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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燃烧的大枫树(上下卷)>第一章   哇,好大的大枫树啊

第一章   哇,好大的大枫树啊

作品名称:燃烧的大枫树(上下卷)      作者:路遥知马力      发布时间:2014-05-09 11:51:50      字数:17255

  长篇小说《燃烧的大枫树》分上下两卷,上卷三十三章,下卷二十八章,共六十一章,六十万字。
  小说以陕南“深山老林”一个叫“大枫树”的山村半个世纪社会历史变迁为线索,叙说“大枫树人”沉浮衰荣可歌可泣的人生悲歌,探索人生命运和社会发展的辩证统一,烹制中国传统文化和汉水民俗文化的“满汉全席”,讴歌新世纪和谐社会和新农村建设的伟大旋律,谱写农村青年顽强拼搏不懈追求的壮丽诗篇。
  “我”从小在大枫树上学,大学毕业后回到大枫树当教师,但不甘平庸,胸怀“大作家”“大诗人”的梦想,在追求最高人生价值的征途中历经坎坷;吴剑经过艰难跋涉终于成为著名文化学者、作家、社会活动家;爸爸由小时的“神童”、“国军”青年精英转而成为大枫树底层在生存线上挣扎的普通农民;绪宏由一次次考试得“鸭蛋”的“暴节子东西”,九死一生,忽然间摇身一变为大枫树最有实力的千万富翁;李香因了“贵人相助”而由一个农家女孩儿成长为令人敬仰的企业家、“女强人”;寇兵娃在土地上挣扎但暗无天日,被逼出外打工,在煤窑里“不经意间”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代文轩不甘做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与家庭毅然决裂,最终走向仕途,成为政绩卓著呼风唤雨的政府高官;代文华去青岛打工,创建中国第一条“小代打工法律咨询热线”,荣登人民大会堂发表演讲,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黄金子由在家务农到出外当兵,从复员回乡再到出外打工,最后还是回到村子当了村官,办了企业,两出两返,刻画生命的圆圈;刘长海是第一个“下海”经商的大枫树人,风光一时后,却最早从大枫树消失,不知踪影;蒋军为自己的远大理想呕心沥血,又为理想破灭而发疯,经多年医治,病愈后,竟刎颈自杀;鲁继炫抗日战争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解放战争却当上解放军军长,光宗耀祖,衣锦还乡;梁真胜二十二岁死于癌症;陈家雀弯刀割断春苗儿的裤带,戴上了手铐;王正洋枪毙在操场边;陈家田世世代代在大枫树放牛、耕地、种田……所有的故事都在不停地变奏着大枫树人悲欢离合的人生乐章。
  《燃烧的大枫树》是颂扬中国农耕文明的最后挽歌,是抒写山地民族精魂的长篇史诗,是中国“神秘”文化的大众读本,是当代教育发展的简明通史,是陕南民俗文化的百科全书,是农村青年励志奋进的精神家园。
  
  扉页-(自题诗)
  
  我有一个梦
  (自题诗)
  
  我有一个梦
  在梦中
  我是一片枫叶
  从大枫树出发
  经过万里奔波
  来到太平洋上诉说
  ——
  
  在亚洲的东部
  在太平洋的西岸
  在中国
  在长江的北方
  在秦岭的对面
  在汉江的南岸
  在巴山
  在青松寨下
  有一个小镇
  镇头有两条河
  大的叫大神河
  小的叫小神河
  ……
  
  
  目录
  
  上卷
  
  第一章 哇,好大的大枫树啊……………………………………………001
  第二章 我的小名儿叫红亮………………………………………………016
  第三章 三达检讨三十三张………………………………………………021
  第四章 放牛唱起“野调子”……………………………………………035
  第五章 大水冲垮我的家…………………………………………………044
  第六章 袁五魁大战金钱豹………………………………………………055
  第七章 寇叔讲起“大跃进”……………………………………………065
  第八章 “文革”“武斗”中的神河……………………………………076
  第九章 水利工地炮声隆…………………………………………………090
  第十章 鲁家坡借粮去……………………………………………………098
  第十一章 翻滚在小神河的浪花里…………………………………………107
  第十二章 王正洋枪毙操场边………………………………………………113
  第十三章 鹞子湾的放牛娃…………………………………………………124
  第十四章 包家沟口识字岗…………………………………………………135
  第十五章 二弟掉进地锅里…………………………………………………141
  第十六章 麦子黄了的时候…………………………………………………150
  第十七章 鹞子湾的鸟儿们…………………………………………………160
  第十八章 八月十五望星空…………………………………………………169
  第十九章 大唱大跳集体舞…………………………………………………178
  第二十章 背货路上说“野人”………………………………………………188
  第二十一章 姐姐掉下了悬崖…………………………………………………198
  第二十二章 继轮达达说快板儿………………………………………………210
  第二十三章 地质队员到我家…………………………………………………218
  第二十四章 大枫树的打枪佬…………………………………………………231
  第二十五章 去吴家油坊换油…………………………………………………241
  第二十六章 我们的课文………………………………………………………252
  第二十七章 爸爸病了…………………………………………………………262
  第二十八章 挑着孩子去楼房…………………………………………………275
  第二十九章 墙上贴满了奖状…………………………………………………285
  第三十章 我家的大花狗死了………………………………………………296
  第三十一章 雀儿带上了手铐…………………………………………………306
  第三十二章 西安来的张医生…………………………………………………316
  第三十三章 大枫树下看电影…………………………………………………327
  
  
  
  
  
  
  
  下卷
  
  第三十四章 爸爸的诗…………………………………………………………339
  第三十五章 就那样的一种乡居………………………………………………350
  第三十六章 下乡居民到我家…………………………………………………363
  第三十七章 站在山头望太极山水……………………………………………373
  第三十八章 风风雨雨上学路…………………………………………………384
  第三十九章 稀里糊涂上高中…………………………………………………394
  第四十章 可怜的大学生……………………………………………………408
  第四十一章 “快快毕业吧,我要回去!”……………………………………418
  第四十二章 梁真胜的《苦菊儿》………………………………………………429
  第四十三章 在我家门墩上叹息………………………………………………439
  第四十四章 刘长海失踪了……………………………………………………452
  第四十五章 二哥的双拐………………………………………………………468
  第四十六章 把诗集卷成爆竹…………………………………………………477
  第四十七章 奶奶葬在黄昏后…………………………………………………488
  第四十八章 哑巴他妈爱山歌…………………………………………………501
  第四十九章 包玉柱当了“外国人”……………………………………………512
  第五十章 刘表叔的头发一米长……………………………………………523
  第五十一章 狮子龙灯舞起来…………………………………………………535
  第五十二章 敲起锣来打起鼓…………………………………………………549
  第五十三章 和蒋军彻夜长谈…………………………………………………561
  第五十四章 为什么要自杀呢…………………………………………………576
  第五十五章 李香成了大老板…………………………………………………586
  第五十六章 青岛吹吹“五月的风”……………………………………………598
  第五十七章 寇兵娃子成了英雄………………………………………………610
  第五十八章 挖矿挖出“小金人儿”……………………………………………626
  第五十九章 太极城里说太极…………………………………………………645
  第六十章 汉江从秦岭巴山间流过…………………………………………656
  第六十一章 大枫树永远在燃烧………………………………………………672

  第一章 哇,好大的大枫树啊
  爷爷指着风中摇曳着的大枫树对我说:“这棵大枫树每掉下一段树枝,大枫树这地方就会死掉一个人,掉下一段枯枝死掉一个老人,掉下一段嫩枝死掉一个小孩儿;断掉一根大树枝,就会遭到一次瘟疫,死人无数;谁砍它一刀,它的身子就会流血,砍它的人定会遭到厄运,定会家破人亡;燃烧一次,就会爆发一场社会变革;这棵大枫树倒下的时候,就是这个世界灭亡的时候:世界末日到啦!”爷爷又说:“你问我这棵大枫树有多大年龄,我不知道,我只记得爷爷曾对我说过,在他还是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这么高、这么粗、这么大啦!”
  大枫树像巨人一样伫立着,俯瞰着脚下的小神河和小神河两岸绿油油的土地,这片方圆二十平方公里丛林山地的名字,就叫“大枫树”!
  爷爷双手抚摸着我的脑壳,他的手宽大厚实,温暖的气息从手心里辐射出来,烧烫着我精瘦的、刚刚剃过的青色头皮,像一片夕阳泼洒在春天的山岗上。
  爷爷八十二岁了,我才十二岁。
  其实,爷爷不是我们大枫树人,他是神河人。神河是一个古老而平凡、秀丽而神秘的深山小镇,坐落于青松寨下,青松寨耸立于神河和吕河两河交汇处。神河由大神河和小神河两条河,于神河镇西头铁坚树梁村汇聚而成,流过三公里,于神河镇北头汇入吕河。吕河流过十五公里,于吕河镇观音堂村流进坝河。坝河流过五公里,于吕河镇西头流进汉江。汉江流过一千公里,于武汉市流进长江。长江流过一千五百公里,于上海市流进东海。东海四散流去,汇入茫茫太平洋。
  青松寨上世世代代生长着高入云端的国家珍稀树种——白皮松,这是陕南秦巴山地唯一一处成林白皮松,只生长在迎风坡的悬崖上,是古老小镇神河的象征。陕南是贯穿于四川东部、重庆东北部、陕西南部、湖北西部整个秦巴山区的一部分,是长江以北、秦岭以南,包括巴山北部、汉江两岸广大丛林山地的统称,陕南人自称为“山里人”,把外地人统称为“山外人”。生活在大枫树脚下的“大枫树人”,生在大枫树,长在大枫树,活在大枫树,死在大枫树,浪荡天涯四海为家魂牵梦萦大枫树,“大枫树人”,当然是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的山里人啦。
  神河小镇的街道有三条,而且只有三条,分为上街、中街、下街,中街最长,但也不过三百多米。街道两旁是黑色的瓦房和青色的石板房。街面上铺着圆的、方的、三角形光溜溜的青石板,下雨的时候,雨注从瓦沟里扑打下来,噼呖啪啦砸在青石板上,卟卟噜噜的雨花四溅开来,落在生满绿苔的石阶上,落在爷爷白云似的胡须里,落在爸爸纯真无瑕的欢声笑语中。
  神河镇西头大一点的那条大神河,发源于西岱顶,西岱顶到处是苍蟒无垠的原始森林,森林中繁茂旺盛的树木和枯朽倒下的树木,一样高大,一样粗壮,一样古老!小一点儿的那条小神河,发源于鹰嘴山,鹰嘴山是大枫树最高的一座山,它耸立在朝霞中,像一只金色的山鹰,穿过天顶上正燃烧成一团火球似的太阳,向远方飞翔!大神河和小神河隔着一道绵延二十公里长、五公里宽的山梁,山梁的最高处叫“枕头包”,袁五魁大战金钱豹的故事,就在这里奇迹般地发生。
  爷爷的爷爷住在山外,五十年前,爷爷带着奶奶和爸爸住进了小镇神河。而今天,爸爸带着妈妈和我们住进了山更大、林更深的“后山”大枫树。我们家族不断地向山里挺进,不断地远离平原和大海,不断地远离江河和城市,我们是在迁徙、寻根,还是在漂泊、流浪、无家可归?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还是人类生存的“必然选择”?
  公元1969年,爸爸带领我们全家人“积极响应”党的号召“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时一起下放农村的共有八十多家,占神河街道三百余户居民的三分之一,就这样八十多户四百多口人一下子从城镇居民变成了乡村农民。国家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工厂停产了、大学不招生了、商店关门了,没有工作的仍然没有工作、有工作的失去了工作、继续有工作的却不能养家糊口。国家粮油供应紧张,城市消费负担过重,迫切需要农村予以分担。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了“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要求全国青年学生“到农村的天地里可以大有作为”,部分城市居民也涌入了这股当代中国最宏伟壮阔的“大移民”之滚滚洪流中。
  爷爷对爸爸说:“按国家政策,你们弟兄五人最少有两个要下放,我看还是你家去吧。你们家人口多,在城里本身就吃不饱,到农村去吧,兴许你们勤劳一些,比我们在城里日子还要好过哩。”爸爸听说大枫树是个好地方,有大坝子秧田,有水吃,有柴烧,大枫树西边的梦家寨下有个地方叫鲁家坡,住的大多数人家姓鲁,和我们是本家,亲不亲本家人嘛,兴许还能照顾到咱们哩,便赶快去联络,最后终于说服大枫树人非常乐意地接纳了我家,从此,我们就高高兴兴自自然然地成了“大枫树人”了。
  三达家同时被下放到神河公社的桂花大队,三达是主动要求下放农村的,他本来在县城工作,是团县委书记,是不多的几个县级领导之一。但三达也有几个孩子,他时常抱怨说每月的工资还不够买一百斤白萝卜的钱,三娘在农村教书,每月的工资也只能买回六十斤白萝卜。连萝卜都不能填饱肚子的工作,三达说什么也不干啦!于是,二十四岁的他坚决辞掉了不久的将来很有可能当上老百姓“父母官”的团县委书记职务,到农村种地,去寻找活命的口粮。
  爷爷和大爹、四达、五达们继续在神河生活,但爷爷时常到我们大枫树来。爷爷最喜欢吃辣椒,一提起神河的人谁最爱吃辣椒,谁最能吃辣椒,人们准会说出我爷爷的名字。他吃一碗面条需二两油泼辣椒,或者半斤猪油爆炒青椒!
  “文化大革命”时期粮油供应紧张,爷爷吃一回油泼辣椒面条像过年。满碗红堂堂的油珠、红乎乎的辣面把爷爷苍老的脸庞映照得红通通一片,满头的汗珠刹拉间挥发成腾腾的热气,向小镇的上空弥漫、盘旋、飘扬。爷爷喝酒的时候什么菜都可以不要,但不能没有辣椒,甚至一盘干辣椒就行,一盅酒一只干辣角,一壶酒一盘干辣角,喝了酒就不用吃饭,也没有饭吃。此等喝酒滋味,谁能品尝?谁敢品尝?爷爷对我说:“如果肚子饿了,吃几口辣椒,保准顶用。”
  在农村的我家,生产队分有小小的只有三间房屋那么大的一块自留地,地里的蔬菜主要是辣椒,爷爷到农村来最关心的就是辣椒的生长情况,他最喜欢给辣椒锄草、追肥啦,辣椒地里拇指蛋大的石子儿都被爷爷捡了个精光,地里的土巴像海绵一样松软。辣椒开花了,长大了,成熟了,爷爷才坐在地边的青石上休息。我对爷爷说:“爷爷,你能吃生辣椒吗?”爷爷说:“你摘几个拿来。”我选了四只最细也是最长的已经开始变红的辣椒递给爷爷,爷爷有滋有味地把四只辣椒都吃了,一点也不辣的样子,就像我偷吃秦家宽表叔地边上那棵老树上挂着的葫芦梨儿一样,又香又甜!我问:“爷爷,你吃的辣椒,辣不辣?”爷爷顺手摘了一只给我,说:“你尝,辣不辣?”我勇敢地咬了一口,“哇呀呀呀呀!辣死我啦!辣死我啦!”这辣椒太辣啦,我的嘴巴像吞进了满口的火苗似的,合不拢了,鼻孔扑扑地窜出烧乎乎的辣气,耳根、耳孔刺痛刺痛,血管好像要爆裂似的,我恨不得要把自己的耳朵连根扯掉!爷爷看我辣得在地上乱蹦,忙在地边找了一只黄瓜递给我,说:“这是甜的,吃了,就不辣了。”我几口就吃完了黄瓜,我问:“爷爷,你为什么吃辣椒不辣?”“不是不辣,是我不怕辣,是我喜欢辣。”“你为什么不怕辣?”“人老了,就不怕辣了。”“我老了,也不怕辣了吗?”“那,当然!”“那,我什么时候才会老呢?”“你想老吗?”“我想吃辣椒不辣。”“噢,那可还得六七十年啦!”“啊呀,怎么还要那么长的时间呢?”
  爷爷解放前靠打牌耍赌为“生”。那时候的政府也禁止赌博,但社会腐败,官商勾结,官赌勾结,政府对赌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赌徒惩罚的目的不是为了消灭其存在而是刺激其再生,就像对待菜地里的韭菜一样,在你还没有长大的时候,他不理你,任由你默默地生根、萌芽、长大。等你长大了,便一刀子割了,装进他们的口袋里了。割掉后,又盼你快点长大、长壮,甚至疯狂地生长,然后再割,再装进他们自己的口袋里。平时,爷爷常到乡下去,和地主、乡长、保长们交朋友、玩牌。他常去的地方就是大枫树,大枫树的“伪乡长”叫石德武,为人豪爽、善交朋友。爷爷一去,他便大声的吩咐厨房伙计喊道:“煮一块老腊肉,热一吊罐甘蔗杆儿酒,菜里面的辣椒要放重点儿,来一大碗油泼辣椒。鲁大哥来了,我要和他划个八八六十四拳哩!”只要有人和他喝酒打牌他就高兴,但他手下的保长、保队副、保丁们谁敢和他在牌桌上相见,尽管他们暗地里也把麻将牌耍得天昏地暗。县太爷们也极少到乡下考察工作,想在牌桌上送县长几个喜钱,却连机会都没有,所以时常觉得手心痒痒,但无人过招。爷爷到大枫树的乡公所后,石德武还要派人去把秧田坝的地主江华选叫来,把枕头包下年轻的秀才地主代子云叫来,一场牌局马上凑上。代子云并不爱好赌博更不迷恋赌博,但也并不视赌博如洪水猛兽,空闲时间在家里和他人玩几圈儿小麻将或打几回合搓牌倒也乐和乐和,他曾说过:“麻将场里玩也行不玩也可,他人高兴自己放松,进得去出得来,‘出污泥而不染也’。”
  乡长、地主、爷爷在牌桌上吞云吐雾、和七炸八,一打便是四四一十六圈。厨房的伙计像库房里的老鼠,坐立不安、出来进去,菜凉了又炒、酒冷了再热,但麻将桌却总是不得散场。乡长有权有势,地主有粮有钱,秀才有知识有名望,爷爷什么也没有,但爷爷有豪爽的笑声,有无限的热情,更有不卑不亢的气度,宠辱不惊的心胸。石德武就曾经夸过爷爷,说:“鲁大哥呀,你到那儿一落座,那儿就会热情潮涌,四海皆春啊!”乡长地主们见识见识爷爷这样的一个穷哥们儿图一个快活,爷爷见识见识这样的权势之人弄几个小钱儿用用。牌桌上的爷爷玩得时间再长,却总是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爷爷的手气再背,但永远喜笑怒骂,皆成文章。爷爷的手气有时很顺,“一条龙夹二饼扛上开花”!爷爷嘻嘻哈哈笑着,真有那么一点儿四海春风吹田园,五湖友情登高山的浩荡情怀。爷爷说:“今天手气太顺了,不打了!不打了!再打,怕连你们家的老樟木箱子都得翻个底朝天呢,哈哈哈哈!”“好!明天再玩吧。走,咱们喝酒去!”石德武同样显得大度无边,豪气冲天。
  每年古历腊月三十至次年正月十六为“官赌”时间,官赌就是政府“允许”“默认”的赌博活动,所谓“叫花子也有三天年”嘛,穷人也要耍赌十来天呀!爷爷和南区王石启帆是铁哥们儿,桌上桌下常常搅和在一起。石启帆出生于南区沙阳河石家老庄,少年立志,远游求学,毕业于北京国际大学后投笔从戎,几经沉浮,辗转返回家乡主政南区三十年,南区“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人们称他为“南区王”。太极县地处秦巴山地,北倚秦岭,南踞巴山,汉江与旬河将全县一划为三,分别被称为“东区”、“北区”、“南区”。
  那一年,“强龙得罪了地头蛇”,区长得罪了李家山上的地主李步彪,李步彪组织亲朋好友三百余人赶到区公所兴师问罪,石启帆好说歹说,李步彪得寸进尺,竟要求区长下跪求饶。石启帆虽有权有势有钱有枪,但十二杆“汉阳造”一根都不敢走火!谁敢把事情闹大?倘若惊动了县太爷,那可闯下天大祸患,县太爷可不是吃素的,很有可能不经意间就会把石启帆头上的乌纱帽摘下来,戴到石德武的头上,毕竟大枫树比起神河要小了许多,光神河玩牌的人都比大枫树多得多,大枫树是“乡”神河是“区”,石德武早就提出了由大枫树到神河、由乡长到区长的“调动申请”啦!更重要的是石启帆多年来按受了先进民主思想的熏陶,渐渐意识到每个老百姓都有自己的权利,最启码都有说话的权利,他甚至把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的名言“我反对你的观点,但我誓死保卫你说话的权利”当成了自己的口头禅。的确,当官即使不能为老百姓办好事,但也不能残害了老百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再怎么样也不能对老百姓棍棒相加杀字当头哇。不过今天之事倒也让他颜面尽失,不知所措,正当他困窘不堪,难以下台这际,爷爷出现了,也不知爷爷是从什么地方出现的,他径直走到李步彪面前,握着李步彪因激动而变得通红的双手,盯着李步彪的眼睛说:“哎呀,这是李老表嘛,什么事儿让你们李家山这么多的表哥表弟表叔表婶们都赶到乡公所来啦,看热闹哇!”李步彪冷静下来,当他看清是我爷爷握紧了他的手,不,是他感到我爷爷握疼了他的手,忙压低声音说:“老表老表,手放开,今儿个不管你的事!”爷爷哈哈哈哈不停地大笑:“李老表,你只是我的叔辈老表,人家区长还是我的亲亲儿姑家老表哩,不过,都是老表嘛,你们两个老表,快别吵了,都到我家喝酒去!”爷爷把李步彪的双手握得更紧,但这只有他们两人知道,人们还只当他俩在寒喧呢,而更多的注意力还在我爷爷的身上。爷爷穿着天蓝色的长袍,刚剃过的脑袋在太阳底下泛着青光,他高大英峻,孔武有力,好像武将,又似文人,他往哪里一站,哪里就会成为焦点,人们会从四面八方集聚在哪里,看他潇潇洒洒,听他洋洋万言!人们愤怒的情绪,一下子像潮水一样退去了老远。是啊,爷爷就是抵抗潮头的礁石,坚硬地站在那里,顽强地消解着潮力。旁观的人群赶快挤进两派人阵,纷纷劝说着,春风拂面,秋雨淋衣,激烈相斗的场面一下子就消失殆尽。爷爷口口声声地叫着“老表!老表!……”的同时把李步彪的双手握得更紧,用满身的威严围裹着李步彪的惊慌,像一阵风似地把李步彪连同一下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是是非非,卷到神河下街去了。
  李步彪见到爷爷就压底声音说话是因为他害怕爷爷,他是爷爷的手下“败将”,他们曾是多年的“牌友”。那次在李家山李步彪家搓麻将,李步彪手气好背,输红了眼,他索性把家里仅存的二十块大洋压在了牌桌上:“输赢就这一把!”爷爷说:“算了吧,你今儿手背,赢了,我们也没有这么多的大洋给现把,输了,这可是你今年三十亩坡地的课租哇!”“压!压!!压!!!别小气,赢了,你们得把你们的裤袋给我掏干净了!或者把裤子给我脱了!”这一把,爷爷一直关注着李步彪,他头上冒着虚汗,手先在桌面上颤抖,后又在桌底的烟袋包子里颤抖,“啪!炸弹!自摸!清一色!”牌友们啊呀呀惊叫一声:“完了!”赶忙着急着掏钱付把。爷爷却不动声色,并不付把,他异样地看着李步彪,意味深长地说:“李老表,你把你的烟袋包子递过来,让我也吸上一锅子,我的烟丝没有了。”李步彪有一只老大的麂皮烟袋包子,里面总是装满了黄亮亮的旱烟丝儿,喷香喷香,有一股甘蔗杆儿酒和桂花的芬芳。一向大方的李步彪慌忙遮遮掩掩想把烟袋包子藏起来,爷爷很不客气地伸手拿过烟包,把手伸进去自己抓烟丝。李步彪满脸冷汗,但他已不能“抢回”烟包,他心想,今天可要出丑了,你这个不得好死的鲁老表。爷爷从烟包里并没有抓出烟丝,爷爷本想把里面的几张麻将牌抓出来,让李步彪亮亮相、出出丑,但爷爷又想,也许这太毒辣了,而且今天又在李步彪本家,他的确是输急了才偷牌的,虽然这是赌场上让人最为不齿的把戏,赌场上输得连裤子都没有了也比偷牌光彩得多。正在爷爷犹豫的时候,李步彪忙伸手抢回自己的烟袋包子,说:“老表,这一袋烟,咱们不吃了,咱们喝酒吧,今天就这样散场了吧。”爷爷哈哈哈哈,说:“那,我这把也就不付了!”“不付不付不付,咱们一会儿多喝几盅我那十五年的陈年杆儿酒,就在里头了。”虽然爷爷没有把李步彪的丑事揭穿,虽然他们俩人嘻嘻哈哈心照不宣,虽然其他牌友如坠五里烟雾摸不清头脑,但是,从此,李步彪见了爷爷也就自然感到矮人三分,腰杆再也不能很直地挺起来了。
  爷爷劝退了李步彪,帮助石启帆平熄了一场风波,他们两人从此成了“朋友”。每年的“官赌”便自然而然地被爷爷“承包经营”,爷爷成了小镇神河当之无愧的赌场“老大”。
  赌场设在神河上街头三百三十三步石阶上方的上庙,“上庙”是一座从不住和尚的和尚庙。庙是用黄土筑成墙壁,青瓦做成房顶,房檐用厚大的青砖砌了图案,图案是龙驾白云,吞星吐月。这里以庙宇为上房组成了一个宽大的四合院,院子里有三棵千年古柏,树皮掉了三分之一,枝叶却繁茂如春,永远不曾衰老。平时上庙不曾有人,只有一两个叫花子会到庙里借宿,睡在老爷大堂上,享受着成神成仙的幸福。不过,古历每月初一和十五,家里人有病或是有什么不顺当的事,人们便掏出几吊铜钱买来金河口村民自己卷制的土炮,再去十字街李家货栈买上三尺土红布,多跑两步路去大神河的万家火纸厂买一刀山竹炮制的火纸,再买来刘家下院刘老大香裱厂特制的松油高香。点上三支高香,烧着三堆纸火,咯哩叭啦放一挂鞭炮,就着烟雾缭绕、灯摇火烧,跪地三拜,小镇人那所有对神明的敬畏和崇拜,便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爷爷每年正月都在上庙主持赌场,小镇的穷人和富人都要到此玩上几把或看看热闹。远在山那边本省的白河、平利县,湖北省的竹山、竹溪县的赌客也会云集此地。不管哪里的客人见到爷爷都毕恭毕敬:“啊呀,鲁大哥,又开局啦!生意兴旺啦!”爷爷满面春风,朗朗而笑:“哟,老弟,欢迎!欢迎!多摸几个炸弹,好让老兄多吃几个喜钱儿!”“当然!当然!就怕最后玩得连裤子都没的穿,那,还得靠你老兄接济哩。”“好!好!好!就怕你把上庙的土地老爷也赢到你家去了哩,那可不行!那可不行!哈哈哈哈!”“那,鲁大哥,你也来摸几把?”“算啦,我只是转转看看,你们也不要玩得太大啦,小赌逸情,大赌伤身嘛!”
  真的,官赌期间,爷爷从不玩牌,他这桌看看,那桌转转,忙得不可开交。人们大部分搓麻将,还有的在推牌九,掷骰子,甚至划拳猜令比单双。赌注有大有小,其实也只有几个赌棍压着较大的注头。爷爷开赌场从不主动索要“台费”,一切全凭自觉,输家不交喜钱,赢家自觉交喜钱,交多交少,爷爷从不做具体的规定,谁愿在四合院左上角那只黄花梨木做成的明代红木箱里,想塞进多少就塞进多少。但从未有人赢了便走,“吃喜吃喜,皆大欢喜,交了喜钱,平平安安!”赌场竟有如此笑谈和不成文的规定。
  每年正月,石启帆、石德武、江华选、代子云都会赶来上庙转一转、看一看,他们偶尔也和街民或村民们小小玩上几圈。石德武边打牌嘴里边不停地唠叨,好像他从来就没沾过麻将的边儿似的:“哎呀,你们玩得这么好,我还不会玩哩,赶明天还请你们到我那儿去教教我哩。”天王老爷,谁敢到大枫树乡公所那儿去和乡长切搓牌技呢?除了“官赌”期间,谁敢公开赌博。每年乡丁们都要捂上好几场“麻雀”,割掉好几茬韭菜,轻则赌资没收,重则罚款,罚得你倾家荡产,罚得你永远不敢再生赌博的欲望。当然,对平头老百姓是这样,对乡长、地主们却另当别论,只准官家放火,不准渔家点灯,这是中国几千年的“官场定律”嘛!但,说也奇怪,爷爷这个平头老百姓却是例外,爷爷不是常常和他们搅和在一起,在牌桌上谈笑风生吗?
  官赌年年办的原因也是因为区公所需要资金办公,官赌是要向区公所上交税银的,爷爷吃到的喜钱大部分是要交给区公所的,从这种意义上说,赌博是“合法”的了,而且成了少数人的特权。爷爷就有这种特权,一则是因为他和区长石启帆的私交,二则因为只有他才能在神河的赌场里坐大,三则因为他曾教训过哄抢赌场的山外客人,威名远扬。
  抗战正紧,日本军队进逼武汉,飞机大炮把长江水和汉江水炸得云吞雾绕、稀里哗啦,人们四处逃难,寻找生路。
  “哪里是我们的家乡
  哪里有我们的爹娘
  百万荣华转眼变成灰烬
  无限欢乐转眼变成凄凉
  有什么你的我的
  有什么穷的富的
  敌人杀来
  炮毁枪伤
  到头来都是一样”
  从来瞧不起山里人的老河口人这时竟不约而同地想到大巴山可是他们藏匿家当、保全性命的最好地方。老河口不远处就是汉口,汉口是汉江汇入长江的地方,汉江全长1532公里,流域面积174000平方公里,途经湖北、陕西、河南、四川、重庆、甘肃六省的78个县市,是长江最长的支流,大神河和小神河是汉江支流的“支流”。许多人从老河口倒涌汉江,大巴山里到处都有老河口人的身影,也有几个人跑到什么样的地图也找不着的小小神河,躲灾避难。
  本是避难,理应夹着尾巴做人,然而他们竟趾高气扬,耀武扬威,口口声声向每一个神河“山里人”骄傲地宣称:“我是老河口人!”并常常用不屑的语气说:“你们这些乡巴佬。”“你们这些洋芋篓子。”“你们这些老陕。”区长石启帆气得拿他们没有办法,国难当头,天下弟兄自是一家,谁敢得罪了这些“大城市”的“英雄”们?他们吃在乡公所,住在乡公所,耍在乡公所,这样下去,小小的乡公所怕要被他们吃垮玩儿塌。官赌开局,这些“大城市人”也赶到上庙看热闹,不,他们是在寻找“门道”。
  正月初五他们开始玩牌,第一天输了不少,正月初六开始赢钱。还是他们教会了神河人“砸金花”的。他们把从老河口带来的外国“洋牌”——54张扑克牌,取掉大小两张小丑国王,哗哗啦啦双手一阵洗牌后,每人发放三张,然后下底压注,一轮一轮地过,最后留下两人开牌比大小,牌大者将底钱和注头通吃。一连七天老河口人天天大赢,从不例外,成了神河有史以来的赌场奇迹!也成了神河街道上无人不知、无人不传的新闻!爷爷是个有心人,爷爷把几个客人请到家里海吃海喝了一顿。老河口人砸金花行,喝酒却不行,经不起爷爷的三劝两诱,几个老河口人便面红耳赤、大汗淋漓,一个当场“喷灌”、“现场直播”,被扶着去了客铺床板上睡觉。另一个稍能喝一点儿的又被爷爷奉劝了八盅六十度的赤岩甘蔗杆儿酒,头脑发热,吹起牛来:“鲁大哥,你真是豪爽啊!我们这次到神河来,一分钱没花,还结识了你这样的好朋友哇!真是三生有幸啊!”爷爷笑着问:“神河咋样?”“好地方!好地方!山青水秀,人杰地灵!没想到这地方竟还有赌场,我以后还要来哩!”“来这里,就为了打牌吗?”“是,也不是!不过,打牌,你们是打不过我们的,我们的牌是特制的!”老河口人突然感到自己说露了嘴,忙改口说:“不,我们的牌技是特殊的。”爷爷紧逼着追问:“那,你们在做牌?你们能看清自己的牌和牌友的牌?”老河口人说着说着便迷迷糊糊睡着了,说过的话第二天也就忘光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爷爷从此便留心观察老河口人是怎样做牌,怎样发牌,怎样“偷牌”,怎样出老千的。
  听说老河口人正月十四要走,正月十三晚,上庙灯火通明,树影幢幢,十八张牌桌人声鼎沸。爷爷今晚破例和老河口人玩牌,老河口人不曾察觉今晚的阵势,依然怡然自得地耍弄他们的“牌技”,爷爷看在眼里,恨在心头,但他知道“捉贼”要人赃俱获,不能打草惊蛇,因小失大。到了凌晨两点,爷爷手里发到三张老K,“滚K”,这是世界第二大牌,谁拿了都会拼命押注,下了二十多轮注头,老河口人刚想从裤腰里掏出一把牌来,爷爷看见了,腾地起身,一把把老河口人掀翻在地!人们还没明白是啥事,爷爷便从老河口人腰带里掏出那把偷藏着的“黑牌”,“啪”地一声,三张老A摊在桌面,“滚A”!人们一片惊呼!爷爷大声骂道:“你们这些流氓,竟出老千!”另一个老河口人不识相地把爷爷推了一把,爷爷气急,转身一个耳光,“啪”地一声,那人的胖脸上炸开五个指印。
  这下子炸了锅,老河口人和神河人打作一团,有人趁乱惊呼:“抢赌场啦!”爷爷忽然大吼一声:“谁敢!”他一个箭步跳到庙房门口的大桌上,扬起手来,再大吼一声:“大家住手!”人们忙放下手上的椅子、板凳、石头、麻将牌,一齐听爷爷发话:“今天出了丑事,几个老河口远客偷牌被我抓着,大家都受惊了,不过,你们把人家也打了,不过还好,没有打坏,就算扯平。”爷爷看到几个老河口人头发凌乱,口鼻流血,一个人的衣服还被扯掉了半块,便继续说:“玩牌要玩个义气,赌博也要讲赌德,人人得讲信用。不过人家是远客,且不是专门为了到我们这里来游玩耍牌的。大家知道,现在全中国都在打仗,日本人都打到武汉了,武汉距他们几个人的家乡不远啊,他们到我们这里来是为了逃难,我们理应接济他们。”爷爷又对几个老河口人说:“好吧,我知道你们几个赢一点钱也不容易,你们明天要回家,赢了就赢了吧,做你们回家的盘缠吧!”几个老河口人低下头,双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一言不发。有一老河口人站起身说:“大哥,都怪我们丢人现眼,这些钱我们不要了,就算充交区公所的官银吧。”爷爷也不大推辞,他非常豪爽地握着他们的手说:“你们这样安排也行,好吧,你们明天一路走好!赌博没啥意思,靠赌博是永远成不了气候的!久赌必输,玩物丧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何况‘生手怕熟手,熟手怕千手,千手怕失手,失手怕剁手’,恶行必遭恶报。今晚,我就将我的这两只赃手,这两只只会赌博不会干活的赃手,‘剁’了,不干了!弟兄们,新社会了,我们都得做点儿正经事才对哩!”
  爷爷说这番话的第二天就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国家力禁“黄、赌、毒”,妓院被取缔,赌博被严禁,吸毒吃大烟的被劝戒甚至法办,从此,爷爷和赌场彻底道别,走上正路。
  “耍钱赌博的人,永远不得成器!”奶奶时常这样诅咒爷爷,奶奶恨透了爷爷耍钱赌博的恶习,她时常咒骂爷爷是一个“永不成器的赌博骷髅子”,是一个“只认得麻将认不得爹娘儿女的败家子儿”,是一个“百做百不成儿的混账人”,是一个“只会混吃混喝的油嘴皮子浪荡鬼”。
  其实,爷爷这个神河最有名的“闲人”,却是一个“民间艺人”哩,爷爷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养家糊口”的“看家”手艺,那就是当歌郎唱孝歌儿。“唱孝歌”也叫“打丧鼓”、“打太师”、“吵夜歌”,是广泛流行于四川、陕西、河南、湖北等周边地区一种独特的民间说唱艺术,是农村村民用于追悼德高望重的老人或任何一个平凡的亡者必不可少的重要仪程。在陕南偏僻的山乡,唱孝歌、听孝歌,成为人们津津乐道、交口传扬的宏大盛景。爷爷也能靠为孝家唱孝歌挣回几十吊铜钱或四色谢礼来养家糊口。这四色谢礼一般是:两升大米、五升苞谷、五斤杆儿酒、两斤香油。大方的孝家有时还另赠缎子被面一床、土织粗布六尺。解放后爷爷只是偷偷摸摸地唱孝歌,唱孝歌当然不能公开,因为政府说唱孝歌是封建迷信,凡是封建迷信都要被统统扫进历史的垃圾堆的。
  然而,我却从来没有听过爷爷正式为哪家孝家唱过孝歌,爷爷晚上被请到山那边去当歌郎唱孝歌,那是秘密的行动,小孩们是不能知道的,邻居当然也不能知道。山这边人家怕这怕那,山那边人家却什么也不怕,“山高皇帝远”嘛。爷爷除了唱孝歌外,再也没有其它手艺了,解放后他率领最后分为五个家庭的三十口人丁,在小镇神河是如何生存、繁衍、发展的?我这个小孩永远不得而知。在农村的山林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小镇上却没有土地没有河池,爷爷靠什么养活自己、养育家人、交朋接友?
  其实爷爷从壮年之后就“风光”不再,平凡的人生清淡如水,就像他唱过的孝歌所说的那样:“人在世上要学好哇,莫学江边一蔸草,风吹浪打不见了……”果然,八十六岁的爷爷无声无息地离开人间,归了上天,像青松寨上的一丝薄雾消失在蓝天里,神河没一个人看见;像大枫树顶的一片枫叶掉在了小神河边,大枫树没一个人看见;像汉江边的一蔸野草被浪花卷去,太极城没一个人看见;像香溪洞的一株野花凋落在枯叶中,金州城没一个人看见。
  不,神河的人们对诞生一个新人不曾新奇,对死掉一个老人却异常关注。不到十分钟,一个人死去的消息很快就能传遍上街下巷、一河二岸、山这边山那边,人们都会赶去奔丧,都会和孝家一起虔诚地祭奠亡灵。
  在世上,人活着人不知道,人死了才被人“知道”,“死”,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标志么?如果说死是人存在的标志,那么,祭奠死亡的仪式便是鉴证一个人在人间生存过的证据么?爷爷死了,给爷爷唱孝歌,祭奠爷爷的亡灵,就是爷爷生存的明证么?
  死亡,是一种人生仪式?
  存在,只有在死亡中显现?
  给爷爷唱孝歌的歌郎有两个人,一个是平定河的刘道美,另一个是沙阳河的张启贵,他们从前是爷爷的师弟,他们率领两班人马,先打擂台,然后联唱,甚是热闹非凡。他们要唱整整一夜,内容有八大部分:劝孝、行孝、前朝古人、说诗对句、历史沿革、朝代更替、古今人物、日月星辰、四书五经。东南西北四处的乡亲都赶来听孝歌、看热闹。爷爷躺在杉木棺材里,双唇紧闭,双眼轻合,好像对人生颇感惬意和满足的样子,但他却是永远听不到那弥漫在青松寨上空的抑扬顿挫、撕心裂肺、自己唱了几十年的孝歌了?
  开唱前,妈妈用四个瓷盘盛满香烟、绿茶、白糖、糕点做为歌郎润口爽喉的零食,戏房的唢呐、丧鼓、大锣哗哗啦啦疯狂打闹一阵,爸爸兄弟五人依次跪请歌郎入座。刘道美敲鼓,张启贵打锣,边敲锣打鼓边围着爷爷的寿棺转圈、吟唱,他们两人为众位歌郎,先开“歌路”——
  刘道美唱道:
  “一根青竹圆溜溜,孝家请我开歌路,
  歌路不是容易起,未曾张口汗先流。”
  张启贵唱道:
  “开天天有八卦,开地地有五方,
  开人人有三魂,开神神有豪光。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打扫堂前地,金炉三柱香,
  十字路上,先请各路的神将——”
  刘道美:
  “一请天上的天师,二请杨戬二郎,
  三请玉皇大帝,四请四大天王,
  五请五方同志,六请孝家的家堂,
  七请七仙姐妹,八请八大金刚,
  九请九天玄女,十请十殿的阎王,
  请了家堂香火,还有司命灶王,
  请了当方土地,还有本县城隍;
  东方请起东海八仙,南方请起祖师武当,
  西方请起唐僧三藏,北方请起观音娘娘……
  孝家无事不请,只因家严身亡,
  歌郎无以为敬,只有清歌颂扬……”
  开罢歌路,本来专为看热闹的众人也磨拳擦掌,跃跃欲试,纷纷搬弄出自家的拿手好歌,轮番上阵,歌词优美风趣,声音高吭爽亮。
  爸爸、三达、四达、五达则轮流手捧高香,跟在歌郎后边,围着爷爷的灵堂转圈,这叫“转香”,或叫“传香”,意为香火不断,家风永传。我们这些孙子辈儿的也纷纷把手上的香火点燃,跟在大人后面,围着爷爷打转。我们这些孝子贤孙们在爷爷生前没有尽到孝意,在爷爷死后却严肃着面容,戾诚着心意,高举着香火,向爷爷不停地默哀、叩首!
  婶婶们忙完大小厨房的活路后,抽空也来到灵堂听歌,听着听着便都哭成一团,唱孝歌的歌郎们便唱得更“来劲”了——
  刘道美:
  “来到家严灵堂前,孝家哭得泪涟涟,
  只为大人归了阴,永生永世难谋面。”
  张启贵:
  “叫声孝家听我言,人生一世本自然,
  生生灭灭云无根,深深浅浅水无边。
  彭祖活了八百岁,张果老活过两万年,
  甘罗十三已拜相,子牙七十才出山。
  天增岁月人增寿,只当跨鹤归西天……”
  唱到半夜,人们仍然兴味盎然,歌郎的声音更加爽亮了,他们对起了古今历史“数字歌”——
  刘道美:
  “一唱混沌和黑暗,混混迷迷数万年,
  二唱一个盘古王,劈天开地分阴阳,
  三唱三皇把世治,又遇五帝立朝纲,
  四唱纣王宠妲妃,杀了多少忠良将,
  文王渭水去访贤,武王伐纣兴周邦,
  五唱五霸七雄将,春秋战国个个强……”
  张启贵:
  “一字下马一根枪,二郎担山赶太阳,
  三人哭活紫檀树,四马偷唐小秦王,
  五虎月下保太子,镇守三关杨六郎……
  十七仁贵去征西,十八罗汉来投唐,
  十九王莽追刘秀,二十敬德保唐王……”
  刘道美:
  “哪吒一岁会走路,老君二岁把仙修,
  唐僧三岁会说话,孟子四岁看《春秋》,
  孔子五岁知仁义,罗成六岁打登州,
  存孝七岁摛猛虎,杨戬八岁信天游,
  织女九岁掌金梭,盘古十岁统诸侯……”
  哧咚哧咚哐哐哧咚哧咚哐,哧咚哧咚哐哐哧咚哧咚哐,咚哐哐咚哐哐哧咚哧咚哐……刘道美和张启贵的舌尖唱干了,爸爸忙递上一杯热腾腾的茶水,他们自己也抽空用小勺匙抄一勺白砂糖放进嘴里含着,以便润润喉咙。
  编撰孝歌的民间歌郎都是大诗人啊,他们用那么几个简单的数字便把中国几千年的历史轻轻一串,呵!那么生动无比,那么活灵活现,像一根长长丝线上闪动着无数颗硕大晶莹的珍珠。
  刘道美:
  “小小葫芦五寸高,来自仙山蓬莱岛,
  装了五湖四海水,未曾装到半中腰……”
  张启贵:
  “红军揭开葫芦看,一股青烟升九霄,
  混沌黑暗淹完了,三十六朝放火烧……”
  唱孝歌的歌郎为什么拥有那么多的知识?他们为什么能把这个世界看得如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爷爷给别人唱孝歌,也唱的是这些东西吗?其实,歌郎说的是为亡人唱歌,而他们说唱的有些内容大多与亡人毫不相干,他们唱的是历史,唱的是现实社会,唱的是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来来往往、坎坎坷坷、生生死死、幻幻灭灭。
  刘道美:
  “七日走过黑阴山,三日上了奈何桥,
  奈何桥,奈何桥,一丈宽来万丈高,
  大风吹得摇摇摆,小风吹得摆摇摇,
  亡人桥上把手招,辞了阳世路一条……”
  张启贵:
  “要得死人还魂转,好比海里捞明月,
  彭祖活了八百岁,还到阴家去转接,
  不怕你银钱过车车,有钱买不通阎王爷……”
  是哦,每个人都有生,每个人都有死。但有些人生时如树,死时如花,“重于泰山”,人人都关注他和欣赏他,就像孝歌中唱到的那些英雄豪杰、仁人志士。爷爷却一生平淡,永远是草,永远是生长在路边的无名小草,“轻于鸿毛”,谁人注目?谁人知晓?是啊,“人生在世要学好哇,莫学江边一蔸草,风吹浪打不见了……”
  不,爷爷死了,四邻的乡亲、远近的家人全都丢下手中的活计,一门心思为爷爷守孝三天,这三天里,爷爷总被人们提起,总被人们议论,总被人们敬仰。我想,这三天里,爷爷其实才在世上真真正正地活着,真真正正在人们的心中存在着!爷爷的死亡使人们知道了爷爷的存在!
  我想,你的死亡会使人们知道你自己的存在,所以死亡是一种人生仪式呵!
  后半夜了,李家山的几个爱说爱笑爱唱爱闹的青年人喝多了酒,也加入了歌郎的行列,打起了擂台。
  李照宏唱道:
  “天外天、天里天,我是天顶一神仙,
  游了三山游四海,肩膀背着铁褡裢,
  一头派着天连地,一头派着地连天。”
  李照清唱道:
  “天里天、天外天,我是天外一神仙,
  手持一把金刚钻,钻破你的铁褡裢,
  一头露出天连地,一头露出地连天。”
  刘清科唱道:
  “孝歌场上真热闹,兄台唱得实在妙,
  敢问老兄名和姓,小弟也好来请教。”
  向自全唱道:
  “兄台才高显手段,小弟只得胡乱编,
  我唱几句封神榜,还望兄台多包涵……”
  神河没有娱乐设施,街道居民、山上村民无以消遣,更无机会一展山民爱说爱唱的歌喉,呵,一个亡人的灵堂竟成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实现“艺术人生”的小小舞台。
  我还是在爷爷的灵堂上第一次听到这些不知从何年何月何日开始传唱的孝歌的歌词的,我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孝歌歌词流失在民间,“像江边的一蔸草,风吹浪打不见了……”
  屋外的天空开始泛出白光,星星逐渐变得稀少,很多星星早已消失在万里长空里,就像爷爷的灵魂在慢慢熄灭,渐渐凋零,虚隐于万古太极。
  刘道美把胸前的皮鼓、张启贵把手中的铜锣一阵暴风骤雨般急敲猛打,屋外便有人高叫一声:“还阳了!”爸爸赶忙率领众孝子贤孙一齐从灵堂奔至大门外的十字路口,爸爸捧着爷爷的灵牌,跪在一块青石上,面朝东方,面朝太阳就要升起的地方,沉默不语。我和所有的孙子辈们一起把一页页纸钱丢在熊熊燃烧的香火里,几百只檀香青烟袅袅,像爷爷即将远去的身影。
  鸡鸣阵阵,东方欲晓,“还阳”的时候到了,刘道美在灵堂里围着爷爷的棺材转着最后一圈,他高扬着头,唱出更加悠扬的曲调:
  “还了阳来还了阳,还了月亮还太阳,
  还了月亮落西海,还了太阳出东方……”
  张启贵也在爷爷的灵堂前转着最后一圈,他也高扬着头,唱得曲调更加诚恳,更加深情:
  “还了阳来还了阳,阴歌改着阳歌唱,
  阳歌保住你孝家门,阳歌保住我唱歌郎……”
  最后,刘道美、张启贵面向所有孝子贤孙孝男孝女,“合唱”道:
  “说还阳,就还阳,孝男孝女莫悲伤,
  人生哪个谁无死,个个亡灵上天堂。
  说还阳,就还阳,回到阳间度日光,
  人生在世积修好,子子孙孙福寿康……”
  又一阵急风暴雨般紧锣密鼓后,歌声戛然而止,像冲天的巨浪终于从海岸上退了回去,霎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孝子贤孙们便风也似地涌回灵堂,帮着大班上的人把爷爷的棺材捧到门外的院场上,等到时辰一到,一齐送爷爷“上坡”。
  爷爷就要下葬到青松寨对面的槐树坡上,爷爷再也不会到我们大枫树来了,他再也不吃我家自留地长着的红辣椒了,尽管那些红辣椒永远永远火红着,永远永远像一地燃烧着的滚滚火焰,烧遍了大枫树下、小神河两岸黑油油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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