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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达检讨三十三张

作品名称:燃烧的大枫树(上下卷)      作者:路遥知马力      发布时间:2014-05-09 15:07:14      字数:15967


  
  三达觉得一个月的工资连一百斤白萝卜都买不来,便毅然辞职,响应党的号召带领全家人下放农村当农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三达下放到距神河不远的桂花大队。
  三达住在大队仓库的偏厦房里。因为三达当过县级干部,所以受到当地人民的敬重和信任,被安排做了仓库保管员。其实仓库里什么也没有,三大间土木结构房屋,堂屋里放着一架风扇、两乘旱犁、一台笨重的脱粒机。偏厦里放着粮食种子,冬天的时候放着春季作物的种子:苞谷种、绿豆种、芝麻种、豇豆种,苞谷种就是把苞谷穗子用草绳串起来,悬在很高的土墙上,一是防老鼠偷吃,二是防潮防霉烂;夏季的时候放着冬季作物的种子:小麦种、豌豆种、荞麦种、燕麦种,燕麦后来越种越少了,因为产量太低,一亩地只能生产一两百斤,不到小麦的一半。燕麦种子磨成面粉后,放在铁锅里慢慢炒熟后,用白砂糖拌着吃,又香又粘,粘得嘴都张不开啦,但总是吃了还想吃它!而且外婆说这样做成的燕麦面的营养价值也是最高的。如果把燕麦种子泡湿后放在石碓里,搓掉皮,蒸熟,把我家自己做的甜酒曲子磨碎,和着蒸熟的燕麦种子拌匀了,放在棉被里就是一天一夜二十四小时,燕麦就变成了醪糟,醪糟放在锅里用水冲稀,烧开,加些白糖,好喝极了!妈妈说,燕麦醪糟是月母子下奶最好的东西,是大补之物,是送给月母子家的最好礼品,“月母子”就是刚刚生下小孩儿的女人。可惜现在几乎没有燕麦了,只有楼房沟的少数山民年年还种上几块,燕麦在山里都成了稀有之物。
  三达在县委工作时,每月大部分时间都在开会,有时还得到地区、省上开会,他年轻好学,积极上进,但他的脾气却不太好,有时和县长、县委书记争争吵吵,而且他总是觉得自己有理;更重要的是他已有好几个孩子,而每月的工资却不能养家糊口,所以他不想工作了,手头上的这份相当于县局级且前途无量的差事太不值得留恋了,他坚决要求辞职,县长也非常支持他,在他的辞职申请书上签了字。三达就这样顺利地告别了干部岗位,毅然当上了上山下乡的农民。三娘和两个女儿也一起下放到了神河公社桂花大队。
  桂花大队有一株巨大的桂花树,八个小伙子才能把树身围抱起来,桂花树巨大的树蓬底下长年阴湿,不见一丝阳光,连一根小草都不曾生长。所以这桂花树底要么成为生产队拴牛的地方,要么成为小伙伴们玩耍趁凉的地方。三达家没有儿子,三娘曾笑着对妈妈说:“把你们的红亮,过继给我们吧。”妈妈说:“好吧,我们家的娃总是多嘛,给你们就给你们吧。”于是妈妈把我叫到她的面前,问:“你三娘要你过继给她们,行吗?”我问妈妈:“什么是‘过继’?”三娘回答说:“就是把你送给我们,跟你那两个姐姐一样,你以后就成了他们家的人了。”我忙说:“不行!不行!给谁家我都不去!还是我们自家屋里好。”三娘笑着说:“好好好,不行就算了,这小子儿从小就恋家哩!不过,那你以后到我们家里来,我就不给你炒苞谷花儿吃了。”我说:“不给炒算了,我叫妈妈给我炒。”妈妈笑着说:“你三娘家住的桂花大队,苞谷多得很哩。”后来,我到三娘家去玩,三娘照样对我非常亲热,照样给我炒苞谷花儿吃。炒苞谷花儿就是把苞谷种子晒干后放在铁锅里爆炒,不过,炒的时候应先把从汉江河里捞出来的细沙子儿在锅里炒得又红又热,这样苞谷种子就会炸成拇指蛋儿大的白花花儿,吃起来又甜又香,咬起来咯嘣嘣脆响!炒苞谷花儿是我童年上学最好的干粮啦!
  三娘被安排在大队当民办教师,学校就是大队仓库,腾出一间就是教室,教室里用石头和黄泥砌成两排高高的台子,便被做成了学生的课桌。有一次我到桂花大队去,三娘正在上课,我便悄悄坐在教室后面认真听讲,那节课,三娘打了许许多多的谜语让学生们猜,大多数我一下子就能猜出来,但有一个却总是猜不出,那谜语说:“远看一匹马,近看没尾巴,肚子囫囵转,嘴里吐黄沙。”我真的咋想都想不出来,还是前排的一个小娃终于猜了出来,他兴奋地指着教室后面一个大木头架子,说:“就是——它!”三娘高兴地夸奖了那个同学,说:“对对对!就是它,就是那种风扇!”
  是的,农村的风扇用木头制成,四只腿撑着巨大的胖身子,背上有一只宽大的入口,用来送进各种各样的粮食,倒下的粮食要向下流去,正在流下的时候,农民便用力摇转用木头做成的风扇叶子。风扇叶子的把子是用铁制成的,长期被农民的双手打磨过,发出亮锃锃的白光。风扇搧出的大风正吹着从上口流下的粮食,轻的谷壳、杂草、沙尘等一一被大风吹起,吹得老远,从风扇尾部的“大嘴”中吐出去,重的谷粒便径直掉下底口,被装进口袋,成为干干净净的“成品粮”。三娘教书的工资是每月四十斤苞谷或者三十五斤小麦,三达每天能挣十分工,年终分得的粮食仅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收成不好的话,分得的粮食,全家人便不够吃了。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嘴,多亏我没有过继给三娘家,不然的话,肯定三娘家的粮食更不够吃了。
  这一年,山里已经三个月没有下雨,正是早苞谷收浆、回茬苞谷扬花的时候,所有的苞谷叶子被晒卷了,甚至被晒干了!这下子,大队干部着了急,忙发动全队干部群众到小神河背水、挑水、抬水。可人们到河边一看,小神河几近干涸,河面上的绿藻像魔鬼那绿色的头发,把河床死死缠住,早已见不到清亮的河水了。天上的太阳还在不停地曝晒,把人们仅有的一点希望都快要晒干了。
  桂花大队和大枫树大队一样,粮食欠收,春节前,大部分社员就没有吃的了。三娘家坚持到春天三月份,大队分给的粮食还是吃光了,三娘回神河借来了五斤麦面、三斤大米,但这点儿粮食也只能管上几天。全队人急得愁眉苦脸,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全大队都一样啊!不,全公社都一样!全县都一样!全省都一样!全中国都一样!全世界都一样啊!
  大队革委会主任陈治汉召集全队社员来大队部开会,大队部设在仓库,地边和院坝的台阶上都坐满了人,树上也坐满了开会的人,呵,这是一个开会的时代!人们的主要职业就是开会,批斗会、审判会;动员会、传达会;大会、小会;长会、短会;庆功会、表彰会;公开会、秘密会;向党表红心会、忆苦思甜会;经验总结会、交流汇报会等等等等,“开不完的会,站不完的队,写不完的检讨,流不完的泪”。呵,这是一个开会的时代,人们在开会中发泄仇恨,在开会中转嫁恐惧,在开会中寻找光明和希望,在开会中重塑灵魂和信仰,在开会中展露智慧和力量,用开会的形式推动社会的发展和人类的进步!今天的会议仍然由陈治汉一人主持和主讲,他号召全体人民群众发扬毛主席提出的“人定胜天”的革命精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和天斗和地斗和阶级敌人斗,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慨战胜自然灾害,战胜饥饿,战胜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去赢得革命事业的更大胜利。陈治汉讲完了后,今天破例提出让群众发言,三达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便站在仓库的门口上发言:“毛主席当然说得好,说得对,但我们能做得到吗?天不下雨时,你们说可以人工降雨,但你们派了几百人修了路,把5849部队的大炮都运来了,装了几十个炮弹,用了几百斤碘化银,轰轰隆隆从早上搞到晚上,下是下了一点点儿雨,可连地皮都没有打湿,大炮坐转来,还把黄老三的大腿撞断了!你们现在别光讲大话不解决实际问题。”三达只知道家里四口人明天连一粒粮食都没有了,也没有地方再能借到粮食,饥饿和危险让他失去了曾是革命干部的修养和风度。
  “好哇,你鲁某人竟敢怀疑毛主席的伟大思想!竟敢说毛主席讲大话!你你你,竟敢反对毛主席!竟敢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革委会主任陈治汉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的手指向着三达所在的方向不停地挥舞,好像一个在山上山下跑了好久却没有发现任何猎物影子的打枪佬,终于找到了一只睡满了肥腾腾大野猪猪窝似的,那么的激动和兴奋!三达却并没有示弱,他也高扬着双手,激动地说:“我是说你们不要说大话了,但我并没有说毛主席说大话,我更没有反对毛主席,我不会反对毛主席的,我敢反对毛主席吗?我只是想知道,现在桂花大队几百口人没有饭吃,怎么办?”陈治汉家劳力多,工分挣得多,分得的粮食自然就多,人们还怀疑每年发放救济粮时他还“回扣”了不少,相对而言他当然没有缺粮的时候。陈治汉抓住三达的话柄紧紧不放:“明明你说毛主席说大话,明明你在反对毛主席,你还抵赖!我看你这个人思想就是有问题,难怪你连县级干部都当不成了,溜到我们桂花大队来当农民!”
  三达气得红脖子胀脸,他一个箭步冲到陈治汉面前,左手抓住他的领口,右手啪啪就是两个耳光,打得陈治汉晕头转向,三达还指着陈治汉的眼睛,大声咆哮:“陈治汉,你听着,不是我当不了干部,不是我当不成干部,是我不想当了,要当的话,我会管你的,你会是我手下的一名无名小卒,你一个大队革委会主任算个什么东西!我要当的话,会当县长,当省长的!你算什么东西!”陈治汉一时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很快恢复元气又暴跳如雷起来:“啊呀,你敢打人,你这个在城里住不下去了被赶到农村来混饭吃的家伙,你还敢在我桂花这片土地上称王称霸!”三达气得更厉害了,这下他也抓住了陈治汉的把柄:“胡说!你说是谁让我到农村来的?是毛主席!是毛主席号召我们城里的居民到农村来的,是毛主席让我们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我们是在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你想撵我们走,你是在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作对,你是在和毛主席的革命思想唱反调,你这是在反对毛主席!”三达抓住的把柄又稳又牢,陈治汉一时语塞,会场上的人便趁机把他们二人拉开了。
  第二天,陈治汉到神河公社革委会状告三达如何因琐事打了他,如何妨碍了抗旱救灾,他却不敢把双方在争吵时互相指责对方反对毛主席的事捅出去,一则他们双方都不是省油的灯,二则一旦归罪于反对毛主席,也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那将罪恶滔天,他们两人谁也吃不消,甚至有杀头的危险!公社派人到桂花大队调查,不知什么原因公社也只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只让三达写出深刻的书面检讨,陈治汉也显得异常宽宏大量,并没有提出过多的要求,后来他常对人说:“打了我几个耳光是小事,反对毛主席才是大事啊!”陈治汉之所以没有死死追究三达“罪过”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的三个孩子都是三娘教过的学生,孩子们回家后总爱讲三娘教书如何细心,如何给他们讲故事、猜谜语,还手把手地教他们写字,和他们一起做游戏,陈治汉也想:把三达整狠了,整惨了,孩子们也不答应啊。
  三达知道了公社革委会对他的处理结果只是写一份检讨,便暗自高兴,他知道像他这样的“罪行”,轻则坐牢,重则杀头,几十年后都会让他心有余悸!他对革委会主任说:“写就写吧。”并询问公社其他干部:“检讨写好后,张贴到哪里?”公社干部说:“主任说了,要贴到公社门外的墙头上去!”
  三达的检讨写了三天三夜,写好后,张贴到公社大楼的墙壁上。公社坐落在青松寨下的上街头,有全街最高的房屋——三层五间的办公楼,青砖砌成的墙体在南区王石启帆统治神河时代就经历过风吹雨打,但至今完好如初。青砖是一尺见方的大青砖,是在六十里开外的铁桶寨烧成的,铁桶寨上有的是黄土和树木。石启帆派人在铁桶寨花了五年时间烧制了二十万坯青砖,又派人组织全乡十五岁以上的劳力去铁桶寨运砖,一坯砖二十五斤,每人少则一坯,多则四坯,肩挑背驼,神河的人整整花了两个冬天才把青砖全部运回。运来的青砖盖了国民党神河区公所的办公大楼,而今国民党的区公所变成了共产党的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办公室悬挂的“国父”“孙中山”的画像,变成了“伟大领袖”“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的画像。苍海桑田,世事变迁,石启帆哪里知道这到底是他的政绩,还是他的罪恶?
  还有一部分青砖背到中街对面的狮子包上建了一所小学,起名“神河小学”,石启帆专程去太极县城请了两位老师,去山外的省城西安请了一位校长。这位校长知识渊博,思想开明,尤其写得一手龙飞凤舞十分漂亮的毛笔字,受他的影响,神河小学毕业的旧社会的学生个个能写出一手好字!校长的儿子后来考上了北京大学,成为神河历史上第一位大学生。成为考上北京大学的“神河”人,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因为到我们现在,神河再也没有人考上“北大”了,只有大枫树的包玉柱考上了清华大学,成为神河人的又一次骄傲!
  校长的儿子毕业后分配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工作,过了几年还在国务院当了官,当的是什么官,神河的人却并不知道,只知道他肯定和中国最大的官们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上厕所,不过,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行了!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春天,校长的儿子带着自己女儿回到小时候哺育他长大的神河小学。哦,神河小学早已大变样了,青砖瓦房不知什么时候被拆除了,连半间都没有剩下,用小神河的青石片钉成各种方格的小石路也不见了,永远永远不见了!现在建起的红砖水泥房一幢接一幢,耸立在狮子包上,让狮子包显得更加雄伟壮观,和大神河对面的青松寨隔河相望。狮子包下有两条一百多米长、三百多步绿豆石台阶掩映在绿树红花中,铺就了神河小镇每个孩童永远积极向上的人生道路!
  石启帆当神河区长时,每年正月都要把神河小学的全体教职员工请到乡公所吃上一顿敬师宴,他亲自给每位老师敬上八杯赤岩杆儿酒,赤岩沙阳河石家老庄子是石启帆的老家,家乡最有名的特产就是甘蔗杆儿酒和家养茶。杆儿酒是用甘蔗杆发酵后酿成的,用铁桶寨上的草药配料做曲,用鹰嘴山上的清泉水蒸馏,比城里人喝着的百年“茅台”或千年国窖“五粮液”要清香千倍,纯正万倍!石启帆自己并不喝酒,他总是以茶代酒,茶是赤岩的家养茶,赤岩每家每户的房前屋后都栽上三五株、十几株、几百株茶树,古历“二月二,龙抬头”时开始采头道茶,一树只采一小把,放在干净锃亮的铁锅里用小火烘炒,不用铁铲,只可用双手翻搓,火要用板炭火,炭是桦栗树炭。古历“三月三,花满天”时采二道茶,二道茶比头道茶稍粗一些,但依然清香无比!如果你把几十种茶叶放在一起,分别取三两片放在瓷缸里一泡,不用喝,只用鼻子轻轻一嗅就可以嗅到哪个是家养茶,哪个是外地茶了!这种家养茶是典型的巴山青茶,家家能产但并不高产,石启帆对爷爷说:“我每年都给你一斤家养茶尝尝新,哈哈,你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你知道我们石家老庄子这样的头道茶,一年能采到几斤?”爷爷说:“那,起码几十斤几百斤吧?”石启帆笑着说:“几十斤!鬼呀,头道茶一年最多能采三五斤!给我家父留一斤,给我岳丈送一斤,给你一斤,我也只剩下一两斤了,这一年总是不够喝嘛。不过,家养茶要喝得清淡些,浓茶容易上火,不信!你连喝上几天浓茶,保准你会流鼻血的。”爷爷笑着说:“是吗,等我拿回家去试验试验。”
  三达也是从神河小学毕业的,后来考上了太极中学,不过,那时只有初中没有高中。临近解放时当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推翻了帝国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封建主义“三座大山”,把蒋介石反动派赶出了大陆,赶到了台湾。三达他们的“解放事业”告一段落,退伍后被分回到太极县政府参加了革命工作,投身到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中了。可是三达一个月的辛苦换不来吃饱穿暖,每月的工资太低啦,只有二十四元钱,一百斤白萝卜就要十五元!三达决定回家去,但是回到神河也无法生存啊!不得已便主动要求下放到农村种地,而种地竟然也混不饱肚子呀!
  三达打了陈治汉两个耳光也等于是打了他自己两个耳光,好在因为陈治汉高抬贵手,更重要的是三达有那段光荣的革命历史,他还能吃一点革命的老本儿,所以这几记耳光倒也没有让他坐牢,更未要了他的命。那可是一个因语言不慎或思想不正而随时会被投入大牢或随时被人民法院的法警崩了脑袋的时代啊!不,投你的牢,杀你的头,根本就不需要法院的判决!革命热情汹涌澎湃,战斗烈火熊熊燃烧,烧红了东方,烧焦了西方,烧毁了世界上的一切,只留下当政者的狂妄和残忍!这是革命的归宿?还是历史的必然?
  三达的检讨不得不写,三达的检讨写了三天三夜,满开的白油光纸整整写了三十三张,三达漂亮的小谐毛笔字终于派上了用场。三十三张大字报在公社大门两边的青砖墙上贴了两排,还有九张贴到隔壁的神河供销社的灰土墙上。三达把大字报贴好就用了一整天的时间,用了一大盆浆糊,熬制浆糊需要好面粉,但整个公社没有一点儿白面粉,三达最后还是到神河粮管所买来三斤黑麦面粉的,放在一只已经补了好几个补丁的平底黑锅里熬了半天才熬治而成,这盆浆糊最后用的一点儿都没有剩下。因为是黑麦面和成的浆糊,所以贴在墙上白纸黑字的大字报边缘凸出一些黑疤疤子,和三达清秀峻雅的字体形成显明的对照。
  识字的人看得清字但看不懂意思,不识字的人便去看个热闹,每个观望的人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三达检讨的张数从“一”数到“三十三”,有的数一遍数字后便不愿多看,扭头走了。
  公社的人知道三达写了三十三大张的“长篇”检讨后,怀疑三达想借写检讨之机攻击党和人民政府,表达自己的不满。但他们花了五六个钟头从头至尾把检讨读完,反倒颇为失望。三达在检讨里说他自己如何从一个旧社会的懵懂小孩成长为一个新社会有知识有理想的好青年,他的理想就是要让全世界人民都能丰衣足食,过上幸福的生活。不过他不说现在全家人正面临着饥饿的威胁,他只说由于自然灾害原因,国家、社会、家庭现在还面临着一点儿困难,但“困难是弹簧,看你强不强,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他说我们一定能够战胜一切困难,去迎接美好的未来,“神河一定会更美好!”“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能实现!”三达还把他在县政府工作的经历写得面面俱到,毛主席语录和县委文件一字不差地整篇整篇地抄。三达后来告诉我,他当时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但他又不敢乱说,他说如果乱说的话就会被打成反革命,就会有杀头的危险,但他也很想写他个三百三十张,写他个七七四十九天,只要公社能天天管饭,只要天天能吃饱。但是家里的人怎么办呢?哪里去找来这么多的油光纸和打浆糊的麦面呢?
  三达的大字报让他名声大振,他的写作功底让公社革委会冯主任大为赏识,他赶到桂花大队耐心劝说三达到公社当文书,并答应把三娘也调到神河小学教书。三达说:“县上的工作我都不干啦,今天却到你们公社去,不成吧?”冯主任笑着说:“那是原来,那时工资太低,钱又不值钱。现在不一样了,城镇人口的吃饭问题国家保证定量供应,你把你全家人都转回来,每人每月十五斤细粮十斤粗粮、四两菜油、一两香油,每人每季度还有四两白糖、二两红糖,红糖可是古巴糖啦,从外国运来的啦,古巴是拉丁美洲的国家,也是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啦,他们的糖自己却舍不得吃,都给我们中国运来啊!现在我们国家干部每月的工资买回全家人的口粮是不成问题的了!”三达终于答应了冯主任的劝说,不几天就办好了这份特殊的“工作调动”手续,回到街道,成了公社革命委员会办公室文书。
  三达有着光荣的革命史,但也有打人的恶名,更有直言快语,甚止口无遮拦的危险性格。三娘一有机会便劝说三达要少说话,不要和别人争论,写文章不要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要么不写,要么就抄,抄毛主席语录,抄文件,抄报纸,或者把领导的话一字不落的记下来就行了。三达想了好多天,头都想疼了,但终于还是想通了,他对三娘说:“好吧,为了我们的生命,为了全家人的生活,我就把我的这张嘴,封了!”但怎么能封得住呢?“只准阶级敌人规规矩矩,不准阶级敌人乱说乱动”,不能思考,学着广播喇叭说话,看着别人眼色行事,不能抬起头来做人,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这是什么样的社会啊?那么多人的奋斗和牺牲,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一种生活,这样的一个社会吗?不过,三达这种“反动”、“危险”的思想只能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才敢偷偷摸摸地想出来,但三达同时又被自己这些“异端”思想,惊出一身冷汗来!
  经过这样的反思,三达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多言不多语了,很少主动过问领导事务,只听别人说话,什么时候都是不停地点头,不停地哈腰,通知开会,准时到会,认真记录,会议记录本一定整整齐齐交给主任过目。领导讲话稿自然归文书撰写,三达却总要反复向主任询问清楚讲话的主题是什么、多长时间、上面来的领导是谁、台下的观众是哪些人。不过,三达的讲稿生动活泼,文采飞扬,紧扣时势,引文恰到好处,演讲效果每次都很良好,三达深得领导信任。
  三达从小有一个爱好,就是钓鳖或者捉鳖。小神河比大神河的水量要小得多,但河里的鳖却多得多。鳖生长在山外的长江黄河或洞庭湖里,被叫着“甲鱼”或者“王巴”,下的卵被叫着“王巴蛋”,孵出来的小鳖被叫“龟儿子”。小神河的水向下流淌的时候,总要绕过许许多多的石包,这些大小石包底往往生活着大大小小的鳖。盛夏时节,你如果沿着河边往上游走,时不时就会发现一只或几只黄背的大鳖仰卧在青石包上睡大觉、晒肚皮哩!但你不可稍有动静,否则,那只大鳖会一下子把长长的脑袋伸出来用力地弯曲,死劲地撑在大青石上,猛一下子翻了一个大滚儿,“啪”地一声掉进水潭里,四只爪子不停地划呀划,一下子就不知道划进哪一个石包底或哪一堆沃泥中去了。
  三达说:“人有人路,鳖有鳖路,认不得鳖路去捉鳖,那叫胡摸乱抓,那叫瞎碰。”三达站在河边,看了一眼水面上泛出的气泡,又透过清澈的河水探看一下沙子上的“鳖路”,那堆沙子中或那只石头底有没有鳖,有多大的鳖,那只鳖是公是母,是正在睡觉或是圆睁双眼,三达都一目了然。三达总是独自一人出去捉鳖,黄昏出去,半夜回来,少则一两只,多则一大口袋。三达经常送给我们家好几只,三达对爸爸说:“把这几只拿去给红亮他们煮了吃,这年月小娃们一年四季都闻不到一点浑腥啊!”
  妈妈从不煮鳖,每次都是爸爸亲自操作。爸爸把锅里的水烧开,然后伸出大手紧扣住鳖的后腿腿窝,一只只丢进咕嘟咕嘟翻卷着浪花的开水锅里,然后捂紧盖板。我想象那些鳖们在用力地把四只爪子在锅壁和盖板底下哗哗啦啦地抓着,一会儿便四脚朝上,脖子伸得长长,一命归天啦!我非常兴奋,因为它们的生命就是我们的口粮啊!没有它们的牺牲,哪有我们的未来啊!
  有一次三达和爸爸一起去小神河的七里碥捉鳖,一早上就捉了一大木桶,提回家后便放在屋外的石板地上,鳖们呆在木桶里十分烦燥,愤怒地把桶壁抓得哗啦啦直响。我爬在桶壁上看热闹,但我看到鳖们的眼睛圆睁,向我发射出凶恶的光芒。它们的嘴角泛着气泡,表达着对失去自由、遭到监禁的绝望和反抗。我趴在桶壁上,鳖们都惊奇地瞪着我,它们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手一扬,它们便开始慌乱起来,在木桶里哗啦哗啦地直打转,我一时激动伸出小手去抓那只最小的鳖儿子,“妈呀!”一声,一只最大的黑背老鳖咬住了我的指头,疼得我嗷嗷大叫。我本能地想抽回小手,但我感到手指头像被铁钳夹住了似的疼痛难忍,便大声尖叫起来:“啊呀,指头流血啦!”我大声求救的声音被爸爸听到了,爸爸一个箭步跑过来,把我从地上抱起,没想到那只老鳖也跟着我的手指被提了起来,悬在半空,打起秋千。三达也从他们家里跑过来,姐姐们也赶过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三达忙用双手捧着鳖身,以防老鳖的利牙咬断了我的指头。三达还不停地腾出手来敲打鳖头,但鳖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三达又不敢硬拽,怎么办?正在人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三达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说:“快,快,快把他(它)们两个都放到河里去,兴许鳖会松口,鳖也要逃回老家去嘛。”
  于是,爸爸抱着我,三达捧着鳖,大家一起朝小神河走去,中间连接着的是我的手指头和鳖的头。下了河堤,爸爸和三达把我和鳖同时放进水里,一会儿鳖就松开了我的手,四只爪子飞快地划呀划,忽一会儿就拱到前面的沙堆里去了。小神河水清澈地像一面镜子,蓝天白云倒映在河水里,水里还有一群群白色、黑色或红色的小鱼儿。两岸有几百株垂柳,柳树上时常落满白鹭和大雁。白鹭春天从山外飞来,秋天向山外飞去,白鹭的翅膀是白色的,胸部却是褐色的,高高细细的双腿也是黑色的。它们时常悠闲地在小神河和大神河的沙滩上漫步,它们如此清高、如此雅致、如此浪漫,真是鸟中的贵族!但大家并没有观鸟看鱼的雅兴,一齐看着我的手指,呀,差一点儿咬断!爸爸把我抱回家,妈妈忙在屋角的蜘蛛网里找到一只大蜘蛛,她把蜘蛛用手压死,蜘蛛的体内爆裂出乳白色的浆液,妈妈说:“来,给你贴上,这东西是治伤的最好单方,比云南白药还灵。”妈妈把蜘蛛的整个身子和全部体液都涂在我的手指上,她又撕了一绺旧布在我的手指上缠了几转,再用白线扎了好几十个来回,说:“好了,过两天就好了。”三达不一会也回来了,他把咬了我手指又逃跑了的那只老鳖又抓了回来,“没想到这鳖这么厉害!”三达笑着说,他又把鳖丢进木桶里,鳖们又一阵慌乱起来,在木桶里稀里哗啦地撕打着。“过一会儿,爸爸把它们一锅就煮光了,我要把它们一顿吃完,把它们的骨头都给咬碎。”我用受伤的手指指着那半桶鳖们,恶狠狠地对爸爸说,只有五岁的小小的我早早就知道了什么叫报复。
  水又一次被烧开了,爸爸把锅盖掀出一条小缝,从缝隙里把鳖们一只只塞进滚烫的水浪里,爸爸忙用双手摁紧锅盖。我听到锅里的鳖们在噼呖啪啦地奋力挣扎了一会儿,随之便五脏爆裂。煮上十多分钟,爸爸又把它们的尸体一具具捞出来,趁着腾腾热气拆散成一片片鳖肉和一件件鳖甲。“酸菜炒鳖肉,当饭吃”,这是爸爸常说的一句话。是呵,农村粮不够吃,城市肉没得吃,一盘酸菜炒一只鳖,不,一大瓦盆酸菜炒几十只鳖,也只有这般年月才有,也只有小神河这样的地方才有哇!
  三达也爱钓鳖,傍晚,他一个人扛起紫竹钓竿,用废旧报纸包上从路边地里抠出来的蚯蚓,常常到金洞碥的深潭里钓鳖,三达总是不会落空,没大有小,没多有少,真的,三达从来就没有空手而归过。三达钓过的最大一只是一只“鳖王”吧?三达把它放在大搪瓷盆里,它竟和搪瓷盆的口沿一样大,用盘子称一称,六斤六两!三达兴奋不已,三娘却笑着对三达说:“今儿个你钓的是一只鳖王,你,可要小心背时啊!”三达哈哈哈哈一笑置之。原来,神河老年人中流传一个说法“鳖肉不能吃,吃了要背时”,“背时”就是“不走运”甚至还要“走厄运”的意思。三达和爸爸都是有文化的人,他们当然不会相信这些迷信的说法。实际上,三达和爸爸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时代,永远是背时的人呵。
  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神河街道上的干部群众分成了“红八总部”“七总司”两派,你抢我夺,你争我斗,好不热闹险烈。我的那些当教师和工人的叔叔们全身心地投入到文化革命的洪流中去了,后来他们从这些革命运动中都没有获得“好处”,他们和大多数革命青年一样,疯狂的热情最终变成了彻骨的悔恨。红卫兵领袖冯永成成了神河人见人怕的革命闯将,凡是有知识的人都成了红卫兵们调查、专政的对象,三达自然不能例外。红卫兵们要求三达汇报自己的思想,他们四处寻找有关三达的历史资料,但是三达的历史清白而且光荣,农村打人事件也无案可查,被打者陈治汉也从不主动谈起,红卫兵们一时一无所获。后来有人就揭发说三达经常独自去小神河钓鳖,说这是背离时代发展的逆流,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他们说不积极参加政治运动就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不满,是消极对抗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还说钓鱼捉鳖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的表现。冯永成们本来是要让三达写检讨的,但又知道三达曾写过三十三大张的长篇检讨,“不行,让它这样的人写检讨,刚好给了他释放和宣传反动思想的舞台和机会。”冯永成说。三达心里也非常明白,他知道这样的世道怎能容忍人们说什么“反动”的话,除非有人不想要命啦!冯永成把手一扬,斩钉截铁地说:“开批斗大会,大家都来批斗。”
  于是在公社革委会的院子里开批斗大会,主题就是“要革命的政治运动还是要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红卫兵都是十六七岁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誓死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誓死保卫毛不席的革命路线!”、“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永放光芒”、“要文斗不要武斗!”、“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革命口号喊得震天动地,响彻云霄。三达孤零零地站在台阶上,几百名红卫兵站在台阶下,但三达一点也不害怕,他不卑不亢,他知道自己和“理论水平”比红卫兵们高出几百倍,他十分清楚怎样回答他们的问题才不会被他们抓住把柄。红卫兵没头没脑的问题,被三达回答得有理有据,红卫兵们倒觉得自己知识浅陋、思想糊涂,不知如何是好。
  红卫兵没啥发挥了,便有人问:“你为啥把检讨,写得那么长?”三达说:“我有那么多话要说哇,何况那时身边刚好有那么多的纸啊!”又有人问:“你为什么爱钓鳖?为什么开群众大会不积极?”“我爱钓鳖就和你们爱开批斗会是一样的,你们那么多的革命青年举行革命活动,少我一个人算个什么!”三达好像还理直气壮似的。有人大声说:“以后不准你钓鳖!”三达说:“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不准你钓,钓鳖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现在我们是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毛主席说要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你这样做就是反革命。”“你怎么知道这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莫非你到资产阶级那儿看过,甚至做过,体验过?”那人一时语塞,却又有人大喊:“再钓就把你的钓竿折了!”三达说:“如果钓鳖不反动的话,折了钓竿我用手指钓。”那人又大喊一声:“把你的手指剁了!”三达说:“剁了手指,我用老二钓。”说这句话时三达的声音并不大,他是不敢大声说的,因为三达所说的“老二”指的是小娃们的鸡鸡或大人的牛牛子,书上说的就是男人生殖器。那可是一个纯净如小神河水的年代,谁敢说脏话,谁敢说“性”,谁敢说“老二”,谁敢把“性”和无产阶级革命联系起来!所以三达只是随口说出但又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他只是说给自己听或事后说给别人听,不过台下还是有人似乎听到了什么,便追问:“你刚才说剁了手指拿什么钓?你再说一遍!”三达狡黠地说:“我说手指都掉了嘛,我就不钓啦。”“不钓鳖了,你想干什么?”三达这时做了一会儿思想斗争,说:“和你们一起,积极参加革命运动。”有人便说:“好,总算低头认罪了。”这时冯永成又把手一扬,对台上的红卫兵和台下的人民群众下达下一个命令:“这个资产阶级已经,被打倒了,散会,走,到学校操场去,批斗资产阶级反动知识分子屈展。”红卫兵便像潮水一样哗啦一下又涌到神河中学操场边的大柳树下,饭也没吃水也不喝接着就要批斗神河中学的教师屈展。
  其实屈展早已失踪好久了。
  第二天,三达就被公社革命委员会开除了公职,这一次可不是他主动要求辞职的。三达被开除的理由是他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唱了反调,没有积极投身到火热的革命洪流中来,反而沉迷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站在革命群众的对立面,为了纯洁革命阵营,保持共产党的光辉形象,像三达这样的人是要永远赶出革命队伍的。
  三达再一次没有了职业,他们家再次被下放到比大枫树还要靠后的楼房公社三棵树。楼房公社并没有很多的“楼房”,原来仅仅只有一幢两层土木结构的古楼。大青砖砌成四堵墙,大青瓦盖在房顶上,两层楼高高大大,楼面铺的是从西岱顶原始森林里生长了几千年的杉木打成的木板,这是国民党伍靖乡乡长石德武二弟大地主石德礼的上房。解放后被做成了学校,文化大革命被造反派烧了个精光,连剥削阶级的片瓦残砖都没有留下!但楼房的地名却被保留着。三达就是被下放到了这里,写出来的名字就叫着楼房公社楼房大队第五生产队,说出来的名字就叫着“三棵树”。
  后来,我也不知道三达和他的全家人在三棵树那样山大林深、地广人稀的“老后山”是怎样生活了几十年的,我只是听人说三达自学了缝纫技术,给当地的农民剪裁衣服,三娘也在生产队当上民办教师,两个姐姐在本地的楼房上了初中,又回到神河上了高中,那时已到了文化大革命后期,党和国家号召贫下中农大办教肓,到处都在兴办学校,国家对学校的布局提出了明确要求:“队队要有高小、社社要有初中、区区要有高中、县县要有大学”,连楼房这样落后的地方也要有自己的初级中学呵。
  三达每年要回神河看望爷爷奶奶,经过我家时总要歇上一夜。三达和爸爸在旧社会都是读书人,都是有知识的人,但由于国家的政策和需要,他们现在都成了大山里的农民,而且家庭生活同样如此的艰难,所以他们见面自然有好多话要说,要生发出许多感想的。但我看到的他们兄弟俩见面后总是什么话也不多说。
  有一天,三达傍晚时分才从神河返回,中途歇在我家。也许是路途劳累疲倦,几盅柿子酒就把三达喝得满头大汗,满面红光,到后来三达竟不劝自饮,一盅接一盅地把滚烫的烈酒灌进嘴里,不一会儿就把秦家宽表叔送给爸爸的那罐柿子酒酒头子喝了个精光,结果爸爸和三达都喝醉了,弟兄俩坐在堂屋里天南地北、古往今来比赛着展示自己的学识和见解,他们讲的有些东西我听得懂,有些东西我根本就听不清更听不懂,但我还是喜欢听他们说古论今。忽然,我看到三达猛地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双拳,大吼一声:“我要打人!”他用力起身,但因酒醉得厉害,四肢发软,只是身子抬了一下又坐回到椅子上。我坐在三达的对面,我听到的爸爸和三达的谈话比学校老师讲过的历史地理语文政治不知要生动、丰富几千几万倍,在教室里虽然你没有兴趣听课,但你必须听、必须背、必须考出好成绩,特别是政治课,老师逼着我们把书上和文件上的内容或领导的讲话背得滚瓜烂熟,通透如流水,但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净,连根儿鬼毛都见不到了,何况政治这东西好像一个妖精,经常变,年年变,月月变,天天变,对同一件事实或同一个人物或同一种道理,今天讲的和明天讲的、公开讲的和私下讲的、家里讲的和学校讲的观点看法一点儿也不一样,甚至截然相反,我弄不清哪种是真话哪种是假话,我甚至不知道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哪些该拥护哪些要反对,心里只记得毛主席说的那句话:“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要拥护”。
  “我要打人!”三达又一次拾起身子想站起来,他的声音坚定而又模糊。但我一看,我家堂屋里就爸爸、三达和我三个人,三达要打人,他要打谁呢?三达眼光盯着大门外面,大门外是黑乎乎的夜晚,鸡不叫,狗不咬,天上的星星看不见一颗,三达要打外面的人吗?外面的人是谁呢?我坐在小椅子上脑袋瓜子飞快地猜想着三达的真实意图,并且禁不住笑着追问三达一声:“三达,你要打谁?”“我要打你!”三达在看清眼前站着的我还是个小娃后,他打人的目标好像一下子清楚了似的,“我要打你!”三达又怒吼了一声,我突然感到害怕极了,看热闹、听古今的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我的双手和额头猛一下涌出了豆大的汗珠。爸爸也突然警觉起来,他紧盯着三达的眼睛,质问道:“你为啥打他?”爸爸同时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害怕,其实我并没有看见爸爸的眼光,我是感觉到的,屋里只有一盏煤油灯,小小的灯芯在深夜里摇晃着微弱的光芒。“我就是要打人!”“你敢打谁?”“我就是要打他!”“你敢!”爸爸在看到三达抬起身子要向我扑来的同时大吼一声,同时站了起来,爸爸比三达个子高大,也更加强壮,爸爸一点儿不像喝过酒的样子,也许他早已醒酒了吧,他的气势把三达逼了回去,三达晃了一下身子要坐回原处,但他却坐在了地上。我灵机一动,像风一样从后门冲了出去,飞也似地跑到包家沟边,咚咚的心跳声比包家沟的水声还要大得多。
  一会儿,妈妈和姐姐在沟边找到我,妈妈说:“回家,你三达今儿个晚上喝醉了,他本身脾气就瞎,他和你爸爸又喝了那么多的酒哩!”我愤怒地说:“喝醉了酒就要打人?!我并没有惹他,更没有欺负他,他为什么要打我?”姐姐也说:“真是的,如果你跑得不快,他把你真的就打着了呢。”我仍然有些害怕,并且想起了他因为打人犯错误写检讨的事,让我永远弄不明白的是,三达为什么要打我,我这个瘦弱而胆小的小娃从来就没有惹过他呀,他凭什么要打我?
  三达酒醉后打人我亲历过,三达死后打人我也亲历过,死后还要“打人”,说起来别人可能都不相信哩!
  国家允许下乡居民返乡,三达全家人搬回神河,不几年后他却得了胃癌,三娘继续当民办教师,挣的工资也只能买回基本的口粮,两个姐姐参加了工作,去了远方的大城市,并且成立了自己的家庭,她们拥有了和三达三娘不一样的生活。
  那天,我是去看望三达的,还未走进门口,忽然从屋里传出一片哭声,这时三娘走出门口便发现了我,忙说:“红亮来了,你爸在家吗?”“在家。”“你快转身去邮局打个电话,让你爸下来。”我们家还住在大枫树,从大枫树到神河就叫“下来”。我忙问:“什么事?”三娘说:“你三达走了!快叫你爸爸下来帮我们安排后事。”神河的人把人死了总说成是“走”了,三达走了就是说三达死了,噢,三达死了!三达今年才只有五十二岁,刚刚才过生日,我才去给他做过生日哩!我快步跑到邮局颤抖着双手给爸爸挂通了电话,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电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只一个劲地问接电话的人:“喂!喂!你是谁?你是谁。”当爸爸听出是我的声音后就很不高兴地说:“我是你爸!到底有啥事嘛?快说!”我终于说清了事情的来拢去脉,爸爸说:“我知道了,一会儿就会下来,有拖拉机就坐拖拉机,没拖拉机就走路,你快先到你三娘那儿去,或许能帮上点儿忙。”大枫树很少有汽车,只有二三辆手扶拖拉机在公路上跑一跑,要坐上这样的手扶拖拉机还需要很大的“面子”呢,爸爸虽然没权没势,但他在大枫树也算得上德高望重,搭个“便车”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我估计爸爸最少也需要三四个钟头才能下来,便急忙回过头先去三达家。
  一跨进三达家的睡房门,我惊呆了,三达哪里死了!他还活着!他跪在床上,背靠墙壁,双手捂着心口和腹部啊啊直叫。他怕是疼得很厉害吧,脸色像紫葡萄一样,脑袋上没有汗珠,却冒出一缕缕青烟。三娘跪在床上扶着他,她看到了我想说什么但没有功夫解释,又密切地关注着三达的眼神,三达眼睛盯着墙上的窗户,双手挣扎着从腹部举起,举过头顶,嘴里痛苦地嘶哑地吼着:“啊呀呀呀呀,我要打……呀呀呀呀……啊呀呀呀呀我要打……呀呀呀……要打人呀呀呀……”我一时回转不过神来,明明三娘说三达已经死了,并让我通知爸爸下来的嘛,而我现在看到的三达却还活着,而且嘴里还在叫着什么。我已向爸爸打过电话,并且告诉他三达已经死了,爸爸今天不是要白跑一趟吗?爸爸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最近身体也不太好呵。
  三达折腾了一阵后平静下来,三娘忙问我:“电话打了吗?”“打了,可是这……”“打了就好,你三达看样子也过不了今晚,你快去接一下你爸。”我一路小跑把爸爸接到七里碥,我说:“三娘让我给你打电话说三达死了,后来却又活了!”“又活了!什么意思?”我讲了半天才讲明白事情的经过,爸爸笑着说:“噢,可能是‘休克’了,我们大枫树人把这叫‘打闷头’,有的人临死前要打好几个闷头呢,那,我也应该去看看你三达呀。”
  爸爸和我走进三达家时,三娘和两个姐姐正在歇斯底里地呼唤着三达,三娘对着三达的耳朵大声呼喊:“快醒醒,快醒醒,二哥来看你了!”三达好像从另一个世界刚刚游回来似的,慢慢睁开眼睛,双手拼命地想动弹一下,想抓住爸爸的身子,但他已没有一丝力气,不过他终于挣扎着从干裂的嘴唇边挤出一句话来:“二哥……我要……我去……”而且眼角流出了一丝眼泪,爸爸也落泪了,我知道爸爸已有好多年没有落泪了,但爸爸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用两只有力的大手握紧三达的手掌,默不作声。三达又说:“二哥……要保重身体啊……我,这辈子没活成人呵……”三达又艰难地转过面,望着我的双眼继续给爸爸嘱咐,说:“要红亮他们好好读书……老实做人……做老实人……说老实话……说老实话……”说罢,我便看到一股气流猛地一下冲上了三达的喉结,“啊啊啊啊……我要……我去……打呀……打掉这世界呀……”三达用尽全部生命喊叫了这最后一声,便离开了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三达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他的身上有那么多的矛盾,他不断地在变化,后来的他已不是原来的他了,这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发生变化?人为什么要不断地发生变化?人到底应该怎样变化?我一直在想,但我怕是永远也想不明白的呀!
  那是冬天,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三达下葬在神河街道对面的槐树坡上,槐树坡上不知埋葬了多少个人、多少代人了?埋一个人植一株槐树或植一株柏树,现在已有几千几万根了!
  三达去世后的第二年清明节,我为三达栽了一棵小小的槐树,我不知道它能长到多高多粗,能活上多年多月,但我栽下了它,它就应该在那里生长,就应该和所有的槐树一样,生长在槐树坡上,经历风吹雨打、日晒夜露……
  三达去的那个世界和他曾经生活过的这个世界,一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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