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封

　　易山先生：
　　我是咸阳的老学兵项国庆，和高征途高班副我们曾是学兵战友。
　　几十年了记忆还是清晰的。我记得我和战友们去陕南是在一九七○的阳历八月底，我们先乘坐的是政府提供的公共汽车到西安，到了西安改乘学兵专列。一路上，蒸汽机车牵引的专列从咸阳火车站出发，东行到河南的南阳，再由河南的南阳拐来拐去向南到了湖北的襄阳，当时湖北那段襄渝铁路已铺设到了离陕南不远的六里坪。我们的专列从襄阳慢腾腾地东行，到了六里坪火车站下车后乘的是前来接应的铁道兵的军用卡车。车队从六里坪沿着弯弯曲曲的简易的盘山公路继续往东，大多的时候，在军车里低头俯瞰北边就能看见公路下的汉江。简易的公路仿佛架在汉江上，加之路面坑坑洼洼，坐在军车上颠簸的人晃来晃去，胆小的战友因此有时吓得会“啊呀”尖声惊叫起来，担心军车会掉进江里。过了湖北毗邻陕南的胡家营镇再走不远，突然陕南的白河县从崇山峻岭中现了，映入了我们的眼帘。从进入白河县地界开始，我和战友们就陆陆续续被分流到各个施工点，五百二十一个学兵，分到矮滩军车已经空了。
　　还没有开始修铁路，近六天的长途辗转，已让我和战友们尝到了辛苦的滋味。我被分在矮滩，下车后我和五十九个学兵战友背着背包，拿着行李在前来站在路边迎接学兵的铁道兵班长魏志山的引导下，我们朝盘山公路南边走去，迎面是一座坡势挺陡的山头，走在最前面的魏班长带我们走上一条依山势斜向东南方向的羊肠山道。山道窄得仿佛是一条飘向远方的灰色的布带子。魏班长走的步态稳健，这可让我和我的学兵战友们做难了，生长在自古有“八百里秦川”之称的关中平原的我和我的战友们，何曾受过这样的苦走过这样的山路。背上背着鼓胀的背包，一只手上还提有简单的行李，斜挎在肩头的军用帆布挎包随着脚步击打着胯骨，汗水迷住了我的眼睛，我的双腿似乎被灌进了铅水，沉重的难以自拔。
不时回头扫视队伍的魏班长大声吼道：“鼓把劲！山路难走，要特别留神。不要朝涧底看。注意看脚下，前一步踏实在了再迈下一步。不急，太阳还没有偏向中天，我们赶天黑下到山涧不成问题。睁大两眼瞄好脚下的路，走好每一步。”
其实，即使魏班长不提醒，我也实实在在地早就照他的话做了。山涧说来也不是深得望不到底，我大着胆子俯瞰了一眼接近直上直下的涧底，看见涧底遍布大大小小的石头，我立刻后悔不该不听魏班长的话，看了一眼涧底反倒更让我提心吊胆了起来，我生怕一不小心一脚踏空滚下山涧就性命难保。心里越想越恐惧，以至于迈步时我的脚都有点打颤，性命攸关，不能有丝毫大意，我奋力压抑着在心头扩散的恐惧感，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我仰头望了望白云飘来荡去的浩渺的天空，深深地吐纳了几口山野清新的空气，又往肚子里狠咽了两口唾沫，总算稳住了心神。尽管再走下去我跟身前身后早已汗流浃背的战友们一样步态踉踉跄跄，可是能以战士的坚强尽最大努力坚持走好抵达山涧的每一步，我和我的战友们无愧于“学兵”的称谓。
　　矮滩，不能单从地名上去理解这个地儿。实际上，矮滩不是滩，而是一个开阔点的山涧，我和战友们在魏班长的引导下从太阳偏向中天之际下山，下到涧底虽然看不到太阳了，但是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山涧里燃着的篝火把东、西两边凹凸不平的陡坡照得忽明忽暗，陡坡上一对一对人工凿成的脚窝像似无数双重叠俯卧着的瞪着山涧的动物的眼睛。歇息过后，缓过劲来，我从山涧缓缓仰起头，目光追随脚窝望到黑夜来临的天上，天上繁星点点。我想脚窝要是天梯多好，我不就可以蹬着脚窝上天吗？当天夜里，我和战友们栖息在铁道兵老大哥专门为我们学兵搭建的帐篷里，一个班一顶帐篷有点拥挤。地上铺有厚厚一层灌木和树枝垫底，上面铺一张竹席，就算是床了。九月的金秋时节，要是在关中气温跟夏天差不多，但是在巴山的山涧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气温都比较低，晚上睡在竹席上感觉挺冷的，我的一些战友睡觉不得不在竹席上再铺上随身带的褥子，盖上被子来抵御寒凉之气。帐篷里黑漆漆的，为了把近处篝火的火光引进来方便我们在帐篷里看清东西，我们把帐篷用来遮挡进出口的帘子扯去，篝火的火光就通过进出口照进黑漆漆的帐篷里，给我和战友们带来了些许的光明。
　　黑夜里，巴山的山涧风吹着草木呼呼啦啦地响，野兽和飞禽的嘶鸣此起彼伏，我和战友们还没有像铁道兵老大哥那样适应这里的环境，深更半夜也依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听着山野禽兽的叫声，心里瘆得慌。我侧卧着蜷缩着身体，睁着两只眼呆呆地盯着亮堂堂的帐篷门口。我的母亲悄然地从帐篷的门口走进了帐篷，她脚步轻缓，笑着走向我的床边，她在我的床边站着慈爱地看着我，还俯下身子边瞧我边伸右手抚摸着我的头和脖子，还有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她深沉地把鼻子吸了几下，我听她细声细语地跟我说：“国庆呀，浑身汗腻腻的，可是长大了，有出息了，不再让家里人为你操心了……好样的。”第二天起床，我走出帐篷，置身在巴山的山涧，回味昨晚的梦，我凄然一笑，想梦要是能成真，该多好啊！
　　在当学兵之前，我是一名读完两年初中的初中毕业生。我一九六九年初中毕业后，看到因父亲身患重病常年卧床不起造成家里经济困窘的现状，为了减轻家里的生活重担，我放弃了接连上高中的念头，打算后面有机会再继续求学的。要说的话，那些年头，上学在今天的人们看来是十分搞笑和耐人寻味的事。受社会政治气候的影响，上学的随意性很大。学校随时都有可能关门，学生随时都有可能被要求参加狂热的政治运动，从而离开学校。那时，中学生都被美其名曰冠以“红卫兵”。红卫兵，在当时是个既高尚又光荣的称号，在社会中是很吃香的。待在家里的那一年，我依然是红卫兵，得益于我家的贫农成分，所以我根正苗红，在红卫兵的队伍中我的身份和地位是蛮高的。源于家里太穷了，钱财的诱惑对我来说是巨大的，说良心话我难以抵御。在跟红卫兵上街大搞串联和批斗运动中，我先后几次伙同一伙红卫兵打了批斗对象、抢了批斗对象的家财。
　　一天，又参加完大批斗运动，我欢天喜地地回家，母亲一见我拿着的不义之财，竟然给我下跪，佝偻着身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颤巍巍地对我说：“愣娃呀！缺德事做不得啊！你要是再不听话，我跟你爸哪里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啊！不如死了的好啊！你这样做，整天批来斗去，是要遭天谴的啊！愣娃啊！听妈一句话，找点正经活路干，别再害人了啊！害人的人迟早都是要遭报应的啊……母亲语塞，哽咽着抽泣着。一时间，我怔住了，望着母亲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忽然感到浑身渗凉。母亲之前苦口婆心地多次规劝我没有结果，她那次看来是豁出去了。
　　母亲的下跪，极大地震撼了我的心灵。打我出世，到母亲去世，要强的母亲即是再苦再累，她也从来不会在人前低头的。但是，母亲一生却在她的儿子面前不但低下了头，而且还跪下了双膝。啊！母亲呀！要是您老人家如今还健在的话，儿子我一定会用开面馆挣来的钱好好地养活您，报答您的啊！
　　感谢敬爱的党！感谢英明的毛主席！要是没有敬爱的党、敬爱的毛主席，我就当不上学兵，也就不会在后来修筑襄渝铁路的三线工程中弄坏眼睛，直到后来双眼失明。我很淡然，每个人说的话和做的事都是有因果的。我在红卫兵时代干了坏事，我母亲因此担心我会遭天谴会得报应，结果呢？还真的应验了。千里奔赴陕南的秦岭和巴山中建设三线工程，我和我的战友们的年纪相仿，大都在十六七岁。在近三年的艰苦卓绝的筑路劳动中，像我们这群关中愣娃，着实吃尽了苦，流足了血和汗。在我，我以此为荣，并引以为自豪。无异于劳动改造的襄渝铁路修建中，我能不死，捡条命，我深信这是上苍对我的眷顾和开恩，更是我忠诚于毛泽东思想和心甘情愿地接受劳动改造的结果。这个结果使我在劳动中改造了自己邪恶的思想，努力使自己成为了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一个有益于国家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也尽力使自己蜕变成了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不受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不会再危害社会和他人的人。不久，我就踊跃应征当上了学兵。我的母亲一度为我当上学兵高兴地说这是天意，她得感谢上天。
　　三年学兵的经历，深刻地影响着我后来的人生。就因为在秦、巴大山里经受了修筑铁路的艰苦磨砺，才使我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即使遇到再大的困苦，我都能勇敢地面对和承受，并且对坎坷的生活自始至终都充满了勇气和信心。几年前，我下岗回家，在咸阳城里开了一家“老学兵面馆”，凭着我老伴做面食的手艺和我们两口子的勤恳，面馆开得红红火火。闻名而来的学兵战友真不少，每每听着来饭馆照顾我生意的老学兵战友们津津有味地吃面食时发出的吸溜声，以及他（她）们聊侃学兵的话题，我打心里感到我的生活充满了五彩阳光，我是个幸福的人儿。
　　易山先生，要不是前些天来咸阳“老学兵面馆”看望我的高班副刻意向我介绍了您，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赶早知道在少年学兵曾经为修筑襄渝铁路而战天斗地的秦、巴大山里的一个火车站上现如今竟然有一位您这样的才华横溢的年轻后生在关注着我们日渐势衰名微的老学兵。现在的人，可以说对“学兵”这个概念十分陌生，几乎很少有外人提起，但是听高班副一说先生您正在为写作学兵小说搜罗素材，我立即来了兴致。撤离襄渝筑路战场的这几十年来潜藏在我内心的对于学兵时代的念想和情感喷薄而发，我虽然是个瞎子，但是我的记忆和说话的能力是健全的，往事历历在脑海里浮现，我很想把我亲历过的学兵岁月里发生的人和事对先生您说出来——我要用切切实实的行动来表达对您写学兵小说的支持。在此，利用休息的时间，我口述，由支持我鼓励我几十年如一日陪伴着我的老伴执笔，给先生您写了信。我写给先生您的信，如果能对您的写作提供哪怕微不足道的帮助，我项国庆也会因此而激动不已的。信暂且先写到这里。
　　祝
　　大作早成！
　　关中老学兵战士：项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