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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烈(九)

作品名称:西风烈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07 17:46:25      字数:17099

  十二
  古城肃州。
  城东南营帐密布,如海中白帆,整齐地排列在戈壁荒滩上,给冬日的苍凉之地增添了一份鲜活的气息。
  大营之中,兵勇列阵行走,旌旗林立,每隔十步便站着一个执刀持枪的兵勇,气氛森严而威风。
  肃州城一下子屯兵数万,使古城一下子庄严无比。
  一大早,临时总督衙门里便热闹起来,身着戎装的将官、兵勇,出出进进,一派繁忙景象。
  陕甘总督左宗棠刚吃过早饭,亲兵都力来报:湘军总统领刘锦棠求见。
  左宗棠说:“快请进来。”
  刘锦棠一身将官服,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一见左宗棠,便行大礼:“卑职给大帅请安。”
  左宗棠急步上前扶住:“毅斋,快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
  “大帅即封西征统帅,卑职欣喜万分,恭贺大帅!”
  刘锦堂一脸喜气,精神百倍。左宗棠打量着,从心眼里喜爱这个年轻的统领将军。
  “毅斋呀,刚到肃州,也不歇歇,一大早就来见本督,这么心急呵?”
  刘锦棠打拱道:“昨晚一到肃州,扎营安帐后,卑职就想来拜见大帅,又怕扰了大帅休息,故一夜焦急,今早赶着来给大帅请安。”
  “好呵,毅斋,此次规复新疆,你的湘军得打头阵,看你急不可待的样子,怕没仗打还是怎么的?”
  “大帅,卑职想问一下,何日出关?”
  左宗棠刚要回答,都力进来报道:“禀大人,外面各路军统领求见。”
  “快请他们进来。”
  左宗棠兴致很高,对刘锦棠说:“看来,各路军士气都很旺呵。”
  刚说完,振武营副将徐学功、广州记名副都统福珠礼、军胜营提督马玉昆、定西营提督孔才以及汤仁和、董福祥、余虎恩、孙金彪等统领走了进来,一齐跪在左宗棠面前:“卑职们给大帅请安。”
  “快请起,起来说话。”
  众将领起来,又一一给刘锦棠打拱问候。
  左宗棠叫大家坐定后,高兴地说道:“诸位将领一路辛苦,刚聚集肃州,就来参见本督,本督感激在心。”
  徐学功道:“大帅,自西北平息战乱,弟兄们跟随大帅连克诸城,皆功成名就,要说感激的应该是卑职们。”
  “是呀,大帅,卑职们一接到大帅军令,兵发肃州,一路上心急,想早点拜见大帅,卑职都很想念大帅呵!”
  “大帅,自您定督肃州,小人们好久没有见到大帅,大帅您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小人们心里高兴呵!”
  “难得诸位将领都牵挂着本督,本督在此谢过各位。”
  左宗棠对旧部深施一礼。
  这时,虞绍南走进来,见此场面,哈哈一笑:“如此场面,怎不通知我,把我一人扔在后院,屈死绍南了。”
  众将领哈哈大笑,都上前来给虞绍南行礼。
  军胜营提督马玉昆边行礼边说:“虞师爷,您老越活越年轻了,真叫末将嫉妒,您把延年秘决可得给我们传授一下。”
  虞绍南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诸位就莫取笑老夫了,老夫年近六十,黄土已经埋到脖根,哪有延寿秘决,只是跟着大帅,心情舒畅,无伤神费脑,才活得精神。”
  左宗棠接过来说:“看咱虞师爷多会说话,跟着本督才活得精神,那么本督跟着谁呢?肃州远离朝廷的上谕、咨文教导以外,最多的就是这个虞师爷,像个先哲拟的,把本督训斥来训斥去的,他倒越活越年轻了,本督倒日益衰竭,成垂暮老翁了。”
  众将领深知这个虞师爷与左大帅的密友关系,也听了不少有关他们二人的传闻,趣事不少。就有人大声说道:“大帅,您老日理万机,总督西北,免不了虞师爷出谋划策,小的们常听到一些大帅和虞师爷为某些事争执不下的趣闻,也不知是真是假?”
  左宗棠笑着说:“真假倒不必去计较,你听来像真的,就是真的,假的也会自有出处,也有假的道理。总之,这个虞师爷可不得了,给我编造了不少轶闻,本督什么时候怪过他了?”
  “这倒也是,上次听说大帅参劾成禄,虞师爷不同意,与大帅闹起别扭,三天不说话,也不知后来是怎么和解的?
  “闹别扭不假,可没有三天,虞师爷就憋不住了,他主动给本督来言和了,你们道是为何?”
  “为何?”
  “唉,说起来也真可怜,我们虞师爱围两把棋,他是臭棋篓子,督府里谁都可以蠃他,唯有本督有时视他可怜让他两把,他就耐不住,来赢本督的棋了,也就不生本督的气了。”
  众将领哈哈大笑。
  虞师爷急忙辩白:“你们千别听大帅这话,他的棋路臭得只有老夫才忍气吞声陪着他,他什么时候下棋赢过呀。”
  众将领又大笑起来。
  有人趁机说道:“虞师爷,您老就给小的们讲讲大帅的趣事,趁大家都在,何不讲几个,叫小的们饱饱耳福?”
  虞绍南看了左宗棠一眼,说:“讲这些有什么用?大帅都不承认,上次朝廷派袁保恒侍郎来帮办粮草,大帅将袁大人呛得面目皆非,过后我给大帅又讲了他那个广为流传的在温州府时,看别的官员名刺都是进士、翰林出身、他心里不舒服,只看中了一个中过举的县丞趣闻,大帅死活不承认有这故事,你们说大帅这人的轶闻还怎么讲?”
  这个轶闻故事大家都听过,当着左宗棠的面,也不好提及,只大笑作罢。
  “近来还有没有大帅的趣事了。”有人兴致不减。
  虞绍南沉吟了一下,说:“近来,也有几宗,都不太精彩,只有去年几个湘阴的老友来西北看望大地,又闹了个大笑话。”
  “虞师爷,快讲给小的们听听。”
  虞绍南尚未开口,已笑得捂着叫肚子痛。在众人的催促下,他才捂着肚讲道:“去年春季吧,大帅过去柳庄的几个领居友人给大帅写信,想念大帅,想来看望大帅,并且看看西北情形。大帅便回信邀了他们,并寄去了盘缠。那几个老农结伴而行,历经月余才到西北,左大帅见了几个老乡比见了朝廷慰劳的钦差大臣都要高兴,一连三天都和他们一起吃饭,共用一个旱烟锅吸烟,畅谈在家耕作的事。大帅的这种情感叫几个老乡很感动。
  “有天晚饭后,大帅又与几个老乡聊天,天气有点热,大帅兴起,脱了衣褂,露出一个便便大腹,躺在靠椅上,随口问老乡:‘你们看,今日的左季高与往日耕种时的左季高有什么不同没有?’一个乡邻说:‘你老与二十年前一个样,待人诚恳,也没有摆官架子。’另一个说:‘只比以前老了点,身体还是那么好,健健壮壮的。轮到第三个乡邻说时,他打量了一下大帅说:‘有一点不同,你的肚子比以前大多了。’大帅很得意,拍着肚皮说:‘你们可知道,这肚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一个说:‘你老做这么大官,肚子里装的全是鸡鸭鱼肉。’另一个说:‘西北没有鲜鱼鸡鸭,装的是牛羊肉吧。’第三个说:‘都不对,装的应该是海参、燕窝才对。’大帅听后哈哈大笑,说:‘你们都猜错了,我这大肚子里装的是绝大经纶!’三个老乡一听,都惊呆了。一个说:‘你老吃什么不成,把金子做的轮子吃到肚子里,太可惜了。’另一个说:‘你老得注意,吞金会毙命的,且又是绝大的金轮子,咋行呢?’第三个说:‘你老咋吞吐进去的?’把大帅听得笑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岔过气去。一个老乡还不解地说了句:‘怪不得季高这么大本事,只中举人就拜了相爵,原来吞了一个大金轮子!’
  众将领已笑得喘不过气来,去看左宗棠,他也笑得直擦眼泪。
  总督府里笑声震天。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笑毕,虞绍南才说:“大家好久没聚在一起这样高兴了。今大帅虽说只接朝廷密谕,还没正式授大帅西征大印,但这已成定局,新疆失陷,黎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度日如年,大帅心系民众。总算圆了大帅征讨新疆的梦,这不易呵,大帅苦苦盼了三年,才得此重任,大家可要争口气呵!”
  众将领齐声呼道:“请大帅和虞师爷放心!”
  左宗棠微微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诸位将领,西征大任落我等肩上,是朝廷对我们的信任。此次大征,不同以往,面对的是域外列强,他们装备精良,又占有利地势,且战线之长,前所未有,环境之恶劣,难以想象。故本督以为,须出精兵强将出关征讨,兵在精而不在多,兵之能战不能战,视夫练之精否,兵与将相两相习之,方能勤督精练。且对出关兵勇,作适当调整,凡不愿出关者,不可勉强,应予资遣回原籍,有爱国者,方有征讨志气,才能够冒险犯难,一往无前。时朝廷正式授命未到,先整顿军纪,调整兵勇,苦练精兵。待黄鼎统领的蜀军、刘厚基统领湘果军,陶茂林统领的鄂军,宋庆统领的毅军部一到肃州,再定出关阵容。”
  “请问大帅,出关军兵装备可否再做调整?”
  左宗棠说:“本督已从上海购得一批军火抵甘肃,又将西安制造局西迁兰州,现已由记名提督赖长督工开业,正在日夜制造火器,此次军械装备,超过以前。”
  “大帅,此次西征,又给卑职提供了立功的机会,卑职们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为大帅争光。”
  “好!诸位将领追随本督多年,本督对诸位的才干一清二楚,倚仗诸位和数万兵勇,征讨匪寇,定能旗开得胜。”
  这时,刘锦棠禀道:“大帅,卑职有一事相请,大帅能否到大营一走,给众兵勇训话,以激士气。”
  左宗棠笑道:“毅斋提请极是,本督择日去东南大营,作战前动员,看望兵勇,与大家谈谈心。”
  “大帅英明!”
  “好了,诸位稍作休息,今本督设宴,为诸位接风,绍南,你去安排。”
  虞绍南说:“我早已吩咐人去准备了,今日大家相聚,不吃大帅一顿咋行?不过,老夫要告诉诸位将领,左帅自接朝廷密旨之日起,宣布已不食肉、不饮酒,大帅决心不收复新疆,就不食肉饮酒。”
  众皆肃然起敬。
  左宗棠说:“我不食肉,不饮酒,不能坏大家胃口,诸位请放开食饮,本督招待得起。”
  十三
  过了几日,各路人马聚齐肃州,左宗棠择日亲临城东南大营,看望众兵勇。
  东南大营早做了安排,各路军按顺序列队于大营演兵场上,因为人数太多,各路就挑选了几个营兵勇列阵,也排列了十亩地大的一片,黑乎乎地尽是人头,但整齐有序,模看坚看都成行。
  这种阵势,肃州城百姓从未见过,纷纷前来观看,无奈,能围观的地方,早已叫各种军未能上阵的兵勇挤了个满,百姓根本插不上去,此地又是戈壁滩,无可垫脚之处,便有人带头冲向一二里外的一座秃山,百姓呼啦一下,将向着大营的这边山坡挤了个满。
  左宗棠身着朝服,从马北上下来,身后跟着一大帮将领、随从,缓步入大营,向阵前的台子上走去。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山坡上的百姓,随即吩咐身边的都力:“你去吩咐一个营兵力,前去山坡前保护百姓,他们别挤得滚下来,伤了人命。”
  都力领命去办。
  左宗棠健步登上临时搭就的主台上,在正中坐定,抬眼扫视了一遍眼前的各路军兵。他们一律按编制序列排定,前面哨长以上的军官,穿着朝廷所授的官衔品级蟒服,前后缀着补子,这些哨长以上的军官,无论授文职还是武职,品级都不太高,大部分在七品以下,黑底子上五彩金线绣的多为鹌鹑、练雀、犀牛、海马等,伞形红缨帽上戴的是起花或镂花金顶,插的是用鶡尾制的蓝翎。兵勇也穿戴着一色簇新的衣帽,加上胸前耀眼的刺绣“兵”字和闪光的顶戴,在冬日的阳光下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台上的大员,自左宗棠开始,皆为一品、二品顶戴,自然高贵庄重,看得四周围观的兵勇、百姓目瞪口呆。尤其是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百性,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真苦了的是站在山坡上的百姓,距离太远,看不真切,有急得捶胸的,有慌得跺脚的,还有高声喊叫的,也有被挤倒的小孩惊叫的。半个山坡都沸腾了。
  这边的大将刘锦棠挥动小旗,正要指挥擂鼓鸣炮,被左宗棠叫住了:“刘将军,将一切免了,免得惊了百姓,他们站在山坡上,危险。”
  免了擂鼓鸣炮,隆重的气氛减了一半,有不少人心生遗憾。
  左宗棠清了清嗓子,站起来举双手挥了挥,然后提高嗓门,底气很足地喊道:“各位将勇,本督奉朝廷之命,今统帅各军,兵集肃州,预出关征讨新疆匪寇,规复国土,乃我等荣耀,新疆百姓之福。承蒙朝廷信任,予授数万大军西征大任,我等将不负圣望,奋勇出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尔等乃久经沙场,屡建奇功,英武之师,大清勇猛刚强的战士,为国出力,收我疆土,卫我领土,受后世子孙敬仰的爱国将士。各位对迎战劲敌,规复疆土,有没有信心?”
  “有!”
  此声如惊雷,炸响肃州大地,传彻数里。
  左宗棠很满意:“好!有此信心,以此气势,定震破敌胆,吓退匪寇,完成西征之大任,扬我国威!”
  “请大帅放心!”
  一句整齐雄厚的回答,把整个大营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左宗棠热血沸腾,激动地挥着手说:“时需精练强兵,不日出关迎敌,杀败匪寇,建功西北,立碑西域!”
  左宗棠拱手由东向西,给将勇们致意,示意训话完毕。
  众将勇高呼:“建功西北,立碑西域!”
  一连呼喊,一声胜过一声,群情激昂,士气高涨。
  左宗棠不断拱手致意,面带微笑,使将勇们深受感动。
  训示完毕,各路军收操回营。
  左宗棠带领一帮将领,到各营巡视,所到之处,兵勇立定,目视大帅,皆含敬慕之情。
  当来到湘军的四营,左宗棠进到一个兵勇住营账里,微笑着向兵勇致意时,看到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军勇,便上前说道:“老人家不是迟富财吗?”
  老兵勇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左堂宗棠面前:“啊!大帅,大帅还记着老朽的小名!”
  老兵勇迟富财激动得老泪横流。
  左宗堂上前一步,要扶老兵勇起来:“老人家,快请起!”
  老兵勇跪地不起:“大帅,可不敢称奴才为‘老人家’。”
  “你先起来。”
  虞绍南和刘锦棠上去,将老兵勇扶了起来。
  “大帅!”
  老兵勇抽泣起来:“大帅,大帅还能记住奴才,叫奴才……”
  左宗棠温和地说道:“老人家,噢,迟富财,本督不但记着你,还记着你有一个儿子,叫迟有田,对不对?”
  “对对,大帅,”
  “那年,本督刚刚募勇领楚军直插江西,在景德镇,与太平天国伪王李秀成养子李容发周旋,急演了一场‘空城计’,退了李容发的三千人马后,本督三天之内心没回到胸腔里,便到石门镇想找个农田乱挖一气,找到塌实感,不就赶上你和你儿子迟有田被杜财主用计抢了你家的田,去找杜财主算账,你父子被财主家丁打伤的事吗?本督给你要回来了田,你却不种了,要入楚军,你父子一同当了兵勇的。”
  “啊!大帅竟记得这般清楚,二十年了,大帅的恩情,奴才父子没有大报,这叫奴才……”
  迟富财又激动得哭了起来。
  左宗棠说:“迟富财,你莫要哭,你父子追随本督,从南到北,再到西,叫本督感动!”
  “大帅!”
  “迟富财你什么也别说,本督都知道,你今年也有六十高龄了吧?”
  “回大帅,老奴今年六十一。”
  “比本督小三岁,对了,你儿子迟有田呢?”
  “托大帅的福,老奴的儿子在金积堡之役中立了小功,现在已是百什长了。”
  “噢,”左宗棠微笑着说,“还真有点出息了,当年的愣头青现在管了百十号兵勇呢。”
  早有人飞奔去叫来了迟富财的儿子迟有田。
  “奴才迟有田参见大帅!”迟有田跑来跪到左宗棠面前。
  “快起来,迟有田,你也有四十岁了吧?”
  “回大帅话,奴才今年刚好四十岁。”
  “还没完婚吧?”
  “回大帅,一直征战,到哪里去完婚?”
  “唉。”左宗棠叹了口气,“这数十年征战,害了多少人呵!迟富财,你父子如想回江西原籍,本督着人发你们盘缠,回去过安稳日子吧。”
  “不。大帅,我父子二人跟随大帅,就是要报大帅之恩的。”
  “大帅,奴才回去也没田没屋,就在兵营,征战立功,为大帅出微薄之力!”迟有田说道。
  左宗棠眼含泪花,对身边的将领们说:“这么好的兵勇,难得呵!本督尽力极早结束西征战役,让大家结束战事之苦,回家过些安稳日子。”
  众将领齐声道:“卑职们听从大帅调遣!”
  “好,只要朝廷上谕一到,我军迅速出关,痛击匪寇,叫众兵勇返回家乡,过太平日子。”
  话是这么说着,谁能估计西征之役要打多长时间呢?
  左宗棠拿不准,叹了口气,要离开时,见迟富财等兵勇要下跪送安,便转身制止:“迟富财,别这样,六十多岁的人。”说完,想了想,又说道,“迟富财,本督想让你回乡!”
  “大帅,不可。大帅六十有四了,比奴才大三岁,都在西北,奴才怎敢私自回乡呢!”迟富财跪在地上,说道。
  “起来吧,你执意不回,也难冲锋陷阵了,这样吧,迟富财,你到本督身边做事吧!”
  迟富财伏地道:“奴才不敢,奴才什么都不会干,除过种田,就会在大营里扫扫地,干些杂活。”
  左宗棠说:“本督也只会种田,可领兵打仗了,你就跟了本督吧,也有个照应!”
  “奴才遵命!”
  十四
  肃州城旧有海泉书院,为肃州高、安、孜、玉士子肆业之所,自陕甘战乱,此书院被流寇所据,可以想像书院成了什么样子。
  左宗棠平息肃州后,临时设督府于肃州,问肃州地方官员:“肃州乃历史名城,可无文化氛围,以何颜面对‘历史’二字?”
  地方官员说:“肃州为名城,主要以文化鼎盛而著名,然数年战乱,多所书院古籍保护所被流寇侵占或毁坏,骄弁悍勇,据文化之所为邸馆,桃李为薪,窗扉尽废,惟余数楹破厦,四壁残碑,与蓬蒿相掩映而已。”
  左宗棠一听,心里不是味,他一生最重学习,尤其关心教学,当年在老家主讲醴陵的渌江书院,名震湖南。他只要听到谁诋毁书院,气就不打一处来。他问地方官员,肃州哪家书院最有名?
  地方官员便报了海泉书院,四大士子的事。
  左宗棠说:“同治九年,本督便嘱甘肃布政使崇保代发各书院中膏火,看来他并没有办好,本督再以捐助膏火,将各书院恢复,本督亲自去查,如有闪失,你们这些地方父母官员只有回家种地去了。”
  地方官员不敢怠慢,将肃州书院迅速恢复,曾多次邀请左宗棠去巡视,左宗棠因军事倥偬,从未亲临。自兵临肃州,引而待发时,左宗棠有天来了兴致,叫虞绍南,说要到海泉书院去看看,恐日后出兵,再无暇顾及。
  亲兵都力要差人去通知地方官员和海泉书院,被左宗棠制止了:“书院乃圣贤之地,兴师动众,有辱先贤,我们着便装,悄悄去。”
  三人便微服来到海泉书院,方见书院已修整一新。左宗棠看着心里高兴,看来这些地方官员没敢糊弄,书院恢复得很经心。
  左宗棠因西征大事总算有了点眉目,心情也好,便有心去看一下书院讲学的情况,来到义学堂,见一先生正在给学生讲《千字文》,听了几句,觉得别扭,就随口问那先生:“请问这位先生,《千字文》是何人所作?”
  先生答:“周兴嗣。”
  左宗棠对肃州话还能听懂,便突然又问:“作此部书,用多长时间?”
  “这……”先生语塞了。
  左宗棠眉头一皱,不悦地说:“此书周兴嗣所编而由王右军书者,人皆不晓。其始,梁武教诸王书,令殷铁石于大王书中撮一千字不重者,每字一片纸,杂碎无叙。武帝召兴嗣,谓曰:‘卿有才思,乃我韵之。’兴嗣一夕编次进上,鬓发皆白,而赏赐甚厚。右军孙智永禅师自临八百本,散与人外,江南诸寺各留一本。”
  讲学先生一听,知遇上高人了,又不识左宗棠几人,便急呼学生去请来四士子。
  四士子一见,大惊失色,忙跪地叩道:“奴才们不知是左大人亲临,该死!”
  左宗棠正色道:“快起来,这里没有什么左大人,只有一个读书人左宗棠。四十年前宗棠乃一贫士耳,然颇好读书,日有粗粝两盂,夜有灯油一盏,即思无负此光景。今年垂耳顺,一知半解,都从此得来,筋骨体肤,都从此时练就。今路过书院,偶闻海泉书院乃肃州名院,故来静听,却闻诸师句读亦不甚通。除《四书》、《五经》需潜心咀嚼外,诸师讲《论语》,句读舛误不少。这读书行文,如贾者求财,为学之道,既日知所忘,又须月无忘其所能,有何效?教者,诲人以善而导之,教下之法,要则易知,简则易从,稍繁难则不从,有何意?一《鲁论》浅鲜,非如柳文难读。诸生疏忽如此,先生亦复冬烘,则平日所教何事?生徒中纵有人才,亦为掌教者所误矣。”
  四士子愧色道:“大人教导极是,听大人一席话,奴才们才知愧为书院士子,还以肃州名院自居,羞杀人也!”
  左宗棠说:“能有所醒悟,便为好,日后,必改之。要博多采长,所学要精,所教要勤,方知读万卷书,也知之甚少,一生求学,何惧书院难为名院?”
  “大人教导,奴才们铭记于心,日后定苦学勤思,以消误人子弟之罪。”
  左宗棠这才面色缓和下来,心里想着,这西北文人不足迂腐,有救。便说:“能如此,便好,日后,我常来听,要见行动。”
  “是,大人。奴才不负大人所望。”
  有一士子大胆问道:“今海泉幸甚,总督大人亲临,一番教导,是书院的荣耀。今逢大人在此,奴才想借机求大人给奴才们讲学,以饱奴才们的耳福,恳请大人应之!”
  “就是,请大人屈驾讲学!”
  左宗棠一听,心想这西北人真是直,胆子也大,他就喜欢这种性格的人,便望着四士子说:“我念你等诚心,就说几句。”
  众士子大喜过望,便拥左宗棠三人到后堂坐定,刚要去唤弟子。左宗棠制止住说:“不要叫他们,我只说与你等听。”
  士子们垂手恭听。
  “前几日,在肃州大营,我和几位将军、师爷汇为一帙,名曰《续圣师录》,盖取杨子‘圣人万物’句,引证甚多,以‘狗子有佛性’讲个题目。辞曰:‘子舆氏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以其有存心。而禽兽之中,有麒麟凤凰,不践生草,不食生虫,酋耳但残暴之虎獬,豸惟触不直之人,鸟能反哺,羊有跪乳,其存心皆可以感仁孝而扬德威也。如蟹王期而输稻,蜂轮值而卫王,唐明皇之象不肯为安禄山作舞,昭宗之猿不肯为朱泚起居,宋少帝之白鹇殉帝于海,是物知有君臣也。莺袁其子而肠断,猿抱母皮而痛死,是物知有父子也,平常之鸽死殉其雄,郡佐之鹅和其配,汾水之旁有雁丘,盐城之湖有烈鸳,是物知有夫妇也。横空之鹳弋鹊杀蛇,北平王氏之猫能哺他子,是物知有同类也。陇山之鹦鹉思上皇,襄阳之燕殉王女,孙中舍之犬负米,姚生之马鸣冤,陈州之鹤伴老,霍州之骡逸归,是物知忠于所事也。熊分果以饷堕坎之人,虎弭耳而舍抱哭之毋,猓性爱其类,杀其一而致百,亡鱼伤髻,触之儿身,亦触石而死,是物知有仁义也。翁媪之猴日守侍葬,侯家之鹿断角以殉,致放生之鳖,释命之鸡,俱能图报救死之德,是物尚知感恩也。洪店奔牛悲鸣而诉王臻之诬杀,夹道蝌蚪昂首而诉盲仆之戕生,是物知贤守令也。然则物何异人哉!微独无异,却恐世之不若者众矣’。”
  众士子听得目瞪口呆,他们只知《四书》、《五经》,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洞察世间万物的高谈。在惊呆间,正要五体伏地,仰慕左大人之高才,说些真心赞语时,总督府一亲兵匆匆闯入,报:“禀大帅,朝廷恭亲王派人来到肃州,有要事求见大帅。”
  左宗棠略微惊讶,问:“来人是谁?”
  亲兵答:“一苍暮老者,携一男一女幼童。”
  左宗棠深感奇怪,望了一眼虞绍南,说:“他没说何事这么急见本督?”
  “他不说,只说见了大帅才说。”
  虞绍南接过来说:“大帅正在与士子讲续圣师录,叫他等着。”
  亲兵吱唔道:“他已随奴才来到海泉书院外。”
  都力瞪了亲兵一眼:“谁叫你带到这来的?”
  “大人,那老者非要跟来。”
  士子讨好地说:“奴才去唤他进来,拜见左大人。”
  左宗棠挥手道:“不可,此乃圣贤之地,不便谈事,我去会他。诸士子,日后再谈诗书世达。”
  士子跪地恭送左宗棠。
  十五
  左宗棠一行从海泉书院出来,见一垂暮老者一手牵一个幼童,立于门外正静侯着。
  都力上去问老者:“是你要见左大人?”
  老者看了都力一眼:“你不是左大人!”
  左宗棠上前说:“本督在这里。”
  老者转身一看,两眼瞬间亮了:“左大人,奴才终于见到您了。”
  随即将两手牵着的幼童往前一推:“快跪下给左大人叩头。”
  一男一女两幼童怯怯地看了看左宗棠,跪下瞌起头来。
  左宗棠用手示意幼童起来,惊疑地问老者:“你见本督何事这般急?”
  老者也不参拜,只从肩背上取下一柄用黄绸裹着的长剑,双手递过来说:“奴才奉恭亲王之命,前来肃州给左大人送剑!”
  左宗棠疑惑地接过宝剑,打量着老者,心想这老者衣着朴素,满脸沧桑,到底是什么人呢?为何恭亲王不使他人来,而使老人携两幼童来送这剑,是何道理?
  老者看明白了左宗棠的心思,说道:“恭亲王差奴才还给左大人送来一封书信。”
  说着,老者便从胸口小心地掏出一密封信来,双手递给左宗棠:“请左大人过目。”
  左宗棠接过信,在手里掂了掂,撕了封口,只见上面写道:
  授此剑,杀此翁,留幼童,抚养之,后自明!切切。
  奕訢亲笔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
  左宗棠头嗡地一声就木了,这是何意?恭亲王想干什么?
  他将信弟给身边的虞绍南。虞绍南接过信一看,脸色都变了,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左宗棠,过半晌,见左宗棠脸色难看,便小声叫道:“季高,他……”
  左宗棠用手势制止了虞绍南。他两眼直看着眼前的老者。他没发一言。
  这就是左宗棠的风范。他深感这里有大名堂,他不能再多说话,静等老者解释。
  老者也看着左宗棠。
  半晌,老者眼睛里的亮光消逝了,目光散淡地注视着左宗棠。
  左宗棠心想,这老者等不住了。
  果然,老者说道:“恭亲王爷给奴才说,如果左大人要问为什么,就答按此信行事。左大人自然会明白王爷的意思。”
  左宗棠还是不语。
  老者熬不住了,又说:“左大人,这是老奴的孙子孙女,名叫小尚小方,其父母已死,他们以死换来小尚小方的的今后……”
  老者声音变颤了,但他没有流泪。
  “老奴从京城出发,历时月余,总算完成使命,请左大人动手吧,老奴绝不怪左大人一句。”
  左宗棠还是没有吭气。
  “左大人,老奴虽没敢看王爷的书信,但内容老奴知道。”
  左宗棠还是直眼盯着老者。
  “左大人,请动手!”
  老者缓缓闭上双眼,抬头将脖子亮给左宗棠。
  左宗棠站着没动,只是用手紧紧地握着长剑。
  两幼童瞪着四只大眼,怯怯地看着左宗棠。他们在路上已被祖父训斥过,明白将发生的一切,所以不敢动。
  左宗棠看到两个幼童目光有些疾呆。
  命不可违!
  但太残酷了。
  左宗棠的脑子里乱极了,恭亲王到底想干什么?
  一时找不到答案。
  左宗棠望了望虞绍南。
  虞绍南脸色苍白地望着左宗棠,手上拿着恭亲王的亲笔书信,手有点抖。书信在风中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
  这响声叫人听着心里恐惧。
  天很冷。风不大,却能感觉到气流冰冷地舔着人的脸,像刀在刮鱼鳞一般。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偶有一人经过,只斜一眼,怕冷,缩着脖子急急走了。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走了。
  寒流在几个人身边旋转。
  “你走吧!”左宗棠终于从嘴里挤出这么一句,抛在寒流里,冷冰冰的。
  “季高,恭亲王不可……”
  虞绍南惊恐地说了半句,就被左宗棠打断了:“让他走!”
  接着,又叫了一声都力:“都力,带上两个幼童,回督府!”
  “季高……”
  “走!”左宗棠先自走了。
  只留下那个老者,孤伶伶地站在那里。
  十六
  回到督府,虞绍南叫着左宗棠,想说什么,被左宗棠制止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整个后晌,左宗棠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里,晌午饭也没有吃。
  快天黑时,都力来报:那个老者已死,是自杀,用一把小刀在城外的沙枣林里捅死了自己。
  左宗棠听了,动都没动。
  又坐了一阵,老兵勇迟富财送油灯进来,对左宗棠说:“大帅,该用饭了。”
  左宗棠才回过神来,对迟富财说:“你带两个幼童去吃吧。”
  迟富财站着不走。
  “你去把虞师爷和都力叫来。”
  迟富财这才出去。
  虞绍南和都力立马就来了。
  左宗棠吩咐都力,买具棺材把老者尸首葬了,然后对虞绍南说:“绍南,你怎么看待这事?”
  虞绍南说:“那个老者一死,总算没违抗恭亲王的命令,季高,恭亲王可不敢得罪啊。”
  “这我知道,但我不会对一个苍暮老者下手”。
  “他总算自尽了,解了我们的困。唉,季高,恭亲王想干什么?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左宗棠轻声说道:“恭亲王此举,有很大的阴谋。”
  虞绍南打了一个拱,又做了一个杀的动作,说:“你是说……”
  “对!恭亲王二十四年前痛失皇位,又被西太后先后两次罢免,他要报其侮辱之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恭亲王的势力,是其他王爷没法比的,他贵为军机处的领班大臣,已掌握军权,如蓄意起事,皇上和太后恐怕也难控制场面。他今千里迢迢差人送一柄宝剑,又以处死来人为口实,是做给我看的。绍南,你想想,恭亲王让老者带两幼童,却不株之,‘抚养之、后自明’,且两幼童一名为小尚,一名为小方,已很明白,日后此剑为‘尚方宝剑’也。”
  虞绍南倒吸了一口凉气:“尚方宝剑?大清自开国以来,不曾有此举了,难道恭亲王要效仿历史?看来恭亲王此次是非起事不可了。当年大行皇帝临终前指派八个顾命大臣赞襄政务,却只字不提办理洋务的恭亲王,大行皇帝故意冷谈才德兼备、广孚众望的亲弟弟,给日后恭亲王和西太后合谋废八大顾命大臣已种下祸根。也激起了恭亲王痛失皇位的仇恨,后来西太后又两次罢免为她立了大功的恭亲王,更加重了恭亲王复仇的决心。此次恭亲王千里送剑,以残幼童父母和处死送剑者相挟制,拉你入伙,遥相呼应,以保他成大业。季高,这步棋难走呵!”
  左宗棠说:“自古朝廷争位,必有大伤,且恭亲王图谋已久,埋藏下大量亲贵,此次谋位,非同一般。皇上年不足二十,西太后明霸朝纲,东太后活一天算一天,一旦事起,必有大祸。祸及全国,受害的是黎民百姓。唉!”
  虞绍南看了看左宗棠,诡秘地说道:“如今朝纲,以西太后与亲子皇上争权而混乱,西太后为霸国事,威逼皇上就范,不惜一切,手段恶劣。据传,在立皇后的事上,又和皇上闹得不可开交,皇上痛心,已自暴自弃了,朝廷上下,惶惶不可终日,这时,恭亲王趁势而起,以他的才智,又加上目前权势,成大事是有把握的。他今送剑于你,利用西太后和满亲大员一直猜忌你有异心,拖着不授你西征大帅的卑劣心理,激你与之反目,以他为同盟,拥护他成大事,这,你左季高可要把握好呵!”
  “我有什么好把握的?西北距京城数千里,我怎会与他同谋?助自残之风?况大清近年东征西讨,太平伪天国,西北战乱,国无宁日,战事不断连年烽火使生灵涂炭,江山苍痍,我左季高怎么推波助澜,祸害黎民百姓,留后世骂名?”
  “季高,话可以这样说,但往下的路就不好走了。”虞绍南说道,“恭亲王来此一着,够毒够阴,逼你顺势于他,你若逆他,倘若日后他争得皇位,还会放过你吗?”
  左宗棠点了旱烟锅,沉闷地吸起烟来,心里想着,的确是这样,假如自己站出来,助肘为虐,恭亲王万一事败,岂不坏我半世英名,留下万世唾骂的奸党叛逆了吗?还要祸及百姓,这条路绝对不能走!
  抽完一锅烟后,左宗棠缓缓地说:“绍南,我想好了,绝不助纣为虐,哪怕恭亲王日后举事成功,他杀了我的头,株我九族,我也不去干叛国谋反、祸国殃民的事。倘若他一朝临主,我只有死路一条,我死有何妨?”
  “好,季高,我总算没看错你,刚才我有意将今朝情况和恭亲王实力摆出来,你能分清是非,果然是忠良帅才,宋有岳飞,前朝有林则徐,今有左宗棠也!”说到这里,虞绍南又突然转移了话题,“不过,季度,恭亲王做到这步,我们一要想个万全之策,对付目前处境才对。”
  左宗棠一拍案几,站起来道:“我置恭亲王之不理,他奈我何?他送我‘小尚小方’宝剑,正好我想晨起练身,用来舞剑练身,如何?”
  “好!”
  “吃饭。”左宗棠卸下包袱,觉得轻松舒畅,肚子也饿了。
  虞绍南站起来说了句:“季高,你在海泉书院大讲兽禽物知有同类,忠于所事,物知有仁义,物知贤守令,那么人呢?只于舆氏言人异于禽兽,以其有存心,应该好好给人归纳几条了。”
  “还是吃饭吧,绍南,吃饭最重要!”
  十七
  恭亲王派来送剑的老者所带一男一女两幼童有点弱智,从他们有时的动作和表情上,可以看出,这两个幼童非先天性弱智。看来恭亲王做了手脚,将两个孩童大脑致残子,用心之狠,手段之残忍,叫左宗棠大为愤怒。只为暗示你的宝剑日后可能成为“尚方宝剑”,竟将两个年幼无知的儿童致残,就凭这一点儿,你恭亲王能取信于谁呢?天下有智有勇之人,怎会于你同流合污。何况我左宗棠!
  左宗棠义愤填膺,想上书明奏皇上,揭穿恭亲王的阴谋,又觉不妥,自己总督陕甘,又将规复新疆,占据全国半壁江山,朝廷已视己为大患,三番五次断己后路,削弱力量,现略有授西征帅印之意,如奏明恭亲王图谋纂夺皇位,还不是明告诉朝廷,自己和恭亲王有牵连么?到时不但有口说不清,更重要的是坏了规复西域之大计,自己做了多年收复新疆的梦想将毁于一旦,日后新疆能否回归大清版图,就很难说了。朝廷里那帮主张放弃新疆的权贵们,不就盼着我左宗棠退步么?
  正想着,都力捧着一个木匣进来,报:“大人,朝廷送来紧急公文,请大人过目。”
  左宗棠接过木匣,打开一看,是兵部信套,上面赫然写着“六百里日夜传送”的字样,便急忙撕开,一看,左宗棠的脸色大变,呆住了。
  半晌,他才对都力说:“快去叫虞师爷来。”
  不一会,虞绍南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急问:“季高,出什么大事了?”
  “皇上驾崩了!”
  “啊!”虞绍南惊呆了,两眼大睁,“怎么会呢?皇上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呀!”
  左宗棠将兵部咨文递给虞绍南:“已立醇亲王之子载湉为新主,才四岁呀!”
  虞绍南接过一看,说:“穆宗无子,当立穆宗侄辈,即溥字辈为新主才对,现在即立穆宗同辈为嗣,不择大,也不择二,偏立醇亲王之子,这里面大有文章。”
  左宗棠说:“既立载字辈,也应立恭亲王长子载澄才对,现越过载澄,立醇亲王三子,更加重恭亲王的恩怨。四岁帝王,能主何事?看来,恭亲王要采取行动了,大清将有一场朝廷内讧,大祸临头了。”
  左宗棠忧虑万分,背着手在房内踱来踱去。
  虞绍同却说:“季高,我看未必,你看这次穆宗宾驾,立一个四岁新主,不设顾命大臣,就是说不让别人插手,一个人已将大局控制在手了,这个人就是西太后,她择载字辈立新主,其意再明白不过,她更能操纵新皇,将朝政控在己手,她一个人说了算。恐恭亲王有回天之力,也无法调动人手,将新主推倒,自登龙基了。”
  “何以见得?”
  “穆宗宾驾,可能在此之前,早有确立载字辈之说,无论从天时地利,还是大清祖制,应立恭亲王长子载澄。但新主却是醇亲王之子载湉,这就说明,西太后更胜恭亲王一筹,恭亲王之权势,威震朝野,能败于西太后手下,不就证明他的手段不及西太后吗?”
  “这不更加重了恭亲王篡夺皇位的野心,恭亲王不是甘愿腑首之人。”
  “恭亲王是厉害,他闻之立载字辈为嗣,以为长子载澄必为新主,便以胜券在握的优势做着‘再世兴献王’的‘太上皇’美梦,便四处笼络权贵,包括给你送来‘小尚小方’宝剑,他已以‘皇帝’之父自居,静候显贵,谁知西太后在穆宗驾崩时,即立了醇亲王之子,可见西太后此着非常厉害。能将占据优势的恭亲王击败,她已将朝廷内外控制得如铜墙铁壁,容不得恭亲王左冲右突了。向来议迎处藩继统,名为太后与宰相定策,实际上太后的意见只是一个参考,大权操在宰相手中,因为要谈到万世之计的大道理,太后怎能辩得过宰相?但你看这遗诏,分明是太后一人定了天下,全是太后的口气,哪有贵为宰相的恭亲王一言之地?穆宗一朝,皆由西太后操纵,遗诏之上所列权贵,哪个不是西太后的人?恭亲王以一人之力,能敌过谁?他被西太后卖了,在二十几位权贵面前吃了暗亏,有天大的怨恨,他纵有一帮亲贵,能敌得过西太后的这些权臣么,况且,西太后能有此着,实将一切布置妥当,关键部位已暗换己人,恭亲王串通旧部,都已失权,怎能举事?”
  “绍南,你这么一说,我倒想着,恭亲王此次梦破,可能与他个人有关,我看他未必给长子载澄谋位,一心是为己登龙基,才坏了儿子的续统,也害了自己。”
  “季高,你这种想法可能性很大,恭亲王二十四年前痛失皇位,一直不死心。可能西太后就抓住了这点,才有意传出立载字辈为嗣,有意转移恭亲王的视线,他才认为自己儿子有望,便有意把皇位从儿子身上往自己身上扯,才被太后算计了。此次失利,恭亲王怕惨透了,就是有夺位之心,也没有夺位之力了,他的势力绝对给削弱了。西太后怎能容一个才智过人的人当军机处领班呢?”
  左宗棠叹口气,说:“这样甚好,能将恭亲王置于死地,免除一场内讧,黎民百姓免遭祸害,就是新主无知,也何尝不是好事。”
  虞绍南哈哈大笑:“季高,这下,你就少了一份危机。不然,恭亲王依仗权威,逼你与他同流,岂不坏了你的忠良之名。”
  十八
  光绪元年。京城。
  果然,时隔不久,朝廷发下咨文,恭亲王以“穆宗宾崩之际疑私自撤换御前侍卫,密令丰台大营静候”为由,被罢免,却用一个“疑”字免了恭亲王的死罪。朝廷对至亲王室总是留有后路,况且恭亲王时为军机大臣领班调换侍卫,密令丰台大营,是份内的事,没有趁乱起事,也治不了谋反的大罪。
  恭亲王奕?只有自认倒霉,认了天命,回府颐养天年了。
  但恭亲王心总不死,他一个人对几天来的大起大落作了无数次的回顾,认为同治把他哄了。虽然立醇亲王之子为新主的遗诏,不是出于同治之口,是慈禧一手策划的,但同治并没有要传皇位于他的遗诏,同治此举,只考虑他感恩,保护皇后和遗腹子而已。
  “同治和慈禧一样恶毒,在利用本王的做法上,如出一辙,这一对母子没一个好东西。”恭亲王感叹着。当年被慈禧利用,废了八大顾命大臣,他以为功高,为慈禧出力理朝政,慈禧却指使蔡祺弹劾他,以“循情贪墨,骄盈揽权,多招物仪,妄自尊大,诸多狂傲,倚仗爵高权重,目无君上”为名,罢免了他,可见慈禧用心之毒。
  “不,绝不能咽下这口气!三番四次受其捉弄,此仇不报,难为人!”
  恭样王想串通亲贵,但打发串通的人回来说,这些滑头一个比一个躲得远。恭亲王骂了一声“小人”,便想着亲自去找一个人,这个人对宫中事务,还能左右一二。
  这个人便是王庆祺。
  王庆祺于同治十二年正月初,监工圆明园大修时,被同治视察时发现起用。但王庆祺素有贪赃劣迹,许多大臣弹劾,恭亲王出面,力保了王庆祺,他认为王庆祺有理财之长,人极有智慧,所以王庆祺才得以保留弘德殿行走之职,过后对恭亲王感恩戴德。
  恭亲王亲临王庆祺府上,王庆祺却哭丧着脸说,他正被监察御史陈彝参劾,已自身难保了。
  恭亲王大惊:“参你何事?”
  “还是旧事重提,同治九年发父丧,去年到河南主考的事,因这些事发后,有王爷你保着卑职,卑职才没被罢免。现在王爷落难,卑职自然难保,日后卑职再难给王爷出力了。”
  “何以这般自悲?是丈夫就要站起来抗之才对。”
  “王爷,卑职不像您,王爷是世袭王爵,官职罢免,王位犹在,王威犹存。卑职就完了,鸟蛋怎敢碰顽石?”
  恭亲王一听,心凉了半截。自被罢免后,所有与自己有牵连的官宦全被消职了,他用什么复仇呢?
  恭亲王沮丧地回到王府,想到自己罢免后,东宫太后慈安对他的谈话,他的心凉透了。
  慈安太后对他说,朝廷复杂,时局动荡,为了大清社稷,祖宗江山,皇室一定要以大局为重,个人恩怨何足挂齿?身为王爷,为一己职务,千万不能感情用事!切切。
  恭亲王面对慈安太后,能同室操戈,给天下留下骂名么?
  但恭亲王实难咽下这口恶气,却又无从出气,就整日憋在府内,等待时机。
  十九
  皇宫里最难活命的,当属同治的皇后阿鲁特氏。
  阿鲁特氏现在算什么呢?新帝为先帝堂弟,阿鲁特氏又当不上太后,只能算做先皇遗孀自居。但慈禧太后把亲儿媳已恨得牙痛。这种恨主要来自同治立遗诏的事,皇后算是同谋。
  这天,慈禧叫李莲英叫来皇后阿鲁特氏,她用阴冷的目光望着阿鲁特氏说:“阿鲁特氏,你落到今日下场,全是你自找的,你要好好给我听着,如遗诏的事有了半点传闻,你命不保。”
  阿鲁特氏哭泣着道:“我绝不说出一个字,只求太后放我出宫,回娘家住,保全腹中……”
  “不行!”慈禧断然拒绝道,“放你回娘家,大清没此先例,你给我好生呆在宫里,为皇室生下遗孤,完成你的使命吧!”
  “太后,我正是为腹中遗孤考虑,先皇驾崩,臣妾痛不欲生,怕有闪失,所以想回娘家静养,也好有人照顾。”
  “放肆,在皇宫里就没人照顾了?你虽搬出正宫,还有宫女服侍,这不很好吗?难道堂堂大清,养不了你一个贱妇?”
  “太后,”阿鲁氏特哭着说,“臣妾年少失夫,这痛太后也尝过,臣妾在宫中看见先皇以前的旧物,心痛不已,怕伤胎儿。太后,念在臣妾腹中怀有太后的亲孙子份上,放过臣妾母子吧!”
  “大胆,你个贱人,哀家亏待你了吗?时局大变,是你的不幸,难道哀家幸运吗?生了个不肖逆子,临死还想将皇位传于他人,明摆着冲哀家来的。你个贱人,不顾祖制,当了逆子的帮凶,哀家没有治罪与你,不就念你身怀哀家的亲孙子吗?你还口出狂言,让哀家放过你,贱人,哀家没治罪于你,你倒怀恨哀家,不是给哀家传下后世恶名吗?”
  “太后……”
  “李莲英,给我掌嘴!”
  李莲英上前,一顿猛抽,将阿鲁特氏的嘴打得肿了,血流不止。
  “李莲英,你个狗奴才,臣妾也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皇后,要是先皇还在,你敢这样狗仗人势么?”阿鲁特氏把怨恨发泄在李莲英身上,大骂起来。
  “李莲英,再给我打,贱人这样骂,是讽刺哀家不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慈禧怒道。
  李莲英下手更狠了。又一通狠揍之后,慈禧唤宫女给阿鲁特氏擦净脸上的鲜血。
  “别这样出去,叫人见了,还说我虐待儿媳妇呢!”慈禧怒冲冲地叫道。
  阿鲁特氏被打得头晕眼花,嘴脸肿痛,依然说道:“太后,求你了,让我出宫吧,如果叫臣妾待在宫中,臣妾就不想活了!”
  “贱人,以死相胁,哀家偏不让你出宫,等你生下遗孤,你是死是活,随你的便。只是在此之前,如哀家听到一点有关遗诏的风声,不把你一刀一刀地剐掉,哀家难为太后!”
  “太后,”阿鲁特氏振作起来,说道:“太后一直顾忌着遗诏的事,好,今天臣妾就给你一个了断!”
  “你个贱人,想怎样?”
  “太后,如能保全先帝骨血顺利出世,为先皇留下遗脉,臣妾现在就给太后一个答复!”阿特鲁氏说到这里,冷笑一声,随即舌头伸出,两齿一用力,咬断舌头,“噗”地一声吐到了地上。
  血从阿鲁特氏红肿的嘴里喷出,随半截舌头,染红了西暖阁的地板。
  慈禧大怒,叫道:“这个贱人疯了,快给我拖出去。”
  阿鲁特氏昏迷着给拖到后宫的一间偏房,昏睡了三天,醒来后,给其父崇奇写一封求救的短信,只求接她出宫,能顺利分娩,以续同治后继。
  黄旗汉军副都统崇奇接到亲生女儿的书信,一家惊恐不安,这个同治三年中状元,由衰而盛,自赛尚阿部营供职,赛尚阿兵败被逮后,论死被赦,后因女儿被立为皇后,才复出任黄旗汉军副都统,是为盛极,也识得了人间沧桑,朝廷险恶。同治驾崩,也崩了女儿的今后,这个无奈的副都统捏着女儿的信,哭得死去活来。为了保全身家性命,他含泪给女儿回了书信。信只写了四字:太后圣明!
  这四个含着血泪的字,把亲生女儿阿鲁特氏赶上了绝路。
  阿鲁特氏口中无舌,哭不出声,泪已流干,真到眼中流出血来,她蘸了自己的鲜血,在一方雪白的府绸上写下绝命书:
  “皇宫无天,人世艰险,先皇骨血,如出世只遭受大劫,永无定日,何出之?且随母前往西天,追随先皇,另度宁日!”
  写毕,脸上一派慈祥,万般柔情地吞下一金戒,于二十日寅时毙命。
  时距穆宗宾驾才七十三日。
  后宫里一片惊慌,最痛心的是慈安太后,这位有仁慈之心的太后,含泪下了两道上谕,为阿鲁特氏善后。
  第一道上谕是:
  钦奉懿旨:嘉顺皇后,孝敬性成,温恭夙著,兹本日寅刻遽尔崩迅,距大行皇帝大丧未逾百日,复遭此变,痛何可言!着于寿康宫行殓奠礼,择期移至永思殿暂安,所有一切事宜,著派孚亲王奕惠,会同恭理丧仪,五大臣暨各该衙门,查照立案,随时妥筹具奏。
  第二道上谕是:
  嘉顺皇后于同治十一年作配大行皇帝,正位中宫,淑慎柔嘉,坤仪足式,侍奉两宫皇太后,承颜顺志、孝敬无畏。上年十二月痛经大行皇帝龙驭上宾,毁伤过期,遂报沈疴,兹于大日寅刻崩逝,衰痛实深。着礼亲王王世锋、礼部尚书万青黎、内务府大臣魁龄、工部右待郎桂清,恭理丧仪,其余典礼着各该衙门酌核例案,谨请办理。
  阿鲁特氏善后办得十分隆重,因皇后追随皇帝之事空前,便有吟咏者大为赞叹,有孝慈铭《恭赋挽词》,为两首七律:
  才唱廉歌送素车,永安宫里咽悲笳。碧桃爱种千年果,白李愁簪二月花;阿母层城谁遣使?王皇天上自携家。灵衣飒飒因凤举,知是长门望翠华。
  凶门柏历黑皇仪,犹象深宫大练衣。扶荔风香力史富,濯龙花发宴激稀,伤心宝玦辞瑶腾,几见圆珰妒玉妃。凤御裴禀知有恨,平恩衔命向金微。
  严玫君女史也赋诗两律云:
  升遐帝驾六龙行,遂迫星轩返玉京。独抱湘君捐玦恨,谁明姜后脱簪情,承华未建元良位,长信难居颐养名,但视女中尧舜寿,垂帘仍复御升平。
  惠陵坏土已乾无?莫何忠贞晋大夫。神器祗应见及弟,微音那得妇承姑?鸾声缥渺思黄竹,凤采销沈泣白榆。翘首怆呼天下母,千秋明月一轮孤!
  后之诗者严玫君不知何许人,慈禧尚不知此诗。如知,也会找遍天下,千刀万剐处死。
  阿鲁特氏如在天有灵,闻这些赞美之词,只有与同治帝抱头痛哭的份。
  人间却把这当做佳话流传,阿鲁特氏能瞑目么?
  这个只做了一年多的皇后,像一粒尘埃,淹没在高大威严的皇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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