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故事（五）

　　直至老万头临死前，奶奶在墙上取下旱烟枪，递给老万头，说：“死老头，抽一口吧！”
　　老万头眯着眼睛，微微摇头：“不抽了，别呛着你。”
　　老万头一直知道，奶奶最怕旱烟味的，所以，他至死都没有再抽一口旱烟。
　　老万头去世后，奶奶把那根在墙上挂了二十余年的含烟枪给老万头放在棺材里，说：“死老头，这下你可以继续抽你的旱烟了，再也不怕呛着我跟孩子了，不过。你要赶紧的过过烟瘾，等我去找你，你就不能抽了。”
　　老万头生病的时候，圆圆的姑妈还在城里上学。
　　一家三个孩子，姑妈最大，可是，姑妈没有受过一丁点的罪，在那全国大灾荒的年代，每个人对饥饿都记忆深刻，唯独姑妈没有这种记忆，在姑妈的记忆力，家里的木柜里始终藏着满满的一木柜的晒得石头一样干透的馒头疙瘩，这种馒头疙瘩是奶奶很有先见之明的收集起来的。
　　当全民实行一家亲，全民吃着大锅饭的时候，老万头曾欣慰的说：“我们终于过上了社会主义的生活了。”
　　唯有奶奶不屑的笑着，每次在大食堂吃完饭，奶奶就开始收集各处散落的馒头抱回家，美名说捡回家喂鸡。
　　老万头看见奶奶从来没有用馒头喂鸡，奶奶总是把捡回来的馒头掰成碎片放在太阳下晒的很干很透，然后收集在家里的大木柜里。
　　老万头不明白的问：“你这是干嘛，你把馒头藏在柜子里干嘛，招老鼠。”
　　奶奶白了老万头一眼，说：“你个死老头，懂个屁，别看现在的社会主义大食堂红红火火，依我看，不会长久，到时候，家里没有一点粮食，给孩子们吃什么？”
　　老万头不以为然的摇头，只是，他从来没有违拗过奶奶的心仪，虽然是不以为然，但也是一笑而过。
　　老万头万万没想到，奶奶一个目不识丁的小脚女人会有先见之明，会预测未来。
　　奶奶的解释很平淡，她说：“我讨过饭，我知道饥饿的滋味，我看不惯粮食被糟蹋，我要看着家里有余粮才安心，才不会心慌。”
　　接下来的全国的饥荒之年，每个人都记忆犹新。
　　就在这样的年代里，姑妈和比她只小几个月的大伯一同考上了城里的学校。
　　当姑妈和大伯拿着入学通知书递给奶奶的时候，奶奶沉默不语，
　　苍老的老万头“哎”了一声，抱着头蹲在墙角看着奶奶。
　　奶奶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没有犹豫，说：“让姐姐先去上学，你明年去。”奶奶是对大伯说话。
　　奶奶说：“今年我养一只羊，你放一年羊，明年把羊卖了，给你攒够学费，你明年上学。”
　　大伯懂事的点头，转身出去，挎起墙角的篮子下地割草去了。
　　开学的时候，大伯背着姑妈的行李，把姑妈送到的城里的学校。
　　姑妈说：“你明年一定要来上学。”
　　大伯坚定的点头回答：“姐，你别担心，我明年一定来。”
　　说完，大伯转身而去，从此，大伯再也没有踏进过学校的大门。
　　接踵而来的饥荒，让人们的眼睛里只看见什么可以裹腹，别的什么也顾不得了。
　　姑妈会每个星期步行几十里路回家，再背着奶奶给她准备的一个星期的干粮步行几十里回到学校。
　　在姑妈的记忆力，并不知道饥饿是什么，姑妈只知道，家里的大木柜里随时都能取出馒头来。
　　在很久之后，姑妈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眼中噙着泪水，说：“我当时真笨，我怎么会想不到，一家四五口人，木柜的馒头怎么会不见少，我总以为，家里有粮食。”
　　大伯笑着跟姑妈说：“姐，你不知道，为了我偷吃了木柜里的半个馒头，妈差点把我腿打断了。”
　　再后来很久，姑妈结婚生子之后，才想明白，家里所有人都没有吃过木柜里的馒头，家里所有人把口粮全给她一个人了。
　　奶奶的解释是：“上学费脑子，一定要吃饱，不吃饱怎么能行，他们是男孩子，有力气，家里随便找找就有的吃了，你在学校，去哪里找吃的。”
　　姑妈抱着奶奶流泪，叫：“妈，我的亲妈。”
　　奶奶斥道：“我当然是你的亲妈，你不想我是你的亲妈吗？”
　　姑妈搂着奶奶的脖子笑了，笑的很幸福。
　　这一切，老万头没有看见，老万头是在姑妈还上学的时候，忽然就一病不起。
　　沉病不起的老万头，每天总是固执的让大伯把他搀扶着坐在村口的古老的大槐树下，坐在青石板的石桌旁，眼睛望着村外的大路出神。
　　已经是老态龙钟，眼睛浑浊的马老太太拄着拐杖，坐在槐树下，问：“老万头，你今天觉得怎么样，精神好些了吗？”
　　老万头无力的点头，说：“好多了，老太太，您老放心，我的病快好了。”
　　无论老马家现在是否是人民的敌人，在老万头的眼中，永远存着对老太太的尊敬。
　　那老太太叹气，说：“没事，一点小病，抗抗就过去了，你还是个小伙子，身体还很强壮。”
　　老万头无论是在别人的眼中是个老头，还是什么，在马老太太的眼中，永远都是个小伙子。
　　老万头点头说：“是，我今天感觉就好多了，有精神了。”
　　老太太点头叹气：“你比你的老哥哥身体好，一定能扛过去，不比你的老哥哥，自幼身体弱，哎，一场风寒就要了他的命了。”
　　马老爷始终没有抗的住人民的审判，几年前，在人民的“打到地主”的声讨中，一场大病之后，再也没有醒来，丢下了一家无依无靠的老母孤儿。
　　如今的老太太是依附着孙子惨淡过日子。
　　老万头的眼中有些酸楚，说：“老太太，您老放心，有我在一日，就会有人给您送终养老。”
　　老太太叹了口气，摇摇头。
　　躲过老万头，马老太太悄悄的对奶奶说：“老万头是想闺女了，把闺女叫回来把，兴许还能见上一面，也让老万头放心。”
　　奶奶迟疑的问：“闺女马上就要毕业了，万一……”
　　老太太顿着拐棍，大声说：“你糊涂啊，是闺女的上学重要，还是让她爸临死前见一面闺女重要，你就不怕闺女回来看不见她爸怨恨你。”
　　奶奶顿时领悟，急忙吩咐大伯去城里的学校接姑妈回家。
　　当姑妈看见已经垂危的老万头的时候，忍不住失声痛哭，埋怨奶奶，哭着说：“妈，您怎么不早告诉我，我爸病成这样，你应该早告诉我。”
　　老万头看见姑妈，嘴角露出微笑，埋怨奶奶说：“闺女就要考试了，谁让你接她回来，耽误的考试怎么办，我这不是挺好的。”
　　姑妈哭着叫：“爸，我不考试了，我守着你，看你病好了我再上学去。”
　　老万头伸出骨瘦如材的手抚摸着姑妈的头，说：“傻孩子，我没事，一点小病，不要紧，你的学业要紧，回去吧，别耽搁了上学。”
　　姑妈一直摇头，说：“我不回去，爸，我不会去，我看着你好了才回去。”
　　老万头着急了，一口痰出不来，咳嗽的险些背过气来，捶着炕沿只是摇头。
　　大伯吓得赶紧的扶着老万头给她捶背捋胸，叫：“爸，爸，爸。”
　　奶奶拉起姑妈，跟大伯说：“你现在就送你姐回学校。”
　　姑妈哭着摇头：“我不回学校，我要看着我爸。”
　　大伯也是迟疑着，说：“妈，真的要我姐回学校吗？”
　　奶奶大声说：“你们不想气死你爸，就都别听话，留着给你爸送终。”
　　大伯不敢说话，轻轻地把老万头放平躺在炕上，跳下炕，拉着哭着不肯走的姑妈，说：“姐，走吧，你别让爸着急。”
　　姑妈只是不肯走。
　　奶奶叹息了一声，说：“好孩子，你去吧，你听你爸的话，就是对你爸好了，尽孝了。”
　　姑妈哭着叫：“妈……”
　　奶奶挥手说：“去吧，听话，听你爸的话，已经要好好上学，别让你爸失望。”
　　姑妈红着眼睛，看着刚刚缓过一口气的老万头，叫：“爸……”
　　老万头微微挥手，喘息着，说：“去吧，好好上学，啊……听话……别担心家里。”
　　姑妈用力点头，回头看着奶奶，叫：“妈……”
　　奶奶挥手，对大伯说：“赶紧送你姐回学校去，早去早回。”
　　姑妈走了，这一去，就是和老万头的永别。
　　姑妈回到学校，继续上学，参加完了最后的考试，依然是大伯来接姑妈回家。
　　姑妈看见大伯，第一句话就问：“爸好些了吗？”
　　大伯“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背起姑妈的行李说：“姐，我们回家。”
　　　
　　村口，大槐树下，奶奶牵着年幼的圆圆的爸爸迎着学业完毕归来的姑妈。
　　姑妈叫了声：“妈……”
　　奶奶点着头，轻轻的说：“回来了，回来了好，去吧，给你爸磕个头，给你爸烧些纸钱，告诉你爸，你把学上完了，让你爸放心。”
　　姑妈呆愣愣的瞪着奶奶，又回头瞪着大伯。
　　大伯终于失声哭道：“姐，爸已经不在了，你走了的第二天，爸就不在了。”
　　仿佛是一个晴天霹雳，姑妈呆愣愣的，不知所措的一直摇头，喃喃叫：“不会的，不会的，你骗我，你们都骗我，爸不会不在的。”
　　圆圆的爸爸当时很小，他忽然抱住姑妈哭叫：“姐，你干嘛才回来，爸一直叫你的名字，一只叫你的名字，我要爸爸，姐，我要爸爸……”
　　　
　　村外的公墓，一座小小新坟土堆，甚至没有一块墓碑，这里，埋葬着辛苦了一生的老万头。
　　身着白衣孝服的姑妈伏在新坟上放声痛哭。
　　不远处的古槐树下，马老太太拄着拐棍，咋舌叹息，自言自语说：“不枉了老万头疼了这闺女一场，值得了。”
　　大伯忍着眼泪，想要扶起姑妈，劝慰姑妈别哭。
　　奶奶说：“让她哭吧，你爸活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这几声哭声，人死了，坟上没个哭声岂不是枉活了一辈子。”
　　奶奶觉得，这是姑妈应该付出的，她的哭声代表着对老万头一生的评价和肯定。
　　大伯迟疑的不说话，眼睛看着姑妈，随时提防姑妈会哭晕过去。
　　　
　　老万头是在姑妈回学校的第二天去了的。
　　那时，他一直坐在大伯给他端来的躺椅上，眼睛看着村外的大路。
　　奶奶轻轻地给他整理身上的衣服，说：“闺女考完试就回来了。”
　　老万头的眼睛落在奶奶的脸上，说：“我要走了，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
　　奶奶横了老万头一眼，咬牙说：“死老头子，这么些年，你终于说了一句人话。”
　　老万头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他说：“你诅咒了我这么多年，现在终于可以如愿了，我死了，你就可以摆脱我，去重新生活了。”
　　奶奶狠狠的瞪着老万头，用力的把他的衣服的衣扣扣好，大声说：“老不死的你赶紧去死，你今天死了，明天我就改嫁去。”
　　老万头还是笑的很得意，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微颤颤的抓住奶奶的手，说：“以后，辛苦你了，我娶了你，是我的福分。”
　　奶奶反手紧紧握着老万头的手，叹息了一声，说：“你个死老头子，你放心，有我在，孩子们不会受委屈，你去下面先给我占个地方，把家弄好，等我把孩子们都安顿好了，就来找你。”
　　老万头靠着奶奶的怀里，至死，脸上都带着笑，笑的很得意，很满意。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别跟闺女说，一定要等她考完试，别耽误了闺女的学业，这孩子，在咱家受苦了。”
　　奶奶抱着老万头尚有余温的身体，至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她说：“死老头终于走了，他去享清福了，把辛苦都留给我了，我恨他……”
　　　
　　圆圆听着奶奶这话的时候，着实听不出奶奶的话语里的“恨”是什么感觉？
　　圆圆觉得奶奶的“恨”很奇怪……她说不出来的一种奇怪的感觉。
　　再后来很久之后，姑妈结婚了，姑父听完了姑妈讲的奶奶的故事，总结了一句：“妈是个传奇的女子，是一位从旧社会步入新社会的传奇女人，她的一生很平淡，却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