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花树(十)

（三）
华灯初上，江城渐渐从白天的喧嚣中走出。李思宁登上省立医院职工宿舍楼扣响五楼的522号。“爸爸，你咋回来了？”李望林接过爸爸手中的一小袋棒子面，为他倒了一杯开水，又从公共洗衣间接了一盆水端过来放在爸爸面前。李思宁洗过脸，端起那杯开水慢慢地呷了一口。“儿子明天要出国了，爸爸能不送你吗?”接着又问道：“你妈妈呢？”“她上夜班去了。”看着一身灰土满头大汗的儿子，李思宁明知故问道：“你在干什么？”“明天我要出国了，我想帮妈妈将这房子打扫一下。”李思宁环视一下面前一明两暗的破旧的房间。“这间是您和妈妈的卧室，那间是我的。”李望林又补充说：“我明天走后您把它当作书房。”李思宁笑笑说：“孩子，你真的长大了，人类的进步终归要依靠知识的。”
夜，随着人们的安静进入了它的深处。看着面前心事重重的儿子，李思宁问道：“见到她了吗？”李望林知道爸爸问的是宋月，于是摇摇头。“要出国了，朋友和同学之间相互打个招呼，彼此道一声保重，说一个祝福也在情理之中。但是，男儿大丈夫决不能沉湎于已经过去的日子里，覆水难收，更何况今后重洋相隔呢？”李思宁看看儿子业已平静的脸，继续说：“我不想左右你今后一定要学什么，只是提议你往经济方面考虑一下。”“爸爸，我到美国后想攻读工商管理。”“很好”李思宁站起后拍拍儿子的肩头，打开那个他几十年前从美国带回来的皮箱，从里面拿出一个用牛皮纸包裹的东西，递给儿子说：“你已经长大了，今天我匆匆赶回来主要的目的还有一个，那就是要告诉你的身世。”李望林睁大眼睛痴痴地望着面前霜发的父亲，惊诧地问道：“爸爸，你在说什么？”
“我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你的亲生父母听他们的口音可能是山西人。在你出世那一年，你父母讨荒来到上海，当时我和你妈妈从美国回到上海不久，在一家教会医院当医生……”李思宁讲述了李望林出生时的情况，“你父母离开后，我也曾为你找过领养人家，可是，那时不仅是灾年，而且兵荒马乱的，谁又愿意收留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呢？后来我和你妈妈商量，我们今后不要再生儿子了，就将你留下。当时你还有一个比你大几岁的姐姐在美国外婆家，这样我们也算儿女双全了。你妈妈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后来她还给在美国的父母写信说又添了一个儿子。你的外婆还给我们寄了一些钱。为了照顾你，我们请了一位保姆，就是那位文革时被造反派撵走的阿姨。”为了缓和气氛，稍稍停了一下，李思宁苦笑笑说：“你这孩子，还没出生时就差一点要了你妈妈的命，那时你是横位。”
听完自己身世后，李望林扑通一下跪在李思宁面前流着眼泪说：“爸爸，我感谢您和妈妈的养育之恩，您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出国后我会发奋学习的，决不辜负您和妈妈的期望。”“站起来吧，孩子。我和你妈妈不要你的报答，今后有了出息，回报养育你的这块土地，用善心服务人类。这是我和你妈妈的心愿。”李思宁指指李望林手里的牛皮纸包，说道：“那就是你父母给你留下的，今后也是你和你的生父母见面相认的凭证，好好的保管起来，即使不能相逢它也是一个纪念。”李望林打开牛皮纸包看到的是半把发黑的木梳。
李思宁看着一脸沉思的儿子，又接着说：“虽然这些年一些人相互攻击，甚至栽赃陷害，谩骂武斗，我相信这些总有一天会过去的。因为善良的人们还占多数，那年我帮助你的父母，将你养大成人，只是一种善举。就像去年冬天我到一个公社为一家人看病，回去的路上突然遇上大风雪，又迷失了方向。当时饥寒交迫晕倒在路上，后来被一位老汉救起。我醒来后那老汉就不知去向了，他要我报答吗？不，那是人类的一种美德。也是人类赖以和谐包容的基础，我相信你会做到的。”李望林庄重的点点头。
李思宁亲切地摸摸儿子的头。“爸爸，您很久没摸我的头了。您今天一摸我的头，我就想起小时候躺在您怀里的样子，那时您是那样的年轻呀。这些年我知道您吃了很多苦，您和妈妈千万要保重啊。”“傻孩子，人都会老的，今后社会的进步要靠你们。这几年你在西北也吃了不少苦，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吃苦也是一种财富，是人生的必修课。记住这段日子，记住那里的老百姓，他们缺医少药，还有教育都需要帮助啊！”李望林点点头后像儿时那样闭着眼睛躺在李思宁怀里……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李望林登上飞往美国纽约的国际航班。就在飞机离开地面的时候，宋月带着女儿赶到了机场。“叫爸爸！”宋月拿着女儿的小手指着天上的飞机说。“那是飞机，妈妈。”两岁的女儿纠正说。凝视着远去的飞机，宋月两滴眼泪滴落在女儿的前襟上。
原来，宋月上午没有课，她又到电话局打长途电话了。西北当时还没有自动拨号电话，一段一段的接通需要很长时间。大约八点二十分时她打通了李望林所在的县人事局，一位年轻人告诉她李望林出国了。为了证实他说话的真实性，对方还说他是李望林的朋友，是和李望林一起到生产队接受再教育的，他刚刚抽到县人事局工作。还说李望林预定的是今天上午飞往纽约的国际航班。宋月听到这里也忘记说声谢谢，放下电话拦下一辆出租车就向家里奔去，到家后抱起女儿又钻进汽车直奔机场。可到机场大门口时已经九点钟了，只见一架大型飞机飞向蓝天。
宋月乘坐的出租车将她送到家时，她的思维还停留在迷蒙凄苦遗憾和自责中。

第七章

（一）
宋月将压制好的绒花标本小心翼翼的装订在白色的标本纸上。然后将昨晚写好的一首诗贴在标本下方，再为标本附上一层薄薄的塑膜。透过复膜，她又读了一遍上面的诗句：“绒花飘零秋馨湖，乘风扶摇碧波中。我愿化作一叶舟，伴随绒花渡重洋。今日虽非当年时，我为昔日理鬓妆。却愁青鸟无多飞，但愿君心似我心。”
自何壮去世后，宋月愁肠碾转。她曾为李望林祈祷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但同时心里总是酸酸的，二十多年来她的心始终浸泡在一种复杂的愁绪里。今天，对于何壮的离去，李望林的单身，宋月在她的潜意识里依稀有一种为之庆幸的心理。但是，善良的宋月又为自己有此念头而自责。烦杂的思绪真是说不清，理还乱。
宋月将标本贴上编号，工整的用美术字写上28号。她准备将多年制作的绒花标本重新检查一遍，多日的失眠使她一阵眩晕，宋月竟将她最珍惜的标本散落满地。这些标本是她和李望林分别后思念的结晶，是她二十八年的心血，更是她对过去岁月的守望。宋月心痛的将散落的标本小心地检起放在写字台上，准备再按年代顺序整理好。抽出编号01的标本，只见下面写着“春愁化作幽思梦，却被莺啼轻唤醒。但恨柳莺多闲事，我愿长梦终不醒。命运欺我柔弱女，当初不该与君识。如今面对绒花树，试问苍天应责谁？”宋月回忆起那是李望林分配到大西北一个偏远的生产队接受再教育，匆匆回来和她绒花树下相约。那时，她心力憔悴，父母生病，工作无着，明知何壮从中作梗，却又没有丝毫办法，欲哭无泪，欲罢不休，无奈只好答应何壮的婚事，又不敢当面将真相告诉李望林。秋馨湖边，绒花树下，一夜的柔情，李望林匆匆离去，今后的日子要面对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她真不知如何对待。
宋月又抽出一份标本，只见上面写道：“昨日呀呀才学步，今朝朗朗已启蒙。小女初识绒花美，不知何时能识父。”这是女儿读小学那年宋月带着女儿来采绒花标本时写的。刚刚入学的女儿对什么都新鲜，宋月折一枝绒花交给女儿问：“喜欢吗？”“喜欢”女儿将绒花放到鼻孔下轻轻地闻着，又要宋月蹲下，将一朵绒花插在宋月发间，拍着小手笑道：“妈妈好漂亮！新娘子！”当时，宋月一阵心酸，只有她自己知道就是在这绒花树下他们有了爱的结晶。孩子已经背着书包上学，可她的父亲却不知道自己有了女儿。
“又闻子规啼归来，绒花年年此时开。绒花尚知开又合，人却一去无音信。东风唤醒绒花梦，我梦何人能唤醒？梦里故人已远去，宁愿永做寻梦人。”不看标本制作的日期，宋月就知道这是得知李望林出国那年的标本。心中的恋人不能相厮守，而今连再相见的机会都那样渺茫。宋月擦了一下眼眶里的泪水，又继续整理起来。
“一片落叶一片秋，一朵绒花一份愁。银鹰飞去已五载，我采绒花五春秋。花叶自有归属地，我心却似江水流。我寄愁心与绒花，随你飘到海那头。”李望林出国已经五年了，可她还是没收到他的来信，不免愁绪满腹。面对随风飘落的绒花，宋月感慨万千，可是却没人听她诉说，大洋彼岸的你，能知道我这份惆怅吗？
“空对朦朦馨湖雨，谁能解我愁中绪？花雨自有落停时，愁思绵绵却无期。当年植树两相依，今日采花只一人。愁多却恨花无语，不能为我解思绪。”宋月回忆起这是那年她在雨中去秋馨湖采制标本时忧伤的心情。那天，初夏的小雨竟像绵绵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宋月举着一把纸伞独步在小雨中，那伞曾经为他和李望林遮挡过风雨。当初，在小伞的遮挡下，李望林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到了宿舍宋月一点没淋到雨，可是李望林几乎全湿透了。此时，她真有点埋怨去而不返，去而又无任何信息的李望林了，可是宋月又心疼他，遂将这份怨气撒在雨中的绒花身上。忽然想起他们植树的那天，风和日丽，秋馨湖平如明镜，一对黄莺登枝鸣个不停。当时，李望林说：“好兆头，我们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是，现在的他呢？宋月丢下雨伞仰面问天。雨水和着泪水一起流淌着，流淌着……
“江月知人念远，上楼来照黄昏。”宋月仿宋朝秦观《木兰花慢》写道：“绒花知人念远，岁岁如期吐芳。江月绒花知情，伴我又度一年。泣求江月绒花，代我祈祷苍天。不畏君去他乡，最怕归来无期。”宋月记得这份标本是李望林出国的第八个年头黄昏时采制的。捧着两束清香如缕的绒花，面对秋馨胡水中的一轮圆月，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呼喊着李望林：“回来啊，我的林！”这份标本的右上角她还有意画一满月，月中粘着两朵绒花。
宋月将标本按顺序整理好后，抱起二十多件标本准备装进她特制的大抽屉里，不料复膜后的标本十分光滑，不小心又掉出三份，她拾起看了一下，原来是他们分别当年和一别十年二十年时制作的。在分别当年制作的标本下方的诗：“忽闻征人离故乡，携女奔赴飞机场。母女招手相送别，银鹰已入蓝天上。碎心已随银鹰去，小女怎解母衷肠。但愿绒花借东风，年年越海飞远方。”
看到这首诗，宋月一下就想起那天她得知李望林出国的消息后，抱起女儿就往机场奔去。当时她想将她们女儿的真实情况告诉即将远去的李望林，可惜，飞机已飞到江城的上空了。幼小的女儿还纠正说那是飞机，不是爸爸。李望林离去的当天晚上宋月就病倒了。
十号标本上写着“十年生死两茫茫，忧思夜夜入梦乡。牛郎织女有鹊桥，我却望洋兴叹伤。遥望明月慰思念，无言心书诉衷肠。绒花又添十年轮，对镜方知岁月霜。”
李望林赴美的十年后，女儿已长成十二岁的少女了，宋月也从少妇变成中年妇女。看着面前天真活泼的女儿酷似当年的她，宋月在心里默默地为女儿祈祷祝福。绒花树又长了十个年轮，旅居海外的他还好吗？传说中的牛郎织女还有一年一度的鹊桥相会，我已是双鬓白发的人了，还不见你的归期。生死两不知，那种忧思只有在梦里相诉了。
那份编号20的标本下方的诗写道：“一别竟却二十载，青丝渐渐将染白。绒花不解离愁苦，依旧年年笑颜开。昔日植树历历目，疑是旧时黄莺来。后人却知当年事，遥问征人可忘怀？”这是女儿何茜出国两年后，宋月李望林相别二十年时采制的标本。宋月看到这份标本时立刻想到那天在秋馨湖畔遇到的一对大学生情人。
那是他们离别二十年后的一天，那天刚好是星期天，早饭后宋月早早地来到绒花树下，她打算采集标本后去书店买本资料书。当她正欲采下东面绒花树的一枝时，从学校教学区的方向缓缓地走来一对男女青年。那男青年上前一步说：“我帮你采，老师。”“不，我不是这学校的老师，我们是校友。标本我自己采。”宋月谢绝对方的盛情。“听说这两棵绒花树是一对恋人当年栽的，不管当时这对恋人出于什么目的，他们在这里植这两棵树真好。你看，湖边一行垂柳，湖外是大片栾树，这两棵绒花树居在其中，正好起到画龙点睛的效果。树枝交叉，树冠重叠，就像一对拥抱着的恋人。”宋月看看面前这对小青年说：“真的很羡慕你们，要是当年我们像你们这样该多好啊！”“你就是那位二十多年前中文系的高材生吧？”男青年上下审视着宋月，“我们也是中文系的。”女青年补充道。“阿姨，我们中文系的学生都非常敬重他们，一届一届的传颂着他们忠贞的爱情。”“可是，那女的以后嫁人了。”宋月自愧地说。“我们知道她是无奈，那个非常时期造就出一代恋人的爱情悲剧又何止他们两人呢？”“我们大家都说他们是当代的梁祝。”男青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