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袁五魁大战金钱豹
作品名称:燃烧的大枫树(上下卷) 作者:路遥知马力 发布时间:2014-05-12 06:01:03 字数:10891
从秦家宽表叔住的庙梁再向后走大约两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方圆近一平方公里的大山包,长约两公里,宽约五百米,高约三百米。我家新房的大门正对着这个山包,远远看去,山包横着山势坐落在山巅上,山包的两头微微凸起,中间稍稍凹陷,好像一只巨大的枕头搁在我家对门的大山上,这个山包就叫“枕头包”。
山里人建房选址讲究风水,到处是山到处有水到处有建房选址的地方,这就为讲究风水创造了物质条件。城市人建房,想讲究一点风水也没有条件,到处是高楼到处是马路到处是奔驰的车辆到处是匆匆的人流,房基筑在哪里门向对着哪方全都不由主人做主,都是建筑公司的事儿,全由房地产开发商安排。甚至你住在八十三层高的楼层里,整天悬在空中,双脚永远踩不着地面,大地的气息永远嗅不到一丝儿,虽然生活在闹市之中,其实却与世隔绝。每家一套房,套套一个样,窄小的大门,没有后门,门前是一米宽的走道或楼梯间,进门便关门,门开后随手关上,门永远关着,人永远在家里躲着,没有绿树没有红花没有小鸟停在窗台上,没有白云没有炊烟,没有阳光没有雨露,连一丝儿浸润着雨香的和煦的晚风都没有,城里人住的房子千面一孔,千篇一律,哪里谈得上什么“风水”!
黄有文姑父被妈妈请来给我家看风水牵庄子,黄姑父的爱人是鲁绪宏的亲姑姑,绪宏叫他姑父,我和绪宏同姓同辈儿,当然也要叫他姑父。“庄子”就是庄基。当然这都不敢公开进行,公社领导如果知道谁家盖房还要看风水会狠狠批评的,指责你是唯心主义是封建迷信,是不科学不文明,是反动是愚昧,是不讲唯物主义不讲辩论法,是不信仰马克思主义不信仰毛泽东思想,是不讲政治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爸爸对所谓风水之说其实并不以为然,妈妈却劝导爸爸说:“信则有不信则无,讲究一点反正不是坏事,人的心会踏实一些,再说也不会费多大的劲儿。”于是,妈妈凑了一份四色礼给黄姑父家送去,一斤白糖、十个鸡蛋、一升大米、一瓶苹果罐头,这是我家送出的最重的礼物了,白糖和罐头还是爸爸给他人“秘密”撰写打官司的诉状,人家赠送的,鸡蛋是我家自己喂的母鸡下的,我家在农村什么都喂,鸡呀鸭呀猪呀猫呀羊呀狗呀什么都喂,但鸡蛋一个不留,全被妈妈卖掉了,再买来油盐酱醋煤油茶叶,给我们孩子们买来铅笔和作业本,有时妈妈还给我们每人买来三颗水果糖、两颗坡牛糖。“坡牛糖”的形状就像我们用枸树皮搓成的鞭绳在地上抽打着的呼呼猛转的坡牛,神河街道上的孩子们把“陀螺”也叫“坡牛”,和我们一样。妈妈说:“来,每人一颗坡牛糖,吃了就不会痛肚子。”我问:“为啥?”妈妈说:“这里面有药,能把你们肚子里的蛔虫赶出来。”真的,有一次我吃了三颗坡牛糖,第二天大便时便拉出了几十条白色的长长的肉虫来,最大的有一尺多长、自家削的竹筷子那么粗,最小的也有绿豆芽那么粗、洋芋地的小蚯蚓那么长!那些虫们本来纽成一股绳,掉在地面就散了,各自不停地蠕动,盲目地爬行,难看死了,让人恶心极了。我想,我这小小的肚子竟然装得下这么多的蛔虫,真让人惊奇万分、惊恐万状,若不将它们斩尽杀绝,弃不将我整个人慢慢吞噬了去!坡牛糖里虽然有药但一定不苦,爸爸说过“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但依我看,药也不必一定要苦味的,坡牛糖就是甜甜脆脆酸酸的嘛,吃了坡牛糖,拉了一大堆蛔虫,用手摸着肚子软软的、瘪瘪的,真的不痛不胀了!家里只有几只鸭子,腌鸭蛋最好吃了,但我们每人只能尝到半个,最多一个,一般是来了客人才煮腌鸭蛋的,其实,猪呀鸡蛋呀鸭蛋呀,是要向公社“食品站”出售的,每年每户国家都下达了出售任务,价格却很低,不完成不行,要批斗要罚款,目的就是为了支援城市的社会主义建设。我总是弄不明白,城市本来比我们农村发达,有吃有穿有用的,有工厂有汽车有飞机有轮船,却反要我们农民为他们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真是不公平啊!
妈妈总是让我们几个孩子一放学就去打猪草,妈妈和姐姐既打猪草又铡猪草,姐姐的左手被铡猪草的刀砍了几次,留下几个大大小小的疤子,其实山里几乎所有女娃子的左手上多多少少都有疤子,都是铡猪草喂猪留下纪念的“勋章”。后来不再强调社员向食品站卖猪了,我家便每年都要杀掉一头大肥猪,杀一头猪就得向税务所交五元钱的屠宰税,这让我想起五年级课本上一篇叫《反割头税的斗争》的文章,国民党向农民征收苛捐杂税,农民们奋起反抗,要求取消杀一头猪需上缴一付“猪头”的反动政策,农民们的反抗不但没有得到支持,最终还受到了镇压。妈妈不太乐意我们每年先交钱才杀猪,但爸爸却严肃地说:“纳税是每个人的义务,我们不交税,国家怎么搞建设,南京长江大桥咋建得起来,襄渝铁路咋修得起来,东风号远洋货轮咋下得了水,32吨自卸载重汽车咋研制得出,原子弹、氢弹咋能爆炸哩!”爸爸所说的南京长江大桥、襄渝铁路、东风号远洋货轮、32吨自卸载重汽车、原子弹、氢弹都是我们国家这几年社会主义建设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我们的课本上、学校的报纸上、公社的广播喇叭天天讲、夜夜讲,天天唱、夜夜唱。我知道这些内容后,心情真正是万分高兴,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太伟大了!中国人民太了不起了!中国人民终于站起来了!美帝国主义太落后了,苏联反动派太落后了,我们国家什么都比他们这些反动派强得多好得多,我们伟大祖国的这些成就不把“苏修”“美帝”吓死,也会把“苏修”“美帝”气死!“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得多好哇!每年妈妈都要派哥哥姐姐担上几块肥肉及猪蹄猪肝送到神河街道上的大妈和爷爷家,奶奶一直跟着大妈一家人生活,爷爷却一个人单独生活,除了喜欢吃红辣椒外爷爷也喜欢吃猪牛羊的杂碎,最喜欢吃着凉拌猪肝喝着赤岩杆儿酒。
每年我们还是能吃到煮鸡蛋的,不过那只是在过生日的时候。不管谁过生日,妈妈都要煮上一些鸡蛋分发给每个人,过生日的人准能得到四个特意被“洋红”染成的红鸡蛋,“洋红”就是一种红色染料。“洋”红?莫非也是洋人制造的吗?神河十字街的马婆婆在小木桌上的瓷盘里放了一大堆这样的“洋红”,当然还有“洋绿”,两毛钱一包,马婆婆总是和颜悦色地向过往行人小声吆喝着:“咿呀咿儿呵,洋红洋绿染馍馍——”“咿呀咿儿呵,洋红洋绿染馍馍——”。
喂鸡却吃不到鸡蛋,吃猪肉需要等到过年,吃牛肉的事更是想都不敢想。不过,有一次生产队的一头老键牛在鹞子湾的悬崖上摔死了,生产队长李玉升请来杀猪佬秦家俊用杀猪的刀砍下了犍牛的脑袋,剥了皮,然后把净肉一称,整整二百八十八斤,把算盘拿来一敲,刚好沟口生产队的所有社员大人能分一斤,小孩能分半斤。我家分了四斤半,爸爸妈妈各一斤,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和我各半斤。妈妈把红膛膛的一大块牛肉在开水里氽了一下,取出来,切成核桃大的肉疙瘩,铁锅烧红,倒上生产队分给的每人一年只有四两,我家总共二斤八两的芝麻香油。油锅香雾扑鼻,妈妈把牛肉疙瘩全部倾入锅里,丢下十几只红色辣角子,噼里啪啦咯哩噼嗒一阵乱响,牛肉们在妈妈的铁铲翻炒下忽忽啦啦吵闹成一团,我紧紧盯着满锅的牛肉们,我听到它们好像在对我说:“你这个好吃佬,没吃过我们吧,看你眼睛,看你嘴,看你的手……慢着,我们还得好大一会儿焖着哩,一时半会儿不会熟的,你还得老老实实再等一大会儿呢。”
妈妈把木头锅盖在铁锅上一盖,牛肉们便一下子被捂住了嘴。我忙坐在灶前,把我从鹞子湾扛回的干柴一根一根不停地往灶膛里塞,灶膛里火光熊熊,并且围着灶膛的内壁打转儿,转了几圈后猛一下子便从灶口窜了出来,窜得老高,险些烧掉我的眉毛和头发。我再折了几根又细又干的竹枝塞进灶膛,火苗忽啦一下更大了,他们竟然欢快地在灶膛里唱起歌来!我说:“妈妈,你听,火苗在灶膛里唱歌哩。”妈妈俯下身子在灶口上一听:“真的,火是在唱歌哩。”爸爸笑着说:“那不是唱歌,是在笑,火笑要来客人呀!”爸爸话音刚落,一串爽朗的声音便从大门外传来:“好香啦!”黄有文姑父提着两个玻璃瓶子站在门口,爸爸忙接到门外,黄姑父说:“知道你家也在焖牛肉,但我怕你家没有酒喝,没有酒喝吃肉就不香,来,给你家两瓶刚烧好的拐枣儿酒头子,尝尝新吧!”爸爸忙双手接过两只盛满了拐枣酒的酒瓶,连声道谢,妈妈和爸爸一起坚决要留下黄姑父吃饭,但黄姑父说他家里有客,也焖有牛肉,终于没有留下。
妈妈把锅盖一揭,锅里飞出“哗哗啦啦”一片欢声笑语!一阵清香像暴风雨一样冲刷着整个屋子,我的渴望像欠旱不雨的山野在狂风暴雨中疯狂地颤抖!但妈妈不急不躁,她又在铁锅里加了一大盆洋芋疙瘩,还加上碘盐、花椒、大茴、蒜瓣,又盖上盖板呼噜噜噜地再焖上一阵。我急得想从地上跳起来,但妈妈一点不急,她吩咐我从灶口离开,让爸爸到灶口负责热酒,她同时在另一个锅里炒其它的菜,并蒸干饭,大枫树人把米饭叫“干饭”。过了几分钟,妈妈再一次接开锅盖。妈呀!我晕了!我真想伸出手去抓起那些锅里的牛肉们,但好事不在乎慌张,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妈妈又切了一堆葱段、蒜苗撒在锅里,翻炒了好几下才把牛肉铲起来,盛了一大瓦盆,我忙夺过瓦盆端到堂屋的小桌上,桌上的筷子、酒盅子、大碗小碗、酒罐子早已摆放整齐,我一声令下:“开始!”全家人便开始吃这千年难遇的牛肉大餐啊!
这一天,包家沟口所有的人都在吃牛肉,整个大枫树所有的空气中都弥漫着红烧牛肉的芳香,人们好像第一次过上幸福的生活!第二天,生产队长李玉升逢人就说:“你们说什么是共产主义?昨天的包家沟口就是共产主义嘛!”
牛肉被吃光,洋芋疙瘩被吃光,连辣角蒜苗儿花椒葱末都被吃光,其中我的功劳最大!爸爸吃了牛肉喝了拐枣酒,满面红光,话便多了起来,他笑着对我们说:“山里人是:养牛为种田,养鸡为花钱,养猪为过年,养狗为安全啊!咱们什么时候能过上天天有酒、顿顿有肉的生活呢?”我抢着说:“那就是:每天咱们生产队的老黄牛摔死一条,那才好哩!”全家人哈哈哈哈笑着一团,但妈妈却批评我说:“看你这娃,多不会说话!”我争辩着说:“就是嘛,若不是生产队的老黄牛摔死了,我们能吃到牛肉吗?”
黄有文姑父站在包家沟口我家想用来盖房做庄子的桦栗树坪上,抬头仰望远处的枕头包,对爸爸妈妈说:“风水学上讲‘人占窝,鬼占坡’,又讲‘房对垭,坟对包’,你看,你们这屋子的门向坐北朝南,依山傍水,刚好对着枕头包中间的垭豁口,的确是大吉大利上上好的山向啊!”妈妈高兴地说:“我也看出这个地方的确很好,山向好,既向阳又背风,而且地势不高不低,吃水方便,涨水不怕,娃们上坡砍柴,柴梱子一口气儿就能拖到后门口,院坝坎下草坪又大又宽展,搭一个猪圈好喂猪,屋后有树有竹有花有草好养鸡,河里的水长年不断,沟里的水长年不干,长流不断,不论养鸭还是养鹅,都行,这地方我已经瞄上好几年了,早就想在这儿建房子啦!”黄姑父站在石坎上,前后左右一转,东南西北一望,然后讲起建房选址的“经书”来。黄姑父说:“房屋地基选择要讲‘四神’,何谓‘四神’?古书《营造宅经》说‘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意思是,住宅的东面有青龙,‘青龙’就是河流,你看,你们这房的东面就是小神河,小神河正好从上游向下游流去。西面有白虎,‘白虎’就是大路,你看,你们新房的西面,也就是你们的后门,正通向大安寨和包家湾下山来的大路。南方有朱雀,‘朱雀’就是池塘,你看,你们大门门前虽然没有池塘,但有这么一大坝子秧田,一直通到柳林的双堤头,过了陈家沟就是大枫树底最大的‘秧田坝’。北方有玄武,‘玄武’就是小丘或山寨,你看,你们新房的屋后就是大安寨,大安寨上的铁坚树、枞树、白杨树多得很呀,一年四季都是绿葱葱的呀!哎呀呀,在这儿建房可是最好的地方呀,哪里能找到这么好的风水呢?”黄姑父本来是大枫树最有名的木匠,平时做些椅子、板凳、木桶、风扇,给即将出嫁的姑娘打嫁妆,或者帮人盖房时做房梁、檩条、楼枕、椽子、门窗,但他今天说出这么多有“学问”的话来,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黄姑父让爸爸这个“饱读诗书”的“读书人”也“莫测高深”,“刮目相看”,不服不行啊!爸爸高兴地说:“好吧,我看这儿也的确是个好地方,屋后是大安寨,门前是小神河,对门还有一个代家沟,沟垴就是枕头包,真是屋后青山远,门前绿水长呀!”爸爸还真有点儿要诗兴大发的意思哩!
黄姑父见我也在跟前听他们说话,忙问我:“鲁力,我们说的这些话,你懂吗?”我说:“我不太懂!”黄姑父说:“不懂就不懂,懂了也没用,你们小娃家不要学这些。”我说:“你们说的这些东西书上没有,老师也不教呀!”爸爸接过话茬说:“谁教谁就要犯错误,你可不要到处乱说!”我点点头说:“知道!”
黄姑父指着对面的远山问:“那山顶上的土梁,像什么?”我答:“像睡觉的枕头!”“对,所以那地方就叫枕头包。枕头包上有人和金钱豹赤手搏斗了一整夜,最后豹子竟活活累死了,你听过这个故事吗?”我忙回答:“没听过,人咋能和金钱豹打架呢?”黄姑父问:“想听这个故事吗?”我说:“想听!你快讲嘛!”
黄姑父不紧不慢地和爸爸妈妈用又细又长的红棉绳东一牵西一扯地把我家建新房的根脚线画好后,妈妈忙去炒菜,爸爸忙去热酒,我便急忙拉着黄姑父的手要他给我讲枕头包上人豹大战的故事。
黄姑父点上一锅旱烟,嗞嗞啦啦有嗞有味地抽起来。黄姑父的旱烟袋足有两尺多长,生铁打制的烟袋锅子像个大鸡冠,粉红色的旱烟包子是用獐子皮特制而成,獐子皮比麂子皮更珍贵,烟杆是用代家沟的小水竹做成,水竹虽然长不大长不粗,但它又细又长,竹节滑溜溜地,泛着紫红色的光芒。
黄姑父指着远处山头的枕头包说:“你看,枕头包的中间比两端低,每年夏季那里就蓄满了满塘子的雨水。枕头包下住着地主代子云,噢,代子云现在也有八十多岁了吧?他雇用的长工在枕头包上放牛时,都要到水塘子给牛饮水。代子云既是土财主也是秀才,知书达理,勤劳善良,所有家产都是告自己一点一滴攒下的呵,哎呀,我这样评说过去的地主,你们这些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会说我反动吧?”我说:“我们书上都说地主是大坏蛋,靠剥削农民发财,农民被压迫受剥削,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地主每家都有一本变天账,总是梦想回到旧社会的天堂去,总想让翻身农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但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黄姑父说:“那你就按书上说的老师讲的去理解吧,就算我说错了嘛。”
站在我家的庄基地上,黄有文姑父给我讲起枕头包上人豹大战的故事——
代子云家最多时只有三个长工,农忙时节请来的短工却很多。有一年,大枫树这地方三个多月没下过一滴雨,河边秧田干得炸了裂,枕头包上水塘干得被山风一吹,灰蒙蒙一片,小神河的水断流了!每天晚上大安寨上的好多麂子都跑到前梁上绝望地吼叫“哇啊——哇啊——哇啊——哇啊——”,吵得人们睡不着觉。现在虽然麂子少了,但一遇干旱,它们还会三五成群来到前梁拼命吼叫“哇啊——哇啊——哇啊——哇啊——”,脑袋昂起,绝望的眼睛望着天空,但天上哪里都没有一丝儿“云”彩。一提到麂子,我赶忙接过黄姑父的话茬说:“麂子!麂子!你说的麂子我看到过!去年就在我家坎下的这个秧田——”我指着我和黄姑父脚底下的一个大秧田继续说:“去年就是这个秧田边,从山上下来一只麂子,黄黄的,头上还有两只像树枝样的牴角呢。它站在秧田边东张西望,像一只黄色的小羊。是我先看到的,我问哥哥哪是啥,哥哥说,‘噢,快看麂子下山啦!’不一会儿很多人都看到了,都惊呼起来,麂子也受到了惊吓,它调转身子紧跑了几步后躲到草丛边上。但它并不愿意跑回深山,它是要到秧田喝水的。真的很奇怪,这片秧田从来没有干过。我问爸爸为啥这个秧田不会干,爸爸说:‘你看这个秧田是从两条河供水的,小神河和包家沟。’真的,包家沟的水从未干过!麂子还在草丛边呆着,赶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鲁继星达达看到后赶忙返回家里,拿了一只步枪准备把这只麂子打死!”
我知道鲁继星达达是神河区革命委员会武装部长,他每次回家时都会背着一只步枪,有时腰上还插着一把手枪,他是我们大枫树最神气的人了。我还玩过他的那只手枪哩,冰凉冰凉,好重呀!子弹是黄色的,比花生米儿大不了多少。鲁继星达达把步枪的枪托抵在肩头,枪杆子架在柳树枝桠上,他要打死这只从大安寨跑下来在秧田里找水喝的麂子!这时太阳已经出圆,秧田大面积已经干涸,中间仅有的那点儿混水正泛着诱人的白光,麂子也看到了那团水,它什么也不顾了,低着头从草丛边径直向秧田中间小跑,它低着头猛喝了几口田水,并且仰起头来用舌尖舔舔鼻口和嘴唇上的水珠,又低着头喝了几口水。就在这时,“嘣……”地一声巨响,鲁继星达达开枪了!其实,在鲁继星达达还没有扣动扳机之前,我“哎呀”惊叫了一声,麂子像受到了什么警告似的,一个猛回头,像箭一样早就射进丛林里去了……
黄姑父笑着说:“你鲁继星达达可是好枪法呀,上前年他们在南门山打野猪,三百多斤重的野猪打中两枪还在逃窜,柳树林大队的蒙明发那天扛了个大马刀跟着你达达一起打猎,他举起马刀砍断了野猪的长嘴头子,野猪鲜血直流,蒙明发的马刀一下子砍成了‘弯’刀!野猪猛地一个甩头,将蒙明发拱翻在地,猛扑过去,‘喀嚓’一声将蒙明发的两瓣沟蛋子咬掉了一瓣,蒙明发嗷嗷大叫。你鲁继星达达赶过来救出蒙明发,他连发四发子弹,将野猪的脑袋打成一包豆腐渣。”我问:“鲁继星达达打死过多少野猪?”黄姑父说:“他打死过野猪、山羊、獐子、麂子,他还在楼房公社打死过一头黑熊,熊掌送给县长熬汤喝了!不过,你鲁继星达达险些被别人用枪打死了哩!”我问:“别人还敢打他?”黄姑父说:“怎么不敢!多年前,文攻武斗搞得正厉害的时候,金州来了一些造反派,要他缴出所有武器,用于武装“革命”力量。他是武装部长,全区的武器他都管着,但他不敢缴出来,他逃回大枫树老家,金州来的几十个人追到我们这儿,冲进他家,搜出一把步枪,一个又黑又高自称是造反派总司令的人把枪口对着他,要他说出枪支弹药的出处,你鲁继星达达问他们:‘你们到底是哪一派的嘛?’黑头大个儿斩钉截铁地说:‘造反派!’你达达说:‘现在都说自己是造反派,你们到底是哪一支造反派?’那人吼道:‘少废话,快把枪支弹药交出来!不交就让你去见马克思!’‘嘣’地一声,那人扣动了扳机,子弹打掉你达达的耳垂,打到前面的白火石上,‘啪’地一声,溅起一团白烟!还好,你达达没有被打死,但也吓得害了几个月的病,嘟啷着再也不当什么武装部长了,没过几年就提前退休了。”我问:“鲁继星达达打过金钱豹吗?”黄姑父说:“他怕是看都没看过吧。”我问:“枕头包上的金钱豹,他咋不去打呢?”黄姑父说:“那是很久以前旧社会的事啦,现在的人越来越多,而野兽却越来越少哇。”
黄姑父说:“代子云家有个长工叫袁五魁,生得五大三粗,一升米做的干饭他一顿就能吃完,他还能一顿吃掉大半个猪脑壳。”我问:“一升是多少?”黄姑父说:“一升是五斤,五斤就是二点五公斤。”“大半个猪脑壳,几斤肉?”“起码七八斤。”我惊奇不已:“天啦,一顿能吃那么多肉,怕要把肚皮都撑破啦!”黄姑父说:“袁五魁的力气也大得要命,他能把四百斤重的青石板从包家沟口背到枕头包下盖房子,连一肩都不歇,往年我们这儿住的全是石板房,所用的石板得从几里外甚至几十里外的地方背来。那一年,枕头包上来了一只金钱豹,可能是从铁桶寨原始森林跑过来的吧,有人看到它跑起来像风一样,一个鹞子就扑过水沟,一个纵子就窜上山岗。它的身上有鸡蛋大的金色斑块,好像浑身挂满了铜钱,肚皮和四只腿都是白色的,嘴上的胡须直直的,像太阳发出的光芒。深夜里,它在枕头包上大吼一声,整个大枫树人都听得见,小孩们吓得躲在被子里不敢出来,牛们被吓得在牛圈里团团打转,直喘粗气。袁五魁亲眼看到他亲手养大的一只黑山羊被金钱豹啃得只剩下一堆血糊零当的骨头,袁五魁把金钱豹恨得咬牙切齿,真想一枪就打碎它的脑袋,但他却连一根三尺长的土枪筒子都没有,他不是打枪佬,他永远赤手空拳,除了一身好力气,一无所有,只能给代子云家做长工、打短工。那天,袁五魁到枕头包对面的八里坡收租子,那时代子云家买了好多坡地和秧田,又把这些土地租出去,长工们每年都要到各处收地租背粮食。袁五魁那天在一佃户家喝了些酒,背了一个大背篓,背篓上架了两大口袋苞谷,足有三百斤重,但袁五魁背上这点行李仍健步如飞,好像肩上什么负担都没有似的。走到枕头包,他把背篓靠在石坎下歇肩,脱了裤子在草丛中屙屎,边屙屎边抽上一锅旱烟。忽然,他看到土包上有一团黑影在慢慢向他这里靠近,这时的月亮已钻到云里去了,他看不清这团黑影到底是什么,但他看到这团黑影的眼里有两道凶恶的金光向他射来,他忙慢慢拾起身子并紧了紧裤子,刚想低头寻找地上有没有木棍或石头什么东西的时候,‘哇呀——’一声,一团寒影向他扑来,袁五魁一个跟头倒在水塘边,‘啊呀,金钱豹!’袁五魁反应过来后惊叫一声,待到金钱豹回转身再次扑过来后,它的四个爪子也陷进了塘泥。金钱豹从塘泥里冲出来,狂怒地回转身来又一次扑向袁五魁,袁五魁早已弯下腰,一个闪身躲过了金钱豹有力的前爪和铁钳似的獠牙,金钱豹一个前扑没刹住车,撞倒背篓,背篓翻倒在地,口袋破了,两口袋苞谷全部倾倒在地上,‘哗啦’一声,金钱豹被吓了一跳!袁五魁怒目圆睁,弯着高大魁梧的身子,两只碗口大的拳头捏搓的咯嚓嚓直响,他一点都不怕,代子云家那头最大最肥最有力气的黑犍牛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每次都能稳稳抓住黑犍牛的牴角,并把它摔倒在地。这时,月光从云雾里钻了出来,枕头包上被照得银光光一片,金钱豹两下狠命的猛扑竟然把眼前的这个“东西”一点都没伤着,它恼羞成怒,‘啊哇’一声又猛扑过来,袁五魁稍微侧过身子,躲过金钱豹的利爪,却猛地抓住了金钱豹的一只耳朵,然后又狠命抓死另一只耳朵,金钱豹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刚想跳起身子,袁五魁双腿一跳,一纵身就骑到金钱豹的腰上去了。袁五魁拼命往下压,金钱豹死命往起跳,金钱豹终于还是摆脱不掉袁五魁沉重的身子,只得弓起腰撑直腿挣扎着向枕头包的高处狂奔。袁五魁死死骑着金钱豹,他的身材高大,脚尖能触着地面,平衡用力,调整方向,双腿死死夹着金钱豹的肚子,丝毫不敢懈怠。金钱豹只知往前拼命奔跑,但总是摆脱不了袁五魁的驾驭,袁五魁丝毫不敢松手,如果松了手,金钱豹要么跑掉,要么回过头来咬碎他的脑袋,吞掉他的腑脏。金钱豹冲上山包又冲下土坎,树枝刺蓬唰啦啦抽打着袁五魁的脸颊和身子,但他丝毫没有感到痛疼。金钱豹背着袁五魁冲过一片荒坡后,冲到代子云的房头,袁五魁大声喊叫:‘快来打金钱豹哇!’话音未落,金钱豹又把袁五魁背到代子云家的苞谷地里去了,苞谷穗子早已扳完,但苞谷杆还没有砍倒,金钱豹背着袁五魁在苞谷林里踏出一条又一条道路,所到之处,苞谷杆噼哩噼啦断倒在两边,像小船在江面划过一条显明的‘分水线’。最后到了一片梯地里,田地一块比一块高,远远望去像上楼的梯子。金钱豹怒吼一声冲上石梯坎,袁五魁双脚用力一蹬坎上的石头,连人带豹便又滚回平地。金钱豹挣扎着站起来,袁五魁也从容调整好坐姿,两只豹耳抓得更紧,金钱豹又一次向坎上猛冲,袁五魁又一次双脚蹬上石头,反弹回平地。金钱豹累得失去了理智,它已经不知道如果跑回林中,兴许能摆脱袁五魁的控制,然后逃之夭夭,捡回一条性命,它却只是一门心思往田坎上冲,金钱豹越是拼命猛冲,越是重重地摔在地上,冲了十多次,摔了十多次,再也没有力气了,最后一次跳不高了,用力一冲,却撞在坎间的青石包上,头被撞裂了,鲜血四处喷溅,口吐白沫,四个爪子软了下来,终于瘫倒在黎明前的苞谷林中。”
黄姑父继续给我讲着人豹大战的故事:“金钱豹的耳朵和头皮被揉搓得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这时的它只想到如果没有耳朵该多好哇,这样他袁五魁能抓住我什么呢?这下可好了,我吃不了他,反被他把我要往死里整。袁五魁感到金钱豹的力气全消,但他并没有放过金钱豹,他更加拼命地抓住豹子的耳朵,用力地把它的脑壳往土巴里摁。金钱豹的嘴巴啃着地面,身子被压得一点也不能动弹,它想用尾巴把背上的袁五魁横扫马下,怎奈何尾巴却没有一丁点儿的力气,一点儿也不听自己的话,而且尾巴的根部正在拉稀屎、淌黑血哩。袁五魁抓住豹子耳朵的双手也慢慢失去了知觉,滑落在地面上,地面上到处都是翻卷的尘土和鲜血。豹子再也不能呼吸了,长长地睡在地上,身体的温度在慢慢降低。苞谷林里的山风呼呼地吹着,把袁五魁黑色的头发和金钱豹金黄色的毛皮吹得摇来摆去,像秋天苞谷林里苍老的枯叶。袁五魁终于失去最后一点儿力气,他也滚倒在金钱豹的身边,头枕在金钱豹的脖子上,失去了知觉!”
黄姑父继续讲着:“等到人们发现袁五魁时,他们大吃一惊,袁五魁竟然和一只金钱豹睡在一起,只是袁五魁的脸和浑身的皮肤都被刺蓬挂烂完了,衣服早已撕成一条条布绺绺子,连袁五魁的羞处都遮不住了!几个长工勇敢地扑过去把其实早已死去的金钱豹压在身下,扶起袁五魁,一声接一声喊他的名字,袁五魁在火把的照耀下睁开眼睛,但他目光恍惚,看到这么多人这么多火把反而显出很害怕的样子,浑身开始颤抖。代子云说:‘好样的,把一个豹子都整死了!’袁五魁挣扎着小声说:‘我怕也要死了!’人们忙把袁五魁扶起来,背回代子云家,这时天已大亮了!”
黄姑父讲得绘声绘色,他指着远处的枕头包说:“现在枕头包上连兔子都没有了,金钱豹也成了国家的保护动物,我只是从电影里看过金钱豹的,它们是陆地上跑得最快的动物。”我问:“袁五魁打死的那只金钱豹,后来呢?”黄姑父说:“豹皮被长工们剥了,给代子云做了床上的垫褥,代子云一到冬天就爱咳嗽,据说豹子皮是取暖祛湿的最好‘药引’。豹子骨头被泡了豹骨酒,豹骨酒是祛除风湿的最好‘单方’。但豹皮从来没有被代子云铺到床上去过,豹骨酒代子云一滴也从未尝过。豹子肉倒被长工们美餐了几顿,代子云老婆盛了一大碗香气扑鼻的豹子肉,双手递给袁五魁,袁五魁却说:‘我不吃。’‘你尝点嘛。’‘我不想吃。’问他为什么,他说那家伙险些把我的肉都吃了,我咋敢吃它的肉呢!袁五魁还说,‘其实它也不容易呵!’袁五魁硬是没有吃那豹子肉,尽管他最爱吃肉了,不吃肉干活没力气,而且任何人提起打豹子的事,他一点也不觉得兴奋,从未感到过‘骄傲’、‘自豪’,根本不像一个打豹英雄的样子。不久,他还得了一种怪病,一听到犍牛吼叫或麂子嚎叫就浑身打颤,一天要拉十多遍稀屎,拉得他半年时间就瘦了上百斤,医生便悄悄跟别人说袁五魁得的是病叫‘稀屎痨’,无药可救。没过几年,袁五魁就死了,死的时候瘦成了几根苞谷杆粗的那么一把把儿,可怜巴巴的。”我说:“把豹子整死的人,最后反而被豹子吓死了,得了稀屎痨,这样的事,打死我也不相信!”黄姑父笑着说:“你为啥不相信,我的父亲旧社会就和袁五魁一起给代子云家打了二十多年的长工,他亲自讲给我听的呀,他能骗我吗?”我也似信非信地眺望一眼远处的枕头包,这时的太阳刚刚照在它的上面,早晨的阳光在枕头包上泛着金黄色的光芒,枕头包就像一只巨大的金钱豹横卧在山岗上,它正昂着头望着远方,那么威风!那么无畏!我想,枕头包可不能成为袁五魁胯上那只累死了的金钱豹哇!
黄姑父的故事还没讲完,爸爸就站在门口大声喊叫:“他黄姑父,咱们喝几盅酒吧!红亮,你也快回来吃饭,饭吃了,还要到鹞子湾砍柴哩。”我忙拾起身子回屋里吃饭,边吃边想:黄姑父讲的人豹大战是真事吗?现在的枕头包上真的没有金钱豹了吗?
金钱豹,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