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美的晚霞 第七章 中

　　奋战了二十来天，终于迎来了小工厂重新开工，工厂里又响起了如兰盼望已久的哒哒哒的缝纫机声。然而，她一点也不兴奋，好像是遭到了众叛亲离一样，心里空落落的。
　　队里要包给她，她试着让工人集体承包。但是，娟子家里新翻建了住房，外面欠了一些债，拿不出钱投资，更要紧的是担当不起风险。娟子计划着挣了钱去还债。
　　别人就更不用说了，有的是没有钱投资，更多的是担心。即使看好小工厂能赚钱，那次火烧造成的损失要小工厂承担的，还有被挪用的钱能追回来吗？
　　然而，不管小工厂能否赚钱，队里的上交款却不能少的。哪能明知道是个火炕，还去跳吗？愿意来干活还是看在如兰的面子上，还有现在是农闲时间，白干了也就白做吧，反正在家也是闲着。再说如兰总不能一点工资都不付吧？
　　大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上班，已经没有了以往那种热情和欢乐。如兰去车间时，也见不到以往那种朝气和亲和感。她明显地感受到她与工人之间有了距离。工人不但不像以往那样与她亲如姐妹，而且好像有意在躲她。
　　工人们正在说着什么，见如兰来车间，立马鸦雀无声。这种离群，这种无助，如兰能跟谁说呢？她委屈地想：是机缘巧合把她推到了个体户的台阶，自己多么不愿意这样做啊。为什么姐妹们要这样与自己生分呢？
　　
　　如兰害怕小工厂再出点事，于是决定住在办公室里。办公室里有两张三人沙发，晚上翻下来就是两张床。自己睡一张，另一张值班工人轮流睡。
　　值班工人呼呼地睡了，而如兰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于是轻轻地披衣起床。
　　如兰怀念着火烧之前的那种亲亲热热的关系，现在孤单，而肩上却挑着比火烧之前不知道重多少的担子。
　　她拿起电话，想打个电话与人倾诉内心的苦闷，翻翻电话号码簿，打给谁呢？上面除了客户就是供货商，还有一些平时很少联系的“朋友”。
　　
　　“兰儿，心里有事？”奶奶见如兰这些日子总是低头不语。
　　“没事，奶奶！”
　　“兰儿，害怕了？”
　　“奶奶，队里把这么重的担子，要兰儿一个人挑，兰儿感到压力太大了。”如兰一边盛饭一边说。
　　“如兰，现在你不是考虑担子重不重的问题，你应该想怎么挑好这个担子。”陈万尧端着菜碗来到桌边。
　　“爸爸，如兰也想挑好这个担子。可是，目前工人与我有距离，虽然娟子仍然能帮助做些事，我想帮忙只能是一时，不能长久的。”
　　“兰儿，你想要工人真心跟着你好好的干，你要分好红利。”奶奶胸有成竹地说：“有了合适的分红，就能让人从内心服你，真心把活儿做好，还会想方设法帮你提高功效，减少开支。”
　　“奶奶，您怎么懂得那么多？”
　　“当年奶奶跟爷爷闯荡上海滩时，奶奶是个小脚伶仃的女强人。”陈万尧冲着母亲做了鬼脸。
　　“当年你爷爷卖了家里的三亩地，到上海去办面粉厂，先是租厂房生产，后来自己盖了大厂房。眼看着生意兴隆，三个儿子也渐渐长大，可以搭把手了。一次，你爷爷出去收账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几个小瘪三，不由分说把爷爷打了一顿，又搜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钱。”
　　“奶奶，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如兰听得放下了筷子。
　　“没想到兰儿又去走爷爷这条路。”奶奶给如兰夹了块鱼。
　　赵树凤轻轻舒口气说：“桂珍是被逼无奈的。爷爷和奶奶才是人中之杰。”
　　奶奶抹着眼泪说：“后来才知道是日本人干的，他们一开始想收购爷爷的工厂，遭到拒绝后，就想出这个恶作剧。你爷爷又是气，又受了伤，从此一病不起。你大伯、二伯接手管理工厂的生意，你爸爸说什么也不愿进工厂，就继续读书，上了大学。”
　　“奶奶，后来大伯、二伯怎么都回来了？”
　　“日本人攻打上海时，工厂被炸毁了，你大伯和二伯就到别的工厂干活。解放以后，老板把工厂迁到了香港。他们只好到处打零工，实在找不到活干了，就卷铺盖回乡下。”奶奶提高嗓子说：“兰儿，现在太太平平的，你还怕什么？”
　　“奶奶，您刚才说的分红利是怎么做呢？”
　　“兰儿，你要让工人都热情起来，首先你自己要有一种很有把握的心态，你现在这样苦着脸，工人能热心吗？”
　　“嗯!”
　　“兰儿，你们以前这种把衣服分到人头的做法，其实还是大锅饭。大家一定要拿一样的工分，做得慢的加班，这不是好方法。”
　　“奶奶，你懂得真是多。”
　　“兰儿，这样做你自己累死，做得好的快的人也没有积极性。”
　　“是的，我总是陪着他们，天天做到很晚回家，真的很累。”
　　“如兰，我看你应该把工人的工资分几个等级，熟练工、技术工、管理人员、外勤、打样、设计等等的工资分个高低。”陈万尧推推金丝边眼镜说：“奶奶说的分红利，就是不能平均主义。搞平均主义后，就没有人去创造红利了，反正做好做坏一个样，要是没有人去创造财富，分得再平均，大家所能分到的只会越来越少。”
　　“你还是这个调子，难道吃的苦头还少吗？”赵树凤非常不满地打断了陈万尧的话。
　　“姆妈，可是，现在队里把小工厂推给了我。我如果没有一套规章制度，哪能管理好呢？靠我一个人，顾了脚就顾不了头。”如兰觉得父亲和奶奶的话有道理。
　　“可是，上面追查下来，就要担资本主义的罪名。”
　　“现在兰儿没有退路，只能先这样做了，等还清了债再说。”
　　“姆妈，您不是说桂珍是被逼无奈吗？我现在真是进退两难，只好先冒险。队里把我变成个体户，我只能用个体户的办法安排生产。”
　　
　　如兰把奶奶和爸爸的点子整理了一下，回到厂里马上召集大家开会。她宣布：娟子和沙沙当副厂长，工资是车工的双份，技术员和外勤人员加两成。设计人员，如果服装店卖得好，可以拿提成。打板师傅如果能节省布料，也可奖励。
　　车工上班时间统一，产品计件，相同时间里多劳多得。
　　开过会之后，原先冷冷清清的局面，一下子炸了锅，有拥护的，也有反对的，大家议论纷纷。有高兴的，也有人骂骂咧咧。
　　有人甚至拿了凳子回家了，原来有缝纫机投股份的，要求把缝纫机搬回家。
　　“如兰，队里让你一个人承包，不是让你来整我们的。”
　　“如兰，你也太武断了，我们大家跟着你这么长时间。哦，现在你有权了，就把我们一脚踢出去。”
　　“陈老板，你到底是右派分子的种，用右派分子这一套来对付我们。我们不吃你这一套，回家总可以吧！离开了服装厂，我照样吃饭。”
　　“是啊，我们活了几十年，没有你这个破厂，我们一直过得好好的，陈如兰，你不要拿着野鸡毛当令箭。”
　　“……”
　　任凭大家怎么的骂，如兰就是不退步。她知道这是短痛、阵痛。不这样做，后面的长痛要把工厂痛死的。
　　“如兰，有两个工人在搬缝纫机了，怎么办？”娟子急急忙忙跑来说。
　　“是她家的，就让她搬好了。”如兰咬着嘴唇说。
　　“她投来时，是一台很旧的缝纫机，现在搬新的回家。”沙沙说。
　　“就让她搬新的吧。”如兰坚定地挥挥手。
　　“有几个只是搬着方凳做着要走的样子。”一会儿娟子又跑来汇报。
　　“有思想斗争是正常的，这是人之常情。我们等……。”如兰深深地吸口气。
　　
　　第二天，绝大部分工人都来上班了，有的把搬回家的缝纫机又搬了回来。
　　但是，也有几个不愿来上班。其中有李艳敏，还有技术员嫌加两成少，外勤要求外出补贴，设计的担心服装店卖得不好等等。
　　如兰让娟子把他们请来，等大家坐定后，如兰说：“大家提出的意见很对，我们可以协商一下，因为是第一次做，所以没有经验。请大家说说看，定多少大家能接受，踩缝纫机的工人也不会有意见？”
　　如兰这样一说，工人们反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推我让不肯先说。
　　如兰见他们不说，于是就说：“我看这样吧，既然大家提出来了。我陈如兰总得给大家一个面子，技术员再加一成，这样就是缝纫工人平均工资的1.3倍，外勤人员，反正车旅费都实报实销，其它补贴，根据路近路远，可以当天回家补一顿中饭钱……”
　　如兰见他们不反对，接着又说：“设计人员，来个保底工资，如果卖得好再适当提成，你们看这样好吗？”
　　“我看这样蛮好，如兰既然有我们面子，给我们加了，我们也不能要求太高啊。再说，如兰还要给队里上交，还要还火烧造成的欠款，负担也是挺大的。陈厂长，你以后发展了，不要忘记了我们这些老工人就好。”技术员汤常庆说：“大家说说看，这样满意吗？我看差不多了。”
　　“好好，就这样吧！”工人们高高兴兴地走了。
　　
　　如兰送走了工人，又打了几个电话。便来到裁剪车间，翻翻这些有点水迹的布，说：“邱丽群，你们来看看怎么把这些水迹，在排版时弄得巧妙一点，不要让人看了觉得难受。或者把大波纹的地方做点装饰。”
　　邱丽群拿着个样片说：“办法总是有的，不过要花些功夫，还有在用料上要浪费一点。”
　　“浪费一点也行，功夫就多用一点。尽量做得好看一点，特别是那些女工的工作服。”如兰摸了摸水迹布说：“一件工作服要穿一年，穿在身上不舒服，心里就要别扭一年。”
　　
　　“陈厂长，服装店的董主任来了。”随着一个大嗓门，外勤蒋益五把董主任带到了裁剪车间。
　　“董主任，你这个财神爷驾到。失迎！失迎！”如兰兴奋地迎了出去。
　　“如兰，你的动作真快，像在变戏法，不到一个月，废墟变成工厂。而且厂房盖得好漂亮。”董主任高兴地围着工厂转了一圈。
　　“是个空架子，这房子都是单垛墙，屋面是毛竹梢椽子，芦苇面上压洋瓦，芦苇笆下面我用了一层玻璃纱，既好看又能防火。况且这钱都是别人的。”如兰领着董主任回到办公室，又给她泡了杯茶。
　　“看上去很亮堂的。地方也宽敞，如兰你一定能成功的。”
　　“我只求能把火烧造成的损失和被会计挪用的钱还上。不然我真的无脸见你们啊！”
　　“如兰，这些都不是你的责任，你何必自责呢。”
　　“但是，你们都是因为我才放心地把钱打过来的。”
　　“如兰，就冲你这句话，我认定了你这个朋友。”董主任从包里拿出一张表格，上面写满了需要定做的各式春装。又笑眯眯地把一张支票往如兰的手上一放，说：“地图、粮草都交给你了，请陈厂长调兵遣将，冲锋陷阵吧！”
　　如兰满含热泪，紧紧地握住董主任的手，到底没说出一句话。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过去了一个多月。自董主任的订单之后，又有好几家服装店来下了订单。工厂的生产逐渐步入正常。
　　
　　如兰站在小工厂的院子前面，眺望着一望无际的麦田。一阵微风吹过，春意盎然的田野里，翻滚着迷人的绿浪。万绿丛中镶嵌着一块块金黄色的油菜花，煞是好看。
　　一股强风吹过，远处竹园里一群小鸟，哗一下全飞了出来。一些小鸟落在就近的树枝上，还有一些落在电线上，也有飞向远方的。
　　身边的桃花也在奋发怒放，如兰伸手折下一小支桃花。轻轻地说了声：春天又来了！
　　今年的春天与去年的春天，同样那么的阳光明媚，但是，如兰已经是两重天了。
　　去年她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恢复高考，她欣喜若狂地借书复习。最后一场空欢喜。而如今她身负重债脱不了身，还是不能参加高考，与大学无缘。
　　如兰凝视着小鸟，心中升起一阵悲悯。八岁那年刚到学校报上名，一场突变回到乡下。
　　与林思成爱得死去活来，结果也是无缘。在孙家沉闷孤单，想生个孩子，仍然无缘。
　　这是为什么啊？她看着娟子轻快地忙里忙外，好一个羡慕。娟子聪明，但不爱读书，上到小学五年级就辍学回家。然而，不仅入了党，还嫁了个当干部的丈夫，虽然家庭经济不富裕，但是，有人疼有人爱。一双儿女也很可爱。
　　再说杏花吧，做什么都是慢人一拍，人也长得不漂亮。嫁到我们七星队后，做不了什么技术活，到服装厂做衣服，也做不过别的姐妹。然而，当她把工资交给丈夫时，她丈夫非常感慨，说理应由他挑的担子，由杏花分担了。婆婆还要给她送中饭，帮她整理她做好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