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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三章

作品名称:沧桑      作者:河杨      发布时间:2013-07-06 08:40:02      字数:5345

杨老四死过以后,这班土匪居然经过了火并,洪水力坐上了第一把交椅。他没有了杨老四的魄力,只是小打小闹。于是他不是坐镇于新镇,而是在社会上四处走动,以联络社会名流,站稳自己脚跟,似乎是在做着长期的打算。
  这一天,洪水力带着四个护身兵来到了东圩村上董大先生家里。洪水力此行的目的,名义上是来拜访,要与这位先生大人搞好关系,实际上是为了能够准确地打听到他所需要的消息。因为,董大先生是当地的名人,曾经担任过县里的都董,参议过县大老爷的政事。他们四人来到东圩,董大先生不敢待慢,急忙恭身相迎,安排了茶点后,又叫小厮添福到赵家来,叫赵老大来陪他们打麻将。
  赵老大家住在村子西边,三间低矮的稻草盖的房子,进出门都得弯腰勾头。添福懒得进去,只站在门口晒稻的场地上叫道:“赵老大,赵老大!”赵老大听见了,赶紧从屋里出来说:“添福,我在家呢,你叫我有什么事吗?”添福说:“什么事?好事啊!我家大先生来了几位贵客,叫我来请你陪客呢。”赵老大说:“大先生哪?他来的都是了不得的人,我一个种田汉,怎么可以陪他的贵客呢?”添福说:“哎,这一回你就不知道了,今天来的不是别人,是山里的洪水力。他们来了不就是为了玩牌么?大先生知道你牌玩得好。你不陪他们尽情的玩玩,怎么能行呢?去,去,去吧。”于是,赵老大只好跟着添福来到董大先生家里。
  董大先生家在村子中间,住房南向是正八间,西向是两层楼的五畅房子。两堂瓦房成直尺型,门口是石板铺成的广场,屋檐边都有很深的走廊,下雨天两屋人员来往不走湿路。正八间天井后面,是董大先生的客厅,来往客人,大先生都在那里招待,赵老大是熟悉的。赵老大知道,土匪赌钱“输打赢要”,在大赌场上他是见到过的。自己现在身无分文,哪有胆子与他们上牌桌?于是,他径直来到客厅,对大先生说,他今天有点事,不能陪客。
  大先生却把他拉到一旁,轻声地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工夫,是怕输掉了没钱付吧?可是,你却不知道啊,他们的牌艺马虎得很,只想玩玩就行,并不是真想赢钱。今天你万一输了,都算我的;要是赢了,你自己留下。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赵老大是赌场上的惯手,牌艺炼得精熟;所以家徒四壁,是因为他的滥赌。今天听了董大先生这样说,就在他家上了桌子,与来的土匪中的两位,当然包括洪水力,以及董大先生一起玩起了麻将牌。还有三位小土匪,挎着短抢,站在桌子旁边守卫着。
  果然,在玩的时候,这两个土匪牌艺确实一塌糊涂,可是,他们都是一掷千金。每次下据五花八门不算,仅是“霸头”,也是百十块银元。凭心而论,赵老大要是用心的话,这两个土匪几乎没有和牌的机会。比如,洪水力老是将兴子(能配任何牌)当做多余的牌扔出来,给他指了出来,他还说:“这算什么?和不成,大不了输几个钱呗!”这样,赵老大和董大先生赢了一些后,就只好佯输了。要不然,赢多了就不体面。弄得他们发了火,那概不是玩的。因为,杨老四在世时,赌钱“输打赢要,”是他们惯有的伎俩,几乎无人不知道。这一天,从上午巳时开始,直玩到晚上酉时结束,只是赵老大赢了十二块大洋,董大先生还输掉了十九块洋钱呢。
  赵老大本来生性乐观,平生除掉打牌以外,只是到田里闹闹○1,再就找有工夫的人唠唠闲话。家里常常揭不开锅,那只是他老婆潘氏五丫头烦神,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与董大先生,以他度量,有着很好的关系:当他赌得吃饭都困难的时候,董大先生总对他和颜悦色,借给他赌资,赌友不够,总拉他凑数;平时,逢到吃饭的时候,还留他吃饭。这回土匪洪水力他们来了,又特别派上小厮上门诚恳地叫他相陪。赵老大认为,“大先生能这样待我穷光蛋,说明他把我没当外人——我们有着很好的关系呢”。
  俗话说,人难谅,水难量。人的心只能摸着却是看不着的。只是过了两年,已经到了腊月里的一天了,董大先生却一本正经地对他说:“赵老大呀,今年的壮丁上面要的紧得很,一定要两丁抽一;以前我对你家不知道包涵了多少次,弄得许多人都说我向着你。其实,他们怎么说,本先生是不在乎的。可是,这一回,邢乡长已经点到了你的名字,说我一碗水要端平了。这样看来,你家三个帮门○2的儿子,抽去一个,是免不了啦!你回家去与你儿子们商量一下,看是谁去吧。我们的关系历来像亲弟兄一样,我不能不对你先说一下,省得到时候乡里来抓丁,弄得你家鸡犬不宁,你年也过不好啊!”赵老大是有三个儿子,其实只是大儿子荣春勉强能算是“帮门”的样子,另外两个都还小。
  赵老大听了这话,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泼了下来,虽然浑身凉透了,却还是以为大先生对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本来乐观的他,这一回却默默无言地回家来,第一次耷拉着脑袋,将这件事说给老婆潘氏五丫头听。五丫头听了,急得哭了起来。因为,抽去当兵的,多数都做了炮灰,没有了音信。可是,董大先生的话,就是神圣的法律,他们这平头百姓是无法更改的。夫妻倆伤感了一阵以后,还必须面对事实。于是,压抑着悲伤,静心地商量起来。商量的结果,只好叫老成机智一点的大儿子荣春去应付。于是,特别把在外村帮工的大儿子叫了回来;并让他到董大先生那里抵了人数。
  这时候的壮丁虽然要得很紧,可是只要有人去顶了数字,也就算交差了。一些机灵的人,上了部队总能够寻找机会逃回来。村上人有不愿意去当兵的,就出钱买壮丁。也有的人,家中穷得叮当响,又是单身一个人,无牵无挂,便自愿出卖自己,给别人去顶数字。这样的人,一年凑巧能把自己出卖好几次,因而被人们称做“老兵油子”。可是也有老兵油子卖了自己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的。村后鲁老二的小叔叔塌塌子,单身一人,想三番五次地出卖自己过日子。三年前,他把自己出卖第二次时,竟说:“老子今天去,明天就回来,回来还再卖!”可是,那一回去了,已经三年了,还没有看见他回来,说不定已经“摊了炮子”了。赵老大夫妻倆想到这里,虽然害怕得很,可是,还是希望自己机灵的儿子顶了数字以后,能够早一天平安地回家来。于是,临分别时,他倆千叮咛万嘱咐,叫荣春到了部队上一定要瞅着有把握的机会,早天逃回家来。这一年赵老大三十六岁,大儿子赵荣春才十七岁。
  赵荣春到了部队上后,虽然天天记着回家来,可是总找不到机会。半年以后在江北的战场上,他趁人没注意,自己开枪打伤了自己的手虎口。好在他的班长是芜湖的同乡人,承认他做成了伤员,分发到芜湖长江边的一所医院治疗。在医院里,他将手医得差不多了,才瞅到了空子逃了回来。董大先生知道了赵荣春成功地回来后,在赵老大面前直夸奖荣春灵活机智。
  董大先生是很识时务的人。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董大先生能称得上是“俊杰”人物。日本鬼子才来时,他很是紧张了一程。曾经跟着他的老二逃到了安庆。半个月以后,他竟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还带着两个都背着盒子枪的勤务兵,其中一个就是现在的添福。原来,他在安庆经朋友介绍,被汪精卫的部下委任为五乡联队的联队长。他来到村里后,立即组织乡民,成立了联防维持会。他把维持会的队部设在自己家里。从此,东圩村上便鸡犬不宁了。
  汪精卫的部队,人们当时称他们是“黑头鬼子”,后来称为伪军。他们的军官一来就是五六个,在大先生家里吃酒玩乐,在村上偷鸡摸狗,调戏妇女,似乎没有尽兴的时候。这些人玩累了,喝醉了,大先生就派民夫用轿子抬他们回去。用的民夫都是村上百姓。而这些军官大多数又肥又重,被叫来抬他们的村民,常常累得气也喘不过来,还往往遭打挨骂;抬他几十里路,还得饿着肚子抬着空轿往家赶。
  这一回,一次要送八个军官走,没有许多民夫,董大先生将他的牌友赵老大也派上了。赵老大一惯懒散,没曾出过猛力;抬的这人,又足有180斤重,赵老大抬得两腿走路都不上盘。偏偏这位军官酒喝得过了头,一进轿子就像死猪一样睡了起来,还打着呼噜。抬了三里半路,过了新镇街半里多路了,这头死猪却忽然嚷着要喝水;赵老大他们赶紧歇下轿子,到附近的人家讨茶水给他喝。不想,这户人家没有大人在家,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墙角里,抱着双脚小声的啼哭。赵老大见她那双小脚,被白布缠得紧紧的,那双小腿却肿得红红的,知道她是在遭受裹脚的痛苦。问她有没有茶水,小女孩停了哭声说道:“有,我才裹的脚,不能走路。”说完,用手指了指灶间那用火灰焐着的茶壶。赵老大自己找了只大碗,提起茶壶倒了一碗茶水。不想,匆忙中,掉了一瓣稻壳灰在里面,他自己浑然不知道。
  当赵老大急急忙忙将茶水端到这位军官面前时,那睡在轿子里的死猪,却一眼看了出来。他连茶水还没接,就举手对着赵老大的脸颊,左右开弓,两个巴掌,直打得赵老大牙血、鼻血喷涌而出。还训斥道:“你打算谋害老子吗?”说着,对着赵老大腹部就是一脚。赵老大单薄的身材,哪受得了他这样毒打,于是,被打得瘫倒了。这位军官跳下轿来,还暴跳如雷,对着赵老大,又要踢来;另一位抬轿的董瘦子马上赶到前面,哀求说:“老总,不能打呀,真的打伤了,谁来抬呀!”这样,那军官才骂骂咧咧地重新坐进轿子里。这里,已经打得遍身鳞伤的赵老大,只好从地上爬起来,振作精神,抬着他,又走了五里路,才将这肥猪一样的军官抬到了目的地。到了以后,那胖军官气还没消,还要打骂赵老大;董瘦子又向他求情说:“老总,您息息怒吧;我家董大先生还等着轿子用呢,我们要快点把轿子抬回去呀!”这样,赵老大才算免了又一顿毒打。
  赵老大自以为和董大先生有些交情,回到村上,想将今天委屈的苦水,向董大先生倾倒。不想,董大先生见他脸青鼻肿的样子,不仅没有安慰,当赵老大的话还只说了一半时,他就大发起了雷霆之怒:“我还当你是个人呢,今天才派你去送黄副官的!你却送掉了我的人情!我多年待你的好意,倒不如待一条狗!我这样待狗待到现在,狗也会对我摇头摆尾,你却是个连狗都不如的东西!你知道吗?你今天得罪的这个人,他要是在许团长面前告我一状,我就算彻底完了!你今天做的好事,不想想惹了多大的祸事,还有脸来向我讨好!今后我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非找你算帐不可!”赵老大听了这顿莫名其妙的训斥,吓得昏天黑地,灰溜溜地回到家来。
  赵老大回到家里,腹饥口渴;正准备喝口开水,董大先生的大老婆杨瑞英夫人竟上门来了。她弓腰屈首进得屋来,五丫头正在炊造晚饭,满屋的浓烟,直呛得她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又直揉眼睛。见了赵老大,不顾眼前的窘情,还笑嘻嘻地说:“老大呀,你今天怎么得罪了黄副官啊?那可是个惹不起的主哇!这样一来,明天大先生少不得要亲自陪礼道歉去呢。你是不是准备一点东西,作为礼物,让大先生带去啊?省得以后大家麻烦呢。我看你和大先生惯来好得很,总不能眼睁睁地望着大先生去倒这个霉吧?再说这件事也是你惹出来的,大先生直懊悔派错了人呢。”
  赵老大听了,不啻于晴天霹雳。自己无辜遭打,还惹了“祸事”,真令他有理没处伸;他转而一想,我们百姓,哪里有讲理伸冤的地方?屈就屈吧,忍一忍也还完了。可是,现在家无隔夜之粮,更无钱财可使,哪能拿出礼物来?赵老大说:“大师母,你知道我穷得精打光,拿什么能做礼物呢?你还是代我向大先生求求情,请他向黄副官说说,那实在不是我有意做的啊!再说,我实在也没有办法拿东西来做礼物啊!”
  杨夫人说:“今天是我看你惹了这个大祸,才特别来给你开交,你反而说得这么轻巧,要大先生代你去求情,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要是真这样不识好歹,那我也只好不烦你的神了!以后的事情,你就看着办吧。”说着,她气乎乎地转身欲走。
  赵老大的妻子潘氏五丫头见状忙哀求说:“大师母呀,您别发火啊!我家老大今天怎么得罪了哪位黄副官呢?无论如何,还得求大先生调解调解呢!”
  杨夫人说:“这也是你家老大太大意,倒茶给黄副官喝,带进去了一瓣灰。你看他是什么人哪,哪能容得你这么不小心,当然要发你的火喽。你这也不能完全怪人家脾气太坏嘛。你把事情闹下了,明天大先生不去收场能行吗?我叫你带点礼物去,也算是陪个小心。人心都是肉长的,既然能去陪个小心,那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麽!我是一片好心,你老大却不领情,叫我怎么办呢?”
  五丫头听了,忙向杨夫人作揖打躬地说:“我家老大没见过世面,哪晓得这些转弯抹角的道理!还是请你向大先生说说,求黄副官高抬贵手,大人不见小人过,饶了他吧。我家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只剩一只生蛋的老母鸡,我马上送到您家去,麻烦大先生带给黄副官,向黄副官美言几句;算是给他陪个礼吧。”
  杨夫人听了,转怒为笑地说:“我也是这么说,去陪个小心不就成了么。要是不去,那就难讲得很了。至于鸡嘛,你们看着办,能送就带去,不能送,也就算了。反正大先生免不了要跑一趟的。”说完,出了小草屋的门。才到天空下,她就像闷在罐子里的癞蛤蟆,见了新鲜空气后,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大气,又用力地“喀咳”了几声,算是将刚才在屋里吸进的稻草烟气吐了出来,径自回家去了。这里潘氏五丫头赶紧把才进笼的这只老母鸡逮着,跟着后面送到大先生家里来。
  第二天,董大先生果然骑马去了黄副官的驻地,回来时,神气十足地逢人就说:“皇军要在芝渡渡口收军柴了。我被任命为监数司。明天开始,我就得去上任了。”人们不知道军柴是何物,更不知道监数司为何官。只见董大先生喜滋滋的样子,大约大先生又升大官了。
  当天下午,董大先生就叫小厮添福拣好行李。第二天,他骑上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小厮添福牵着缰绳,长工老季挑着行李,主仆三人,到芝渡渡口上任去了。 
  ①闹闹:看看的意思。
  ②帮门:形容孩子长大了,能够算是家中顶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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