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4-02-26 15:52:07 字数:3158
拂晓前,一扇竹门吱呀一声拉开,一个人影悄悄溜了出来。
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只有食堂亮着灯光,是几名上早班的师傅提着马灯进了厨房。
晨风轻拂,让人神清气爽,感觉不知有多舒服。
这样的清晨,我不知经历过多少次,都是在山上。人站在机台外面的空地上,看启明星在天边闪烁,鱼肚白慢慢出现在东方,有时还有一弯残月即将西沉,万千的小鸟开始在林中鸣唱,心里便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和淡淡的喜悦。
又一个漫长的夜晚即将过去,疲惫不堪的我们很快就可以下山了,心里怎么会不高兴?
可是这一天的黎明到来之际,一桩血光之灾就要降临,并又一次改变一个人的生活。
就在那个黑影整理衣衫准备开步走时,斜刺里一个人冲出,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劈了过来。
出手相当快,也砍得非常准,左脸颊一刀,右脸颊一刀,还用了拖刀,肉都翻开来了。
“杀人哪”的呼叫声,打破了铁砂沟拂晓的宁静。
很多扇竹门先后拉开了。一些电筒的光柱向这边射了过来。
倒在血泊中的程建兵,痛苦万分地在地上翻滚。
众人赶到,看到谢莉芙蹲在地上,用一件衣服给程建兵包扎伤口。行凶者罗群早已丢下手中滴血的菜刀,扬长而去。
程建兵脑袋成了一个血葫芦,被送进了医务所。值晚班的汤光甫迷迷糊糊爬起来,像缝麻袋一样,在程建兵的左右脸颊上歪歪斜斜缝了几十上百针。
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二分队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就连程建兵这种人都可以上谢莉芙的床。
从初到铁砂沟到现在,程建兵经历不能算最丰富,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像他这样,感情上有过那么多的大起大落,受过那么大的打击和重挫,走过那么多的极端,做人做事有那么多的反复无常。
最早,他努力压抑自己,把全部的激情用于工作,希望能够得到领导的重用,搏一个出头之日,对谭秋影有个交代。这条路很快就证明行不通,他所有努力换来的只是满腹的辛酸。这个打击很大,他一蹶不振,走向了超级劳模的反面。本想赌一口恶气,却把自己陷于众矢之的中,弄得灰溜溜的,既无趣,还更让人看不起。
他愤怒,难过,艾艾怨怨,对世道的不公耿耿于怀。在迷惘之中,他只能把满腔的热情,寄托在谭秋影身上。这条路同样行不通。为了一个承诺,他苦等了两年,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有些事情做到了极致,非他人所能为,满以为春风两度,能够花好月圆,一份真诚能够换回另一份真诚,回报他的,是谭秋影对他的背叛。
这一次的打击更大。他的天塌了,地崩了,花红叶绿的世界突然到达了末日。他羞辱朱耀东,败坏谭秋影的名声,不是为了泄恨,而是为了从情敌手中夺回谭秋影。其结果如何?一场闹剧,以他的彻底失败画上了句号。
如果他能够鸣金收兵,不要再胡闹下去,同情的天平,还是会倾向他这边的。二分队男男女女,将会用一种目光看他。他那颗受伤的心,或许会得到一份意想不到的慰藉。可是他又错了,错得更离谱,错得更不像话。他完全迷失了,已经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想得到什么。在他最失落的那段时间,我们看到的是,他已经在与天下人为敌了。他的自暴自弃让人无法容忍。试想一下,炎热的盛夏,谁能看着一个衣服上有盐霜臭不可闻的人在身边不恶心?半夜三更,非要让床前那盏越来越刺眼的灯一直亮到柴油机停下,还要突然放声高歌,用调羹在搪瓷碗上击打出节拍之声,拍打箱子盖,有意弄出种种噪音,这谁受得了?你不舒服,也要让大家都跟着不舒服,有这样和人较劲的吗?伤害他的人是谭秋影和朱耀东,我们却成了他报复的对象,这算哪门子的事,有这种玩法吗?
我们同样很愤怒,一个个都是气鼓鼓的。但想想他已成了困兽,臭狗屎一堆,孤家寡人,也就没有人去和他计较了,全当身边又有了一个疯子。
凡事都有一个界,不能做过了头。
程建兵破罐子破摔,不把自己当人,天天穿发臭的衣服,夜里不睡觉,那是他的事,最多就是让身边的人跟着倒霉。但他故伎重演,拿工作出气,再来1976年春天的那一套,再也不把我们的白眼冷落放在眼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情绪最激动的那几天,他没去上班,范大炮都没追究,别人也就犯不着和他过不去。可是天天如此,到达机台总是最后一个,出工不出力。钻机要起钻了,他却两眼走神坐在外面。我们跑进跑出,满头大汗,抡起大锤把岩芯管敲得当当响,手上的管钳噼里啪啦,忙得气都透不过来,他只当没看见,没听见,就算我们可以容忍,杜小虎和施敬儒能坐视不管吗?
这是不言而喻的。谁也无法容忍手下有一个刺头长期犯上作乱。耍横玩狠,没有一个人能玩得过施敬儒,你和他较劲,这不是找死吗?所以有一天他拉上杜小虎一块去找过范大炮,强烈要求把程建兵调出七号机。
“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这个人我们没法用了,你赶紧给我们弄走吧!”
范大炮反问道:“你们不想要程建兵,别的单位就会要他吗?”
“我们不管,这是你们当领导考虑的事。”
“那你们说说,把他放在哪里合适?”
“工程队总可以吧。”
“工程队?他父亲是怎么死的你们不是不知道,万一他也从塔顶上摔下来,谁来负这个责!”
杜小虎和施敬儒无话可说。
就这样,程建兵继续留在七号机。他不断制造的麻烦,也还得继续。
程建兵瞎来胡闹,实际上是做给一个人看的,那就是谭秋影。
谭秋影如此待他,他心里对她还是念念不忘,足以证明他的无可救药。
他要毁灭给谭秋影看,让谭秋影心痛,后悔,惭愧,自责,纠结,从此了无宁日。
这可能吗?
人家婚结了,孩子生下来了,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哪里还会在乎他如何变成一堆臭狗屎万人嫌?
程建兵彻底泄气了,什么戏都没有。
心至此变成了一口枯井,一潭死水,一堆死灰,一个最阴暗的角落。激情和强烈的对抗结束,麻木倦怠也就开始了。这是程建兵走向沉伦堕落的一个新时期,他感觉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了,心里充满了悲观厌世的情绪。所以我们后来看到,他千辛万苦弄回来的木料柴禾毛竹放在屋檐下任由风吹雨淋日晒虫蛀,他床底下有长毛的东西,他衣服上尽是霉斑,门前的铁丝上,日夜飘摇着他挂在外面不知多少天的衣裤。
刺眼的长明灯熄灭了。
半夜三更的放声高歌和击打器物的节拍之声消失了。
没有了程建兵的胡闹,一班的工棚突然寂静下来。
什么时候我从外面回来,看到程建兵都是躺在床上,眼眶里是一对死鱼一样的眼珠。
这让我暗自担心,长此下去,程建兵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母亲也不来铁砂沟看看他?
那个把程建兵害成今日这种样子的谭秋影,为何不出面劝劝他?
就算谭秋影自己不方便出面,也该找个人去给程建兵说几句宽心的话,她和麦维佳的关系不是非同一般吗?
如果能有一个女孩子,能在这种时候走向程建兵,抚慰他那颗疼痛得已经麻木的心,那是最好的!
这是我的看法。
在此之后,突然发生的一个变化,引起了我们的关注。
某一天,他又开始照镜子了,身上的衣服也开始勤换勤洗。多年没动的那把国光牌重音口琴从箱子里拿了出来,我们又一次听到了欢快的《花儿与少年》。
这些变化,居然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
一夜之前,他是那个人见人嫌狗见狗憎的程建兵。一夜之后,他焕然一新,刚到铁砂沟时的那个程建兵似乎又回来了。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情,让程建兵发生如此大的变化?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起死还生之术?或者奇迹发生真的有可能,并且让程建兵撞上了?
我们都很疑惑,也想揭开这个谜底。
对程建兵的关注多了起来,那些可能接近程建兵的女孩子,我们进行了逐一排查。
查来查去,实在看不出此时还待字闺中的女孩子有哪一个会看中程建兵。
就是此之前一个傍晚,夜色初上之际,有人听到,路边的林子里,传出了程建兵的嚎啕大哭。
尽管大家都讨厌程建兵,听到哭声,两个在附近散步的人还是走近了树林。
他们担心,程建兵发生了什么意外。
快到跟前,他们叫了起来:“程建兵,你没事吧?”
哭声停下来了,程建兵一跃而起。
“滚开,少在老子面前来这种假慈假悲!”
两人自讨没趣,骂了一声,走出树林。
到了外面,两个人又疑惑起来。
“不对呀!程建兵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伤心事,没道理一个人跑到外面来哭。他不会和什么人在一起吧?”
他们决定再进去看个究竟。
程建兵刚才一跃而起的地方空空如野,程建兵已经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