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6、7及第二章 第1节)
作品名称:《岁月》 作者:九曲黄河 发布时间:2013-08-31 23:49:20 字数:4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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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上小学的头两年,我厌学。
看到教室我就感到头晕,甚至恶心,我在校园的清晨晨读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莫名其妙地呕吐过,老师只好打发同学送我回家,我说老师我自己能走,老师同意后,于是我在伙伴们羡慕的目光里骄傲地回家了,而他们那帮小可怜们,不得不继续呆在教室门前的院子里,蹲在墙根底下,或者坐在高大的桐树、槐树底下,磕磕巴巴和尚念经似的背诵着《春雨的色彩》。我的很多小伙伴们也厌恶上学,他们逃学,打架,装病,找各种办法各种理由不去上学,有的甚至送不到学校里去,大人看看这情景心也就凉了,叹口气:算了,不是念书的料,不上就不上吧。半醒同学就中途辍了学,他一看课本就头晕,一到上课就困觉。记得有一篇课文叫《南辕北辙》,这是篇背诵课文,原文是:
从前有一个人,坐着马车在大路上飞跑。
他的朋友看见了,叫住他问:“你上哪儿去呀!”
他回答说:“到楚国去。”
朋友很奇怪,提醒他说:“楚国在南边,你怎么往北走呀?”
他说:“没关系,我的马跑得快。”
朋友说:“马跑得越快,离楚国不是越远了吗?”
他说:“没关系,我的车夫是个好把式!”
朋友摇摇头,说:“那你哪一天才能到楚国呀!”
他说:“没关系,不怕时间久,我带的盘缠(chan)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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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简单的课文,比《春雨的色彩》好背多了,我们都背得滚瓜烂熟,大家一个挨着一个背,没有一个打哏的,轮到半醒,他站起来,打了个哈欠,扬了扬胳膊,伸了伸腰,扭了扭屁股接着开始背:从前有一个人,坐着马车在大路上飞跑,他的朋友看见了叫住问他,“你上哪里去呀?”他回答说“我回家去”,同学们一听就笑出声来……老师喊停,半醒停住不背了,老师提醒道:应该是“到楚国去”,不是回家去,接着背。半醒又开始背——到楚国去,朋友很奇怪,提醒他说,“楚国在南边,你怎么往北走呀”,他说,“没关系,我家就在北边”……这时候大伙儿听了忍不住哄堂大笑,有的女同学笑痛了肚子,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李老师勃然大怒:“太不像话了!这简直太不像话了!……半醒,你给我回家歇着去!没接到通知不准回校,听到没有?”半醒痛痛快快答了一声“是”,得着赦旨一般,连蹦带跳地回家了。从此,他再没踏进这校园一步。他走出教室,老师摇了摇头,轻轻说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料到,这个被李老师称作朽木不可雕的半醒,这个被我们大伙儿嘲笑惯了的半醒,这个上学上到三年级中途辍学的半醒,长大以后竟然成了我们水寨镇赫赫有名的“聚仙楼”大酒店的老板。当我们好多同学大学毕业就业以后又下岗到处找饭辙的时候,他的身价据说早已过了千万……据说半醒同学和县镇办等各级领导关系莫逆,成天开着豪车四处出溜,想见他一面都不容易了……
一次同学聚会,我喝多了酒,半醒扶着我去洗手间,吐完以后我心生感慨,我对半醒说道:“咱们这帮同学,现在混出人样儿的,还就是你这个当年被李老师称作朽木不可雕的半醒!现在看起来,我们才真正是不可雕也的朽木啊!”半醒同学说:“迷糊,你过得挺好的,弟妹漂亮,孩子又聪明,你别不知足啦。小时候那时候我太小,不懂事儿,也不怨老师生气,咱们李老师她那时候对我是恨铁不成钢啊。”
不说半醒,他已经辍学了不说他了,再回来说我的小学。那时候我是非常羡慕人家半醒的,半醒同学可以辍学,我却不可以辍学,连想都不要想,当教员的爸爸手里的棍子可不是吃素的。别的事情爸爸打我,妈妈会护着,因为上学的事情打我,妈妈冷冷地站在一边看着,袖手旁观,满脸悲怆,那时候我很怀疑她是不是我的亲妈。
上到二年级的时候,我就已经彻底适应了校园的生活,开始安安心心地用功读书了。说老实话,我适应环境的能力比其他同学们差。但是我一旦适应了学校的环境,就开始渐入佳境。
母亲果然没有对我失望,爸爸的棍子也果然没有白挨,我王迷糊上学一旦入了门,还真不是个迷糊子儿!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相反,我的同桌清醒,念起书来一头雾水,怎么也清醒不起来了,至于小哭,小叫,精神,臭屎,难闻,他们的成绩连哭带叫都不管用,我们班级的名声比狗屎还臭,确实是相当难闻了。班主任女老师姓李,叫李莫言,据说李老师刚生下来的时候手脚乱动,呀呀呓语,这女娃,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个当教员的料!她爸是个老革命,但他是个最看不起当孩子头的人,那时候臭老九可不是一般地臭哩。于是他就想让李老师住口,于是他就给她取名叫李莫言。李莫言长大成人还是没有住口,还是当上了孩子头,这时候老九还在走,但是已经不那么臭了。
按说我们学校是水寨公社的中心小学,李莫言老师教的这个班,是我们这所学校这个年级的重点班。换句话说,我们这群祖国的花朵儿,理应是全公社的重点。人们一般都这样理解,实际上按道理讲,也应该是这样理解的。可是,我们的成绩为什么会这样地糟糕呢?就是我王迷糊这样公认的尖子生,其实也是个二流的货色。比起其他学校的尖子生来,差距也是蛮大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个困扰了我王迷糊好多年的问题,直到我参加工作了才彻底弄明白,原来,中心小学的驻地在公社驻地,这里的多数老师都是干部家属,学问不见得多,但后台却个个地硬势,老校长领着这一群干部家属,唯唯诺诺地支撑着中心小学的局面,我们顶着中心学校的好名头,其实是个腐朽的架子,老师的教育能力摆在那里,学生的学习成绩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我这样说,绝非冤枉和亵渎我的母校。记得三年级下半年的时候,李莫言老师生病,她请病假随丈夫回县城养病去了,她丈夫是县委的一位科长,她走人了,老师就空缺了,白胡子老校长硬着头皮,给我们当起了语文老师。他笑眯眯的,上课不拿语文课本,却拿着一本厚厚的小说《高玉宝》,整整一个学期,《高玉宝》给我们讲完了,我们的语文考试集体不及格。最后学校做出决定,我们这一个班级,集体留级。天地良心,这可不是我写小说杜撰出来的,而是我们班发生的真人真事。你想,校长的水平尚且如此,我们中心小学的水平该是个啥样子吧?
后来,一年以后,李老师调走了,她随丈夫调到了滨州市去工作了,据说也不在教育上工作了。老校长也退休了,我们很怀念这些老师们,他们没有很高的文化,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文凭,但是他们毕竟是我们的启蒙老师呀!我记得,他们从来没有打骂和体罚过我们,更没有发生过今天媒体上时不时曝光副校长或者老师性侵学生的丑闻,那时候的校园,最可贵的就是氛围清新,不像现在的学校,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气派,越来越产业化,到处弥漫着铜臭气和弄虚作假的戾气。办教育就是办教育,你弄得跟个公司似的,不是全然变了味儿了吗?当然,这种想法,也只有我王迷糊这样想。别人尤其是既得利益者,肯定是要口诛笔伐的。你一个小学教育都成问题的人,迷迷糊糊,胡言乱语,你懂得什么?
第二章 少年迷糊之烦恼
第1节
上四年级的时候,我们中心小学终于分来了一位新老师——高加新老师。他高高的个头,方方的脸,细细的鼻子,小小的眼,鼻子上架着一副珐琅近视眼镜,他的学问,都写在脸上呢。那副大眼镜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毕业于惠风师范,是我们中心小学有史以来第一位科班出身的老师。
他一来就担任了我们四年级的语文老师兼我们一班的班主任。
高加新老师那时候顶大也就是19、20岁,因为他一说话脸就红了,这证明了他的年轻和稚嫩。第一个星期上了10节课,他的脸红了10节课。走上讲台,他双腿颤抖,声音发颤,一堂课下来,汗水就湿透了他的白衬衣了。我不知道那时候他为啥那么紧张,我上到四年级,中间还在三年级还集体留了一级,五年学龄说什么我也算是根“老油条”了,以前的常识告诉我,从来只有学生害怕先生,没有先生害怕学生,但是,他这当先生的,怎么见了我们这帮学生这样害怕呀?
到了第二周的时候,高老师的脸上课终于不再红了,我知道他终于练出来了。我们是小学生是一张白纸,他也是刚走出师范校门的学生,其实也是一张白纸,只不过我们这张白纸是B5的小了一点,他那张白纸是A4的大了一点而已。
高老师的脸皮厚起来以后,他的水平就能够正常发挥了。这时候我这才知道,此前我们估计错了,大错特错,我们之间的差距绝不是B5白纸和A4白纸的关系,这个老师与众不同,他是真的有才呀!原来那些干巴巴的教条,生吞活咽的课文,在他的讲解里,全都变成了一道道风景……他的课,把我们全都给迷住了。上他的课,实在是一种享受!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我的求学之路,实际是从高老师那儿才真正开始的。以前接受的那些教育,不过是蹒跚学步而已。
高老师不但讲课文,也讲一些超出了课文以外的内容,他极力帮助我们开阔视野。李白的故事,贺知章的故事,白居易的故事,他的迷人的故事,使得那些该死的距离我们上千年八竿子打不着的唐朝诗人第一次真正走近了我们,而且使得我们觉得这些诗人们和蔼可亲,亲切无比,不再令人感到生厌。
高老师还给我们讲县城,讲他所能知道的大城市,他去过的城市也很有限,但是却让我们这帮乡下泥孩子们第一次睁大了眼睛,开始知道探寻外面的世界……
高老师还让我们从小树立起远大的理想。一次上体育课的时候,高老师也是我们的体育老师,他问清醒:清醒同学,你的远大理想是什么?清醒眨巴眨巴眼睛,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高老师略微有些失望,他又问臭屎,臭屎同学,你的远大理想是什么?还没等臭屎同学张嘴,其他几个同学就异口同声地替他回答起来:让臭屎去当掏粪工!……
阿嚏!高老师不由打了一声喷嚏。
阿嚏!阿嚏!我们也觉得掏粪工的那身气味仿佛随风扑面而来……
臭屎却毫不在意地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不紧不慢地说:“掏粪工也没啥不好,时传祥不就是掏粪工吗?人家还跟国家主席握手哩。不信你们打开课本,课本上头就有照片!”这家伙平时脑子不好使,这时候说话却很麻利,居然有理有据,末了他还问高老师,“老师,你跟国家主席握过手吗?”
“没有、没有……”高老师汗颜,他的脸红得像烧红的铁棍。
我们大家都知道,不但高老师没跟国家主席握过手,就是校长那样大的官,也没有跟国家主席握过手。
“臭屎同学的理想不错,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高老师跟大家解释道,那时候我们虽然小,但是他的解释我们听了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我回头去看臭屎,只见他听了高老师的表扬,摇头摆尾洋洋得意的样子,神气得好像已经当上了掏粪工了,马上就有资格去跟国家主席去握手啦。就在我胡思乱想走神儿的时候,“王心,你的理想是什么?”高老师忽然向我发问。
“这个……”
我心里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觉得理想太遥远,现实很骨感,现在让我考虑理想那玩意儿实在是画饼充饥,下半年的学费我还不知道怎么去跟妈妈说呢,所以我老老实实地告诉老师:
老师,我没有理想。我老实回答道。
高老师“哦”了一声,没再吭声。我这个“尖子生”,被他精心培养了半天,居然没有一点儿理想。我当时就觉得我说出的话非常过分,也非常无情,就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他,高老师脸憋得通红,根本不是正常色儿,他防不胜防地跌坐在地上。
我其实应该说将来要当个什么家的,科学家,画家,艺术家,无论什么家呢,哪怕最次当个作家也行啊,也会让高老师感到欣慰,但是我偏不那样说,我不忍心欺骗敬爱的高老师,我也不敢厚起脸皮吹牛不上税。四年级的孩子,还没学会吹牛,我学会撒谎吹牛脸不红心不跳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长大了我成了社会油子了才知道那是生存之道,你不会吹牛,是能力有问题,上级领导怎么敢信得过你?你不会撒谎是不懂政治,谁敢把一个地域一个单位里面发生的真实情况如实道来呢?你真的如实说了,那你不是个另类的精神病,还能是个什么?但是在当时,我的确不会违背良心去欺骗老师。在高老师的眼里,我觉得我已经是一个没有理想没有出息的孩子了,我不无担心地想。(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