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连载】生命,疼痛中的微笑三(上)
作品名称:生命,疼痛中的微笑 作者:兰陵美酒 发布时间:2009-11-02 14:18:23 字数:3034
三、 死的影子
原来死的影子,离你这么近,只要它轻轻的转身,向你伸出手臂,就能把你覆盖。
医院给你的残酷,就这样深深地烙进你的心中。
你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唯一的治疗,就是把你腿上用来固定的竹棍,换成专用的木夹板。你又被挂上了,对你一点也没有用处的吊针。然后,他们让你不断的拍片、化验。你疼痛地被搬来搬去,而医生一直没有任何治疗方案。
夜里,你疼痛得,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一阵剧烈的压痛惊醒。
你看到,一大群人,他们抬着一个人,被一群戴着手术帽的医生簇拥着,挤进病房,并把病人放到你的邻床上。你记得,睡觉前,那个床上,躺的是一个出了车祸的小伙,医生那时正按压着他的胸脯,做着人工呼吸抢救他,他是刚做了手术被抬回来了吗?
你没有顾上多想,因为那些医生护士,把一大堆病人的衣物东西,都堆放在你的病腿上,压得你痛苦地叫了起了。
你母亲怯怯的对人家说:“哎呀,把我娃腿压住了,把这东西拿起来……”医生护士面无表情的拿走了东西,堆到那个病人的床上。你又昏沉沉地睡去。
清晨你醒来的时候,护士正给病人送药,量体温。楼道里,病人家属来来去去的倒大小便,打洗脸水。然后灶上就开饭了,病人和家属,拥挤在一起吃着饭。生活的贫穷,没有人顾得上讲究什么。即使夜晚,看护病人的家属也只能和病人同床而卧,医生们都知道人们的无奈,查房时也只当视而不见。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女人,悄悄的走进来,看了一眼你的邻床。那个病人,他头上蒙着被子,挂着吊针,他孤零零的躺在那里。他昏迷着,没有看见有人照顾他。
那个女人靠着床沿坐了下来。
母亲热心的问:“你是那个人家里的人吗,你把他那些衣服洗一下,那上边都是血。”
女人惊讶地问:“我嫂子哩?她不是昨天就来了吗?”
你母亲也奇怪了:“听说这人还没结婚,你说的是夜来(昨天)那人吗?他都死了,抬到太平间去了……”
“啊,”那女人惊叫一声,揭开被子一看,“哇”地一声哭了,捂着嘴冲出门去。
你没有想到,原来死亡离得这么近,就在那么一个晚上,它已经从你的身边,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也许它只要轻轻的伸出手,就能把你带走。
医院,无疑是人生的缩影,也是人类社会的缩影。所有的大喜大悲,悲欢离合,都在这里上演。希望,绝望。痛苦,快乐。死亡,新生。都在这里交织着,每一个小时,都有生命在这里的病房里消失,也有一些生命,在这里的产房诞生。有的人在这里失去父亲、母亲、妻子、丈夫或者恋人、孩子。有的人在这里治好了他们的疾病,解除了痛苦回到正常的生活里。也有一些人难以挽救,最终被送往太平间。每天有新的病人住进来。每天也有旧的病人恢复了健康而出院。也有一些人,在这里,失去他们的眼睛或者手足。他们虽然没有死去,但却在往后日子里,咀嚼生不如死的人生。
三十多年前的县级医院,还没有专业的急诊抢救室,所有需要抢救的病人,被直接送进普通病房。医生不紧不慢的来来往往,他们对病人的死亡,已经司空见惯了,变得麻木。他们在病人家属的焦急的呼叫声中,拿手套,戴口罩,取听诊器,手电筒,一切都按部就班。就是一般的病人家属,在医院里住得久了,也对一个人的病危、死亡,感觉麻木起来。生命有时候,真的很无奈,无论亲人如何悲伤,都挽留不了一个人走向死亡的脚步。那个时候,抢救病人也没有今天的氧气瓶,心电图仪等设备。停止了呼吸的病人,唯一的抢救方式,就是由一个实习医生,用力的按压病人的胸脯。做人工呼吸。死了,医生用手电筒照照病人的眼睛,观察一下瞳孔,就宣布了一个人的死亡。
在这样的病房里,充满着消毒药水、饭菜、屎尿的味道,还有一种死亡的气息,让人窒息。一个成年人在里边住久了,也会心理压抑,何况你是个孩子。每天,看着一个一个人的死亡,你就充满了恐惧,死的影子在你的面前总是挥之不去。
医院里始终没有确定,如何治疗你的腿。他们每天都在研究,很多医生在会诊后,就治疗的方式争论不休。他们各有各的方案,但又都不敢确定。有一次,一个医生主张,像对正常人的骨折一样,给你打上石膏。等医生一走。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的,那个从西安转回来的小伙子赶忙对父亲说:“千万不敢叫他们给你娃打石膏,我在西安住院,病房里,就有一个小伙子,得骨髓炎骨折了,医生给打了石膏,结果等石膏拆了,他那个腿上的皮都烂了,那是把骨折没治好,反把骨髓炎治犯了……”
这个小伙子,他在西安被火车撞断了腿,他性格开朗,总是把自己治病的过程,当成一个故事,嘻哈哈的见人就说。他爱说西安的医生,给自己接骨的过程,还不断的敲击着自己腿上固定的钢板,让它发出当当的声响。他在大医院住久了,对治病似乎有了些经验。一些病人的病,他总能估计到医生会怎么治疗。
他的话让你想起老崔给配的、用香油泡的外敷的药。已经半个月过去了,再不包可能就迟了。你急忙给父亲说了。父亲不敢自己使用,就先找医生商量,医生生气的说:“在这里不准用外边的药,要不谁负责任?”
父亲又去找一个,平日看上去很和善、而且熟悉的医生,没想到他厉声说:“不准用,用了我们就再不管,你出院自己想法去……”
父亲吓得不敢再提。结果等你们没有任何结果地回到家里时,那罐香油泡的药,已经放坏了。
一个夜里,停电了,病房里点着昏黄的蜡烛。医生却仍然叫你拍片。父亲抱着你,坐在医院的救护车上,准备到塬上的镇医院去拍片。
黑暗里,救护车地板上放的担架上,还躺着一个人。当车子在暗夜的盘山公路上行驶时,不断的摇晃,使那人连声惨叫。父亲说那人是在山洞里挖龙骨时,山洞倒塌,把他的盆骨砸骨折了。现在是要到塬上医院的放射科,去给他做骨头对接手术。
你知道,那个时候,很多人穷得连盐都买不起。为了挣一点钱,一些没有男人替她扛起生活担子的寡妇,甚至仅仅只为了五毛钱,就可以出卖自己的身体。当人活得连尊严都没有的时候,生命就变得卑贱。这个时候,金钱的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一个生命的价值。
那时候,一斤龙骨可以卖到几元钱,运气好时,一天可以挖十几元钱的龙骨。这种古生物的化石,像金子一样,吸引了农民们的疯狂采掘。那些有龙骨的山洞,被人们挖得弯弯曲曲,危石四悬,随时都有塌方的危险,许多人进去后就没能出来,永远的埋进深山。像这个人一样能够被救出来,已经很幸运了。尽管这样,每天还是有些人,冒着生命危险,爬进山洞……
镇医院昏暗的灯光下,父亲抱着你,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那个人被先抬了进去。一会儿,你就听见像开山破石似的当当巨响,从里面传出,一声一声,像敲打在你的心上,你恐惧得心直跳着……父亲告诉你:这是在用钢钎,固定那个人的骨头。
你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你不知道,对有些骨折,这种治疗其实是最有效的。可以保证对接好的骨骼不再移动,从而在痊愈之后,不留任何症状。你只是一个孩子,出于本能地对手术感到恐惧。
将近一个月过去,你被反复检查了不知多少次,医院才告诉你父亲:“你娃的病,现在还没有办法,你们还是先回家去……”
就这样,你又被抬回家中。当初叔父和父亲,满怀着希望抬着你离开家里时,他们都以为你会健康地走着回家。可如今,他们只能又满怀着失望地把你抬了回来。
到家的那个下午,如血一般的残阳,照到你家没有院墙的土屋、以及坐在院子中央的奶奶身上。奶奶正用一根木棍,使劲捶打着生产队分配的高粱穗、企图再从中打出一点少的可怜的高粱颗粒,风把她落满尘土和高粱糠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看到你们,她慌张的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向着你走了过来,站在风中,抱着你悲恸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