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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品名称:起枪      作者:子鸿      发布时间:2013-06-22 12:32:59      字数:4486

  1947年的春天,春脖子特别长,眼瞅着就要到谷雨了,阴呼啦的天上却一场接着一场地下起了粘糊套子雪。西北风也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天气冷得叫人觉着扎筋透骨地难受。
  大青岗镇的十字小街(gāi)儿上原本人来车往地挺热闹,这些日子却叫天气闹得十分冷清,逢春堂生药铺的生意也淡了下来。
  药铺东间儿里,来串门儿的史豁牙子一骗腿坐到小炕上,抓起几颗瓜子,看看就宋老板一个人儿,问:“咋就你自己呀,徒弟呢?”
  宋老板笑眯眯地看着史豁牙子:“郭山给人家送药去了,马上就回来。你说这天头,文开江武开江地可也从来没有闹过这么邪乎的啊。”
  “可不是呗,这兵荒马乱地要是再赶上个灾年可就够戗了。”史豁牙子边用后槽牙磕着瓜子边搭着话。
  “嗯。自打头年入秋起,这天灾人祸地没少死人啊,倒是成全你家棺材铺了。咋样,这回准是发财了吧?”
  史豁牙子把嘴一咧, “嘶啦”抽了口气,大声小气地说:“发啥财呀!棺材铺挨着你这生药铺那生意还想好?闹病的叫你扎估2好了,要死的叫你整治活了,我挣谁的去啊?也就是年前年后,有几份儿叫胡子撕票的,还有两个寻死上吊的,好歹算见点生意。嘿嘿,可还没容我乐呵呢,头两天好悬把小命儿搭上!”
  宋老板一愣,似信非信地问:“真咋地?你别邪乎打掌3地啊!”
  史豁牙子呼地坐得溜直,一拍炕沿:“嗨!你咋还不信呢?就大前儿个4的事儿么!我要去火龙沟进点儿木料,刚出东门不远就碰上断道儿的了。妈的,好悬叫他们给送去见阎老五!”
  宋老板一惊也坐了起来。他瞪大眼睛说:“哎呀哈!还有恁个事呢?快说给我听听。”
  史豁牙子大号叫史来宾,是史记棺材铺的掌柜的,铺面就在逢春堂的斜对过。光复头一年腊月,史来宾去佳木斯街(gāi)里买年货,在中央大街上无缘无故地被俩日本子给揍了一顿,结果打掉了两颗门牙,现在一说话就“呋拉呋拉”地漏风。
  史豁牙子做寿材生意有十来年了,别看他个子不高,体格也不咋壮实,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麻溜劲儿。买卖公平还挺讲信用,在方园几十里内人缘儿混得不错。
  头几天,史豁牙子住在泡子沿儿的小舅子来他家串门儿,正好陪他去火龙沟买木料,俩人一合计决定第二天早点儿出门,好在当天打个来回儿。
  天还没亮,史豁牙子跟他小舅子就上路了。那天有点儿小阴天儿,朦朦胧胧的晨光把道旁干草窠子和树趟子晃得影影绰绰地。小风吹来,到处是沙啦啦的响声,就跟小鬼作妖似的。史豁牙子胆儿突地5边走边拿眼睛四处撒摸6着。
  刚出大青岗没多远儿,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他俩不紧不慢地跟在史豁牙子哥俩身后走了有一里多地。不知道啥时候这俩人突然加快了脚步,很快就凑到了史豁牙子他们身边。高个子就像遇到老熟人了似的跟史豁牙子他俩打着招呼,问这问那。小个子一声不吭,瘦猴儿脸上俩小眼睛叽里咕噜地乱转,叫人瞅着发怵。
  开始那俩人儿说要去宝山,唠着唠着又说要跟史豁牙子他俩噶伴儿去火龙沟。这下史豁牙子的心里可犯了合计了。不管咋说自个儿在大青岗这片地界上也算老人儿了。这俩人瞅着挺面生,说起话来还着头不着尾地,该不会是碰上坏人了吧?
  想到这儿,史豁牙子心里“咚咚”地敲起了小鼓,他冲小舅子使了个眼色,嘴里嘟囔着:“呀,咋还把钱落家了!”调头就往回走。那俩人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抓史豁牙子搭在肩上的钱搭子。史豁牙子一看不好,钱搭子一甩,撒腿就往回跑。
  大个子看史豁牙子已经警觉了,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铁公鸡”来举枪就要搂火。小个子一看忙喊:“别他妈开枪!整出动静来叫人家听见咋整?!”大个子一听把枪掖回了怀里,撒开两条长腿跟在史豁牙子的身后往死里猛追下去。
  史豁牙子玩儿命似的跑了有二里来地,嗓子眼儿火辣辣地就跟冒烟儿了似的,两条腿也沉得像灌了铅。离东门不远了,大个子已经追到了近前,“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听得真亮儿7地。史豁牙子心想这回可完了!他脚下一软一个跟头趴到地上,跟个老鳖扒沙似地往前挣扎着。
  大个子嘴里骂到:“妈的,跟爷爷我赛脚力?看我咋收拾你!”说着一脚踏上史豁牙子的后背,顺手从腰间抽出一根麻绳子来,恶狠狠地往史豁牙子的脖子上一套,像勒死狗似的把他往道旁树林子里拽。史豁牙子的脸一下子就被憋成了死猪肝儿,手脚抽筋儿似的抖动着,眼瞅就要没气儿了。正在这时候,从东门里“呼呼隆隆”赶出来一挂大车,车上坐着几个穿着黄军装的人。赶车的隐隐约约看到了前边有情况,他把大鞭子抡得“啪啪”响,三匹快马脚下生风向前猛冲过来。那俩土匪估摸着过来的是土改工作队的人马,赶紧放开史豁牙子,“哧溜”一下钻进路边的树趟子里没影了。
  马车真是工作队的。人家要去佳木斯拉粮,正好赶上这起绑票的,结果把他们给冲散了。看看没有出大事,车上管事的就叫史豁牙子跟他小舅子上车,捎了他们一轱轳儿8。
史豁牙子讲完自己的遭遇,心有余悸地抬手摸了摸脖梗子冲着宋老板抻长脖子比划着:“你瞅瞅,脖子上还有血凛子呢”
  “哎呀,可不是咋地,真好悬啊!”
  “我这命够大的了吧。”
  “你呀,还真是命不该绝!破财免灾了呗。损失了多少?”
  “嗨!要不咋说小心能使万年船呢。我老婆就怕我拎着钱搭子太显眼,头天晚上在我棉裤腰上缝了个暗兜,把钱都装那里头了。土匪顺手牵走的是我装在钱搭子里的几个窝窝头和咸菜疙瘩。这些个损贼!”
  “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工作队的人救了你啊,咱们可得知恩报恩!”
  史豁牙子点头:“嗯哪!那个管事的姓梁,可好个人儿了。我还寻思着抽个空儿去谢谢他呢。这可真是救命之恩呐!大哥,你说,咱们出门要是也有颗枪带在身上是不是就把握了?”
  “枪啊倒是个仰仗,不过得分在谁手里。就是给你颗枪你会使唤咋地?弄不好打不着狐狸还得惹腚臊。往远了说,谢文东、李华堂他们这伙人哪个手里没人没枪,结果呢,还不是都败在了东北民主联军的手里了。”
  “呵呵,咱不打狐狸,吓唬吓唬耗子也行啊。”
  宋老板摇摇头:“可话又说回来了,眼下这光景,你上哪儿弄枪去啊?”
  史豁牙子压低了声音:“大哥,咱们街(gāi)里就有枪,还不是个小数呢,我可知道!”
“街(gāi)里还有枪?谁家呀?老谷家的枪不是都如数上缴了吗?”
  “你可别看那个,暗地里都留后手呢。”
  “工作队正张罗起枪呢,谁家有一颗洋炮都得上缴,还留后手?叫我说啊,老百姓藏枪也没啥用处。”
  “可也是,枪这个玩意儿,能防身也能要命。听源隆号去佳木斯上货的伙计回来说,年前共产党把谢文东、李华堂、张黑子,还有谢文东的一个副官都给宰了,脑袋就悬挂在公安局门前的电线杆子上,还贴了告示呢。”
  “知道这个事。其实啊,当初打日本子的时候,他们也干过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呢,没听说过谢文东全歼饭冢的故事么?可是到后来他们又祸害起老百姓来了,就不招人得意了。弄了这么个下场还不是咎由自取啊!”
  “是啊。有道是‘抓不尽的虱子拿不尽的贼’,藏枪的多数是那些想打家劫舍的歹人。谷三太太的商团在势时,那些王八蛋多多少少有些忌讳。如今晚儿9,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差啥没肃清啊?就是这些枪啊炮的给他们撑的腰呗。”
  “叫我说啊,他们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就说像四大旗杆10那些大土匪吧,还都有国民党给做后盾呢,要钱给钱,要枪给枪,到末了(liǎo)咋样?还不是死无葬身之地?现在正是人家共产党打天下的时候,你没看见县里来的土改工作队这工夫正忙活着分土地呢么,那些坏人就是钻了这个空子。他们手里有了枪就出来祸害人,人家不收拾他们才怪呢。”
  “唉!这一天天人心惶惶地啥时候是头哇!听说长春那边儿的国民党还要往北开?”
  “依我看他们开也是白开,天下是谁的那是有定数的。人家共产党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根基那是钉帮铁牢的。老话儿说得好啊,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别着急,这些个土匪快了!咱们这些小买卖家的就是个多加点小心为妙!”
  “可也是。你说的话句句在理儿。咱们这街(gāi)里我就佩服俩人,一个是你,一个是谷三太太。”
  宋老板把抓到手里的瓜籽又扔回了笸箩,自嘲地说:“你史大掌柜的是不是想折我的寿啊?我能跟人家谷三太太相提并论么?就是现在,人家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
“咋地啊?是!她是一方豪杰,有钱有枪威风八面。可是已经叫‘土改’给送笆篱子去了。你呢,你是有学问有见识,还实实惠惠儿地给街坊邻居做好事。叫我看,你比她还强呢!”
  听了史豁牙子的恭维,宋老板两眼眯成了一条缝,他嘴里“嘿嘿”着,肥胖的脸盘子现出了“大慈大悲”的笑容。他一边摆手一边嘟嚷:“不敢比、不敢比。”
  宋老板爷是这逢春堂的坐堂先生,名春字庭芳,祖籍山西人,民国初年他光棍一个闯关东来到大青岗,如今已经年近半百了。他是个大块儿头,个子不很高却长得肥头大耳的,尤其一笑起来两只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活脱脱一尊弥勒佛像。因为他乐善好施和蔼可亲,十里八村的人没几个称呼他大号的,都管他叫宋大善人或宋胖子。
  宋胖子和史豁牙子唠得正热乎,郭山打外边急匆匆地跑进门,还没等把店门拽严就冲着里间大声喊:“师父,街(gāi)里出了大事儿了!”
  他这一嗓子,把里间儿的俩人吓得一愣。宋胖子半嗔半怨地说:“你这孩子总是毛毛愣愣的,能出啥大事啊?”
  “真的!说昨个晚上西门外杀死了俩人,也不知道因为(yōnghù)啥,脑袋都叫人家给割下去了,就剩个脖腔子,血乎涟涟地可吓人了!”
  “妈呀!又出来横死的了,你听谁说的?”
  里屋问话的声音挺尖细,郭山一听就知道是棺材铺的史老板。他一边儿用手扑拉着头上粘着的雪花一边儿说:“听粉坊高老二说的。不少人都去看热闹了。怪吓人地我没敢去。”
  一听说西门外发生了杀人案,史豁牙子脸儿都吓青了。“我的妈呀,啥时候能‘否极泰来’啊?”就跟有人要追杀他似的, “哧溜”一声蹦下了地,把站在门口的郭山给吓了一跳,他愣眉愣眼地看着史豁牙子挤出了门,急三火四地往家里跑去。
  郭山凑到里间儿门口问:“师父,这天头又是风又是雪的,还能有人来看病啊?我一寻思那俩死倒儿就瘆得慌,咱也关板得了!”
“不中。‘风天不关门,雨天不谢客’,这是做买卖的规矩。开了门就是一天,哪能随便关板呢!”
  郭山调皮地学着师父的山西腔说:“中、中,不能随便关板!那,我趁现在没人去后院库里拾掇拾掇,中不?”
  “可也中。开春了,地气往上返,这几天又叮着下雪,药材容易受潮。你去吧,我听着动静呢。”宋胖子没有理会徒弟鹦鹉学舌,他答应着,手里又翻开了那本嘉庆版的《本草求真》。
  “嗯哪!趁现在给它们倒倒个儿,正好合计合计缺啥少啥地。”郭山说着话转身朝通往天井的后门走去。
  郭山的手刚摸到后门把手,就觉着身后“呼”地吹来一股冷风,把他吓得一激灵,头顶上的一撮头发乍撒起来老高。郭山赶忙回头,只见前门被拉开小半扇儿,一个神色慌张的女人忙不迭地挤进屋来。还没等她站稳脚跟,西北风猛地又把门推了回来,刚进门的女人被撞得向前踉跄了几步,“扑通”一声趴到地上。
  哎哟,这是咋地了?快起来!” 郭山赶忙过去扶起地上的女人,冲里屋喊:“师父,有病人来了!”
…………………………
【咏言工作室创作】
注释:
1、小街儿:街,多指有门市的街道。
2、扎咕:治疗疾病。
3、邪乎打掌:大惊小怪的。
4、大前儿个:大前天。
5、胆儿突地:形容胆颤心惊地。
6、撒摸:环顾,巡视。
7、真亮儿:清清楚楚地。
8、一轱轳:一段儿。
9、如今晚儿:现在这个时候。
10、四大旗杆:指东北四大政治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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