入主人的家务纠纷,‘吃得了亲戚饭,管不了亲戚事’。当送的礼物一定要送,不能‘空手拍巴掌’,‘两个肩膀抬一张嘴’,那样就会‘出门不花钱,到处惹人嫌’。不能在客人家里久住不归,作客不能次数太多,‘井水檐下清,亲戚远来香’,‘久住令人厌,多来亲也疏’。”妈妈也说:“平时自己过日子要省吃俭用,能将就就将就,要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客人,‘穷过日子富待客’,‘工是换的,磨是锻的’,我们每个人都是要出门儿作客人的。”真的,我们家里有吃有喝的时候,客人一到家,妈妈就奉上烟茶,得知客人没有吃饭,妈妈就赶紧去厨房烧火做饭,把家中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做成饭菜招待客人,好酒好肉,杯大盘满。席间,爸爸不停地向客人劝酒,妈妈不停地用干净筷子往客人碗里夹菜。盛饭时,妈妈把煮熟的腊肉切成大方块,埋在客人碗里,碗面用米饭覆盖,双手奉给客人,如果客人实在不能吃肉,妈妈就专门煎上两个或四个荷包蛋放入客人碗里,上面同样用米饭覆盖,妈妈千方百计都要让客人吃饱吃好。可是,今天我家实在是什么也没有可吃的了,妈妈早上又要饿肚子,她让爸爸和我来鲁家坡借粮,她一个人则去鹞子湾的刺蓬里寻找刚刚发青的嫩蒿子,妈妈等着我们借了粮回去,下午给我们磨苞谷糁儿搅蒿子糊汤吃,妈妈昨天就说过:“荒春三月,家家的日子都一样嘛!借来的粮食更要省着吃,吃稀点儿,多加点儿水,多加点儿野菜,睡早点儿,少活动点儿,日子过紧巴点儿,就行了,就过去了。”
  绪宏看我不吃了,坚决劝我,但我终于没有继续吃下去,我说:“饱了,饱了,连这一碗险些吃不完的!”爸爸也只吃了一碗,他边推辞边说:“早起鲁力他妈还给我们做了点儿吃的呢,吃过了,所以只能吃得这点儿了。”其实,我们今天就是来借粮的,家里的的确确没有任何吃的东西了哇!爸爸是在“欺哄”他们,早上我们连一口水都没有喝呀!绪宏对我说:“你过一会儿回家的时候,我让我妈给你拣一些红苕拿回去,我们苕窖里还有一些红苕哩,今年雨水少,没有涝着,我们鲁家坡的红苕又甜又面,好吃得很。”我笑着说:“打死我也不吃你的红苕了。”绪宏却认真地说:“我不会让你给我做作业嘛,你,怕什么!”说到这些,我和绪宏会心地笑了,真的,只有我和绪宏两人才知道我们这种对话和微笑里的那些“深刻”的含意。
  我上五年级,绪宏上四年级,我在班上学习一直是尖子,学习任务不重,作业每天只有一点点儿,老师刚布置下来,不一会儿我就做完了,每次批阅作业全是“对号”、“对号”,“一百”、“一百”。但我们班上或其它班上照样有些学生考试不及格,甚至还有的吃“鸭蛋”得零分。那天,下课的哨子响了,所有的学生争先恐后往厕所跑,快上课了,我忽然发现有个学生在厕所里哭鼻子,我问:“为啥在这儿哭?”他说:“老师不让我上课。”我问:“为啥不让你上课?”他说:“我没有完成作业。”我问:“那你咋连作业都没完成呢?”他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做。”我感到吃惊,他为什么连作业都不会做,到考试时怕更不会做了,肯定考不好,那样更要挨整的。我问他:“你叫啥名字?”他说:“鲁绪宏。”我说:“我叫鲁力,我们是本家兄弟哩。你不会做作业,咋不问老师?”他说:“我不敢问,害怕嚷!”我说:“那你以后下课了到我们班上来,问我,我给你说咋做,好不好?”他高兴地说:“好!”从此,继宏时不时找到我让我给他说题,绪宏真笨,你说啥他都不懂,不,你说啥他都不听,他摇头晃脑,东张西望,难怪他们班的班主任骂他,说他上课时耳朵总是打苍蝇去了。也真是的,绪宏就是一头大笨牛,牛耳朵的主要功能不是听声音,而是驱赶牛头上飞来飞去嗡嗡乱叫的苍蝇的,老师骂绪宏上课耳朵打苍蝇去了,骂得好!我给他讲题他听了也听不大懂,我说我不相信世界上还真有你鲁绪宏这么笨的人了。不过,绪宏学习上的确笨点儿,但下课后却像疯子一样,一会儿把这个娃的后脑勺摸一下,一会儿把那个娃的沟蛋子踢一脚,或者把女娃子的帽辫子抓一把,别人被惹哭了,他却在那里哈哈大笑,老师一来,他却像老鼠一样,“哧溜”一声不见了,有时就跑回山上的家里去,几天都不来学校上课。继朋达达是个有知识的人,他觉得不管社会怎样变化,一个人总要上学,总得有点儿文化,所以继朋达达还是坚持嚷他、打他、赶他、逼他上学,有一次,我看到继朋达达拿了一根带刺的荆条细枝摇晃着在绪宏身后驱赶着他,继朋达达是从鲁家坡走了七八里路送绪宏上学的。
  给绪宏说题,他听不进去,有时干脆我就代替他做作业。有一段时间,绪宏总是高高兴兴的,他说老师有很长时间没有批评他了,说他的学习有了明显的进步,还要让全班的学生向他学习。我帮助绪宏学习,绪宏把每天从家里拿来的干粮分一些给我吃,最多的是蒸红苕,鲁家坡黄泥巴地的红苕又大又光,又面又甜。还有苞谷花糖,就是把晒干的苞谷粒放在烧红的铁锅里翻炒,小部分炒黄了甚至炒糊了,大部分就爆成了拇指蛋大的苞谷花,冬天了,再用麦芽熬制的红苕糖稀与苞谷花和在一起,捏成圆疙瘩,就成了“苞谷花糖”。还有炒黄豆儿,“二月二,炒黄豆儿,四月八,炒苞谷花”,炒黄豆儿吃多了,肚子胀,光想放屁,上课时当然不敢大胆放,只得把沟蛋子轻轻摞一摞,斜一斜,让臭气分好多次从沟门儿悄悄挤出去,即使有声音也是很微弱的,只有自己听到,当然不会丢丑。刘长海那天吃多了炒黄豆儿,一不小心,上课放了一个大屁,老师和学生们都强忍住不笑,坚决不为其所“动”,但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于是哄堂大笑,并且一齐把目光射向坐在最后一排的刘长海身上,刘长海却假装什么也没干似的,他认认真真地双眼盯着课本,边看书边动着嘴唇诵读着什么,脸上的表情严肃而平静。刘长海四年级,我才二年级,但我们同在一个教室上课,二、三、四年级合成一个“复式班”,搞“复式教学”,一个老师同时要给三个年级的学生上课,给二年级讲课时,三、四年级的学生便自觉做作业默写课文,反之同样。刘长海爱出风头、爱表现、爱说话、爱发言,每次学校开校会或班上开班会他都要争取机会发言,他发言从来不要稿子,他把稿子看上一两遍就会背熟,发起言来,通通如流水。我也常常发言,但我没有他那么大胆,也没有他那么好的记性,更没有他那随机应变的能力。他发言时总是手舞足蹈,不,他左手右手都在空中不停地上下挥舞,他左手有六根指头,大拇指根部垂直地长着一根肉桩,顶部还有米粒大小的指甲,他的右手也有六根指头,小拇指根部平行地长着一根肉芽,但比他的小拇指小不了多少。刘长海说话总是呲牙咧嘴,趾高气扬,好像他的十二根手指是他光荣的徽记、胜利的象征。终于忍不住了,刘长海抬起头来,“哇哈——”一声笑了,这下,教室笑得炸了锅,吵吵嚷嚷,成了一个马蜂窝,但语文老师李老师却严肃起来,大声骂道:“刘长海,以后你把带来的干粮少吃点儿,胀嘣肚儿了,胀得翻白眼了,你们家就少了一个人精,少了一个宝贝蛋子啦!”刘长海家好几代人都不能生育,都是向别人家要娃养活,他就是“三线”建设时期父亲在吕河镇对面的汉江沙滩上捡来的,有人说正是因为他的手上长了十二根指头被认为是怪物,才被自己的亲娘亲老子扔了,不要了的,不过,他却真成了现在这个家的“人精”、“宝贝蛋子”、“掌上明珠”,祖孙三代人全都围着他转,宠他、娇他、护他、爱他,他吃的穿的用的,比我们任何人都好得多。
  我给绪宏做作业,绪宏给我红苕吃。我缺吃的,我跑学,学校距我家只有两里路,中午和下午都跑回家吃饭,妈妈从来不给我们做干粮。绪宏有干粮,但他不聪明不会做作业,我学习好我会做任何作业,我却没有干粮吃,我们互相帮助,互通有无,取长补短,共同进步,和谐相处,配合得非常默契。
  开班会了,班主任焦贞田老师讲了许多话,我听讲最认真,“头抬起,手背后,坐端正,向前看”,一年级时周老师讲过的这些听课姿势我永远不会忘记。焦老师背着手在我们的座位旁转了几转后,笑着问全班同学:“我们班这段时间有哪些好人好事,请大家列举出来,好人好事要表扬,我们还要向他们学习呢。”同学们挖空心思想啊想,终于还想了一些,陈训说他自己每天早上天没亮就起了床,从陈家湾走了五里路到学校天都没亮,他每天都是班上来的最早的人。鲁新娃说他亲眼看到包玉柱在上学路上捡到了贰分硬币最后交给了校长,校长当即表扬了他,等等等等。焦老师对大家提出来的好人好事虽然表示赞赏,但似乎对此并不满足,他想知道更多的好人好事,焦老师接着又问:“还有没有?”同学们搞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了,教室非常安静。焦老师又问:“有没有帮助他人学习的情况?”同学们说:“就是学习好的同学给学习差的同学说点儿题?”焦老师追问:“有没有帮助别班同学学习的?”焦老师问话语速加快,语气好像变了味,还没等大家推举出这样的好人好事来,焦老师很快走下讲台径直走到我的桌前,态度生硬地问:“鲁力,你,站起来,有没有给别班同学说题?”我不知是高兴还是害怕,赶快站起来犹犹豫豫地说:“我,给四年级鲁绪宏说过题,”焦老师的询问立即变成了质问:“你给他说过多少题?”“有,有,有一些吧!”“他给你多少红苕,多少苞谷花儿?”我知道坏了大事,焦老师这是要批评我,他说要列举好人好事进行表扬奖励,纯粹是“火藤根蘸蜂糖——给你一点儿甜头尝”,要引诱我上钩,我忙解释道:“是他给的,不是我要的!”焦老师一拍桌面,大声呵斥道:“不要脸的东西!”我顿时脸蛋和整个身子一起“轰”地一声红了,红透了,滚烫滚烫的,烫得我的双眼都晕花了,我不敢想象同学们是怎样看着我站在位子上,我是多么无耻、无助、无辜、无奈、无望啊!我真想这时立即发生特大地震,比去年的河北唐山大地震还要猛烈十倍,把大山震垮,把大地震裂,把教室震塌,那样,焦老师、我、全班同学们就会全被陷进地坑里,上面的石头瓦块把每个人都砸死,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埋进深深的土层中,一个都不剩,谁也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我做过的那些“丑事”和今天遭到的这等羞辱。焦老师还批评了一些什么,我听不进去了,我不敢听进去,我牙关咬紧,我想哭,但害怕哭出声来,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早点下课,我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要了,赶快跑、赶快逃、赶快飞,但我又能飞到哪里去呢……
  其实我并不恨焦老师,我恨死了四年级那个语文老师,是她向焦老师亲自告的密。其实她并不是老师,是四年级的李老师生孩子请假后,学校临时请她来顶替李老师的。她本来就讲不了课,但总怪学生听不懂,总是说学生太笨,她才太笨呢,她如果聪明,为什么不是正式老师呢,丢人,还给焦老师告状哩!我恨死她了,路上遇到她时我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我恨不得把她杀了,洗净,像蒸红苕一样蒸了,蒸熟了,吞下肚子里!鲁绪宏的红苕不是我要的,是他给我的,别人给我红苕我还不要哩!到底谁不要脸?她把学生教不好,学生教得连作业都不会做,她才真正的不要脸……
  在绪宏家吃过饭后,爸爸说明了来意,爸爸说:“继朋兄,真是不好意思,每年都麻烦你们家,今天来借你一点儿苞谷,等包家沟口稻谷出来了,打了米,给你还来。”鲁继朋达达说:“没问题,没问题,先背回去吃吧,吃没了,尽管打招呼就是,我最放心你了。”
  爸爸背了五十斤苞谷,我背了十几斤红苕,苞谷是我家借来的,红苕是人家给的,不管怎样反正现在都成了我家的东西啦!鲁家坡上的山风格外清爽,呼呼啦啦吹着我和爸爸的衣衫,蓝天上的白云像小神河水一样默默地流着,它们不吃不喝,在空中自由地穿梭、飞翔!路边的小鸟儿永远是欢快的,叽叽喳喳唱完了这支歌儿又唱起那支歌儿!她们当然是欢快的,因为这里有无边的草坡,草坡里有无尽的野草,野草中有无限的草籽,小鸟们不愁吃来不愁穿,她们幸福地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我多想变成一只快乐的小鸟,把这无边草地的无限草籽,吃它一个——嘴儿满肚儿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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