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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第一件刻骨铭心地记忆着的事

作品名称:最后一个乌托邦      作者:赵文元      发布时间:2014-05-04 11:46:30      字数:4974

  
  我认为,一个人的人生是从他刻骨铭心地记忆着的第一件事开始的,因为这件事扒开了他观察人世的眼,启动了他思考人世的脑子。而我人生中刻骨铭心的第一件事就是童年时的那次匪患。而一提起这次匪患,我的肚子仿佛又饥肠辘辘起来。
  是的,饥肠辘辘使我很难入眠,好不容易合上眼也很容易被惊醒,这不,有别于平常夜里的异样的轻微响动,使我从轻睡中一下子进入了似睡非睡的迷糊状态中,但这种状态也只持续了几秒钟,因为我听出了这是在我家的地上轻手轻脚地生怕惊扰了一只蚂蚱的倒腾东西的声音。莫非有贼?因为我已经听说了好几家人家晚上被人把白天挖的野菜捋的树叶偷走了!
  我一激灵翻身爬起来,但却象猫翻身一样的轻捷无声,生怕惊扰了贼。就见朦胧的夜色中,有两个黑影围着炉灶鼓捣着什么。我吓得大气不敢出,可又一心想叫醒父母,但就是张不开口。惶急中我忽然觉得这两个黑影这样的熟悉,再定睛看——我的天,那端着锅,把锅放在炉台边上的,弯腰向炉膛的不是母亲吗?那屁股冲着我撅着,上半身探进炉膛里的不是父亲吗?他们深更半夜的在捣鼓什么呀。只见父亲不时直起腰来,往锅里放着什么,但我不敢问,因为父亲是最讨厌小孩多嘴的——父亲的巴掌太厉害了。
  这时,我听见村子里响着隐隐的嘈杂声,仿佛有哭声,有骂声,偶尔还有狗叫声。这使我很高兴,因为村子里好久听不到狗叫声了,听大人说,狗饿的都离开村子当野狗去了。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没有狗是多么的阒寂呀!但幼小的我很快的从这嘈杂声里感觉到了危险,狗叫声带来的高兴马上无影无踪了,因为这嘈杂声是我在夜间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这时我才看清父母很慌张,母亲不停焦急地小声问父亲好了吗?好了吗?父亲却只顾忙活着不吱声。
  嘈杂声越来越近了,越来越大了,越来越清晰了,偶尔还有啪的一声我从来没听见过的脆响。我见母亲浑身抖的越来越厉害,快要站不住时,父亲才直起腰来,把他脚边的一只坛子——奥,我认出来了,是我们家放米的那只坛子——抱起来,把米倒进了炉膛里。我吃惊的差点儿叫起来。只见父亲放下坛子,端起锅来,把锅里的东西往炉膛里一倒,然后把锅递给母亲,母亲就把锅放在地上,用袖子往净擦锅,而父亲这时把一只脚跨进炉膛里踩着,然后把脚骗出来,冲着炉膛弯着腰小心地拨拉着什么,然后对还在小心地擦锅的母亲说:“端上来吧。”母亲把锅临端起来前又赶紧擦了两下,正要往起端,好像忽然又看见锅里有点儿尘土似的,又慌忙擦了一下,才一直腰,把锅端起来,稳在了炉灶上。
  这时,嘈杂声更大更清晰了。只见父亲慌忙把那只坛子搬到了原来的坑里,手忙脚乱地埋好了,把土踩瓷实了,认真地飞快地伪装了一番,但还不放心,就又跑出屋,一会儿抱回一抱干禾草来,苫在了上面。
  这时,我听见邻居黄猫家的院门被踹开了的惨叫声,仿佛门的五脏六腑砰的一声被踹了出来。接着,我听见黄猫老婆的一声哭叫,接着一声粗野的喝骂声,黄猫老婆的哭声就没有了。我惊恐不已,本能地把目光望向了父母寻求保护,却见父母站在地上抖成一团,仿佛要散架了一般。这景象使我惊骇得动也不敢动了,只是竖耳听着黄猫家传来的喝骂声和哭求声。
  这时,我身边的大妹一声尖锐的哭声象猛然撕裂的布一样响了起来,惊的我也用哭腔叫了一声妈呀!就见母亲一下子扑过来捂住了我和大妹的嘴,黑暗中母亲惶急的眼使我和大妹吓得不敢出声了。
  一会儿,我听见那几声粗野的骂声又在黄猫家的院子里响了起来,一会儿,摇摇拽拽的光线从我家的门窗的缝子里窜了进来,越来越强烈了,接着一串不慌不忙的粗野杂沓的脚步声向我家的院门响过来。我感觉到母亲把我和大妹搂的越来越紧了,仿佛要把我俩搂进她的身体里藏起来。我瞥见父亲的脊梁断了一般立在地上,不!是靠在一只看不见的东西上!我的心快要蹦到了嘴里了!我虽然年幼,但已经知道土匪来了!因为土匪打劫的故事我们这些小孩子是经常听。。
  我家的院门是不关的,但仍被人踢了一脚。紧接着我家的家门就被一脚踹开了,那惨叫声仿佛它的五脏六腑被一脚踹飞了。
  我和大妹又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二弟和二妹也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哭叫着妈妈。我母亲就用你难以想象的速度和动作,一下子跳上了炕,把我们姊妹四个都搂在了怀里。
  在我母亲的这电光石火的动作中,我暂时失去了知觉,等我又能看了,又能听了,只见一个中等偏瘦的家伙,举着一只火把站在当地。火把嘶嘶地叫着,不时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火把把屋顶上从泥巴里露出来的茅草燎着了,一眨眼间烧成了卷曲的一条条灰烬。火把呛人的黑烟一会儿就从屋顶贴着墙壁蔓延了下来。
  这个人象看一泡狗屎一样看了看抖成一团的父亲一眼,就转头去看另一个高大魁梧的家伙,只见这个人正傲慢不屑地站在他后面一些,左手把马鞭子漫不经心地在右掌上拍着,挖苦人似的缓缓地打量着被火把照的通明的屋里,一把旺盛的络腮胡子在火把的照耀下象黑色的火焰一样向下窜突着,他那双轻浮地转动着的狂野的黄眼珠子让人不寒而栗。
  他的眼珠子转悠够了,才象发现了父亲一般厌倦地看着父亲,仿佛父亲得突然出现打扰了他的悠哉游哉。他象猫伸出胡须撩逗老鼠一样伸出马鞭子一晃,鞭梢就居高临下碰着了父亲。父亲象乍然见了眼镜蛇的脑袋擩到了眼前一样不由得惊得向后一退。两个土匪就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个拿着火把的土匪的笑声充满了献媚的味儿。就见他象太监在皇帝面前喝斥罪臣一般暴喝一声:“跪下!”父亲就不由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大个子土匪的脚下了。这让我感到了奇耻大辱,因为常被父亲惩跪的我明白,跪就是屈服讨饶!这也让我第一次看不起父亲,因为在我的眼里父亲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同时使我感到了冷彻骨髓的恐惧——既然天不怕地不怕的父亲在这个人面前都这样的窝囊,可见这个人是多么的令人可怕了!所以我大气也不敢出。我见我的三个姊妹好像也与我有同感,也大气也不敢出,和我一样直瞪瞪地看着那个喝斥父亲的土匪。又听见大个子土匪漫不经心地问父亲:“知道我们来干什么了吗?”
  父亲嗓子抖的几乎说不出话来:“知……道。”
  小个子土匪狗仗人势地不耐烦地叫:“那还不赶紧往出拿?等我们弯腰去拿吗?”
  父亲赶紧爬起来,象一只大猩猩那样卑躬屈膝摇摇晃晃地溜到了埋坛子的地方,一把把苫在上面的茅草拨拉开了,三八两下用手刨出了坛子,仿佛慢了就会被踢屁股一样。然后战战兢兢地把坛子抱到了大个子土匪的脚前放下了。
  大个子土匪:“揭开盖子!老子又不长穿山眼的。”
  父亲急忙揭开了盖子。那小个子土匪怕累着了大个子土匪,赶紧替大个子土匪效劳,探头往坛子里一看,就翻着眼凶狠地看着父亲:“怎么这么点儿?!”
  父亲扑通一声又跪下了,结结巴巴地说:“大旱了一个多月了,我们要不是夹和着野菜树叶吃,连这点儿也没有了。”
  小个子土匪一脚踹在父亲的左肩上,父亲一歪坐倒了,又赶紧跪好了。
  就听这小个子土匪凶暴地说:“就你家遭旱了?别人家没遭?刚才那家人家就比你家多多了!告诉你,要是窝下了,嘿嘿!”说到这里,他的眼珠子就邪恶地四处一转,落在了母亲的怀抱里,就走过去一把掐住三岁的二妹的脖子,象提一只狗仔一样要从母亲的怀抱里提留出二妹来。
  母亲死抱着二妹不放,二妹的脸因为窒息而蹩的通红。
  父亲惊叫一声:“孩子他妈,放手呀!”就扑过去扳开了母亲的胳膊,二妹就被小个子土匪凌空提留了起来,手和脚象被凌空提起的兔子一样乱蹬着。
  父亲冲着小个子土匪直磕头:“爷爷,你别掐死她呀,千万别掐死她呀!我家去年收成不好,没别人家粮食多呀!”
  小个子土匪笑:“让她这样死便宜了她了。”就一抖手,把二妹托在了掌上。
  二妹在他的掌上象肚皮朝天的蛤蟆一样一边乱蹬着腿乱动着胳膊,一边浑身抽搐着,剧烈地咳嗽着。
  小个子土匪对父亲说:“如果你做了手脚,现在拿出来还不迟,要是让我们搜出来了,嘿嘿。”说着,把火把垂下来,屋子顿时一暗,等火把的火焰又腾起来,焰头正好燎着了二妹的脚,二妹的脚乱动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哭声和咳嗽声挤在一起反而谁也出不来了。
  一股燎毛味就钻进了我的鼻子里。
  炕上的母亲惊叫起来,地下的父亲直磕头:“使不得,爷爷,使不得。”
  小个子土匪慢悠悠地又举起了火把,眉毛一挑,笑道:“不!我还不会这么烤死她,我会先用小刀在她的身上划出一道道血口子来,把盐巴花椒大料等等调料抹进血口子里,再把她串在小刀上慢慢地烤熟了吃。小孩的肉可是肉中的珍品呀!哈哈!”说着巴结地看着大个子土匪。
  大个子土匪好像没看见,一脸厌倦不耐地站着。
  小个子土匪愈发卖劲儿了:“快拿出来!”
  父亲直磕头:“爷爷,爷爷,真的没有了呀!真的没有了呀!”
  小个子土匪脸一黑,叫一声来人,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土匪就跑了进来。小个子土匪冲他一挥手,这小土匪就挺着枪满屋子乱翻了起来。
  实际上我们家里除了一只破柜子和那只坛子外,只有一只小水瓮和那口铁锅,以及两只破碗了。所以一眨眼的功夫,这些东西都被小土匪的枪托子砸烂了,什么也没找到。小土匪就请示地看着小个子土匪,我看得出来他不敢看大个子土匪。
  小个子土匪下巴一抬:“炕洞。”
  小土匪就跳上了炕,把母亲和我们轰下了炕,用刺刀三八两下就挑开了炕皮,露出了炕洞来。小个子土匪举着火把走近了,照着看遍了炕洞,就丧气地把二妹一下子丢在地上,对父亲说:“把米倒进袋子里去!”
  这时又进来一个背袋子的土匪,把袋子放在地上张开了口子。父亲赶紧抱起坛子把米倒进了袋子里。
  就听小个子土匪骂道:“一个穷村子,十几家才弄到半袋子米,真不值得咱辛苦这一夜。”
  大个子土匪白他一眼:“能弄一点儿是一点儿,一眼看下今年是天收人了,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你还指望象往年一样大酒大肉?”小个子土匪赶紧点头称是。
  一伙人就这么说着话扬长而去。
  等他们出了院门,父亲才赶紧把二妹抱在怀里哭着说:“娃子,娃子,爸不是人!爸不是人!”这时全家人才号啕大哭起来。
  多年后父亲常常愧疚地提叙起这件事,称自己无脸去地下见的二妹,死的时候还向我再次的提起这件事。我开头几年可能恨父亲心硬,可随着阅历增多,就明白了父亲的苦心。很简单,一旦把那些粮食交出去了,一家人赖以活下去的支柱就倒了,因为手里还有些粮食,就会使人觉得境地还没有到绝望的程度。也就是说,父亲当时是破着二妹死的风险来拯救全家人的。
  我们一家人因为炕被毁了,只能在地上相拥着嚎哭着。嚎哭了多久我不知道,总之在这嚎哭里惊恐的神经渐渐地和缓了下来,一家人的哭声低了下去,最后默默地席地而坐着。我们姊妹四人被母亲搂在怀里,我们也都伸开胳膊抱着母亲。
  父亲独个儿把头埋在裤裆里蹲着。
  一家人静静地听着整个村子陷在了混乱嘈杂声里,心情象逃出来的人藏在一边看着整个村子遭殃了一般既庆幸又难过。
  嘈杂声终于变成了单调的凄惨的哭天喊地声。在这哭天喊地声中曙色渐渐明亮了起来。
  一串小心翼翼的小孩的脚步声响了过来,一家人都警觉了起来,敌意地盯着家门。
  母亲警惕地盯了一眼从砸烂的柜子里散出来的一团野菜,仿佛这小孩是来抢这团野菜来的。
  一会儿,黄猫的儿子黄皮那张瘦黄胆怯的小脸出现在了我家敞开的门口,他脸上的神色显得既幼气又老成。一见我们敌意的目光就停住了,怯生生地问我:“名名,你……掏野菜去不?”
  这时黄猫凶狠的声音老远地传了过来:“回来!谁让你多事!”黄皮就赶紧溜掉了。
  父亲就急忙站起来说:“今天一定会全村出动去掏野菜捋树叶的,这样下去用不了两天,咱村的地里就寸草不留了。咱也得赶紧去掏呀。起来吧都,把这些野菜煮的吃了,好有力气去掏。”
  万幸破水瓮的底子上还有水,可当心被砸了个洞的锅却用不成了。父亲挠了挠头,就用院子里的石头垒了个简易的小灶,把那只米坛子稳在了灶上,把水瓮里的水倒进去,点火烧了起来。母亲就丢下我们站起来,把野菜拣了拣,丢进了热气腾腾的坛子里。
  野菜煮好了,父亲把破锅支楞起来,用树枝折成筷子,把野菜捞到锅帮子里,一筷子一筷子轮着喂我们。可是除了我能嚼得动野菜外,弟弟和大妹都嚼不动了,父亲就挥着巴掌强迫着他们嚼。
  母亲嚼烂了野菜喂二妹。
  吃完了野菜,父亲对母亲说:“让名名留在家看顾弟妹们吧。”母亲哎一声,就跟着父亲往外走。可不久两人又折了回来,从炉灶里扒开了炉灰,又扒开了土,我就看见粮食露了出来,然后他用家里仅有的两只囫囵袖筒把粮食装了,扎住袖口子。父亲用一截烂草绳把一只袖筒捆绑在自己的怀里,母亲也用一截烂草绳把另一只捆绑在了自己的怀里,又都把褴褛的衣服穿好了,互相看了看,觉得不会让人看出来了,才又嘱咐我们几句走了。
  一会儿,母亲又折了回来,嘱咐大妹看护好二弟和二妹,让我也去掏野菜去,说这样能多掏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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