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四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3-12-03 17:15:59 字数:4240
在铁砂沟渡过的第一个夏天,给我留下的记忆是一辈子都不能磨灭的。
太阳下山后,开始有风了。风是从山谷那边吹过来的,带来了一股林子里的气味。白天留下的暑热被一点点驱散,一个凉爽的夜晚就要到来。
宋文超的妻子来铁砂沟过暑假了。她是一名乡村小学教师,婚后一直没生小孩,看势头这次是下决心要把种播下。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不好租房子。到这时我们才发现,樊高志是个多么好的人,他把独居一室的房间让出来,住进了我们一班的工棚。
暮色中,杜小虎几个人还在门前喝酒,宋文超和他的妻子也在其中。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长得小巧玲珑。可能是担心未来孩子的质量,她把宋文超手中的酒杯抢下,酒泼在地上。
杜小虎生气了,脸一沉,骂了起来:“还是当老师的人呢,还不如我这个大老粗!”
女人拖着自己的丈夫就走。我听到她的声音:“管他怎么骂,只要你不喝醉就行了。”
繁星满天,夜凉如水。我们这边的人都进了屋,只有地质组门前还坐了很多人。
老广们是一个圈子。以上海人为主的工农兵大学生一个圈子。来自其它地域的人又是一个圈子。侯静茹和杨淑仪坐在自己的门口,都不说话,却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夜晚非常安静,飞鸟翅膀呼呼的扇动都能声声入耳。草丛里有虫子此起彼伏的鸣叫,一只不知名的走兽匆匆跑过去。不久,出现了去接零点班的人。夜就深了。
床铺上,被子叠着放在脚下,到了下半夜就可以派上用场。
晨风并不是很大,可是随着太阳的升高,风力加大了,浩浩荡荡,穿谷而过。那些阳光暂时还光顾不到的地方,成了一个个风力强劲的风口,仿佛全世界的风都在往这个地方灌。赤脚踩在裸露的石块上,凉津津的,简直可以透骨。如果能有一把竹睡椅放在这里,人躺上去,那就是活神仙了。也确实有这种情形,一些白天不用上班的人拿着一本书躺在树荫下,没多久就一个个呼呼入睡。
我在风中穿行,沿着一条小路,走向山的深处。林木森森,有风的上午,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我总是喜欢到处去看看。而林中总会有一些新发现的小路,不知通往哪里。在路的尽头,也许会有一座竹棚,也许会有阿奎那样的人家,独门独户,有一个漂亮的女孩。更大的可能是前面什么都没有,走着走着,路就断了,一些横七竖八的大树倒在眼前,要钻过去都困难。这没什么,类似的情形我碰到不少。到铁砂沟已经半年多了,我还是像刚来时一样,喜欢猎奇,总希望有自己独到的新发现。
风是突然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似乎从来没有来过。先前还在欢快舞蹈的树叶全部静止不动,天蓝得发紫,阳光从高空中照射而下,大团大团的白云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地面上热气腾腾,热浪滚滚而来。林子里,万千只知了发了疯一样鸣叫,翻译过来的声音是:热啊,热啊!
我们睡在工棚里,感觉汗水像爆炸般往外喷涌,又像有无数虫子在腿上爬来爬去,弄得人似睡非睡。施敬儒是最怕热的人,一到这种时候简直就是受罪。他肩上搭一条毛巾,光着上身,手指勾着不时到额头上抹一下,叭嗒一声,是一大串汗水甩出。躲是没处躲的,下零点班,九点多钟到家,吃完饭,洗个澡,怎么快也是十点钟后的事。上床没多久,床板就烫起来了。刚有点睡意的施敬儒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钻到床底下去了。
山上,一副正在拆卸的钻塔上,工程队的人坐在高空中,屁股下面是一根插进螺丝孔的钢钎。他们身上的衣服湿透了,脱下来一拧,滴滴嗒嗒,满地都是水。
地质组的人有林木遮挡,不会那么热,但身上也是粘糊糊的,浓烈的汗味引来无数的小麻蚊,赶都赶不走,叮起人来还悄无声息。一掌下去,手心就是一块新鲜的血迹。
下山了,不管是工程队的人,还是地质组的人,走进工棚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茶缸。
箱子盖上,放着他们早晨出门时泡好的茶。每个人都仰起脖子,能听到咕咚咕咚的声音。也有那不明事理的人,早晨出门时忘了泡茶,也不管别人喉咙冒烟,抢在主人之前端过茶缸就喝,嘴里的茶叶还“呸呸呸”吐回茶缸。
这一天,食堂的饭菜没法吃了,水更喝不下去。一股浓烈的牛屎味令人作呕。
饭堂里一片哗然,人人都很愤怒。
范大炮亲自带着工程队的人,火速沿着水管去源头查找原因。
在进水口,果然发现大团大团的牛粪。
山高林密,附近没有村庄,怎么会有牛屎呢,难道是野牛吗?
不管是野牛还是家牛,水管都得往上延伸。
这种事情,此后再没发生过。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了,我们要吃臭肉了。
陈汝强的下半夜是在山路的颠簸中度过的。他有这本事,不管是在床上,还是在车上,只要身子向后一仰,马上就能呼呼入睡。
以往,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是陈汝强拿着二分队开出的工作介绍信去打前站,并且总能拿到书记市长县长特批的条子,然后和下面每一个部门的负责人都搞得很熟,见了面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亲热。如果不是这样,二分队可能经常都要吃“红锅”,更不可能每餐都有肉。
天亮前陈汝强赶到了菜市场。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等他。陈汝强挑着担子来回奔跑,身上的汗水一直没干过。早晨的这一餐饭是有保障的,吃的是油条豆浆稀饭,有时还会是肉包子氽汤肉或者冒着油花的馄饨,司机跟着沾光。钱也不用陈汝强掏。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他还当什么管理员?
吃过早饭,又去了一趟粮店,还到几幢大楼去转了一圈。
但铁砂沟毕竟离眼下的这座铁路枢纽城市太远了,而且路很不好走,紧赶慢赶,到达分队部时,肉还是臭了。
食堂里面,等菜下锅的师傅们迅速将肉过了一道卤,以掩盖那难闻的臭味。
刚买回的肉就过卤,这本身就是不打自招,偏偏轮到杜小虎时,这样过了卤的臭肉还没有。
杜小虎来火了,一脚飞出,墙壁上就出现了一个大窟窿。
“操你妈八代的祖宗,陈汝强你给老子滚出来,不会当管理员,让老子来教教你!”
这一通大骂,整个二分队都听到了。
躲进房间里的陈汝强苦笑着摇摇头,一直没有出来。
天气最热的那些日子,食堂有免费的绿豆汤供应,还从外面拉回一卡车西瓜。
西瓜当然得收钱,而且定量供应,不是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
车子是天黑后到达分队部的,食堂外面的空地上挂出一盏一百瓦的大灯泡,连夜卖西瓜。
陈汝强坐在一张桌旁,现金也罢,菜票也罢,他都收。既无钱又没有菜票也行,在一本登记本上签个名,记下西瓜的数量和金额,西瓜就可以抱走。
除了在机台上晚班的人,各个单位的人全出来了,家住山下村子里的随队家属也纷纷赶来,每人肩上都有担子,她们的身边还有她们原本已经回到家里的丈夫。
食堂门口挤满了人,一片喧哗声,不知有多热闹。
格外来劲的是罗群、楼自成、小地主、施敬儒几个人,他们爬上了车子,向下传递西瓜。
没几个人懂得怎么挑西瓜,但很多人都像老行家似的,这个西瓜摸一摸,那个西瓜拍几拍。女孩子是最焦急的了,好像生怕好西瓜都会被别人挑光,一个个缠住一些上了年纪的男人,央求他们帮她们挑选西瓜。
有些人已经急不可待,西瓜过称后,马上跑进食堂,拿出菜刀当场开瓜。
在车上卸瓜的小地主见了,瓜也不卸了,从车上跳下,飞奔而至,一边跑还一边叫:“别全部吃光,给我留一点。”
人家才不理他,给他留下一堆瓜皮。
小地主也不含糊,马上拦下一个抱着西瓜准备往回走的人,也不管人家高不高兴,西瓜抢下,几刀下去,一个西瓜四分五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西瓜气味。这个夜晚,让人格外兴奋。
程建兵就很叫人瞧不起了。大家都在兴高采烈选瓜买瓜,他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此后几天,我们在工棚里吃瓜,吃完张三的吃李四,一个个肚子撑得溜圆,每每此时,程建兵都借故躲开,谁叫他都没用,当然也不会有人叫他。
三八钻那边,一些女孩子的小家子气显示出来了,她们怕被别人沾了便宜,不愿与人分享西瓜,一个西瓜一分为二,用调羹剜着慢慢吃。
一个女孩子要一次吃下一个大西瓜,哪怕肚皮再大也是有难度的。到最后,把一个西瓜送下肚,对她而言已不是享受了,而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最爽快的就是罗群,别人不要的西瓜他统统要下来,也不怎么挑,只要模样过得去就搬到一边。结果,他的床底下塞满了西瓜。
这么多的西瓜,小地主楼自成小赖子施敬儒这些人去了当然能够吃到,也不管他在不在场。这种事是不用张扬的,有免费大餐,还有谁不会来呢?罗群的工棚里挤满了人,弄得窗子外面尽是西瓜皮,引来了不少红头苍蝇。
罗群不在工棚。天这么热,我们都不想动,一天要到澡堂洗好几个澡。罗群还是照样出门,有时是在分队部到处转,有时是去下面的林场。
晚上,他从外面回来,看见床底下又少了西瓜,嗷嗷大叫:“你们这些人也真是,给我多留几个嘛!”
他的西瓜可不是给小地主楼自成小赖子施敬儒这些人买的,而是有用处的。那几天,走进罗群工棚的女孩子特别多,都是来吃西瓜的,谢莉芙却一次都没露面。
傍晚,罗群有了一个新去处。
那条不知名的小河在山脚下绕来绕去,流到分队部的东北角,形成了一口深潭。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河湾。郁郁葱葱的林莽之中,白色的卵石河滩时隐时现。两岸疯长的水扬和各种各样的杂木几乎从此岸伸向彼岸,有些树是横着生长的,巨大的树干伸到河心去了。烈日当空,一潭黑水奔流而下,给人一种特别幽深的感觉。
从坡顶到河岸要穿越一大片不见天日的林带,山坡上原先没有路,我们来了后,才踩出一条又陡又窄的小路。
那地方我也去过多次,只是坐在河岸上发愣。唯一的一次下水是有一天看见水里突然冒出了一条大青鱼。不知是因为受了伤,还是有病,大青鱼在水面上不停地转着圈。看它老是沉不下去,我便下到水里,把它抓了起来。
这条河的鱼非常多。下雨天,河水汹涌浊浪翻滚,鱼特别容易上钩,恶狼扑食般,根本不要技巧和耐心,反而河水清澈的时候鱼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小赖子来到河岸,鱼钩甩出去,总会有一条条石鲩和青鱼提上来,用不了多久,大半桶鱼到手,我们这些人又要高兴一个晚上。
这是黄昏,铁砂沟最美丽的黄昏。
多年后,我最喜欢听的一首歌就是张明敏的《垄上行》,每每歌声响起,我就会有一种异样的心情,甚至热泪潸然。
我从垄上走过
垄上一片秋色
枝头一片金黄
风来声瑟瑟
我从乡间走过
总有不少收获
田里稻穗飘香
农夫忙收割
蓝天多辽阔
点缀白云几朵
青山不寂寞
有小河潺潺流过
这让我想起了铁砂沟,有焚烧稻草的蓝色烟雾从山脚袅袅升起,那些让人沉醉的美丽黄昏。
报时鸟发出悠长的啼鸣,我们站在高坡上向下张望,常常能听到有女孩子的笑声随风而至。
女孩子不少,有时三五个,有时十几个,全部都在水里,罗群也在她们中间。
她们都是林场的人,有的已经参加了工作,在场部的各个单位,有的还是场部东方红中学的学生,模样都不错。平常这些女孩子从分队经过,只要我们冲她们吹口哨,她们就会像受到惊吓一样撒腿飞奔,与罗群下河游泳胆子却不知有多大。上岸后,她们让罗群背过脸,就站在他身后换衣服。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女孩子常会到机台去玩,其中一个长得特别漂亮,是林场中学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八号机的人私下里都称她“水蛇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