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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放牛唱起“野调子”

作品名称:燃烧的大枫树(上下卷)      作者:路遥知马力      发布时间:2014-05-09 15:57:50      字数:9550

  1969年,我家从神河下放到大枫树,神河距大枫树有二十公里的山路,途经三里碥、七里碥、秦家老庄子、肖家店、鲁家坡、龙王沟口、秦家台子、包家沟口。龙王沟口出了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军鲁继炫,他是大枫树历史上当官最大的人,鲁继炫比我高一辈分,我见到他的那个时候,吓得显些掉下石坎。秦家台子出了大枫树第一个作家吴剑,他是大枫树历史上名气最大的人,吴剑自小和我一起下河洗澡上坡砍柴,一起上小学中学,并一直读到大学,然后各奔东西,自谋前程。鲁家坡出了个大枫树第一“资本家”鲁绪宏,他是大枫树历史上赚钱最多的人,他是我小时最好的朋友和弟兄。
  我家住在包家沟口鲁继勤达达家的两间草棚里,草棚前有宽敞的院坝,院坝外有一块四四方方的菜地,种着各种蔬菜,院坝头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树。站在院坝头儿远远可以看到大枫树在南门山下隐隐约约地摇曳着,好像和南门山一样高,有时还能听到山雨抽打在大枫树身上后,树冠的枝叶发出的噼噼啪啪巨大的响声。早上,刚出来的太阳落在大枫树上,灿烂的树冠反射出万道霞光,照遍了山下的田野和山坡,照遍了大枫树脚下每一滴小神河的水!秦家宽表叔的山歌《高高的大枫树》就唱道:
  “大枫树哟千尺粗,半边长在哟山里头。
  大枫树哟万丈高,半截插进哟云里头。
  大枫树下哟水长流,哪里是源头哟哪里是尽头……”
  爸爸慢慢学会背粪上坡、烧火粪、抬石头砌墙、割麦子、打谷子、插秧、打核桃、修梯地等许多农活,爸爸是读书人,当然还会为社员们记工分,记工分很简单,会写人名和数字就行,按照这样的水平,爸爸的知识绝大多数甚至百分之九十九都浪费啦。爸爸他们这样的全劳力干一天记十分工,妈妈这样的半劳力干一天记八分工,毛主席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嘛,哥哥、姐姐上坡干活只给记三分工或四分工。每年年终,把每家所有劳力所挣工分一并合计,把包家沟口四十多户各户所得的工分一总计,把这一年生产队所有经济收入加在一起除以总计工分,然后分头算到各家名下,这就是每家这一年的收入了。每年算到头,除去春季和秋季各家所分配的收入后,全生产队还有二十多户是缺粮户,刚下乡的前几年,我家年年都是缺粮户。所谓的缺粮户就是生产队分过的粮食已经“超支”“透支”了,不但不能再分,反要往回退粮。拿什么退呢,分过的早已吃光啦,一颗都没剩下呵!
  每年的第二年春天,我家粮食不够吃了,爸爸常常带着我去庙梁的秦家宽表叔家借粮。
  这庙梁其实并不大,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梁,但旧社会这里有大枫树唯一的一个和尚庙,曾经住过从远处云游来的和尚,大枫树附近的人都在这里烧香叩头跪拜求神。国民党统治时期大枫树乡石德武乡长每年正月十五一定要在这里烧纸焚香,恳求官运亨通、财源滚滚。庙房的背后有一棵五人围不圆的大药树,被人们尊为“药王”,头痛、肚子痛、嘴歪了、眼斜了的村民,不吃药也不看医生,卖掉五升苞谷或两升芝麻,买来三尺红布、一串鞭炮、一把高香、一支黄表,香着了、表烧了、炮放了、三尺红布挂到大药树的枝杈上,百痛全消,万事如意!文化大革命要破“四旧”立“四新”,包家沟口的社员们在公社干部率领下高喊着“打倒封资修!”、“打倒反动派!”的革命口号,轮圆了着锄头,噼呖啪啦,庙里的九件木雕佛像刹那间掉了头颅、断了胳膊,被扔进燃烧的山火中化成了灰烬。不几年大药树也因无人祭拜无人敬仰,在孤独寂寞中干枯死亡,社员们把它砍倒争先恐后扛回家去,煮饭熬汤,烤火取暖。
  秦家宽表叔住在庙梁的破庙里,他家距包家沟口生产队任意一家都是最远的,他说他不喜欢住到河边,不喜欢和人们搅和在一起,他在庙梁上一住就是四五十年,吃自己种的菜,烧自己砍的柴,穿自己用龙须草打的草鞋,喝自己用苞谷、甘蔗或柿子酿造的土酒。但自从我家搬到大枫树后,秦家宽表叔就成了我家的常客,成了爸爸最要好的朋友,爸爸只有在与表叔说话的时候才会出现非常少有的开怀大笑。其实我应该叫他为“秦叔”的,但他和我爸爸那么亲近,那么和得拢、谝得来,好像亲戚一样,所以我就亲亲热热地叫他“表叔”了。
  秦家宽表叔没有女人更没有孩子,他已是六十岁的人了,不知他是否孤独?秦家宽表叔对我爸爸说过:“鲁老表,把你们老二给我,行吗?”爸爸看着我问道:“红亮,表叔说要你过继给他,你,行吗?”我明知故问地问爸爸:“什么是过继?”“过继就是把你给他当儿子,你要到他们家生活,表叔会让你吃饱穿暖,他还供你上学,给你找媳妇儿成家哩。”我坚决地说:“我偏不过继给他呢,庙梁上就他一个人住着,连一个娃儿都没有,我跟谁玩呢?”爸爸笑着说:“正因为人家没有娃儿才让你过继的,你过继给他,他才会热闹哩。”我望着秦家宽表叔说:“表叔,你干脆搬到河边住,河边娃们多,你也就热闹了嘛!”表叔站起身抚摸着我的脑壳,笑着说:“好娃儿呀,你不过继给我也行,但你约伙一些娃儿们常常到我家来玩玩儿,好吗?”我高兴地说:“太好了,你那儿有大枣儿有核桃有油桃有板栗,还有梅李子,你那儿的果子可多了,我们当然要去哩。”爸爸笑着指着我的嘴巴说:“真是一个好吃佬!”虽然我没有过继给表叔,但表叔对我像亲生儿子一样亲热、爱护,我见了他也好像见了爸爸一样,无比地信赖和仰慕!
  我最喜欢秦家宽表叔抚摸我的脑壳了,他个子矮矮的,身子胖胖的,大脑袋肉乎乎的,后脑勺的胖肉堆成一道道土坎,像生产队的水平梯田。他时常嘻嘻哈哈地笑着,像那个大脑袋大肚皮大耳朵整天笑个不停的“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的胖和尚“弥勒佛”。表叔的手掌很大很厚很结实,把我的脑壳抚摸得发烫,他说:“这娃儿最聪明了,要好好上学,以后要当大官哩。”我问:“什么是官?”他说:“官就是干部。”我问:“什么是干部?”他说:“干部就是管人的人。”“我现在是一年级班长,那,我就是官吗?”爸爸接过话头淡淡地告诉我说:“是的,你现在就是干部,学校里的班干部,世界上最小的官。”秦家宽表叔说:“现在当小官,长大了当大官吗?”我十分自信地说:“当然了,长大了,我就是要当大官。”表叔十分认真地问:“那你,打算当官干什么?”我也十分认真地回答:“当官,当然要做好事不做坏事,让每个人都有饭吃,都能吃饱吃好不饿肚子,不能光吃糊汤,要吃米饭面条包子饺子,有肉有水果有鸡蛋有鱼吃。让每个人不打人不骂人不欺负人,大家和和气气恩恩爱爱,全世界都是一家人。”表叔哈哈大笑并拍着我的后老壳高兴地说:“好哇!好哇!有出息!有出息!当官就要当这样的好官啊!”爸爸听了我们的对话却颇为不屑并意味深长地发起了牢骚:“当什么官呀,日子长着呢,谁知道这社会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谁知道谁以后能干出个什么名堂来着?当什么官呀,人一当官就变了心了,就只顾自己不管他人了,人一当官就身不由己,就随波逐流了,人一当官就永远要做人上之人,就永远要主宰别人的命运了。当什么官呀,这样的世道,当官就是害人啊,当官就是损德啊,当官就是做孽啊!不要只想着读书就是为了当官,读书用处多着哩,大着哩,先把书读好吧,书读好了,什么好事什么大事都能做的!”我对爸爸这样的牢骚话似懂非懂但很不服气,本想和他争辩几句,但看到爸爸对自己的观点深信不疑不容置否的神情,便失去了论辩的勇气,悄然地不再言语,只和秦家宽表叔答话。
  秦家宽表叔的嘴巴很大,嘴唇也很厚,他最喜欢唱花鼓子更喜欢拉野调子,是大枫树有名的歌郎。他的调子拉得老长老长,就像一缕炊烟从山脚下升上山顶变成云彩,然后又落下山腰变成雾霭。我总担心表叔会一口气接不上来,随时倒在山路上,永远醒不过来了,累死了。他总是吆着那只黄犍牛边在山路上疾走边唱着野调子,犍牛浑身泛着油光,肩上的峰包一颤一颤,好像聚积了无穷的力气,两只牴角高高扬起,要抵倒十万座大山似的。表叔“咿呀号……喂……”猛一声吼叫,便拉起了无限悠长的野调子《打猪草》来——
  “姐儿生得哟矮坨坨,背上背了个篾挎箩,
  一来上坡哟打猪草,二来上山哟会情哥。
  会到情哥茅草坡哟,耍得哟茅草成鸡窝。”
  秦家宽表叔永远住在庙梁上,他说过“唱戏一半假,山歌句句真”,除了吃饭睡觉放牛干活外,最舒心的事就是唱山歌拉野调子了。
  “山歌不唱不开怀,磨儿不推不转来,
  酒不劝人人不醉,花不逢春不乱开,
  姐不约郎郎不来。”
  真的,如果听不到唱山歌拉野调子的声音,包家沟口的人就会把他忘记,甚至想不起他的存在,因为除了下山和社员们一起干活外,人们根本不知道他在家里到底在干一些什么,他的生活好像与世人隔绝着,在另一片世界里存在着似的。也只有这样,当包家沟口的人们在“对伟大导师毛主席心怀一个‘忠’字,对伟大毛泽东思想狠抓一个‘用’字”,在忙着学习中央文件,在大唱革命“样板戏”,在大唱大跳“忠字舞”的时候,秦家宽表叔却依然故我,独自沉浸在那么“清纯”而“浪漫”的花鼓子、野调子、山歌中,怡然自得,不能自拔。
  表叔其实最爱和熟人开玩笑了,我爸爸说起笑话儿来总不是他的对手,说起脏笑话儿来更不是他的价钱。老远看见上河走来一个穿蓝衣绿裤搭红纸伞的女人,秦家宽表叔便摇着手指远远指着不知从哪座山上下来的女人,胡编起我们小娃们一下子还弄不明白的“光棍调子”来——
  “光棍光来哟光棍光,光棍无妻哟守空房。
  搂住床板哟跑了阳,梦见你乖妹哟压身上。”
  我人小当然听不懂表叔这歌子唱的到底是啥意思,更不清楚“跑了阳”指的是什么,但爸爸听到表叔唱着这样的山歌,便笑着说:“老表又在唱瞎调子了,一会儿倘若那女的听懂了,怕要嘶破你的臭嘴巴哩。”唱“野调子”也叫唱“瞎调子”,也叫“说瞎话”,“说脏话儿”,就是带点儿“下流”味的“荤歌”、“酸歌”。神河人和大枫树人都把“瞎”字读成“哈”字,说“瞎”话便读成了说“哈”话。说“瞎话”,有的人喜欢有的人不喜欢,喜欢的人和你对着说,越说越高兴,直到拼出个高低输赢,然而却皆大欢喜;不喜欢的人你说他根本就不搭腔不理你,有时不高兴了,还会打你的嘴巴,这叫“挨瞎打”!但我知道秦家宽表叔却从来没有挨过“瞎打”。听到爸爸的“质问”,表叔笑嘻嘻地说:“听歌的女人嘴上把你往死里骂,心里却美滋滋的哩。你看,那上河的女人就要来了,她一会儿肯定还要和我开开玩笑,让我好好地作弄作弄她。”等到上河打伞的女人走到表叔跟前,定睛一看,噢,原来她并不是大枫树的任何一个女人,她竟是秦家宽表叔的亲妹妹秦家秀,这下子让秦家宽表叔好不尴尬呵,一个人怎能和自己的亲妹妹说瞎话呢,真丢脸呵!事后爸爸跟表叔开玩笑,问道:“喂,以后上河再来个打红纸伞的,你,还跟人家唱瞎调子说瞎话吗?”表叔这下子被将了一军,他小声地对爸爸说:“今个儿这笑话可不要给别人提起哦,别人听了笑话死了。”
  但秦家宽表叔仍爱拉野调子。阳春三月的大清早上,他站在山坡上,山风吹得他肉乎乎的脑袋好个凉爽,草蓬的野鸡扑喇喇从沟这边飞到沟那边,沟那边的锦鸡在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上“咯哇咯哇”叫个不停。秦家宽表叔松开牛绳,任凭老犍牛吃草也好,吃花也好,喝水也好,休息也好,不管它,任它去撒撒野吧!任它去好好玩儿吧!秦家宽表叔心里一阵热气涌了上来,他站在大石包上,眼望着对面的远山,不歇气地唱起那些被人“臭骂”过被人“批斗”过,但也人人爱听人人喜欢的山歌野调子来:
  “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攀槐枝望郎来,
  妈问‘小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
  槐枝摇摇随风摆。”
  
  “情妹爱哥爱得深,不怕爹妈不答应,
  打破皮来还有肉,打破肉来还有筋,
  要我死心万不能。”
  
  “新打锄头把子长,拿到地里薅高粱,
  高粱高粱你快长,长得和我一般长,
  高粱地里抱情郎。”
  
  “十八乖姐九岁郎,夜夜睡觉抱上床,
  睡到半夜要吃奶,辟头辟脑两巴掌,
  我是你妻不是娘。”
  秦家宽表叔每年都烧柿子酒,“酒头子”都要送一土巴罐给我爸爸。大枫树的山坡上长满了柿子,有磨盘柿子、油裙柿子、四瓣子柿子,还有夜夜甜。我们小孩们趁着找猪草的机会偷偷钻到生产队柿树林里,站在地面的石头上随手就可以摘到密密麻麻的夜夜甜,藏在挎箩底,悄悄埋进包家沟沟边的细沙里,只一夜功夫就漤甜了,一点都不涩,好吃极了,所以叫“夜夜甜”。那些小柿子有的像下圆上尖的小酒罐儿,有的像又鼓又圆的小灯笼,八月间,所有火晶柿子都熟了,满山满地满沟都有,火红火红,晶亮晶亮,“色红耀眼似火球,晶莹透亮如水晶”,它们叫火晶柿子。火晶柿子最好用来烧柿子酒啦,表叔对爸爸说:“柿子酒性清凉,喝了能下火,我每年烧了好酒都给你送一些尝尝新。”爸爸最喜欢喝酒,也最喜欢跟他一起喝酒的每一个人,更喜欢和他常常在一起喝酒的秦家宽表叔。
  爸爸和表叔边喝边聊,他们是一对最好的朋友。我从小不会唱酒,但我喜欢大人喝酒,因为一有人喝酒,妈妈一定要炒很多很多好菜供大人们下酒,我们也就能跟着沾一点儿光,吃一点儿好东西。我更喜欢大人们喝醉酒后天南海北、古往今来地摆古今、谝淡话儿,山里人把讲故事叫“摆古今”,把聊天叫“谝淡话儿”。秦家宽表叔喝多了酒除了谝淡话儿便是唱花鼓子,我记得表叔常常唱得是这样四句:
  “喝你的酒哟年年有,品你的茶哟年年发,
  吸你的烟哟当大官,吃你的饭哟点状元。”
  正月十五晚上,秦家宽表叔曾在我家门前唱道:
  “花鼓子打得花又花呀,打了他家打到你家,
  打到他家年年有哇,打到你家哟年年发。
  花鼓子打得花又花呀,打了黄家打到鲁家,
  黄家娃耕田富深山呀,鲁家娃读书哟走天涯。”
  后来,我也学会了写诗,我写了一首“小诗”念给秦家宽表叔听,尽管和他常常唱起的野调子“味道”不大一样,但他仍然一字不差地记下来,并用花鼓调子唱了出来:
  “小神河呵长又长,再长呵长不过长江,
  长江流进太平洋,那是大枫树人的向往。
  鹰嘴山呵高又高,再高呵高不过珠穆朗玛,
  珠穆朗玛在喜玛拉雅,那是大枫树人明天的家。”
  秦家宽表叔唱完后,抚摸着我的脑壳,狠命地夸奖我说:“好娃儿呀,好娃儿呀,这么大就能写出这样的歌儿来,想得广,看得远,长大一定有出息呀!”他又十分痛苦地说:“可怜呀,我却没有一个娃儿,让你给我过继你却不干,好可怜呵,一辈子都要打光棍呵!”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爸爸妈妈总是又劝他想开点儿又和他开玩笑,他也便哈哈大笑起来,一会儿就忘记了世界上一切烦恼。
  那年,我家房屋被包家沟的大水冲垮后,秦家宽表叔不等天亮就奔下庙梁,第一个赶到我家。他一把抓住爸爸的手,激动地说:“哎呀,水太大了,我记忆中,包家沟还从未涨过这么大的水呀!房冲了,不要紧,只要人还在!”他又抚摸着我的脑壳说:“哎呀,你这小娃娃命还大着哩,现在你们家没有房子住啦,这一下该给我过继了吧,到我那儿去住吧。”我浑身都在颤抖,还没有从昨晚的雷鸣电闪中醒过神儿来,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想说什么但嘴巴总是张不开。不一会儿,全生产队的人都来到我家看望我们,秦家宽表叔赶忙跑回庙梁,不多久,他又下来,给我家背来一大挎箩南瓜、茄子、豇豆和辣椒,手上还提了一只铁锅。他对妈妈说:“你们现在连锅都被砸破了,这口锅,先用着吧。”妈妈眼里泛着泪花,说:“那,你拿什么做饭?”表叔说:“我把烧柿子酒时才用到的大天锅用石头支着,将就着用吧。”妈妈让我们几个孩子捡来石头支着秦家宽表叔送给我们的饭锅,烧着了火,又把表叔送给我们的南瓜切成块煮了一锅,这是我家遭过水灾后的第一顿饭,我们每人都吃了一大碗,秦家宽表叔家的南瓜太香啦!
  虽然大枫树的小娃们总是没大没小地取笑秦家宽表叔说“放牛娃,钻牛髂,吃牛奶,长不大”,但是秦家宽表叔却永远喜欢放牛,他是大枫树公社柳林大队包家沟口生产队最有名的“优秀饲养员”,生产队的牛总是由他饲养,他是生产队年龄最大、“放龄”最长的放牛娃。他把牛吆到山坡上,任凭牛们自由自在地在山坡上吃草、闲逛、打盹儿,他还要随手打一些牛草背回庙梁做牛的夜草,“马无夜草不肥,牛无夜草就瘦”,秦家宽表叔常常这样说。他给牛梳理身上的细毛,牛便乖乖地低着头一动不动,牛有时还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心,他的手总是麻痒痒的,舒服死了。农忙季节,人最忙,牛也最忙,秦家宽表叔总是细心地从生产队仓库里领出一些黄豆、豌豆或者蚕豆,炒熟了,一把一把包到用稻草制成的小草包里,亲手塞进牛们的嘴里,牛们便用感激的眼光仰望着秦家宽表叔,然后细嚼慢咽秦家宽表叔这无尽无私的关怀和抚爱。
  表叔住的是破庙房,但房前屋后却栽了许多果树,比包家沟任意一家的果树都多。果子熟了,谁到他家去吃去要他都高兴,他每年都要把一大背笼枣子和梅李子背到大枫树学校分发给老师和学生们,学生们便大爷大叔地喊个不停,他心里不知有多高兴了。
  有一次,秦家宽表叔头戴草帽身披蓑衣在我家的石坎底下耙田,雨下得很大,四野笼罩在薄雾中,秦家宽表叔不慎摔了一跤,左脚滑进了耙仓,哇呀!表叔的左脚腕被耙尖戳了一个大洞,戳了个对穿过,铁耙被老犍牛拉了老远,最后才停了下来。人们忙把表叔抬起来,妈妈看到后忙站在我家的门口大声喊叫:“喂,快把他表叔抬到这儿来歇着,先躲躲雨,叫娃们去喊医生!”妈妈吩咐我赶快到卫生所喊医生。我一口气跑到大队医疗室,把“赤脚医生”曹胜督老医生请来了!曹胜督医生冬天总是穿着大黑袄子大棉裤大剪口布鞋,我去看病时,他总是说:“男左女右,来……”便让我把左手放在他的左手上,说是“号脉”。他号脉需要很长时间,并且边号脉边自言自语道:“‘望’而知之者,望见其五色,以知其病也;‘闻’而知之者,闻其五音,以别其病也;‘问’而知之者,问其所欲五味,以知其病起所在也;‘切’脉而知之者,诊其寸口,视其虚实,以知其病,病在何脏腑也。”曹医生问我:“我刚才说的这些话,你这个小娃娃,听得懂吗?”我说:“不但不懂,连听都没听清哩!”曹医生说:“这些东西,你们当然听不懂哇,需要几十年一辈子才能学得到手的东西啊!‘望闻问切’,多么独特的中医诊断方法呵!现在的青年医生给人看病,全靠什么机器帮忙,光知道打针吊糖,机器是死东西嘛,它怎么知道这人体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整体,整个身体的各个部分是互相联系、互相影响的。通过望闻问切,我们就能全面系统地了解病情,准确辩证施治,没有什么病是看不了的哇!”我忙说:“曹医生,你看我这是得了什么病?”曹医生让我尽量张大嘴巴“啊”一下,正在我张开嘴巴“啊”的时候,他随手将桌面上的那只黑色钢笔轻轻用手一抹,便用来压在我的舌头上,说:“好,对了!”于是嘴里叽哩咕噜念念有词,说是在背“汤头歌”,顺手撕一张破纸写上谁也认不清的药单子,说:“去,捡上三付药,用冷水熬了,要喝完,不要吃辣椒,不要吃生姜,不要吃醋,生的冷的都不要吃,酸的也不要吃,不能喝酒,水能喝但要喝白开水。”
  有一次我被妈妈背到卫生所看病,肚子疼得浑身冒汗,曹胜督老医生拿着水烟袋走过来,问我:“哪儿痛?”我捂着肚子说:“这儿痛。”他问我:“是上边心口痛还是底下小肚子痛?”我死劲地摁着肚子说:“中间痛。”“噢,来,我给你看一下,好了,吃点药,过两天就好了!”妈妈说:“这孩子时常闹肚子痛,请曹医生给弄几付中药熬给他喝喝。”曹医生点点头说:“好吧。”曹医生便仰着头,眯着眼睛,右手握着的一只破钢笔已经炸裂,面前铺着的一张白光纸已经发黄,他微微地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背诵起《毛主席语录》来,他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育我们说‘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毛主席说‘中国医药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应当努力发掘,加以提高’,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中国的长期封建社会中,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化。清理古代文化的发展过程,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华,是发展民族文化,提高民族自信心的必要条件,但是决不能无批判地兼收并蓄’。”
  曹医生背完“毛主席语录”,回过头,问我:“你知道一个小娃好端端的,为啥肚子痛?”我疼得稍微轻松了一点,但额头还在冒着冷汗,我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小娃们为什么要肚子疼,我更不知道为什么人会“吃五谷,生百病”,我当然回答不了他的问题,曹医生摇了摇头后眯起眼睛背起什么“儿歌”来,嘴里念念有辞道:“小儿腹痛有四因,食寒虫动痛相侵,停食感寒相兼痛,临病医治要祥分。”曹医生又问我:“昨天晚上你吃了啥饭?”我说:“吃了四五个冷红苕。”“噢,吐不吐?”“今早吐了一大滩。”“噢,‘内伤乳食外感寒,发热恶寒腹痛兼,恶食呕吐多啼叫,藿香和中可急煎’。”曹医生把“汤头歌”背得滚瓜烂熟、津津有味,但我总感到医生们编的“顺口溜”比鲁继轮达达编的“顺口溜”、快板儿要难理解得多,听不清楚弄不明白,曹医生问我:“让王医生给你打上两针,好吗?”我赶忙回答:“我不打针,坚决不打针!”我从来没有打过针,我最害怕打针,我怕疼,小娃打针总是哭,哭得让人见了医生都怕,曹医生笑着说:“那就开几付中药:‘藿香和中治腹痛,内伤食滞外寒风,藿砂羌苍陈朴草,山楂香附芷苏芎’。”他停顿了一会儿后又对妈妈说:“对啦,藿香、砂仁、羌活、陈皮、苍术、厚朴、山楂、甘草、香附、白芷、苏叶、川芎,各样两钱五,每样开三付,拿回家熬的时候,再放上一小块生姜、一小段葱根,给这娃喝了,保证病好根除,明天,最迟后天,娃娃就会山吃海喝,活蹦乱跳啦。”曹医生把“处方单”递给妈妈,我接过来仔细察看,老医生写的字我一个都认不得!
  曹胜督老医生今天来到我家,低下身子看了一眼秦家宽表叔的伤腿,说:“哎呀,你这是耙尖戳了的,有毒呀,先要清毒。”他望着妈妈说:“你们家有酒吗?”妈妈说:“有有有,还是他表叔自己送给我家的柿子酒酒头子哩。”妈妈赶紧掀开柜子取出黑色酒罐子,倒出一大碗,递到曹医生手中。“有纱布吗?”曹医生问,“纱布嘛,哎呀,没有!”妈妈回答。“有棉花吗?”医生又问,“有有有!”妈妈边回答边去睡房取出一大团棉花递到曹医生手上,曹医生便用棉花团沾上柿子酒,用吃饭的筷子夹着为表叔清洗伤口,表叔胖胖的脑壳上汗珠子滚得圆圆的了,但他还是和人们开着玩笑,他对曹医生说:“哎,我说你把酒还是少用点吧,一会儿让他表婶炒两个菜,咱们八马四季红儿地搞他个两盅盅儿!”曹医生也笑着说:“嘿,真的,这酒还真香哩!”说着便端起手中的酒碗尝了一口,嘴里还啧啧地品着味道,满屋的人便哈哈大笑起来,秦家宽表叔更是笑得痛快,他忘了那一尺多长的耙钉将他的脚腕子戳了一个对穿过!
  脚好了,但表叔的身体毕竟受到了损害,他不能再犁地耙田了,他从庙梁上下来的机会也少了。我上学的路上倒是遇到过他几次,他见到我总要摸着我的脑壳问:“今年几岁了?”我说:“十二岁了!”“呀,都十二岁了!考试考了多少分?”“语文一百,数学一百!”“呀,都是一百,好娃好娃,好好学习,长大一定有出息哩。”表叔把大手按在我的后脑勺上,热乎乎的,像春天温暖的阳光照在挂满露珠的嫩草尖上。
  后来我上了中学,我家搬回神河,我再也没有看见过秦家宽表叔了。听说表叔终于衰老了,他老后,生活能勉强自理,但不能上坡干活,但仍然要放上几条牛,一个人跑到垮山沟去唱野调子。包家沟口生产队变成了大枫树村第三村民小组,农村实行“包产到田,包干到户”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自主经营、自由联合、自负盈亏,“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秦家宽表叔也就很少和大家在一起干活了。他的破庙经村委会帮助修缮了一下,但房前屋后的果树慢慢地老了,干枯了,死了,倒了,再也没有孩子到庙梁上向秦家宽表叔讨要果子吃了。
  秦家宽表叔死的时候,身旁没有一个人!村委会知道后通知全村集体送葬,全村男女老少便一齐涌上庙梁为表叔料理后事。他们把庙梁上表叔自留山的大白杨树砍倒,做了棺材,涂了土漆,描金画银,请来道士打了太师,请来歌郎唱了孝歌,唱孝歌当然要唱表叔老年时期最喜欢听最喜欢唱的那一段——
  “人活七十为寿高,莫把富贵看真了,
  富贵好比那墙上草,人似鲜花哟水上漂……”
  包家沟口所有晚辈都为秦家宽表叔披麻戴孝、奠酒献斋、守夜护灵,最后把他安葬在他最喜欢的庙梁上的桦栗树林里。
  秦家宽表叔入土归安的这一天,也是庙梁历史上,最最热闹的一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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