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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第四章

作品名称:      作者:红酒      发布时间:2014-02-22 10:17:52      字数:3172

  村东,大约十里远,有一片坟地,那里埋葬着祖祖辈辈死去的人。后来,村里的人为了安抚活着的人失去亲人的悲伤,以示死去的人是脱离了苦海,是去享福,而给那片坟地取名叫幸福屯。
  姜梅出嫁后,姜万承就忙起了一件事,约了东邻居姜福堂去了幸福屯,并在那里为自己选了一块自认为风水不错的宝地。其实,那里就是一个荒甸子,即没山,又没水,也没路,一个个的小坟包上长满了嵩子和野草,有的坟头上开了几朵小黄花。在这样一个空旷的地方,不能依山作为屏障,也不能傍水作为后人财源滚滚或人之灵性的起源,但是他想着他死后入土的棺材下面,在多少年后能有一汪水,水里游着两条鱼,年年有鱼(余)。他似乎不知道自己死后被埋在泥土里,很快就会被腐蚀成一堆烂泥,很快就会了无痕迹,而不是成为什么神灵。他殷切地希望死后能保佑他的后人,辈辈生活富足。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却要寄托在死之后来弥补,活着的时候吝啬自己的爱,死了之后就能由狭獈变得豁达,由邪恶变得温情吗?当然不能说他是恶毒的,他也有人性的善,比如孝敬父母,比如会慷慨地盛上一碗小麦再外加两个大饼子打发要饭的,还问他要不要喝碗热水,比如疼爱儿子,喜欢姜阳。爱?喜欢?他常常在心里琢磨这两个词,他爱她,却为什么要折磨她,怕失去么?可是他偏要折磨她来发泄心里的烦躁与愤恨,以此得到一种宽慰,以此显示他一个男人耀武扬威的一面。那他到底愤恨谁呢?又为何天天心绪烦乱?他血管里的血液实在是流得太快了,让他自己都按耐不住自己的性情。他知道,生活是个复杂的统一体,不只包含男人的尊严,一个不能给自己女人尊严的男人,早晚是要受到惩罚的。他也承认这么多年来,他对一个女人犯下了太多的罪虐,死的方式即然自己选择不了,那就选择一个最喜欢的地方,以后就长眠于此。
  当诗人满怀伤感地为秋吟诗作赋之时,岗子村人看见了满眼金黄的果实,什么寡妇坑,什么灵瑰,至今不也没见死哪个男人么?都统统一边去吧,收割庄稼养活老小,才是现在要干的。虽然村里人在很大程度上还没有摆脱封建迷信,但却能聪明地知道人要活在当下,他们知道无论什么样的钢铁伟人,只要多活一天就得多吃一天饭,而他们只要想多吃一天饭,就得不惜力气地多干一天苦活。于是牛车,马车,驴车,大人,孩子,凡是能有力气可出的就得跟着抢收粮食。他们起早贪黑,穿梭在风里雨里,在地里跪着爬着,就连中午饭都是在地里合着土灰将就着吃,一天下来,他们的鼻孔,牙缝,唇边,耳蜗,头发里……都是灰土,这灰土好似偏爱庄稼人,愿意和他们一起回家,甚至和庄稼人一起温暖地睡在被窝里。只有把粮食收进了自家的仓房,他们才能安稳地盘腿坐在炕头上,喝杯最普通的红茶水或花茶水,再饶有兴致地拉过烟筐,抬手撕一张挂在墙上已经过日子的阳历纸。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样的生活多么美好,即便死后能上天堂,能去那个传说中神仙生活的世界,谁也不愿前往,谁都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当然,姜万承也不愿意去,他心里再失衡,再厌烦,他也想活着,何况应该失衡,应该厌烦的不应该是他。他完全是无理取闹。
  收完秋的一个晚上,姜万承非要痛痛快快地和他父亲喝几盅,而且还一边喝,一边絮絮叨叨,说起他这半辈子,活到今天,他都做了什么,他都爱了谁又没爱谁,说着说着竟然哭起来。他的老母亲也跟着流泪,心疼地拉起大儿子青筋暴突,满是老茧的手,抚摸着。她知道大儿子为这个家立下了汗马功劳,给弟弟盖房娶媳妇儿,给妹妹找婆家置嫁妆,可是却活得不开心。老父亲双眼盈动着泪水,偶尔叹息,偶尔摇头,偶尔努努嘴,一下巴花白的长胡子跟着一撅一撅,嘴里总是在反复地说一句话:“哎,造孽啊,造孽……”本来姜万承的二弟弟姜万金也在场,不过天一黑,他就拍拍屁股走了。姜万承喜欢一家人聚在一起,他也看出姜万金不愿意听他邀功絮叨,可是他从来没像今晚这样邀过功,他姜万富烦个啥?烦,他也说,他不愿听,那就说给爹娘听,他要痛快痛快!因此,他在老人家的炕上一坐就是六个钟头没回家。
  姜万富把自己忙得不亦乐乎,笑吟吟地在他家和姜万承家来回穿梭。他骑在门槛上,又开始了那伟大的工程,一边用火柴棍抠着小窗台上麻坑里的污渍,一边留心王玉芝。他硕大的身影被三十度灯泡的光映在孩子们做功课的地桌上。王玉芝只顾背对着他,低头唰唰地纳鞋底子,偶尔抬起手用针刮一下头皮,只有一根麻绳用完的时候,才回过身,伸出小手麻利地从墙上抽出一根儿。这时候,姜万富的眼睛就会突然一亮,闪烁出无比欣喜的光芒,热切地看着王玉芝的脸。他忘记了手里的火柴棍,忘记了麻炕里的污渍,他的心像一条被捉上岸的鲜鱼,活蹦乱跳。姜阳郁闷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发现了他内心的龌龊,或许不该称龌龊,应是闪闪发光的爱情,而是他那厐然大物似的影子遮挡了她的视线,弄得她变换好几次角度也写不成一个字。她索性跳下板櫈,来到姜万富面前,仰起脸,不耐烦地说:“叔叔,你挡我写字了。”
  姜万富以为姜阳发现了他心里的秘密,脸刷地一下红到脖子根儿,扭头就跑了出去。
  姜万富走后,王玉芝才敢转过脸,并活动活动身子。孩子们做完功课,便打开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度过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姜万承不在家,他们想怎么笑就怎么笑,笑不露齿那是笑吗?充其量是抿嘴,仰身躺着又怎样?美美地抻个懒腰那才叫舒服呢!于是孩子们无所顾忌地斜歪着,或斜躺着,看电视里正播放的动画片《花仙子》,偶尔会随着剧情哈哈笑两声。王玉芝便害怕地看看他们,再瞄一眼紧关着的那扇刷着淡蓝色油漆的木头门。
  姜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上的花仙子,多么漂亮的女孩啊!美丽的脸庞,美丽的眼睛,美丽的头发,美丽的衣裳……,啊,从上到下都是美丽的,说话的声音那么动听,还能带着美丽的金星星飞起来。姜阳幻想着自己也能像花仙子一样美丽,像她一样飞起来。突然,屏幕闪了一道白光,黑屏了。奇怪,也没停电啊,姜阳看了一眼灯泡,自言自语地跑去拔下插销,再插上,重新打开摁扭,可是电视机像死了一样,没有任何反映。姜阳满怀希望地看着她的哥哥。姜龙从炕上爬起来,走到电视机前,伸出手摁了一遍屏幕下面所有的摁扭,又试着拍了拍机壳子。电视机依然没有任何反映,豪无疑问,它坏了。就在大家叹气失望,屋里回归寂静时,姜万富又气喘吁吁地闯进来,语无伦次地叫喊着:“大哥,大哥,血,血……”
  王玉芝惊慌地抬起头,直视着姜万富的眼睛,她从来没这么直视过他。姜万富的眼睛并非因她的直视而越发闪亮,而是满眼的恐惧。他仍然急促地叫减着:“大哥,血,血……”
  “叔,我爸他咋了?”姜龙慌张地问。
  姜万富没理睬姜龙,毫无顾忌地伸出大手,一把抓住王玉芝拿着锥子的小手,把她从炕沿上拉起来,就要往外跑。王玉芝像只受惊的小猫,身子往后挣着,一抖手,锥子掉到了地上。这还了得!如果让她男人看见,那她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姜龙把姜万富的手与她母亲的手撕开。显然,大家己经知道了姜万富的意思,便全都急急忙忙穿上外衣,随他一起向另一个草坯房跑去。
  黑暗里,他们一脚深一脚浅,每一脚都像要踩空了一样,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地向前冲着。他再邪恶也是她的丈夫,他们的父亲啊!这个可恨但又必须爱的人!他怎么了?
  姜万承闭着眼睛,在老人家的炕上痛苦地叫喊着,翻着跟头,流着鼻血。他不知道怎样折腾自己才能获得那一点点的舒坦。姜龙的奶奶哭声不止,哽咽地告诉他们,姜万承出去上厕所时在窗前摔倒了,倒地的声音很大,是姜万富把他抱到炕上来的。王玉芝心疼地看着在炕上滚来滚去的人,眼泪刷刷的从眼角流下来,他真的是太厌烦这个家,太厌烦她了吗?如果是这样,她宁可受折腾的是自己。
  孩子们哭喊着:“爹,爹……”
  姜万承的叫喊声越来越弱,也翻不动了跟头,便躺倒下来,眉头紧皱,紧紧地闭着眼睛,嘴里和耳窝也在向外流血。他从来没如此地安静过。姜万金叫来了村医。村医说,姜万承得了脑出血,他治不了,并帮忙联系到城里的120。三个小时候后,120才赶过来。姜万承已经奄奄一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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