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二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4-03-10 20:09:43 字数:4928
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二分队大办喜事的那个美好的夜晚,不要再有悲痛,不要再有眼泪,不要再有生离死别。
可我左右不了事态的进程。该来的一定要来!
1982年1月16日,一个我们终生都不会忘记的日子。
三八钻终于走到了尽头。
六年多的时间,二千多个日日夜夜,三八钻把它所有的精气神耗尽了。二十多个当年风华正茂的女孩子,把她们一生最难忘的岁月永远留下了,留在这千山万壑,留在这天高地远的荒凉之地,留在了铁砂沟的风风雨雨和流光溢彩之中。她们疲惫不堪,确实难以承受这份沉重。现在,她们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喘一口粗气,以安排她们未来的人生。
在此之前,很多人都在猜想,三八钻将以一种什么方式完成它的历史使命?是撤消建制将人员解散吗?如果真的撤消建制,是什么时候,哪一天?这一天的到来真是太漫长了,让她们一直在等啊盼啊,究竟要等到哪一天,才能到头。
哪怕把头想痛了,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到,会是那把冲天而起的大火,让三八钻化为灰烬。
这一年的冬雪来得特别早,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
去接零点班的人,每一脚下去都是一个深深的脚窝。
我们这边是五个人。程建兵出事后,顶而替之的是又一名新来的青工,一班变成了三老带二新。
三八钻那边,只有齐曼妮,麦维佳,谭秋影。
如果不是齐曼妮来顶班,这一个零点班,只有两个人上班。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三八钻不是有二十多个人吗,何至于如此,连上班的人都凑不齐,要机长去顶班?
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没有必要再去细究了。
天实在是太冷了,去接班之前,施敬儒和麦维佳窝在床上看电视。搂在一起是不会的,只是相依相偎,取暖而已。
屋顶上插着天线,电压还是不稳,依然只能收到三个频道,嗡嗡嗡的电流声响个不停,画面一闪一闪,尽是雪花点。
施敬儒一次又一次跳下床,哔里剥啦乱扭频道,手掌还在机盖上猛拍。
麦维佳不停地抱怨,说和施敬儒在一起看电视太累,像他这样胡拧乱拍瞎打,电视机总有一天会坏在他的手上。
还有一件事让麦维佳很不高兴: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让施敬儒进城去买个稳压器,一直到现在还没买回来。
一说起此事就来气的麦维佳,把脸转向墙里,不看了。
十点半钟,我们在食堂里会合。
买好了要带上山的饭,我们咯吱咯吱踏着厚雪,朝山上走去。
到了岔路口,我们分手了。齐曼妮她们三个人朝东北方向走去,我们五个人朝西北方向走去。
分手的时候,麦维佳还向施敬儒优雅地摇了摇手:“明天见。”
施敬儒已经没有明天。
大约是凌晨四点钟的样子,施敬儒尿急,跑到外面来撒尿。
尿没撒完,他看到了三八钻方向,半边天被映红了。
一个激灵,尿缩回去了。
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满天红光,一定是三八钻起火了。
跑回机台,他冲我们大叫:“三八钻出事了,快下山去报信,留下一人值班,剩下的跟我去救火!”
丢下这句话,他掉头就往三八钻的方向跑去。
从后来找到的出事点看,他只是在机台路上跑了一段,就钻进了密林。
他跑的是直线,火光就是他前进的方向。
他一定是连跑带滚,往山下冲去。下了一个山谷,又得上山。后来,到了一个陡坡。
可能是没刹住脚,他冲了下去。
一片白色的雪雾掠起,一切归于寂静。
三八钻那边,油路出了问题,钻机停止了钻进。
这类小故障过去也碰到过。齐曼妮和谭秋影商量了一下,决定拆开钻机看看。
在井口站了一会儿,三个人的手都冻僵了,很不好使唤。
麦维佳返回记录棚,把火盆端到井口。
她们想把冻僵了的手烤暖一点,以便干活。
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就在这时发生了。
锭子油,一种油压钻机必须使用的高级动力油,从裂开的油管里迸出来,恰好落在火盆里。
本来锭子油就是滚烫的,要是滴在手上,会起一个大泡。
掉在火盆里又是另一种情形了。啪的一声响,大火冲天而起。速度之快,叫人不敢想象。
火喷射到工作台上,把工作台上的木板引燃了。钻塔上的帆布见火就着。两分钟不到,大火映红了半边天。
火起来后,别说此时只有三个女人,就是千军万马,也没法救。
最冷静也是最正确的选择,就是赶在大火吞噬机台之前,把宝贵的原始资料抱出去,把后机房附近的柴油桶、机油桶、锭子油桶全部推下山去,以免油桶爆炸,引发山林大火。
她们就是这样做的。连她们自己可能都没想到,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她们会有如此冷静。
谭秋影第一个冲进记录棚,抱着几本记录本向外跑去。
齐曼妮和麦维佳跑向后面的油桶。
后机房、泥浆棚、记录棚都着火了。不久,连隔开的岩芯棚也烧着了。
热浪一阵阵袭来。哔里剥罗,能听到毛竹被烧后爆裂的声音。
她们满头大汗,大喊大叫,来回奔跑。在奔跑中,安全帽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两百公斤一桶的柴油,要是放在平时,两个人费很大的劲都不一定能推倒,更何况油桶深深地陷进厚厚的积雪里面去了,说不准下面已经和冰雪冻在一起。
但这会儿,她们的力气大得惊人。一桶油,只需一个人。人扑上前,双手发力,一声沉重的闷响,油桶翻倒在地,再一脚,油桶便翻滚着顺着山坡滚到山下去了。
拂晓,分队部的人赶到了三八钻。
在清晨霞光的映衬下,烧成黑色的钻塔,静静地伫立在晨风中。
冲在最前面的范大炮,看到了三个全身污黑、泪流满面的女人。
范大炮的大嗓门,这天破天荒第一次哑了。
后记
三八钻被烧后,齐曼妮是唯一的受过者,受记大过通报处分,之后调大队探矿科,五十五岁那年,在科长的位置上退休。
汤光甫1993年春节后外出打工,先后去了广东、浙江、福建、江苏等省,据说是在私人诊所当医生,还听说和人合伙开诊所。他很少回家,和齐曼妮的婚姻名存实亡。女儿也学医,二十五岁那年嫁入豪门。
方姝一直呆在图书馆。她的影响始终存在。五十三岁那年,我们大队搞队庆,有一个节目,她领舞,二十多个女孩子给她伴舞,她们是从地方歌舞团请来的专业演员。和那些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站在一起,方姝一点都不逊色。她长发披肩,修长的双腿上套着黑色鱼网袜,从背影看,就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妙龄女郎。
潘天亮调子弟学校当语文老师。婚后潘天亮的倔犟总算让人看清楚了。岳母娘不认他这个女婿,他也不认岳母娘。过年方姝回娘家吃饭,他一个人到食堂买饭吃。最后妥协的是蔡惠娟,是她主动走进女婿家。她的外孙很有出息,读的是北大的博士生。对于女儿婚后的生活,蔡惠娟是非常满意的,因为从女儿的房间里经常传出女婿的二胡声和女儿的歌声,这让蔡惠娟感觉到,两口子过得很幸福。
邱苗苗1982年夏天嫁给袁亦轩。她和袁亦轩只有五天夫妻之实,从此再没见面。袁亦轩匆匆完婚后去了美国,和邱苗苗的离婚手续是通过律师函完成的。1986年9月,邱苗苗调到地方上去了,在那里再婚,生儿,升迁。2009年元月我们有过一次聚会,她又抽烟又喝酒,把我们震了一下,一问职务:国土资源局副局长。
谭秋影调大队工会,能跑能歌的特长终于派上用场,经常带领我们大队的几支球队外出比赛。太极热兴起后,她被送出去培训,回来后成了我们大队太极拳太极剑太极扇的教练。一年之中,谭秋影还得陪领导出几趟差,探望各地的离退休人员。有些应酬也离不开她。领导都喜欢把她带在身边,一是她模样不差,二是她酒量还可以,能活跃酒桌上的气氛,三是饭局结束转移阵地,有她天生的金嗓子,卡啦OK厅永远不会冷场,领导脸上有光,客人也特别高兴。平常,她的工作就是看管文化楼,那里还有几个女人,都是领导干部的夫人。和这些人在一起,工作还不是像玩一样。
朱耀东一直没停止瞎折腾,在职时没折腾出任何名堂,退休之后就不得了了。有一种传闻,他早就给自己找好了退路。那一年他五十五岁,给一位开矿的民营企业老板当技术顾问,年薪三十五万。第二年他不干了,把那位老板炒掉,拉了一帮人,自己当老板,承包多个矿点的地质勘探,日子过得更滋润,房子买了很多套,小车买了好几辆,儿子媳妇也进了他开的公司,全给他打工。
谢莉芙调回大队部后,每天的工作就是放几次广播。她没有再婚,也没有再传出任何绯闻。对此大家的评论是:她以前是乱性,现在是归真。不过她的身体一直不怎么样,老是头晕,头发掉得更厉害,冬天特别怕冷。下了班,她把自己关在屋里,过的是一种深居简出的日子。年过四十,她开始练瑜珈,后来又练太极,再往后,居然下河冬泳,指甲全冻掉了仍在坚持。如今她终于练出来了。每天天亮前下水,人上岸天也亮了,然后在院子里的球场上打太极拳舞太极剑,年过五十居然蓄起了长辫子。在运动器械上,她双腿可以一口气连来几十个超出一百八十度的一字,让一旁的年轻人一个个惊讶。练功时,她经常的装束是上身一件大红唐装,下身一条白色灯笼裤,隔天又改为一身素白,人看起来不知有多精神,据说先前有的血虚低糖之类的毛病全好了。
麦维佳也没再婚。寡居之后她有了很多追求者,但她一门心思全在女儿施麦身上。施麦没有让自己的母亲失望,高考免试,保送北京上海两所最负盛名的大学。施麦没有去北京,也没去上海,而是留在省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要留下来陪母亲。如今,每到黄昏,新队部大院的人都会看到麦维佳牵着一个小孩子在林荫道上漫步。很多年轻人都不认识她,更不会想到,这个看起来背有些驼的老女人,曾经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小地主跑遍了全国,钱赚够了也玩够了,终于想到收心,在四十五岁那年回我们大队上班。女大学生方芳给他生了一个比小地主还要调皮捣蛋的儿子,每每气得小地主要吐血。不过方芳很不简单,一路扶摇直上,先是成为我们大队有史以来第一名女总工程师,之后又升为大队长,手下的人,个个在她面前服服贴贴。
罗群依然风流成性,离婚之后还结过两次婚。在海南岛打工程钻时,据说与一名白领泡上了,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他的第三任妻子带着儿子住在新队部大院,一年到头基本上守空房。罗群很少回来,又不知他在外面干什么。先前他手下有几十号人,在外面转了几年,那帮人全回来了,只留下他一个光杆司令。走到哪里他手上都拎着一个包,包里装着我们大队提供的资质公章,差不多已经是皮包公司了,每一年交点管理费,我们大队还得给他一个正科级别的头衔。不过也有风险,碰到民工头子拖欠工资,一大群民工堵上门来,或者出了重大伤亡事故,包工头子撒腿跑了,那就要命了。
老钱顺风顺水,以坐火箭的速度上升,没几年就当了大队长。退休第三年,他患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在医院耗了五年,把家里的所有积蓄都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此时看病自己要承担一部分费用,欠下的钱当然是我们大队垫付。如何让老钱的家人偿还这笔钱让几任继任大队长头痛。他们家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套大队长级别的大房子,把这套大房子收回来,让一家人露宿街头,显然没有可能。经过反复讨论,大队做出了很人道的决定,每年给老钱的家人一笔困难补助,直到把那笔欠款冲清为止。
范大炮退休之后去了深圳,和小儿子在一起过。那个通过在避孕套上做手脚才得以出生的小家伙很有出息,考上的是名校,去了深圳后,进了一家声名显赫的国企,本来干得好好的,可是有一天突然把公职辞掉了,如今是一家私企的老板,手下养了上千号人,据说在武汉南京杭州还有分公司。
范大炮每次回我们大队都抱怨说在深圳过不惯,可在新队部大院住不了几天又要回深圳去。2007年五月之后,他再也没回来。2010年夏,范大炮在深圳去世。他的小儿子打来电话,问我们大队派不派人去深圳参加葬礼。考虑到这些年去外省的退休老人不少,此前尚无派人去外省参加葬礼的先例,不能开这个头。这让很多人感慨万千。范大炮的葬礼办得怎样,我也就无法得知。
2011年10月,在阔别三十年之后,我第一次去看望楼自成和程建兵。
他们在老大队部守院子。那里已经没有几个人,绝大多数房子坍塌了,疯长的植物把后来铺的多条水泥路几乎覆盖。在方圆数十里之内,这里已成了最荒凉的地方,附近的野兽都跑来做窝,大白天,看到最多的是匆匆从路上爬过的毒蛇,四处乱蹿的野兔,还有在其它地方难得一见的黄鼠狼。
楼自成再婚了,娶的是地方上的一名女子,又生了个儿子。他老得不成样子,一排门牙全掉光了,头发也全白了。
程建兵一直打单身。在这个一年到头难得有几人光顾的荒凉之地,程建兵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天天和几个守院子的人打牌喝酒,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几乎没有什么积蓄,不知到了退休的那一天,如果离开旧队部大院,他还能住到哪里去。
故人相见,不知有多高兴。楼自成马上杀了一条狗,在门前烧了一堆大火,把狗皮烤得焦黄。晚上,我留下来了,住在楼自成家。半夜三更,我醒过来,突然听到外面有沙沙的声音,头从窗口探出去看,原来是楼自成站在阳台上,正在往楼下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