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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新年(长篇小说)

作品名称:新年      作者:龚江南      发布时间:2013-05-17 23:01:53      字数:262653

  一、长篇小说《新年》主要人物:
  范以纲:记者、市委办公厅秘书、处长、副区长、区长
  罗俊:国营企业工程师、房地产公司总经理、董事长
  丁冬:贸易公司业务员、职业炒股人士、酒楼老板
  蔡鸿飞:大学教授
  张力力:市委办公厅处长、副主任、区委书记
  倩倩:服装厂厂长、范以纲妻
  罗丹:合资电子企业工程师、跨国公司副董事长、罗俊的妹妹、范以纲恋人
  欢欢:中学教师、倩倩的妹妹、罗俊妻
  秦良:国营建设企业董事长
  阿梅:丁冬恋人
  汉玉坤:建设公司、房地产公司老板
  瑜姐:护士、罗俊恋人
  朱育林:贸易公司老板、职业炒股人士
  罗伯特:外商
  
  二、故事梗概:
  1、1986年,就在境外一些人对中国的深圳经济特区成败说三道四的时候,深圳开始了全面调整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贯彻中央对深圳经济特区“技术、知识、管理和对外政策”“四个窗口”、对内对外辐射“两个扇面”战略方针,开始了以发展工业和出口创汇为主要内涵的“奋力爬坡”阶段。国务院副总理到特区视察,肯定了市委市政府提出的“奋力爬坡”,将使深圳特区的发展进入新的发展阶段。
  2、深圳的贸易依然很发达,丁冬所在的公司依然在大进大出地做着与内地的电子产品生意。
  3、罗俊到深圳后寻找自己在内地时的一个恋人瑜姐,但瑜姐已经离开了她原来的工作单位中心医院。一天,瑜姐突然神秘地出现。罗俊认识了在他负责工程监理的工地上认识了建设公司老板汉玉坤,汉玉坤对罗俊的专业知识和工作能力非常欣赏。从汉玉坤嘴里,罗俊知道了瑜姐已经被汉玉坤的高薪厚禄吸引到汉的公司组建一家房地产公司。
  4、1987年,丁冬的公司卷入了一单走私案中,丁冬在房东阿梅的帮助下,逃离深圳。不久,阿梅被父母嫁给了一个香港人,她所居住的老村也在城市扩张中改造了。后来丁冬再回深圳时,已经找不到阿梅了。就在丁冬离开深圳的时候,罗俊的妹妹罗丹也从豫州来到了深圳,进入了一家合资的电子企业,担任产品设计工程师。
  5、罗俊以其卓越的工程组织能力得到了公司董事长秦良的好感,托人被自己的大女儿倩倩介绍给了罗俊。但倩倩当时正在开发自己的服装品牌,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放在了倩倩品牌的开发上,在感情上怠慢了罗俊,让罗俊好生烦恼。两人的关系出现了裂痕。这时,汉玉坤已经完成了在工业区开发公司的工程,开始了房地产公司的运作,他鼓动罗俊到自己的公司来工作。瑜姐这时也出面劝说罗俊跳槽。就在这时,特区工业区发展公司秦良董事长决定组建一家监理公司,调罗俊作为负责人之一,并派遣他到伊拉克学习。
  6、1987年底,深圳在全国首次试点土地使用权拍卖,产生极大影响。
  7、罗俊临出国前,将妹妹托付给好朋友范以纲照顾。这时,罗丹以其已经成为电子厂重要的设计师,她设计的机型在市场上击败了日本的同类产品,引起了美国总部的注意。美国公司的年轻副董事长小罗伯特来到深圳,亲自督战新机型的设计,同时决定提升罗丹为设计室主任,但遭到中方的拒绝,这时,罗伯特决定将罗丹挖到美国方面,以投资方职员的身份主持设计室工作。罗丹在得知这一情况后,犹豫不决,找哥哥的朋友范以纲商量,范以纲动员她到美国公司去。1988年春节,罗丹没有回豫州过年,而是留在厂里完成一个新机型的设计。范以纲每天晚上接她下班,两人产生了感情。
  8、1988年,深圳调动一切经济社会积极因素,以创新的精神,全方位提升招商引资的能力和水平,营造文化新城的特区新优势。经过精心准备,深圳首届荔枝节即将开幕。范以纲被赋予一项使命,在荔枝节期间写一组宣传深圳经济社会发展的文章。范以纲没有按方案定的采访路线去执行,而是以一个成熟的新闻记者的敏感,采用一种更新的、具有理性分析方法的文体,对深圳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所进行的探索进行了述评。他联络蔡鸿飞,以一组大型政论体文章,从这个如旭日东升却众说纷纭的特区从呱呱坠地那一天说起,探索深圳对于国家和民族意义,全面诠释深圳的定位、任务、路线、行动路线及它的目标,以慷慨激昂的政论方式,宣示深圳出生的伟大意义之所在。这组文章受到了国内外来宾的重视,也得到了市委书记的欣赏。范以纲不久被调到市委办公厅担任秘书。
  9、罗俊从国外回来后,倩倩品牌服装上市进入最后阶段,倩倩已经顾不上和罗俊花前月下,罗俊在这时认识了倩倩的妹妹欢欢,他发现自己爱的是像欢欢这样特别有女人味的姑娘,他也发现欢欢对他有好感,于是下决心中断与倩倩的关系,开始追求欢欢,但却遭到了欢欢的拒绝。就在这时,罗丹被罗伯特派往美国总部。在送走罗丹的那天,罗俊向范以纲透露了自己追求欢欢被拒。范以纲被迫为罗俊出主意将欢欢追到了手。得知罗俊与欢欢的事情后,倩倩克制住自己的痛苦,更加投入地开发下一代倩倩品牌服装。而罗俊也于此时离开了国营企业,进入了汉玉坤的房地产公司担任要职。
  10、1989年,北京发生了动乱,美国等西方国家制裁中国,罗丹却在这个时候回到了中国。罗丹在美国期间深深地为美国的经济社会的高度发达所吸引,一回国就动员范以纲和她一起到美国去发展,但范以纲对深圳的发展前景充满信心,坚定地决定留在深圳。在此期间,国内一些地方的理论界对深圳的发展产生了怀疑,将深圳的发展描述为黄赌毒和“权力寻租”,提出终结经济特区的理论。范以纲和蔡鸿飞在市委书记的亲自帮助下,撰文《深圳探路尖兵的地位不可动摇》一文,对此予以了批驳。
  此时,在美国的小罗伯特已经继承了家族跨国公司董事长的地位,他不断地来电,希望罗丹能到美国一起职掌公司,并嫁给他。罗丹婉拒,但却希望范以纲能离开工作繁重但赚钱少的市委机关,但范以纲却已经深深喜欢上了在市委能够议大事,干大事的工作氛围,认为自己就是适合在深圳市委的工作。两人不断发生争吵,最后罗丹灰心了,1990深圳经济特区建区十周年之际,罗丹决定出国,到美国去读MBA,最后嫁给了罗伯特。
  11、三年前,丁冬涉及的走私案已经终了,丁冬又回到了深圳。他这次是应以前的老板朱育林之邀,一起到深圳来炒股。在股市上,丁冬慢慢地成为了炒股能手,财富迅速上升,买了车买了房,又开始花天酒地的生活。和他在一起炒股的,还有一个神秘的女人,她就是瑜姐。瑜姐为了能够拥有自己的资金最后控制汉玉坤的房地产公司,动用了公司的资金进行炒股。
  范以纲在市委依然过着清贫的生活,他和市委的其他干部一道,每天忙于为编制经济特区发展新的十年规划进行调研,有一次,他和张力力因为争论深圳要不要建设科技城市的问题,工作得很晚,误了吃饭时间。范以纲决定请张力力吃一顿大餐,来到一家酒楼,两人点了一些较便宜的菜正准备吃饭,丁冬饭饱酒足出来了,一见范以纲和张力力,马上给他们点了最好的菜和酒。
  12、股市出现风波,瑜姐亏了两千多万,汉玉坤的房地产公司濒临崩溃,汉玉坤将自己的房产、铺面卖掉,回到老家希望东山再起,临走前向董事会推荐罗俊出任公司董事长,希望他带领公司走出困境。罗俊多方筹措资金,都落了空。丁冬闻讯后也被股票卖掉了一部分,给罗俊的房地产公司发工资。但罗俊始终没有筹措到足够的资金启动他的住宅小区项目。这时,倩倩将自己的工厂做抵押,为罗俊贷款1000万,帮助罗俊度过了难关。而股市这时还没有走出熊市,加上出现了一起股市诈骗案,丁冬和朱育林本来所剩无几的资金全部成为泡影,朱育林变成了痴呆。丁冬被房子卖掉,被朱育林送回了老家,并给他留下了日后生活的钱,然后自己回到了豫州,过了寓公的生活。这是丁冬第二次离开深圳。
  13、1993,深圳发生了“八五大爆炸”,范以纲认识了电视台主持人虹霞。罗俊极力怂恿范以纲追求她,但范以纲通过接触认为虹霞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最后两人只是成了朋友。担任跨国公司副董事长的罗丹听说范以纲在大爆炸中受伤,从美国回来,看见范以纲与虹霞在一起后,匆匆离去。
  这一年,丁冬因为无法适应内地缓慢的没有生机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深圳,打算做点小生意,在范以纲的帮助下,以家乡豫州名菜“百里香”为主打产品,开了一家小酒家,并意外地和定居在深圳的阿梅重逢。
  14、1994年,深圳开始了“第二次创业”,范以纲在企业调研,为深圳的发展制订规划时,巧遇倩倩服装集团董事长倩倩,倩倩很为在市委担任处长的范以纲依然过着清贫的生活抱屈。拿范以纲和企业家罗俊相比,但范以纲却泰然自若。范以纲在倩倩集团调研时,着装过时而陈旧极大的刺激了倩倩这位服装界的女强人,她鬼使神差地为范以纲购置了全套的名牌服装。范以纲执意要付钱给倩倩,在这个过程中,两人产生了感情,范以纲最后与倩倩结婚。
  15、1995年,瑜姐以前的男友,后来的中心区常务副区长廖志刚因受贿被查处。市委书记在中心区调研时,区委书记张力力向市委书记推荐调范以纲到中心区任常务副区长。1995年,范以纲调任中心区任常务副区长。他一到中心区就动议将廖志刚创办、已经出现资不抵债的中心区一国有建设公司进行改制,并动员罗俊的公司予以兼并。1996年,罗俊入主这家国有企业,将其改造成一家股份制公司,盘活了国有资产。
  16、丁冬的酒楼越做越大,便和阿梅在中心区的一条当地居民开发的食街上开起了更大的“百里香”酒楼。而就在这时,1997年,深圳开始了迎接香港回归、市容环境大整治。范以纲担任中心区环境整治总指挥。在此期间,丁冬的酒楼所在的食街也列入了整治范围,范以纲亲自到所在社区动员拆迁,并要求当地政府要设法保护好投资者和群众的利益。丁冬的酒楼投资还没收回,更重要的是他的事业也再一次受到了冲击。但他最终还是主动搬迁出了食街。临走前,他在搬迁一空的“百里香”酒楼门口坐了一个晚上,和阿梅一起回忆起他在深圳的生涯,述说着深圳给他的创业的冲动,决定再也不离开深圳。而范以纲和罗俊也开始在为丁冬的百里香再次开办想方设法。
  17、1997年6月30日至7月1日,深圳人民欢天喜地地欢送解放军驻港部队进住香港,迎接香港回归。第二年,当香港和东南亚发生金融危机时,罗丹重新回到了深圳,这时,范以纲已经在关外某区担任区长。罗丹决定在该区投资,建最现代化电子厂。她告诉范以纲,她要把她的女儿带回到她爸爸身边来。范以纲这才知道罗丹临行前已经怀上了自己的孩子。
  18、1999年12月31日,范以纲、罗俊、蔡鸿飞和丁冬一起回忆起四个人在深圳15年所走过的道路。回忆当年他们投身到深圳经济特区建设。15年来,经历了很多发生在身边的事件,很多足以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事件,也经历了困惑,承受了磨砺,度过了许多困难日子,折断了不少美梦的翅膀,但是对深圳的信心从来没有改变,对深圳的期待始终没有改变,对深圳的热爱永远不会改变。用青春换来了成功,收获了梦想。入夜,他们一起登上了梧桐山,在深圳最高峰迎接新世纪的到来。
  
  【第一章】
  (一)
  1986年3月1日,深圳气象台录得该城有气象记录以来3月份气温最低值:3.5°C。
  这个低温,即便是在南海之滨的深圳最冷的一月,也不多见。
  在记者范以纲眼里,比气温更低的,是深圳经济特区建立5年来政治环境的低温。
  1986年深圳依然风起云涌。然而,与建市之初前5年的热潮不同,在这个春天,一股对经济特区的怀疑的寒流在境内外汹涌着。
  是的,在这样一个自上而下,人们期望值过高的年代,人们对这座中国最有活力的经济特区,新兴外向型工业城市寄予了极大的、有时甚至是不切实际的要求。而恰在此时,全国性的大调整也波及到深圳,深圳的基建项目一家伙被砍掉了一半多,偌大个特区,1986年的基建量只有区区16.5亿。深圳在其大开发最辉煌的1980——1985年大规模开发建设时期的热潮哗然而退,数以百计的基建队伍被迫撤离特区,本来实力就不雄厚工业企业发展一时半会还创造不出“三天一层楼”的奇迹,吸引无数国人眼球的豪华饭店酒楼人去楼空,深圳惟一能做的,似乎就是从香港倒腾点洋货“骗”内地人的钱。而中央和全国对深圳经济特区“技术、知识、管理和对外政策”“四个窗口”,对内对外辐射“两个扇面”的作用没用充分发挥出来。香港学者也在这时介入,1984年,深圳还在五彩光环笼罩之下,春风得意,1985年,一篇名为《深圳的问题在哪里?》的文章却给深圳当头一瓢冷水!
  当年5月,香港一份很著名的杂志发表了香港中英大学亚太经济研究中心傅斯其的文章《深圳功矣过矣?》。该文列举了一组组数字,指出:中央原定的出口加工区的任务,深圳没有完成。深圳出口工业发展和出口贸易发展迟滞,近年来深圳GDP超过30%的高速增长,乃是建立在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投资产生的;1979年以来深圳的经济结构不是以工业为主,而是以贸易为主;深圳的经济是依赖贸易,而在贸易中又主要是对国内其他地区的转口贸易,由此而产生的高额利润支撑了深圳五年来的表面繁荣,换而言之,是特区赚了内地的钱。到1986年,深圳的大规模基建轰然退潮的时候,这种议论已经浮上了中国社会的政治层面。
  在这种叫人沮丧的寒流中,《深圳日报》年轻记者范以纲看到的是另一种春暖花开的景象。
  此刻,他坐在一辆崭新的丰田考斯特中型面包车上,以随行记者的身份,全程陪同采访国务院副总理视察深圳。
  范以纲是一个皮肤白皙,面目俊朗的年轻人,他留着学生头,方正的脸上是一副儒雅可人的气质。还在去年底,这个江南大学中文系的才子、《江南日报》年轻的名记者收到了深圳寄来的调令,深圳日报社在给他的信中说道:邓小平视察深圳后,深圳经济特区掀起了新一轮大规模建设的热潮,也再次出现了年轻人投身深圳建设的热潮。深圳的一切都是年轻的,充满朝气的。深圳向世界打开了一扇窗口,而世界正是从这个窗口进入了中国。在深圳,不但是财富聚集的经济生活为年轻人改变了律动的节奏,思想和观念为年轻人开放了一个全新的界面,在深圳有着变化万千的机遇和挑战。“来吧,年轻人,深圳是属于年轻人的,你是属于深圳的。”
  就是这封信,让范以纲对他在深圳的工作充满了期待。他的生花妙笔将向世人淋漓尽致地展示经济特区宏伟建设的场景,巍峨的大楼在他的笔下节节升高,宽阔的马路在他的文章中恣意铺展,这些国人关注的经济特区的建设成就,使范以纲这个名字再次在中国新闻界熠熠生辉。他心目中的特区印象最深的就是城市建设。当然,超乎他的意愿,他被分配在直接接触到深圳的神经中枢、采访深圳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日常活动和重大会议的政文部,使他得以在更高层面上来观察经济特区,理解经济特区。作为政要新闻记者的范以纲很快看到了深圳内涵式发展的进程。在他开始深圳工作的最初日子里,他几乎每天都跟随市领导接待来自中央、国务院、国家各部委办及兄弟省市的领导,来自欧美、日本、东南亚、香港等国家和地区以及其他国家兄弟党的领导人。在风云际会之际,中央、国务院的领导、深孚重望的老同志、国务院特区办和有关部委的领导隔三岔五飞赴深圳调研,为深圳的发展把脉指路。在频繁的接待、会见、汇报、介绍中,范以纲渐渐明白了今天的深圳在做什么,在向什么方向前进。
  副总理的行程安排得很紧,视察完深圳,他还要到珠海、汕头、厦门等经济特区视察。汇报从副总理一下飞机就开始了。深圳市长坐在副总理后面一排的坐位上,他把头探上前,向副总理汇报说:
  “我们的指导思想和工作重点已经从前几年的铺摊子、打基础转向抓生产、上水平、求效益方面来了。市委工作会议刚刚开完,我在报告中已经明确提出,深圳今年的工作重点就是发展以工业为主,工贸结合的外向型经济。压基建,保生产,上水平,求效益。这个重点既管今年,也要管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
  副总理听了频频点头道:“你们这个思路很好,符合中央的精神和特区工作会议的精神。这几年,深圳的成绩是主要的,我们只用了短短几年的时间,就把一个边陲小镇,建设成了一个初具规模的现代化城市,这就很了不起吗。但是,建设一个城市不是我们的目的,发展外向型经济,发挥好四个窗口和两个扇面的作用,才是我们的根本目的吗。”
  副总理是主管特区工作的,多次到深圳视察和指导工作,所以这次南下,他没有多看市容,就连即将竣工的中国第一高楼国贸大厦也没看,更没有在罗湖一带的高楼群中多作逗留,一下飞机,他就视察了彩管厂、自行车厂、手表厂、服装厂。
  深圳市长一路向他汇报道:“……我们根据中央的部署,全面调整了发展思路,着重发展工业经济和发展出口工业。我们管这个阶段叫作‘奋力爬坡’。”
  副总理重复了两遍“奋力爬坡”,点点头,说:“很好,我欣赏你们的这种奋力爬坡的精神。比较建高楼修马路,建设‘一夜城’,爬坡的过程是隐性的,局外人一时还看不出来。深圳城可以在一夜之间建成,但现代化工业城市和出口城市却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建成。
  市长接过话头道:“的确,这个阶段可不比当年我们大规模搞开发建设那样,可以看出政绩啊,爬坡是吃力不讨好的。”
  车上的人都笑了。副总理也笑着说:“爬坡的时候吃力,也没人喝彩,但爬上去了,到达一个高峰了,就比你在下面张牙舞爪喝彩的人多了。”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副总理停住笑,神情严肃地问市长:“我到深圳来之前,总书记问我,说深圳到本世纪末,也就是2000年的时候,出口能不能搞到50亿美元。你们怎么看哪?”
  市长想了想,回答说:“我记得去年底我去北京的时候,您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当时没给您明确的回答。回来后我们内部研究了一下,应该有把握。我们心里有数,现在我们是念念不忘出口创汇,工业、农业、旅游、外贸都在制定计划。”
  副总理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口里喃喃念叨着:“50亿、50亿。”他回过头,盯着深圳市的领导们说:“你们说,50亿美元意味着什么?同志们,这是个了不起的成就啊。不单是深圳经济特区成功了,有说话权了。更重要的是意味着深圳拉动了全国的出口经济。窗口作用啊、辐射力影响力啊,就都有了。你们要抓紧,要抓紧,不能松劲啊。”
  副总理很快离开了深圳,临行前,他对陪同视察的深圳市领导说:现在西方世界经济还在滞胀时期,国际金融市场上大量过剩资金正在寻找出路。在我们近邻,日本日元升值后工业产品成本大幅上升,出口竞争力下降,中小企业在日本国内很难发展,纷纷寻找成本低的投资场所。有资料表明,中国已经受到了日本中小企业的高度重视,深圳要利用这个机会,做好大规模引进日本资金这篇文章。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要为外商提供一个按国际惯例办事的好环境。
  市长介绍说,我们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情况,现在我们着手狠抓投资环境的治理,尤其是对一些政府部门乱收费的问题。副总理说:是啊,深圳投资环境在国内应该是最好的,你们在很多方面是与国际接轨的,税率不合理的情况也比内地好,外汇管理灵活,资金进出也相对比较自由。我来之前,总书记和总理特别交代我带一句话给你们,深圳要在国际大循环上先走一步,走快一点。
  (二)
  范以纲一直等到半夜,总编辑方重签完了版才回宿舍睡觉,一大早,他就被环球电器贸易进出口集团的业务经理丁冬吵醒了。
  丁冬是一个又白又胖的肥仔。虽说是周末的大清早,丁经理打了摩丝的头发依然锃光油亮,越发显得他肥肥的大脸也锃光油亮。他穿了一件笔挺的咖啡色西装,下身是一条浅色的、完全配得上他肥大身材的老板裤,皮鞋光可鉴人,果然是深圳成功经理人士的派头。不过眼下丁经理可是一脸焦急的神色。就在昨天半夜,环球电器贸易进出口集团开了一个紧急会议,现在,他是来落实会议部署的。
  丁冬所在的环球电器贸易进出口集团只有9个人,董事长和总经理是两兄弟,朱育林、朱育森,其他全是经理,丁冬就挂了个华东中南分公司经理的头衔。
  如果你要在1986年的深圳街头找到这家冠名“环球”的集团,一定会狼狈地失望而归。丁冬供职的集团虽说就在深圳罗湖繁华地段的一条路上,但却不是在人民路、嘉宾路、春风路、建设路、和平路这些繁华大街上的大写字楼里,你只有绕过老罗湖村菜地和出租屋,在一间临街铺面上好不容易看到它。在这间面积不过40几个平方米的门店里,摆着一些电视机、录音机、电冰箱之类的样品。白天,两个说不上好看也不难看的看店妹坐在电器旁无精打采地望着外面的车水马龙。门店与里间隔了扇玻璃窗,人们从这扇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间办公室里摆着几张陈旧的办公桌,如果9个人同时到公司的话,其中几个人就没有地方下脚,当然董事长朱育林和总经理朱育森两兄弟一定是有专用办公桌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小门店,却像它的“帽子”一样,在中国称环球电器贸易并非完全吹牛,事实上,这家“集团公司”做的生意还真不小,在这些远远不够用的桌子旁,时时刻刻都有几个经理模样的年轻人坐着,拿着电话听筒接听全国各地经销商的来电,接收包括香港在内的全国各地发来的传真,然后就见他们匆匆出门,有的骑着自行车出去了,有的则像丁冬这样推出大摩托,呼啸而出。是的,他们在进行着即便不是环球也是环中国的电器贸易。董事长和总经理每天都在各地驻深机构、一些政府部门和电器装配厂穿梭,跑来各种批文、进货单提货单,然后向全国各地发去各种品牌型号的电视机、录音机、电冰箱。在生意最火的1984年,他们一单生意就要发1000多台电视机。
  在1986年前后,在深圳,像这样的电器贸易公司、服装鞋帽批发公司、烟酒糖果经销公司不计其数。深圳的大街上,到处可见这类公司的巨幅招牌,每个门店都车水马龙,穿戴整齐的业务人员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这些其貌不扬的贸易公司,几乎一色都是年轻人经营着,但他们做生意观念之新、手笔之大、动作之快,让内地许多拥有华美崇峨的商业大厦的老总们无不自愧不如。
  现在,当丁冬深夜匆匆赶回公司时,出席紧急会议时,环球电器贸易集团又在酝酿一次惊天大买卖。
  公司进口的5000台歌乐彩电到岸期推迟了,而深圳K公司的另一个与之有竞争力的彩电1万多台则马上到货。据估计,本公司的彩电要比K公司的彩电晚到半个月左右。这半个月,将成为这5000台彩电的致命伤。公司因此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
  朱育林已经作出了部署:下个狠招,断下K公司的货。夜已深,朱育林依然精神抖擞,眼睛发亮,他一一调兵遣将:“……丁经理,你不是有个朋友在报社吗,明天你就到深圳日报去,登个广告,高价收购进口彩电。广告已经我已经叫人拟好了。”
  就这样,第二天一大早,丁冬就把范以纲堵在了被窝里。
  (三)
  此刻,特区工业区发展集团第三工程处工程师,罗俊,一个面容瘦削,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正和自己心仪已久的女人,他管她叫瑜姐的,坐在亚洲大酒店里喝早茶。到深圳后,罗俊一直在找她。
  特区工业区发展集团三处的工地在笋岗工业区西北端,特区工业区发展集团第三开发处目前在这片土地上开工了三座厂房和一栋综合楼。建成后,将形成一个出口服装加工、出口丝绸品加工和电子电器加工的工业村。现在承租厂房的企业对工期催得很紧,开发处的工作人员和工程技术人员也都是日夜跟班作业。
  工作的时候,罗俊是快乐、充满期待和充实的,招商引资进入了一个良性循环的阶段,特区工业发展公司承建的工业区出租率明显加快,总公司要求加快进度,提前工期,确保在秋天开始招商,1987年夏天全面交付使用。因此,除已经开工的两栋厂房外,其余的一栋厂房和综合楼、宿舍楼也同时开工。为此,三处重排了工期,责令工程队施工队加大人员和机械的投入。第三工业区内顿时比以前更加热火朝天。十几台挖掘机同时开进了工地,日夜不息地掘开地表,挖出了巨大的基坑,高高的塔吊树立起来,大捆的螺纹钢、型钢不停地被吊到半空,稳稳地投入施工现场,大型运输车穿梭般地将水泥、钢材、沙石等建筑材料运进工地,而搅拌机则轰隆隆地将它们搅拌成混凝土。上千名工人同时进场作业,在塔吊上、在各个钢筋班、在搅拌机旁、在模板预制现场,当然,也在食堂的灶台前。总之,各个岗位上,每天24小时轮班施工,第三工业区白天到处可见一片忙碌的身影,看见钢筋铁架节节升高,看见塔吊旋转,晚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机声隆隆传遍旷野。眼见得三栋厂房、一栋综合楼和一栋宿舍楼的钢铁模架一排排露出地面,不几天,各种形状的混凝土支柱窜上天空。
  罗俊每天都泡在工地现场,协调施工,监督质量,检查安全。看着每天突飞猛进的工地,他有一种工程建设者和指挥者特有的自豪,他没有赶上1980—1984年间深圳经济特区初创时期大规模的基本建设,但在特区这个普通的工地上,他依然可以看见深圳当年的风采。如果说前几年的基建锻炼了一支支特区基础设施建设的铁军和干部的话,罗俊在第三工程处也受到了很好的锻炼,在江南时,在他短短的助理工程师生涯中,他还从来没有指挥过这么大场面工地。在这里,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很好的工程管理者,在因同时开工而显得狭小的施工现场,他反复观察,设计了一条条科学的施工流水生产线,材料的堆放、混凝土输送的走向、各种工序排序的时段,经过他的精心安排,更加有章有法,井井有条,工程进度因而大大加快。乐得主任一个劲地夸他。
  “罗工,电话!”
  罗俊下班前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让他又惊又喜,是瑜姐!
  有一刻,罗俊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楞了不知多久他只是傻傻地问:“瑜姐,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瑜姐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道:“想你了呗,想你就找得到你。”
  虽然罗俊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但听了还是觉得心里暖暖的。他有点急迫地说:“那你,你在哪,我这就到你那去。”
  “别急呀。我们还是星期天见吧,我请你喝早茶,算是给你接风,好吗。”
  “还要等到星期天呀。”
  瑜姐又笑了:“很快的,上班的时候大家都忙吗。”
  因为没有当着瑜姐的面,罗俊有点放肆:“我想马上见到你。”
  瑜姐说:“我知道,但必须等到星期天。好嘛,就这样。”
  放下电话,罗俊才发现自己太紧张了,他甚至都没问问瑜姐现在在哪,在干什么。他有点沮丧,每次在瑜姐面前,他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
  星期天一大早,罗俊就到了亚洲大酒店,他在大堂坐下,有些紧张地不时地看看门外。
  酒店的大转门旋了一圈,一个身着黑色高领半袖毛衣的年轻女子款款进来。
  罗俊却像被电击了一下。
  两年多没见,罗俊熟悉的瑜姐身上那种温婉活泼的韵味还是那么浓郁,而此时,罗俊明显觉得在她的眼神里,多了一层让他感到神秘的飘渺。她站在罗俊面前,向他伸出手来——在这发呆的时刻,罗俊竟不觉赵瑜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您好,罗俊。”她丰满的嘴唇轻轻开启,像吐纳着神秘芳香的气息似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啊啊,你好。”罗俊傻子样地站在那。瑜姐拉着他汗如泉涌的手轻轻地摇了摇,打趣道:“怎么看上去有点傻了呀。”罗俊这才缓过劲来,他也笑着说:“看见你不傻才怪。”
  瑜姐嗔了他一眼:“到深圳才几天啊,就学贫嘴了?”
  罗俊憨憨地笑笑,跟着她一起上楼。
  罗俊跟着瑜姐上了楼,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从这里,可以望见罗湖口岸外香港鲤鱼山和山上岗亭顶上飘着的英国国旗。罗俊没有功夫欣赏窗外的景色,他时不时偷偷如饥似渴地睃一眼瑜姐。赵瑜紧身的黑色毛衣把身体勾勒出玲珑的线条,更衬托出她丰腴的脸蛋白皙如玉。她微微低着头在看着食谱,低垂的眼帘上覆盖着长长的睫毛。赵瑜也分明感觉到了罗俊在偷看自己,不禁脸上一热,她抬起头来,亲热地看一眼罗俊。这种熟悉的亲切的眼神,让罗俊浮想联翩。
  现在,两人面对面坐着,赵瑜两手握拳放在桌上,脸蛋有些俏皮地支在小拳头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罗俊,问道:“到深圳也有好些天了吧,感觉这么样?”
  罗俊一言以敝之:“好地方,我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赵瑜笑笑说:“好啊,看来你很习惯。说说,怎么相见恨晚来着。”
  罗俊说:“应该你先说,你到深圳时间比我早吗。”
  赵瑜说:“也是,我觉得深圳,这两年变化太大了,城市很漂亮,也很时尚,但我最大的感觉还是生活轻松,不是说有钱就轻松,是精神轻松了许多。大家只顾搞好工作,一般不管别人的事。最简单的一个例子,在深圳没人问你:结婚了没有啊,找对象了没有啊。好了,该你说了。”
  罗俊沉吟一下,说:“说第一印象吧,其实跟你感觉的差不多,干净,绿化好,楼都很新。”赵瑜点着头,罗俊又补充道:“还有,都是年轻人,都很漂亮”。赵瑜无声地笑了起来,伸出一个小巧的指头点着罗俊说:“你就光看这个。”罗俊不好意思地也笑了起来。赵瑜说:“去逛了国际商场没有?那里的售货员全是靓女,一个比一个靓。”罗俊嘘她一声道:“你真以为我就知道靓女啊。”
  赵瑜说:“国商的靓女是深圳一景呐,你别看她们白天站柜台,到了晚上都是高级轿车接她们下班。”
  “哦?”罗俊来了兴趣。赵瑜接着说:“国商的第一代售货员,基本上都嫁给了有钱人,有的还嫁到香港去了。”
  罗俊说:“其实,我只关心你。你到哪去了?没在医院。”
  赵瑜沉吟了一下,又伸出手指笑着点点他的鼻子:“在深圳可不兴打听别人的隐私。”
  罗俊说:“不是这样,我一到深圳就找你,没找到,挺急的。”
  赵瑜说:“谢谢。”她岔开话题,关切地问:“怎么,在深圳有什么朋友没有?”
  罗俊突然变的兴奋起来,“有,当然有,有三个,都是豫州来的,我们还是生死之交呐。”
  赵瑜又嗔了他一眼:“你们男人就是会虚张声势。”
  罗俊抢白道:“是真的。我们是同车到深圳来,在车上碰上歹徒抢劫,结果我们一起和他们干了起来。还受了点小伤呢。”
  “你们这些男人啊。”赵瑜瞪着眼听完罗俊的的讲述,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说:“你今天应该把他们三个也叫上,让我看看你们这群绿林好汉。”
  罗俊说:“大家不是都忙吗,再说你是我一个人的朋友。”他故意加重语气强调一下“一个人”。
  赵瑜没接这个茬,认真地对他说:“罗俊,你记住姐的话,再别去做这种无谓的冒险,深圳现在一切都才刚刚开始,有很多事可以做,你是个男人,要想着干一些大事。明白吗?”
  罗俊傻乎乎地问:“干什么大事?”
  赵瑜说:“你自己去看啊。”她抬起头来,漫无目标地看看天花板,眼睛里又露出了罗俊所不熟悉的那种飘渺的神色,“是啊,你要干点大事。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成功。”
  这顿早茶一直吃到中午,分手时,赵瑜还是没给罗俊留下电话,她说她会经常找他。说罢上了一辆崭新的皇冠3.0轿车,悄无声息地走了,把一串问号留给了站在停车坪上呆呆地看着轿车远去的罗俊心里。
  
  【第二章】
  (一)
  《深圳日报》报眼位置,也就是报名右侧的显要位置,登出了这样一条广告,“紧急诚征供货商。本公司与北方10城市签订了紧急供应进口彩电两万台的合同,因公司近期业务拓展,货源紧缺,特紧急诚征彩电供货商,以优厚价格急征1万台以上彩电,以满足北方十市人民物质文化生活之需。”下面是深圳环球电器贸易集团公司的落款。
  范以纲不知道其中意味,当时,他一边带丁冬去办理加急广告手续,一边赞赏丁冬的公司业务扩大得很快。当然,他更不知道,广告登出的第二天,朱育林朱育森兄弟已经和K公司老板莫新明坐在海韵大酒店的一间包房里,签订了由K公司向环球电子供货1万台,每台价格2400元的协议书。双方签完字,举杯痛饮,好不快哉。
  ——这时,K公司的1万台彩电已经到了香港,正在办理相关进口手续,而环球电子的5000台彩电还在日本的生产线上哗哗地流出来。有时,丁冬等人守在公司,一天好几个个电话,不停与香港通话,追踪着歌乐彩电的情况:已经装船了;已经驶离了大阪港,已经到达香港……有时,他们又骑上摩托车,或飞到内寻找买家,沈阳、长春、哈尔滨、湖北、江西、安徽……
  而朱家兄弟则成了百变金刚,上午,他们对莫老板说:可以提货了,钱马上打进你们的账户。到了下午,朱育森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出现在莫老板面前,说:哎呀,你们看看。他摊开一张从东北一家著名的百货公司发来的传真,这种品牌怎么就卖不动了,真奇怪呀。你们看,现在在东北只卖得到1700,这不要我们出血赔本吗。实在对不起呀,暂时不能发货。我们还要跟他们谈谈。这是违反合同的吗。莫老板心里也知道彩电越来越难做,他拿着那份不知真假的传真看了半天,最后说,这样吧,给他们一点甜头,让点利。再给他们老板一点意思。朱育森话不多,显得有点木讷,听到莫老板这番话,竟然像一个刚出道的小商人一样高兴得直点头,说:“有莫老板这句话,我们就放心做了”。过了几天,K公司的莫老板一看账户还没有环球电子的钱打进来,马上差人上门追问。未几,那个小个子、外表木讷的朱育森又哭丧着脸来了,这回他带来一沓传真,全是内地那些“不讲信用”的百货公司和贸易公司发来,无非又是同类产品积压太多,无法付钱。朱育森这回话多了点,他前言不搭后语,让莫老板费了很大劲才搞明白,环球电子的朱老板朱育林亲自到内地催债,货款最迟在三天内就可以到账。
  三天后,环球公司的歌乐彩电到岸,还没进仓库,全部就发往了全国各地。而且环球电子的价格低得匪夷所思,每台才1800块。所以走货走得特别顺。莫老板傻眼了。现在,是他夹着皮包——里面有朱育林亲笔签名的协议,登门到环球公司那狭小的董事长办公室来了。对着面有赧色——当然是装出来的——的朱家兄弟,在写字楼里大进大出做大买卖的莫老板就差没跪下了。朱家兄弟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答应把莫老板的货全部吃进,但价格由环球电子说了算,每台1000元。
  当环球贸易派来卡车把K公司的积压彩电全部装上车后,丁冬看见莫老板呆若木鸡似地站在仓库门口,面无表情。
  (二)
  丁冬忙起来像换了一个人,在与K公司较智斗法的日子里,不论是回豫州谈销售还是陪朱家兄弟与莫老板周旋,他神色庄重,话语不多而分量十足。他那巨大的块头,底气十足的谈吐,让人觉得他是幕后一个重要的角色。丁冬就是在商场才能找回自己的尊严和价值。
  这笔生意让丁冬赚了不少钱,兜里揣上一大笔钱,丁冬飘飘然,他觉得自己的老乡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能耐就不是风光。再说,这回赚了这么多钱还没谢谢范以纲呢。作为四条汉子中最大的老板,他决定赶快请他们几个朋友一起去听歌跳舞。于是,他给范以纲打了个电话,跟他说,前段时间太忙了,一直顾不上几个朋友,他想请他们出去欣赏一下深圳的夜生活,时间就安排在周末,大家都爽快地答应了。
  到了日子,丁冬开着他的大摩托,把蔡鸿飞从深大接到了范以纲的报社。在楼下按了几声喇叭,范以纲和罗俊下楼来了。范以纲一见蔡鸿飞就问他:“老蔡,你看你来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教什么呢。”
  “老本行,人文学院,我教社会学。这是深大新开的一门课。当时我去报到的时候,院长问我教什么。我说,只要是人文学院的课我都能教。”
  “吹牛吧。”
  “深圳这地方,你不能说自己不行呀。事实上我也什么都行,要不人家怎么会要我。”
  “社会学在深圳不是什么显学,你教这个有前途吗?”
  “谁说没有前途,深圳可研究的社会问题可多了。这座年轻的城市发展为什么会这么快,跟这座城市的社会结构是有很大关系的,你钻进去了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世界。我当然不光教学,还要搞研究呢。我可以断定,在深圳搞社会研究,以后会出大成果,而且成果的价值不可限量。”
  “听上去不错,深圳社会发展可以说刚刚起步,社会学研究也刚刚起步吧,你的研究可以和深圳的发展同步进行呢。”
  “可不是吗,我已经开始研究了。”
  这时,丁冬插进来道:“老范,你别光跟蔡老师说话呀,我还想问问你呢,你是跑什么的?”范以纲只好撇下蔡鸿飞对他说:“跑政要。”他知道丁冬不懂,马上又补充道:“就是采访市领导的活动。”丁冬喳喳嘴:“可惜可惜,你要是跑商业就好了,红包多得你领不过来,还可以拉广告,很多记者都靠这个发财了。”蔡鸿飞嘘了他一声:“你这家伙,就知道钱,钱多了有什么好,像你,除了被人打劫,还有什么。”大家都笑了起来。
  原来,他们就是在救丁冬的经历中相互认识的。
  1986年春节刚过,范以纲、罗俊和蔡鸿飞南下广东。当时,江南省会豫州和深圳还没直通火车,他们都在广州换乘到深圳的汽车。那天,丁冬也正好在这辆车上,一上车他就呼呼大睡。他圆圆的脸耷拉在肩膀上,嘴角一道涎水流到了圆圆的下巴上,两只又白又胖的手捂着一个大老板包,那是广东生意人时兴的腰包,这个腰包系在他大约有一米长的腰围的腰上,显得格外小巧。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身材奇瘦的高个儿,他左脸颊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紫红色的疤。
  车到东莞境内后,三角洲的水网地带富饶的稻田蕉林变成了连绵起伏的丘陵,人烟村落不似广州境内繁密,景色有点荒凉。
  这时,车上发生了骚动,丁冬在惊叫:“你们干什么?”
  三个人包围着丁冬,那个奇瘦的疤脸站在他侧边,手里攥着一把小小的尖刀,一个比丁冬小一圈,但看上去要结实得多的黑胖子两只手抱着他的大脸,不使他左右晃动,像是在给他治落枕,另一个中等身材、说不上有什么特征、脸上毫无表情的中年男人一只死死地按住丁冬的肩膀。刀疤脸很低然而是尖利的声音在似乎一派寂静的车厢里像炸雷似地传着:“把8390001183519178包给我。”丁冬把老板包捂得更紧。刀疤脸又加大了点声音:“识做点,别让我们动手。”说着,刀疤脸开始俯下身子去解小胖的老板包。丁冬从最初的惊恐中缓过了劲,打趣似地说道:“大佬,有没搞错,我哪有钱啊,里面装的是手纸来的。”刀疤脸愤怒地说:“别说废话,快解下来给我。”
  情况急转直下,丁冬身体往下一滑,像只小猪似地蜷缩在座位下面。那三个人揪住丁冬的领子往上拉,黑胖子还狠狠地捣了他几拳。丁冬凄厉地大叫起来:“救命啊!”
  这时,一个身材瘦小、套了一件旧西装的青年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他就是蔡鸿飞。他冲到黑胖子身边大叫一声:“住手!”
  黑胖子显然不是凡人,他几乎不假思索,一回身,当胸就给了蔡鸿飞一拳。蔡鸿飞看来气力并不像他的身材那么小,他仅仅一趔趄,马上就稳住了身子,接着就像一条小猎狗似的,用脑袋向黑胖子冲顶过来,竟把黑胖子顶得差点摔倒,他顺势抓住车座上的把手才没倒下。刀疤脸见黑胖子要吃亏,扬起手中的小尖刀向蔡鸿飞扎去。突然,就坐在丁冬身后的范以纲倏地站起身来,一把拧住了刀疤脸的手腕,双方眼睛都在冒火,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对方,喘出的粗气早就盖过了汽车的声音。这时,黑胖子和那个没有表情的歹徒(那个家伙现在变得面目狰狞)也掏出了刀。说是迟那是快,坐在另一侧的罗俊大喝一声:“停车!”司机一激冷,狠狠踩下刹车。大巴发出一声怪叫,剧烈的刹车使得这辆坐满乘客的大巴竟然差点横在路上,全车的人顿时猛烈地前倾,三个歹徒的刀子全都扬到了半空。罗俊有备,最快站稳脚跟,他双拳齐上,一拳捣向黑胖子,一拳捣向刀疤脸,全都打在他们的耳根。歹徒显然不是武林高手,遭到袭击,他们手中的刀子胡乱地向罗俊范以纲砍来。而赤手空拳的他们三个则在狭小的空间中,照着三歹徒,乱拳猛打。车上一片尖叫声。混乱中,三个歹徒毕竟做贼心虚,眼见得打劫无法得逞,不敢恋战,一边乱挥着刀子一边叫司机:“快开们快开门。”
  车门一开,三个歹徒便没命地跳下车,夺路而逃,一眨眼就消失在山间的密林中。
  四个人就这样认识了:范以纲是江南日报的,调深圳日报工作;罗俊是省一建公司的,到特区工业区发展公司;蔡鸿飞是江南师大的,调深圳大学。大家在心理上一下子近乎了许多。只有丁冬是老深圳——比他们早两年到深圳闯荡,深圳一家贸易公司的经理。
  (三)
  丁冬决定四个人乘他的摩托行动,蔡鸿飞嚷嚷道:“这叫我们怎么坐啊?”丁冬笑着说:“放心,可以坐得下。我最多的时候拉过六个人呢。”范以纲笑着说:“这是危险动作,我不坐,你告诉我在哪,我自己坐公共汽车去。”丁冬说:“没事没事,挤一下就行了。不信你试试。”说着身体往前移了一点,三个人于是嘻嘻哈哈地把嘟嘟囔囔的小个子蔡鸿飞夹在中间,罗俊殿后,蔡鸿飞大叫道:“我已经喘不上气儿了”,丁冬说走了声走吧,不远的。说着开动车子。
  要说这原装进口的日本摩托还真是行,四个大男人压着,开起来竟一点也不觉得吃力,呼呼直往前冲,呼噜一声就开到了“夜巴黎百老汇”。这是一家四星级酒店的夜总会,还没进门就能感觉到它的高档,但见大片的“满天星”彩灯挂满了沿街的整面墙,俨然一片灯海,门边上站着一排穿着裸胸露背的裙子、只能叫小姐不可叫同志的姑娘,脸上涂着厚厚的化妆,使她们看上去就像蜡人。一见他们,齐声叫道:“欢迎光临”声音之大,把蔡鸿飞吓了一跳。进得门去,在魔界般的大厅里,灯光隐晦,不怀好意,一眼望去,全是鬼影憧憧的人头。只有舞台处等光稍微亮一点,范以纲看见有一个害牙疼似的女中音歌手正在台上抽搐,用麦克风欺骗那些或坐在圈椅里喝咖啡饮料,或在舞池里跳舞的红男绿女:
  “我已深深喜欢你,如果有这么一天,我已爱上你,你会不会接受我的这分真情意……”
  曲调悲惨靡废,让人心情抑郁。蔡鸿飞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声:“亡国之音。”
  罗俊也说:“就是,这种地方,豫州有的是,还用跑到深圳来看吗。”
  丁冬讪笑道:“谁说的,豫州那里的来比,不过是大排档啦。”边说边熟门熟路地把大家引到一个灯影最朦胧的地方坐下,马上就有一个穿着白衬衣套着马甲的小弟过来,柔声问他们要喝什么饮料。丁冬翘着腿,大大咧咧地报了一串名字。范以纲说:“丁冬,意思意思就行,别破费了。”丁冬说:“范哥你放心,我现在有的是钱。”
  歌厅里气氛热烈,主持人正在大声宣布,“佳庆贸易行崔老板奉献港币18元8毛8,隆重邀请广大青年‘暧昧’的梦幻情人咪咪小姐为大家献上《泽(驿)动的心》,现在,请出咪咪小姐。”于是,音乐又起,一个穿着肩膀完全暴露在外,裙子前面比后面短一大截的做作的歌手走上台来,她用挺拗口的广东味普通话自我介绍说自己在香港唱过歌,这一条非常重要,没在香港唱过歌一定就是不入流的,就别想在深圳混。在她冗长的自我介绍的过程中,丁冬很气派地打了个响指,那个白衬衣套马甲的小弟像听到圣旨似地小跑过来,“先生还用点什么?”丁冬从包里掏出两张百元港币,啪地拍到小弟手里托着盘子上,“去给我送束花给咪咪小姐。”这一幕,看得范以纲眼睛瞪得老大,“丁冬,你太奢侈了吧。”丁冬满脸在乎的神色,可是谁都看得出他的得意,“这算啥呀。在夜巴黎,谁不知道我丁总啊。”果然,丁冬并没有告诉小弟弟他是谁,而主持人已经屁巅屁巅地跑上台来,大声宣布:“环球电器贸易公司的丁总奉献花资港币200元……”丁冬矜持地扫了一眼大家,那意思好像是说:怎么样,我不要说我是谁吧,这里谁不知道我丁总。
  恰在这时,又来了一个花枝招展却神色诡秘的女人,一屁股坐在丁冬身边,还摸着他的大肚子,口口声声说丁总来了也不关照我。丁冬乘势搂住她,说到:“我哪能不关照你呢,这不是来了几个朋友吗。”说着,得意地向她介绍这一行人:“这位是范大记者,这位是罗大工程师,这位蔡大教授。”那小女子赶紧掏出名片一一派发,边派发边自我介绍说她是这里的“部长”,范以纲一行人都知道这个部长是干什么的,不禁面面相觑。那小女子又小声问丁冬:“丁总,你不给这位朋友找几个小姐?”丁冬用探寻的目光看看大家,范以纲朝他摇摇头。丁冬遂对那个女子说:“今天免了,我们有事要谈。”那个女子悻悻地和大家打个招呼走了。
  范以纲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觉得很无聊,于是对丁冬说:“走吧丁冬,我想到你们公司去看看。”大家都觉得有理,纷纷要求撤退。
  丁冬见大家兴致都没了,只好叫小弟买单走了。范以纲看他点了五张一百的港币给小弟,说了声不用找了,心里不免暗暗吃惊。
  从凉气开得很足的歌舞厅一出来,夏日夜晚的溽热马上把他们包围起来,但大家都觉得空气清新了许多,贪婪地呼吸起来。丁冬见大家的心情都好了,大家提前要走不给他面子的不快马上就烟消云散。他推出大摩托,说了声:“走,带你们去看看我的公司。”
  (四)
  不一会就到了环球电器贸易集团。三位挤得一身臭汗的乘客争先跳下车来。范以纲边下车边问:“到了吗?你的公司在哪?”丁冬指着一个小小的门店说:“这不就是。”三个人借着路灯的灯光一看,在门楣上还真的用巨大的红字写着招牌。
  罗俊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个小店就敢叫环球,还集团,真是头重脚轻。”丁冬急了,大声说:“呀,你别小看我们,上海人怎么说来着,螺丝壳里做道场。我们干的可是大买卖呢。”他打开门,开了灯,把大家迎了进来。
  店里倒是收拾得挺整齐挺干净,范以纲好奇地忍不住问了问这类公司如何运作。丁冬轻描淡写地说了。
  罗俊评论道:“你看,我说的吧,还是皮包公司。”范以纲见丁冬有点不高兴了,就说他:“你这个人就是老眼光看问题,深圳可不是咱们江南,别小看人家,总有一天小公司要吃掉你们那样的大鱼。”
  丁冬早有点不高兴,他说:“我不能跟你们比呀。你们都是大学生,有文凭,有铁饭碗,我只能做些这样的小买卖。”
  一直没吱声的蔡鸿飞问丁冬:“你们这样一家公司一年能做多少生意?”
  丁冬又来劲了,“一、两千万吧。”
  蔡鸿飞看着罗俊说:“你看看,了不起吧。真的,我也觉得门面不重要。”罗俊说:“关键是倒买倒卖不是正经事。”丁冬又急了:“谁说我们不是正经事。我知道你们这些当干部的是怎么说的,说什么老大(工人)靠了边,老二(农民)分了田,不三不四的发了财。哎,我说,你知道深圳一年现在要生产多少电视机录音机,深圳的口岸要进口多少电器,还不是我们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把这些东西倒买倒卖到内地去的。”
  罗俊说:“我们有那么多国营商业企业呢。你们这样,钱不都被私人赚去了吗。”
  丁冬“哧”地笑一声,“你以为你那些国营企业有什么能耐?他们不行,他们压根就不是做生意的人。他们只会等着国家给他们下计划下指标,等到国家的指标来了,到下个世纪内地人也看不上电视。我不说远了,我刚刚就给咱们豫州百货公司送了2000台电视机去。他们总经理还请我吃饭呢。”
  范以纲有了兴趣:“哦,你还认得咱们百货公司的经理。他可是豫州城的人物呢。我在豫州的时候,我们省报都要求他,批些紧俏商品。”
  丁冬得意地扬着头说:“哥们,你们别看我这副样子,在深圳啥也不是,到豫州我还是个人物呢。百货公司的经理,他妈的想当年多窜啊,我见他见得到吗?现在,只要我回豫州,他准请我吃饭,你们信不信。他那里多少紧俏电器都是我给他搞的。”
  范以纲、罗俊和蔡鸿飞这回真的是面面相觑。
  丁冬见大家被一席话说得不吭声了,越发来了劲:“说句实话,在豫州,像我这样的下三烂的人,要找百货公司的经理,我连想都不敢想,连他们的服务员我都觉得好了不得,他们想买什么东西就可以买什么东西。我行吗。想当年,我们邻居家有一辆老款凤凰,放在门口,我不小心推倒了,那辆破单车大梁擦掉了一块漆。他妈的算什么事,结果主人跑出来,抓住我不放,一定要我赔。我爸爸过来说了半天好话才罢休。后来我爸爸一看到他们家自行车脏了就帮他擦,每次都擦得亮亮的,擦了一个月啊。擦得那个人最后都不好意思了。”
  丁冬说着说着,眼圈红了,说不下去。大家也受到了感染,许久说不出话来。丁冬突然又说:“现在别说他妈的一辆破凤凰,我这里这些电视机录音机,你们信不信,我敢砸一台给你们看。”
  蔡鸿飞斜了他一眼:“丁冬,你这种心态就不好了。”
  丁冬擦了一下眼睛说:“你们不知道那些天我多难过,我经常到咱们百货大楼去,去三楼看那些自行车,就看凤凰牌,心想什么时候我也能买一辆新款的,气死那个人。可是我既买不起,更买不到,根本没希望。”
  罗俊拍拍他的肩膀说:“丁冬,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丁冬又说:“我到深圳后,跟豫州百货做的第一笔生意就是给他们搞了1000辆深圳自行车,最新款的,带刹车毂、四速变档的山地车,他们见都没见过。总经理亲自请我吃饭,我给他提了个要求,买两辆凤凰车,一辆28的,一辆26的,给我爸我妈一人一辆。当天我就让他们骑了回去,好好风光了一下。”
  范以纲说:“听起来挺痛快的,你的要求就这么低,两辆车就能让你风光起来?”
  丁冬说:“你们不能理解的。我一个贫民窟里的孩子,书没读到什么书,没有什么能改变我的命运。要不是我到深圳来了,没做着这样的生意,没有现在这么多钱,谁看得起我,豫州的总经理还会请我吃饭喝酒,做梦都梦不到。说实话,我挺感谢深圳,深圳给了我现在这一切,让我做了一个像样的人。”
  范以纲说:“也不能这样说,你有这股闯劲,在豫州一样会干得风生水起。”
  丁冬拨浪鼓似地摇头:“想都不要想,豫州没有这样的环境,我在豫州,早被当做投机倒把被你们这些人抓走了。”
  蔡鸿飞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我听了半天丁冬的话,真的,我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我觉得丁冬到深圳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来找他的自尊和自信。在豫州像他这样的人,就算他有本事去运转几千台几百台像这些录音机电视机,他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或者说这样的机会根本轮不到他。但是深圳给他提供了这样的条件。深圳到底是一个英雄不问出处的地方,有本事就能施展出来。所以丁冬在这里在他的层面上是成功的。这种成功使一个过去人家瞧不起的穷小子变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小老板。我想,在深圳像丁冬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想法的人应该很多。我正在研究一个课题,人们为什么跑到深圳来淘金。我看丁冬这个例子很有代表性,在深圳淘金不是目的,通过淘金找回做人的尊严才是目的。”
  丁冬说:“不愧是教大学的老师,说得太好了。我真的就是要找回我的尊严。都是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凭什么我就被人看不起。”
  罗俊看着丁冬,良久,他真诚地对丁冬说:“丁冬,你别怪我,我老是觉得要在国营公司干才是正道。你们刚才真的提醒了我,我到深圳来还真没有明确的目标呢,说起来远不如丁冬,我想的只是深圳的钱多一点,这个地方观念新一点,可以多做点事。尤其是,我一直想在我年轻的时候盖一栋摩天大楼。以纲,你呢?”
  范以纲点着头说:“我倒不认为你的想法比丁冬渺小,丁冬是想实现人生的价值,你想盖一栋摩天楼,也是实现人生价值的一种体现吗。我也是一样,我在内地时就想,到深圳来,可以参与干一些大事,你们别看全国都在搞改革开放,这些大事在内地,尤其在咱们江南,想都不敢想。我是深有体会的。深圳毕竟是党中央定下的改革开放的试点,在这里,你想得到的事,都可以试,不管什么禁区,都可以闯。有这把尚方宝剑,干起事业来就很痛快。我想,我应该来和大家一道闯一闯,这样才不枉年轻一场。”
  蔡鸿飞高兴地说:“没想到啊,本来是出来玩玩的,到成了一场深圳青年人生理想的大谈论了。你们还记不记得,前两年中国青年杂志还登过一篇读者来信,那个读者叫潘晓吧,说什么人生的路越走越窄。我看,在深圳人生的路越走越宽了吗。给中国青年写篇文章,告诉潘晓,到深圳来闯闯。”
  丁冬说:“你们相信不,我看过那篇文章,记得还挺清楚的,我当年没考上大学,父母没有本事给我找到国营厂的工作,连小集体单位都进不去,我也觉得人生的路越走越窄。后来,朋友邀我到深圳来看看,我就来了,一来也找不到工作,把我急坏了,我已经回不去了,回去多没面子,妈的深圳东西又这么贵,我得先活下去呀,我就拣啤酒瓶卖,还到人家酒楼去偷过啤酒瓶呢。后来碰到朱家两兄弟在大排档吃宵夜,我去拣他们的啤酒瓶的时候,被他们看中了,就招进了公司,慢慢就做到今天了。你看,深圳的机会是不是很多。”
  大家都笑了,想象着这么个胖子拣啤酒瓶的样子,范以纲说:“丁冬,我看你的故事可以写一篇文章了。”丁冬说:“你来写呀,他是大记者,一定写得好。”
  范以纲没接过他的话茬,问蔡鸿飞道:“哎,对了,蔡老师,刚才他们都说了自己到深圳来的目的,就你没说呢。”
  蔡鸿飞扬着头,傲慢地说:“我呀,我的理想可不是一般人的理想,我的高度肯定要远远超过你们的。我是形而上的。”
  丁冬一点也不懂,挺崇拜地看着他,最后还是憋不住问:“你是什么,形什么上?”蔡鸿飞一摆手,“跟你说没用没,说了你也不懂的。”他马上意识到这样说对丁冬刺激太大,就补了句:“这是哲学的东西,他们两个也不懂,所以我不说。”罗俊一撇撇嘴道:“你就别酸了,跑到深圳来搞哲学,还什么形而上学,拉倒吧。”蔡鸿飞认真地地说:“哎,你们别说哦,就有这样的人。我记得美国当年西部大开发的时候,人家都跑到西部去淘金,德国人就在圣路易城建了好几个哲学研究会呢。”罗俊问:“他们发财了吗。”蔡鸿飞不满地说:“俗。”众大笑,范以纲说:“罗俊跟你开玩笑,深圳政府不会饿死你们搞哲学的。我相信,深圳今后一定会在文化建设方面也走在全国的前列的,而且会有很多新玩艺。”
  
  【第三章】
  (一)
  1987年的春节到了。
  范以纲正在采访中央的一位首长视察深圳,作为随行记者,他已经陪同两天了。
  中央的这位老首长这次到深圳,一是视察,二是到深圳过冬。
  本来,根据中央的安排,老人是到深圳来过冬休假的,但一到深圳,他就坐不住了,马不停蹄地视察深圳的城市建设、部分合资、内联企业,听取深圳市领导的汇报。当听到深圳市1986年完成了国民生产总值35亿元人民币,工业总产值已经突破了30亿,创外汇11.5亿以上时,非常高兴。他说:我离开的北京的时候还听到有人说,深圳已经停步不前了。我说我不听,我来看看再说。看了两天,我不听那些话是对的。深圳停步不前了吗?好像是不如前两年那么快了,但深层次的发展却在加快吗。我同意深圳市委市政府的同志对当前形势的分析,深圳目前处于一个奋力爬坡的阶段。这个坡有多长,我说,很长,可能我们这一代人也爬不完。深圳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这个时期的特点,反映在深圳的改革开放在向纵深进行。就像大海,我们看到的大风大浪很壮观,很激动人心。但这不是大海的本质,大海的本质是它的洋流,那是潜伏在大海的深处,一般人看不见的。深圳现在的情况我看就进入了洋流了。你们搞的外汇调剂市场,当时有不少人反对,中央顶住了,支持你们搞,认为这是打击外汇黑市交易,鼓励出口的好事,为什么不能试一试。条条框框,不合理,阻挠了改革开放的进步的,阻挠了生产力发展的东西,该改就要大胆改。还有你们进行的政府体制的改革,我看都可以试,不要怕人家说,大胆试。成功就推广,不成功再改回来。中央当时决定搞深圳,让深圳先走一步,最重要的目的,不光是让你们建一座城市去跟资本主义的香港搞竞争,让你们搞点外汇赚点钱,最重要的目的,是让你们试一试,国际上一些惯例,社会主义能不能用,用了,是搞垮社会主义呢,还是发展社会主义?现在看来,深圳这个试验田种出来的庄稼,社会主义还是可以吃的。深圳的试点成功了,你们要记一功,深圳市委市政府在贯彻执行中央决策方面功不可没。两年前小平同志视察深圳市说了: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我完全同意小平同志的意见。我们大胆引进国外先进的管理和技术,改善了人民的生活,对社会主义是有利的,深圳的做法,是可以作为改革开放的模式来推广的。
  深圳是一个风口浪尖的地方啊,关于深圳的传说很多。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听有人说,中央一压基建,深圳就完了。经过一年的实践,现在看看,深圳也没有完蛋。我看基建不是压下来了,而是楼堂馆所压下来了吗。这很好吗,宾馆盖得少了点,但盖好的那些就活了。这是好事,不是坏事。深圳没有完吗。高楼大厦要不要建,宾馆饭店要不要上,都要。你要人家来投资,你总要给人家一个好的环境吧,要让人家来了有地方住有地方玩吧。这些年深圳把一个贫穷落后的边陲小镇建成了一座像模像样的大城市。但是也不是建得越大越好,越漂亮越好,也要讲究个度,讲究个适应性。城市间在到一定程度,你的经济也要上一个台阶吧。去年深圳及时把工作重点调整到发展工业,尤其是发展外向型工业上来,这个战略转移非常时,这个路子是正确的。我对你们的出口工作非常满意。当年我们定下搞深圳特区,有一个目标就是搞出口加工,为国家赚外汇,现在这个目标正在实现。现在是11亿,你们还要大搞,搞多点。我想和同志们讨论一下,到本世纪末,也就是1999年——也许我看不见了,你们的出口能不能搞到50亿?有了50亿,我们这些‘改革派’说话就更有底气了。在搞出口的同时,我也在想,深圳现在进入国际市场的,好像大多数出口产品是洋货,也就是外资在深圳投资生产的产品,400多种吧。我希望你们再努把力,多搞点国货。我们说深圳是一个窗口,小平同志说深圳是四个窗口,就是技术、知识、管理和对外政策的窗口。这个窗口是干什么用的?就是要引进国外和香港先进的管理和技术,嫁接到我们自己的好东西上,出口到全世界去。你们能不能做做工作,回去我也要做做工作,动员全国的好东西到深圳来,利用深圳先进管理和生产技术,还有漂亮的包装,再打入国际市场。这样,我们的工作就做活了做大了。深圳要增加吸引力和辐射力,就要有大特区的观念,要有全国一盘棋的观念,要为全国服务。我再谈谈精神文明建设和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问题……
  (二)
  范以纲在市委把中央老首长的讲话整理成新闻稿,待首长的秘书和市委办公厅副主任赖本忠审定后,再把稿件交回报社,早已过了吃饭的时间。这时他接到了市委办公厅A处处长张力力的电话:“小范,还没吃饭吧。”范以纲有点惊讶:“你在哪?”张力力说:“我已经回到市委了。走,上我家来,我也没吃饭。”范以纲看看表,已经是晚上7点多钟了,就说:“算了吧,这会你家也开过饭了吧。”张力力说:“哪里开饭,我老婆回老家去了。咱们自己随便烧点什么对付一下吧。”范以纲说:“那就不必了。我看还是到外面找点什么填填肚子吧。”张力力说:“也好。我正好晚上还要赶个材料。”
  作为跑政要的记者,范以纲的工作少不了要和市委办公厅的秘书们打交道。
  办公厅副主任赖本忠是一位40多岁的中年人,深圳建市时从梅县地区调来的。赖本忠长着一副典型的客家人相貌,他脸上最大的特点就是两道眉毛特别长特别黑。他个子不高,精瘦,穿着一件这时已经不多见的的确良白衬衫,衬衣有点大,而且比较旧,纤维开始发软,穿在他身上就有点飘飘然,使这个一身筋骨毕露、但文质彬彬的客家汉子增添了不少仙风道骨的韵味。日后,范以纲听到大家背地里都开玩笑地叫他“赖风骨”,不禁在心中暗暗称赞这个外号起得形象。
  和“赖风骨”相比,A处处长张力力人高马大,浓眉大眼,嗓门宏亮,而且留着一个学生头,使这个正处级干部看上去更像大学篮球队的一个前锋。范以纲这点显示出了他记者观察力的敏锐。深圳市委机关平时的文体活动一是跳舞,二是打篮球。跳舞一般都在周末,地点是市委大楼顶层会议室。市委院子里女干部少,好不容易发现几个长头发还都是打字员,结果市委的舞会总是没有激情,急得副书记一进舞场就大骂那些“不争气”的年轻人:你们就不会带一些女朋友来吗?打篮球可能源于市委北方干部多,高个子多。由于篮球运动的兴旺发达,搞得市委书记讲话时把“按国际惯例办事”形象地说成了“按国际规则打篮球”,这是1986年间深圳政界最时髦的语言。张力力就是办公厅篮球队主力,他一见到范以纲就产生了好感,因为他长着跟他一样的大个子。那天,范以纲第一次送稿子给赖本忠审,趁着赖本忠目不转睛地审稿的空隙,张力力捅捅范以纲:“哎,贵姓,会不会打篮球?”范以纲自报了家门后说:“上大学时我是校篮球队的。”张力力对着他的耳朵说:“等下有场比赛,你也来露一手。”范以纲说:“没问题。”
  赖本忠说话有很重的梅县客家腔,不过一点也不影响他的表达和与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的范以纲的交流。赖本忠审稿后,张力力拉住范以纲,“走走走,下班时间到了,打球去。……走啊,走啊,同志们,去收拾组织部去。”接着走廊里响起了一阵乱哄哄的叫声:“走走走。”范以纲一看,一群年轻人,男男女女,呼拥着下了楼。
  闹闹哄哄到了市委大院西侧的球场一看,三三两两的早有人在那练球,办公厅这伙年轻人一到,组织部的人也到了,球场上马上热闹起来,大家互相打着招呼,有的还亲切握手。管组织的市委副书记看到范以纲,问张力力:“这是谁,没见过啊。”张力力解释说这是深圳日报的记者。副书记“哦”了一声,过了会反应过来,连忙对张力力说:“不对啊,深圳日报应该属于宣传部,怎么到你们办公厅了?你们别跟我玩哩格啷。”张力力嘻皮笑脸地说:“办公厅猛男太少啊,你总不给指标,打球也不兴搬救兵啊。”副书记点点他的鼻子:“你小子小心点。”
  球场四周都已经站满了观战的人,办公厅和组织部的居多,也有其他部门的。张力力向范以纲介绍说,那群人是宣传部的,那个靓女是机关党委的,那个是保卫处的。范以纲左看右看,除了正在场上跑动着的副书记,全是些20郎当的年轻人,有的手里还拿着饭碗,像大学生一样叮叮当当地敲着,整个气氛好像是回到了大学时代。虽说他知道深圳是一座年轻的城市,人口的平均年龄还只有25、6岁,但市委大院里也不至于有这么多年轻人呀。他问张力力:“这些人全是市委的吗?”
  张力力说:“当然了。”
  范以纲说:“我看来看去,怎么全是些年轻人啊?”
  张力力笑着说:“深圳本来就是座年轻人的城市吗。你别看我老,其实我也就30出头啊。”范以纲说:“没说你老,不过在我们那,30出头当处长的还是不多。”
  比赛一开始,组织部就赖皮开了,代表组织部参加首发阵容的副书记在投篮,组织部的人动手拉住办公厅的队员,以便副书记站在篮下沉着地投篮,结果不争气的副书记连投了两个都没投进去,急得组织部的人在场下大骂,年轻姑娘则发出了一阵叹息般的声音“唉!”而办公厅的人则大鼓倒掌。副书记连投两次都没进球本来就窝火,让大家一嘲笑更是急得脸红脖子粗,对着观战的人大叫一声:
  “你们都别想提拔了!”
  众哂笑。
  在这样的气氛中,范以纲和办公厅的干部们很快就熟了。
  (三)
  市委和深圳日报社紧挨着,两人很快在市委门口会了面。张力力说:“我知道对面巴登村有一家拉面馆不错。”
  两人嘻嘻哈哈地来到了巴登村,这才发现拉面馆已经拉上了铁闸门。好在旁边还有一家快餐店,门庭冷落,正准备打烊。两人生怕赶不上似的冲了进去,好说歹说,老板才勉强答应给他们炒个河粉(北方人管它叫米面的一种食物)。在等河粉的当口,范以纲问张力力:“你怎么没陪老首长一起吃饭。”张力力说:“你忘了我是什么身份了?我怎么能陪吃。”范以纲同情地说:“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记者才这么可怜,原来你个大处长也一样啊。”张力力一脸苦不堪言的样子,未曾开口先叹口气,说:“你懂啥,市委的处长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当咧。这还算好的,过年了吗。我最多的时候,一个晚上陪书记吃了六顿饭,有外地参观考察团的,有外商外宾的。结果怎么样,到晚上11点,我还一口饭没吃。那个累啊,那个饿啊……”
  “太夸张了吧。”
  “这还不是故事的结尾。我回到办公室,正准备泡碗方便面,电话来了,是书记他老人家的。他问我:小张啊,你在干什么?我当时有点没好气,就有点生硬地说:我在泡方便面。书记说:太好了,你赶紧给我送一碗上来。”
  范以纲哂笑道:“这个结尾肯定是假的。理由有二,第一,书记吃了六顿饭,不管吃了什么,肚子一定麻木了,不会饿;第二,书记家就在市委边上,他即便想吃东西回家去行了。”
  张力力一撇嘴道:“你看来不是个合格的记者,只会想当然。第一,书记那天光给人家敬酒,啥也没吃,到半夜肚子反而不好受顶不住了。第二,书记那个样子不敢回家,怕太太骂。”
  范以纲的脑子里一下子闪出市委书记那瘦高个,想想这样一个在深圳叱咤风云的人居然怕回家挨骂,他笑得更欢了:“想不到市委书记也怕老婆。”
  张力力敛容道:“这是你说的,我可没在背后议论领导。”
  范以纲还在一个劲地笑,“好好,是我在议论领导。不过张处长,这也是极端的例子。”
  张力力说:“这倒是,不过类似的情况也不少。我这是还年轻,顶得住。你看看老赖,严重胃病。怎么来的?市委干出来的。”
  “你下海去啊,天天山珍海味。”
  “不是没想过。不过人吧,也奇怪了,到了市委就不想再走了。深圳市委啊,毕竟是干大事的地方,我们每天处理这些文件,每天的调研、报告、领导的讲话写作,那是什么,那是全深圳的发展大计啊。这些大事啊,都要经过我们的手出去,那种感觉,太好了。最妙的是有时候,我们有很多东西,都是以前谁也没干过,听都没听过的,谁也拿不准,能不能干。就是我们这些人,和市委书记、副书记,和市长副市长讨论、争论,最后,领导一拍板,先干着吧,出了错是市委市政府的。就这样干起来了。你想都想不到,在市委坐着,也能体会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呢。”
  “要是你离开了市委,这种感觉就找不到了,是吗?”
  张力力使劲咽下一口干巴巴的河粉,“那是当然的。”
  范以纲由衷地说:“张处长,我理解你,能和领导一起讨论这么重大的事,的确是一种享受。”
  (四)
  腊月27,傍晚的时候,罗俊一个人吃过饭,百无聊赖,就信步踱进了工业区内。第三工业区工地沉寂下来,三部巍峨的塔吊静静地耸立在工地少有的明亮天空里,搅拌机喷口的混凝土结了块,栋号1栋号2里的几家工厂也放了假,工人都走光了。
  今天上午,公司布置完安全保卫工作后,就放假了。由于工期太紧,他们是特区内最晚放假的公司之一,头天晚上,各工程队才放假,1000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民工,哗地一声,拎着装满了像力士香皂、丝袜、尼龙伞之类的便宜香港货的大包小包,潮水般涌到了火车站汽车站,前胸贴着后背,踏上了回故乡之路。1000多人,仿佛一夜之间蒸发了。
  而一个星期前,丁冬就打了电话来,问他回不回豫州。罗俊有点犹豫,当时,工地正是大忙时分,机声隆隆,焊花飞溅,人来车往,塔吊旋转,如火如荼,一点也没有过年的意味,一点也不让年轻人想着还要回家。于是他对几乎毫不迟疑地对丁冬说:“刚来又回去啊。豫州过年多冷啊,还是在南方过个暖和的春节吧。”丁冬急了:“罗俊你别傻,深圳过年一点意思也没有,到时候街上连鬼都看不到。”罗俊笑了,说道:“你想看谁?是不是过年要回去相亲啊?”
  一听到相亲,丁冬心里不禁盘算起来,心想不回去也好,虽说外地人走光了,可深圳的老居民还在呀,阿梅还在啊,前几天阿梅还开玩笑说叫他过年别回豫州,就在深圳和他们一起过呢。这一转念,他马上说:“你是确定不走了,那好,我也不走了。不知道范记者和蔡老师回不回去。”罗俊大大咧咧地说:“我叫他们不回去,他们肯定就不会走。”丁冬说:“那好,要是他们两位不走,我们正好四个人一起打几天扑克。”罗俊说:“谁跟你打扑克,你要负责带我们去玩。”丁冬一迭声答应下来。于是罗俊挨个给范以纲和蔡鸿飞打电话,动员他们留在深圳过年。范以纲满口答应说:“本来我也回不去,有采访任务。我是新来的,不好推掉。”蔡鸿飞迟疑了一下,听说他们都不走了,就说:“也好,大家都说深圳过年没意思,我倒要看看怎么没意思法。”
  想到有三个朋友在深圳和他一起过春节,罗俊感到不那么孤单了。
  就在这时,一个白净小伙子匆匆来到了工地:“哎呀,罗总,找得我很辛苦,我就知道,你们外省人责任心强,你应该在工地上。”罗俊定睛一看,是汉玉坤。“有事吗?”他淡淡地问一句。
  “我想找你借一件羽绒服。”
  “你要到北方去吗?”
  “是啊是啊,我要到你老家去,去豫州。”
  “去豫州干什么?”
  “现在不好说啦。走走走,快去拿,我还要先回潮州呢。”
  (五)
  汉玉坤是工地上形形色色包工头中的一个,日后,他将改变罗俊的生活。但此刻,他既不是罗俊的朋友,也说不上是他讨厌的人,相反,罗俊此时对汉玉坤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
  他们的第一次交道,罗俊对他印象极坏。
  当时,罗俊到这个工地上班还没几天,栋号3浇铸承台(一种建于地基部位用以支撑柱子的混凝土构件)。原定晚上9点开始浇铸,8点半钟,罗俊赶到现场时,浇铸已经开始了。罗俊有点不满地问在现场的包工头汉玉坤的弟弟汉玉雄:“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就开工了?”汉玉雄为人木讷,只是一个劲地讪笑。罗俊急了,说:“浇铸承台一定要甲方在现场。”
  边说着,他们边向工地走去。碘钨灯把承台工地现场照得亮如白昼,基坑旁的搅拌机轰隆隆地转着,混凝土不停地从搅拌机的喷嘴里吐出来,小工们推着小推车,一车车地把混凝土推过跳板,倒进扎好钢筋里。头戴安全帽的罗俊抓起一把铁锹,铲了一团混凝土仔细看了看,突然他发现了什么,他挑出一块石子模样的东西,擦掉面上的水泥浆,又仔细看了看,冷笑了一声。他把汉玉雄叫过来,汉玉雄接过来看了一眼,似乎漫不经心地说:“石头啦。”说着顺势扔回混凝土里。“不对。”罗俊坚决地说。他捡了回来,放在地下,用铁锹把用劲一磕,那块“石头”竟然粉碎,原来是一块碎红砖。
  罗俊脸色铁青,指着那堆砖末问汉玉雄:“这是什么东西?”
  汉玉雄嗫嗫嚅嚅,一个劲地干笑,说不出话来。
  罗俊大喝一声:“马上停下来!”搅拌机很快停了下来。汉玉雄想说什么,罗俊没理他,大步跨过跳板来到承台上面,他用铁锹把拨拉一下钢筋网里的混凝土,竟然发现里面有大块的砖头和大块的废弃水泥块。他压住火气,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对汉玉雄说:“这个台不能要了,重新配料,重新浇。”
  汉玉雄一声不吭走了。不一会,汉玉坤匆匆忙忙赶到了现场。这是个白白净净的小个子,看上去比他弟弟还年轻。他急得直跳,指着汉玉雄用潮州话破口大骂,骂完,又对罗俊说:“罗总,混凝土没问题,我保证没问题。我亲自看着他们配料来的。主要是这些早死仔,趁我不在搞了鬼。”
  罗俊一点不为所动,他坚持道:“不管谁搞的鬼,出现了问题就要打掉。这个承台要重新浇,没得说。”汉玉坤又转过头去跟那伙小工用潮州话叽哩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他对罗俊说:“罗总,要不这样。反正倒的混凝土也不多,我们去捡,把那些杂物捡出来。你再检查,不行再打掉。”罗俊板着脸说:“打掉。”汉玉坤如无奈,连忙招呼小工干活。
  罗俊回到基坑旁,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了下来。汉玉坤过来,讨好地递上一根烟,罗俊说:“不会。”没有接。汉玉坤蹲在他身边,抽着烟,唉声叹气。过了好一会,他才说:“罗总,你做事好认真哦。”
  罗俊冷笑一声,说:“你做事以后也要认真一点,别忘了你们是二级企业。”
  汉玉坤指天咒地地高声说:“我是认真的,我很重视工程质量啊。都是那些早死仔。他们吗,也是想快点收工来的吗。罗总,来来来……”他拉着罗俊来到一个黑暗的地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罗俊手里。罗俊一把推回去。“你这是干什么?”
  汉玉坤讪笑道:“你刚从外省来,总要买点日用品……”
  罗俊后退一步,用手指着他说:“你别跟我来这一套。”
  汉玉坤嘿然道:“搞工程的吗,大家都是这样的,你刚来,总要买点……”
  罗俊回到了基坑旁坐下,不再理他。
  过后不久,一天晚上休息的时候,汉玉坤穿着拖鞋,波衫(休闲的便装),手里拿着一包饶平单枞(今汕头市饶平县种植的一种上好茶叶),到罗俊的宿舍登门拜访。这是罗俊住进来后第一次迎接客人,而这个客人并不是很受欢迎。汉玉坤一点也不介意罗俊脸上表露无遗的不快,他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点起了良友烟。罗俊冷冷地也是警觉地看着他,看看这个潮州佬又想给上什么眼药。
  汉玉坤还是那样笑眯眯的,兀自说着:“罗总,我看你房间灯亮着,知道你在家,就来坐坐。放心啦,不是来跟你谈工作的啦。”
  罗俊说:“哦,你还有别的事?”
  汉玉坤一边用桌上开水烫茶杯,泡上他带来的单枞,一边说:“人总要交朋友,我这个人就喜欢交朋友。我10多年在江湖上走,得出一个经验,朋友不是喝酒喝酒喝出来的,也不是一起尻女尻出来的,朋友是谈出来的。”
  罗俊哑然笑了起来,说:“我不信,你别看我刚到深圳,搞工程吗,其是全国各地都一样,所谓的朋友无非还是希望照顾点工程啊,结算的时候手松一点啊。我想你交朋友肯定就是这个原则,尤其是你。”
  汉玉坤嘿嘿一笑,说:“罗总说的没错,但是老弟你想过没有,我一个农民,家里把所有的亲戚都烧成灰,每一粒灰尘都变成一个人,也找不到一个当官的。我们在社会上怎么做,我在深圳怎么发达,就要靠我真心实意去交朋友,不管有没有生意给我做,我都要去认人家做朋友。深圳人都知道我们潮州人团结,其实团结就是这样的意思。”
  罗俊看着他不吭声。
  “你比方说。”潮州佬看出罗俊的疑惑,接着说道:“我接这个工程,就完全是朋友帮衬。我怎么认识这个朋友的——我不说他是谁啦,我就是通过别人介绍,这是工业区公司的老乡,我就去他家坐。我也不老去,一个月去一次,也不送钱,最多就是给他买点烟。我去了13个月,从来不提工程的事。那时,很多人到他家去,都要接工程,吵得他都烦。我不提。有时我在他家坐,人家来了我也不给他找麻烦,我躲起来……”
  “你躲起来,躲到哪去?”
  “躲到洗手间啊。”汉玉坤一脸认真的神色,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罗俊忍不住笑了起来:“厕所啊?”
  汉玉坤还是一脸正经:“是啊,厕所。洗手间,很干净的吗。”
  “那要躲多久啊?”
  “那时间不会很长,最多一两个钟(小时)罗。”汉玉坤轻描淡写,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你看,我是不是真朋友。后来第三工业区开始建,那个人主动对我说:哎,阿弟,你不是在搞工程吗,厂房你会不会做?我就来了,就发达了。所以说,我们潮州人讲朋友关系,是既要利用又不利用。”
  罗俊听到最后简直就是为汉玉坤长喘了一口气,他由衷地朝汉玉坤伸出大拇指:“汉总,佩服。”
  汉玉坤饮一口茶,谦虚地说:“哪里。”
  “跟我交朋友有什么用,我无权无势也没有钱,你要跟我交朋友干什么?”
  “你看,我不是说过吗,朋友是互相帮衬不是互相利用。我们总有一天要互相帮衬的吗。”汉玉坤没有说“你帮衬我”而是说“互相帮衬”。
  涉世不深的罗俊自认为聪明,自认为意味深长地把茶叶盒往汉玉坤那头推了推,“汉总,我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汉玉坤笑笑,“你太小看我了,我汉玉坤现在是赚大钱的,几块砖头赚不了大钱。那些小动作,都是我四五年前玩的啦,现在不过几个小工友学着玩玩。我要用你,就用你办大事。”
  汉玉坤并不知道这句话说到了罗俊的心坎上。从此,汉玉坤虽说再没跟他说过做什么,罗俊也因为那一盒茶叶和汉玉坤的论调,对汉玉坤的工地看管得更严了,但他们两人关系的密切程度却与日俱增,汉玉坤在深圳工程界的传奇,吸引着罗俊,汉玉坤白手起家的艰难历程更刺激着他。
  
  【第四章】
  (一)
  大年二十九下午,丁冬的好心情全被破坏了,刚刚,他和阿梅吵了一架。
  早年,在珠江口一带,有这么一群人,为了逃避鱼霸、地主、恶棍的欺凌敲诈,长年漂泊在海上江上。他们把所有的家当安置在一条小小的渔船上,随水漂流。这条船就是他们的家,他们在船上生儿育女,在船上炊饭煲粥,打得鱼虾,便就近上岸卖掉,换来油盐酱醋和米,以及火柴。晴天,他们在近海打鱼;台风来了,他们就找个河涌岬角躲风。这些生活在海上的人家,三角洲地区的农民叫他们“水流柴”。解放前,有不少“水流柴”们就是在恶劣的环境,不是掉进大海淹死、就是连人带船被台风卷得不知去向,在大海深处惨遭灭门。
  100多年前,艇仔村人的祖先们驾着小渔船,从东莞虎门一带沿着珠江口打鱼,从珠江口一路向东漂流,进入深圳河,在这里,他们找到了一个依山傍水、杂草丛生的河港,相对稳定地生活下来。白天,他们驾船到深圳湾打鱼,晚上,他们举家回到深圳河上游这片风平浪静的港湾。一年又一年,他们迎来了解放。解放后,人民政府动员这些船居人家迁回岸上定居,在罗湖这片土地上给他们盖了新房,分了土地给他们耕种,他们没有忘记祖祖辈辈“水流柴”上的生活,他们给这个新村取名为“艇仔村”。世世代代水上为居的人家上了岸,过上了安居生活,他们不但耕种自己分得的土地,后来还领了过境耕作证,承包了香港新界属于罗湖的一些土地,每天都有十多名村民要跨过耕作口,到香港地界耕作。到了1978年后,有耕作证的艇仔村村民率先从香港贩来时新衣服,在自家门口摆个小摊做起了小贩,到艇仔村的香港服装生意在全国都有名气的时候,艇仔村的人全部都做起了香港货的生意,服装、雨伞、电子表、洋烟甚至收录机电视机等大件也卖了起来,从内地到深圳来买香港洋货的人,知道艇仔村的,都到这里来转转,不知道的也会有朋友推荐到艇仔村来。艇仔村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小商品超级市场,到1985年时,昔日安静的艇仔村已经成了中国最热闹的村庄。
  丁冬所供职的环球电器进出口集团老板朱家兄弟刚到深圳闯荡世界的时候,就落脚在艇仔村。那时,他们租了艇仔村一个林姓村民的房子,开始了他们的商业生涯,吃苦耐劳的两兄弟把门店隔成两间,外面是门面,开起了一个小小的服装行,里面则是住房。后来,他们转而经营电器,再后来,朱家兄弟的生意做大了,艇仔村的这爿小门店已经容不下“环球”生意了,他们就到村外临街地方租了新门面。但他们隔出的小屋子还保留着,他们第一个员工丁冬刚到深圳就落脚在这间只有4、5个平方米的小屋里。后来的员工也挤在这个小屋子里。房子小一点,但对于刚到深圳的年轻人来说,有个地方落脚就行了,没有谁在意条件的艰苦。后来,住在这间小屋的人都发了点小财,便搬到更好更新的地方去住了。丁冬也赚了不少钱,但他始终没走,他是一个跑业务的人,除了睡觉的时间,他很少在这间屋子里呆。今天,当他决定到深圳扎根的时候,他还是决定就住这。
  ——因为有了阿梅。
  阿梅是他房东的女儿。这是个小巧的广东的姑娘,像其她广东姑娘一样,她肤色偏深,但毕竟年轻,皮肤透出一种健康的亮色。她有着一张俊俏的瓜子脸,大大的双眼微微凹陷,清澈得水晶一般,两颗黑亮的眸子深不见底,看一眼就能让你陷于不拔;她的嘴唇饱满,假装生气时一嘟起来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她个头不高,但身材匀称,一年四季都露在无袖T恤衫外面的胳膊柔嫩细腻,手很小,手背上有四个小小的肉坑,谁见了都想用指头去摸摸,而紧身T恤衫捂着的发达的胸部高耸着,稍微一动作胸部两团肉在衣服里柔软地蠕动,令人浮想联翩。更不用说她牛仔裤包着的双腿和臀部是那么丰满圆润。总之,阿梅是那种有着异乎寻常的性感的21岁女孩。
  环球电器进出口集团搬走后,林家开了间服装店,辍学在家的阿梅成了服装店惟一的店员,每天,除了看店,阿梅惟一的娱乐就是等丁冬下班后一起斗嘴调情。
  头天晚上,两人就说好一起去逛花市。这次活动,丁冬看得格外重,他要带阿梅去见见罗俊和蔡鸿飞——大记者范以纲还在采访。他叫阿梅好好打扮一下,给他在朋友面前争个脸。虽说她从来没有答应过要跟胖子“拍拖”(香港话,谈恋爱的意思),但两人都知道就是那么回事了。虽说她嘴里还是没有一句动听的话语,但内心阿梅把第一次见丁冬老家的朋友看得格外隆重,一大早,她就把自己的最靓的衣服翻了出来,挂在门后等着隆重上身,然后就去敲街口发廊的门,死缠硬磨要人家给她做一个靓头发。这是阿梅平生第一次以别人的女朋友身份出现在社交场合,她的盛妆也就天经地义花去了丁冬的所有耐心——她做头发足足做了一个上午。
  丁冬的耐心被长时间的等待消耗殆尽还不说,就在他从外面闲逛回来,一个怪影突然跳到他面前,把他吓了个半死。
  来人穿着一件大红花蝙蝠袖的黑色新潮粗毛毛衣,下身是一条墨绿色的短裙,两条小腿上各裹着一圈印着红黄交杂条纹的裹腿——你说是为了防寒吧,穿它的人又把半截大腿光溜溜地露在了外面,足蹬一双显得太大的波鞋(广东叫法,意为运动鞋)。这还不算,更要命的是她本来是自然下垂的乌黑浓密的头发用太多的魔丝固定成了一种头顶大爆炸的效果,而她的脸更是惨不忍睹,眼圈用不知什么涂料,反正是青黑色的,画得像被人捣了一拳似的,两颊搽上粉红的胭脂,突出了颧骨,嘴唇涂得腥红还闪着荧光!
  丁冬看得张口结舌,半天才看清这是阿梅:“你,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不好看吗,我花了一百块钱呢。”
  丁冬急得冒了汗:“你只要给我一块钱,我弄得比这好看一百倍。”
  “你老土啊,这是日本最时髦的。”
  丁冬更急了,他一把拉起阿梅:“快快快,去洗掉。这太丢人了。我那些朋友都是有文化的人,看了你会笑话的。”
  阿梅委屈得想哭,她一把甩开丁冬,“你嫌丢人别带我去。什么有文化的人,我就是一个小贩子,就是这样子。”
  阿梅边说边用手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也拉得老长,结果更难看了。丁冬见她真生气了,连忙又过来赔不是,“阿梅呀,你其实什么也不弄,比谁都好看,这这这,这像什么,像巷口那个师奶(香港话,意为家庭妇女)。”
  “你以为我是什么,我就是师奶。”
  丁冬涎着脸说:“你怎么会是师奶,你正在跟一个伟大的企业家拍拖。你是有身份的人。将来,你要穿着黑色的晚礼服,就是后背都露在外面的那种,端着红酒杯,跟一些高级人物在一起跳交谊舞。”说着,丁冬作了一个跳交谊舞的动作,原地转了一圈。他实在太胖了,跳舞中转圈这个轻盈的动作被他一演绎,就显得格外笨拙滑稽。但是阿梅却没有笑出来。她想着丁冬把她当作师奶,老大不高兴。“你个肥猪样还跳交谊舞,去死吧。你也不要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也是一个打工仔。”说完兀自跑掉了,丁冬急得在后面大叫道:“阿梅,你看你,我跟人家说好了带你去见见面。”
  现在,丁冬傻了,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茫然不知所措。当他动员了老半天,阿梅终于答应去见见他那些了不起的朋友时,他就赶紧给罗俊吹了牛,说要带女朋友去见他们,现在阿梅跑掉了,他面子岂不栽大了。就这样走了,也不对,他心里还打着阿梅的主意呢,这本来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而现在,搞不好可就吹了。左右为难,左右为难啊。从来不知愁滋味的胖子能不发愁吗。不知过了多久,阿梅还没出现,他觉得再等下去也是白费劲了,便套上西装,推开了门,幸福突然重新降临:阿梅就在他面前。
  阿梅已经把那个爆炸式头洗掉了,脸上的浓妆也抹去了。她乌黑的直发垂在脸颊,而刚刚洗过的脸更是红扑扑的,有一种自然健康的美丽。丁冬不禁眼前一亮。
  “阿梅,你真的好漂亮。”他由衷地说。
  “现在可以去看你的朋友了?不怕人家说鲜花插在牛粪上。”
  “哈,我的朋友一定会羡慕得眼睛流血,猛男配靓女耶!”丁冬激动得想抱住阿梅,结果被她推得差点摔一跤。
  路上,阿梅悻悻地嘟囔道:“都怪你,害得我白丢了一百块钱。”丁冬说:“等下肥哥提前给你发压岁钱,一百块钱吗,洒洒水啦。”阿梅“呸”他一口:“谁要你的臭钱。”丁冬说:“你污蔑人民币,那是犯法的。”
  (二)
  罗湖人民路摆开了一公里花海,路口,搭起了一个鲜花扎的大门,弧形的门拱上写着“深圳市迎春花市”的字样。各种卖花的摊点罗列两旁,金果累累的年桔,干虬枝曲的深圳市花勒杜鹃,粗壮的发财树,清雅的水仙,万年青、节节高、富贵竹、五子登科、甚至还有珍贵的台湾吊兰,当然也有很多据说是从云南空运来的切花。高高挂在树上的大喇叭在放在广东音乐《步步高》。
  天气很好,是深圳春节期间少有的晴天,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天空蓝得像凝结的海面,人们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下,漫步在鲜花丛中,观赏着花团锦簇的花海。那些推着自行车,后架上立着大盆的金桔、龙头上挂着水仙和节节高等鲜花的,不用说就是留在深圳过年的居民,而那些手里拿着经过简单包扎的切花的,可能就是准备献给男朋友或女朋友的外来务工青年。大家徜徉在花海里,心情都像这天气一样明丽而开朗,卖花的、买花的,脸上挂着节日里才有的喜悦的笑容。
  罗俊、蔡鸿飞和丁冬阿梅四个有说有笑来到了花市。还没到街口,罗俊就咕哝起来,说:“我说深圳的人都到哪去了,原来都在这儿呢。”阿梅虽说在深圳生活了20年,可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花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她一头扎进了花市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刚刚说:“哇,这个好美哦。”马上又惊叫:“哇,这个花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耶。”罗俊等三人也很好奇,很多花他们在内地时见都没见过,都不知道名字,蔡鸿飞一一向卖花的花农打听,只恨没有带个本子来记录。最后他买了一钵他认得的花——水仙。而阿梅看了那么多花,最终却一盆也没买,因为她父母早就买好了年花,她不过是来看看热闹。
  正说笑间,罗俊突然说:“你们看,那边像是有检查团来了。”
  众人一回头,果然看见入口处,出现了一群西装齐整、笑容满面的人,他们簇拥着一个身材偏瘦的高个子,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说着话,瘦高个还不时停下来,和花农、卖花的市民聊上几句。丁冬眼尖,一眼看见人群中有范以纲,他跟在瘦高个后面,手里拿着本子,挺注意地听瘦高个说话。丁冬马上叫了起来:“范记者,范记者,我们在这呢。”罗俊、蔡鸿飞也都转过身去和他打招呼。范以纲已经看到了他们,他扬起手和他们打个招呼,然后用手在背后指指瘦高个。
  罗俊终于看清了来人,说:“那是市长,市长来视察花市了。咱们的大记者在采访呢,别管他了。”
  这时,市长——其实他已经是市委书记兼任市长了,身边的工作人员已经叫他书记了,但市民还是喜欢叫他市长,因为市长叫起来顺口一点——也听到这边有人叫,他走到了他们几个身边。丁冬人胖目标大,市长一眼就看见了他,亲切地和他打招呼道:“你这位小老弟,怎么不买花啊?”
  丁冬老老实实地说:“报告市长,我还住在出租屋,买了花没地方放。”
  市长哈哈大笑起来。“年轻人,不是没地方放,窗台上也可以放吗。关键是你有没有欣赏鲜花的心情。买盆花吧,希望你在深圳过年有一个好心情。”
  丁冬连声说:“好好,市长,我听你的,我买我买。”
  罗俊迎上前来,径直对市长说:“市长,我是深圳的新市民,我想告诉您,昨天我上街了,我到了罗湖最繁华的地方,可是我看到的深圳几乎是一座空城。不知您知不知道这种情况?”
  市长微微皱皱眉头,但依然含蓄地笑着:“这是我在深圳过的第二个春节,不瞒你说,昨天我也上街了,我看到的情况和你看到的完全一样。作为深圳的一个公共管理人员吧,我的感受是两个字:揪心。大家怎么就不喜欢呆在深圳过年呢。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们深圳现在有60万外来人口,连百分之十都没有留下来,都回老家去了。这不好吗,这说明我们这个城市还没有吸引力吗,大家对深圳还没有家庭的认同感,说明我这个家长当得还不合格吗。年轻人,昨天,我一边走,一边就给自己定了一个新目标,在这里我把这个目标告诉你们,也算是我这个市长给你们许的诺:你们给我五年时间,深圳的春节一定是世界上最热闹的节日。那时赶你们你们还不走。同志们,我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的,也不是给你们这些留守青年打气。
  第一,你们看看,深圳的天气多好啊,啊。我这个老广东一直在北方工作,北方的春节你们都知道吧,冰天雪地,连门都不想出,深圳多好啊,天气暖和,我这个老头子也只要穿一件夹克衫吗。
  第二,深圳的空气多好啊,连风都是香的,不是什么资产阶级的香风啊,是花香,真正的花香。北方呢,空气就没这么好了吗,呼吸的不是汽车尾气就是煤烟味。
  第三,深圳的年轻人多。过年吗,就是年轻人玩的时候,深圳的年轻人是中国城市中比例最高的,你们平均年龄才24、5岁吗,聚在一起,在公园里跳个舞、唱个歌、开个派对,多热闹啊。咱们这里过年天时地利都有了,就是人和还不够啊。大家来自祖国的五湖四海,绝大多数同志都是单打独斗在深圳闯天下,到了过年,好不容易有个假了,回家看看父母朋友,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再过几年,你们在深圳都功成名就了,有了房子,有人可能还会有车子,那时,你们可以把父母亲戚接到深圳来过年吗。咱们深圳过年条件差点,差就差在文化活动不多,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文化活动。今年我们搞了花市,算是刚刚起步。我们正在加紧建设八大文化体育设施,大剧院、体育馆、工人文化宫、图书馆,各区也在建设一批文化体育设施,这些设施都是按照国际一流的水准建设的。用不了几年就都起来了,有的明年就可以用上了。今后深圳发展了,我们还要建更多的娱乐设施。到那个时候,深圳可就热闹罗,我们可以请中国最好的文艺团体到深圳来演出,也可以请香港和台湾的艺人来演出。你们不都喜欢追星吗,哪里还有深圳这么好的追星的条件啊。我们把那些星啊王啊请到家门口来,让你们追个够。总之啊,不久的将来,深圳过年一定是中国花样最多的。同志们,年轻的朋友们,我们一起努力吧,我们一起来建设这个家。”
  市长说话的时候,买花的市民早已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听了市长的话,大家一起鼓起掌来。市长继续说:“今天,我们都买点花,带着一个好心情,在刚才这这位小同志说的空城里,好好过个年。明年,我相信,在这里,我们会碰上更多的人。”大家又拼命地鼓掌。
  市委书记转过头来特别交代范以纲:“小范,你回去跟方总说打个招呼,就说我说的,今天我在这里的讲话一定要见报。你们的报纸很厉害啊,这一见报我这匹老马就套上辕了,想跑也跑不掉了。明年,哦,不对了,今年,我们各级党委、各级政府工作要更努力,一定要给人民群众创造一个温馨的家园。要是做不到,让人家就要拿着你的报纸来找我算账。”
  (三)
  除夕,范以纲、罗俊、蔡鸿飞和丁冬在罗俊家过了一个团圆年。罗俊的家在工地后面一栋住宅楼里。在住房方面,他的运气是最好的。这是一套两居室的住宅,里面有一床一几,一套木头沙发,更妙的是,桌子上居然还有一台三洋电视机。卫生间墙上装着一台热水器。原来,这是公司开发的商品房,卖不动,就先当了职工宿舍。所以自然成了大家聚会的场所。
  除夕下午,范以纲还在忙着采访。罗俊到蔡屋围老市场去买酒买菜,蔡鸿飞这样的准高级知识分子不屑于干家务活,就躺在罗俊的床上看书,等着吃饭。
  丁冬早早就从阿梅家过来了,他带来了一只瓦罐,里面装了一道让他后来在深圳声名远扬的豫州名菜——老鸭汤。他一进门就到洗手间东张西望,最后他拿出两只铝脸盆,拿到房间里问正在看书的蔡鸿飞:“教授,哪只是洗脚盆。”
  蔡鸿飞扶扶眼镜,看了看说:“可能两只都洗过脚。”
  丁冬骂了一声,说:“不管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又趸回了厨房忙活去了。他往一只铝盆里填上在煤气炉上烧红了的木炭,把瓦罐坐上去,然后再用另一只扣上去。等这一切完成,他也舒舒服服地架着脚,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这时,罗俊手里拎着几大塑料袋吃的回来了。他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他像狗一样嗅嗅,喃喃道:“什么味儿?”他走进厨房,不一会,丁冬就听得厨房里“乓”地一声铝盆落地的响声,接着就传出罗俊大叫的声音:“丁冬,你怎么把我的脸盆当锅了。完了完了!”
  丁冬满不在乎地应一声:“等下吃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罗俊用一块抹布夹着一只铝盆来到客厅,“你看你看。”他把铝盆的里侧向着丁冬,丁冬看了一眼,已经烧黑了。丁冬急得跳起来,说:“开不得开不得,你怎么揭开了,味全跑光了。”他一把连抹布带铝盆夺过来,又扣在瓦罐上。罗俊在一旁唉声叹气。不过这瓦罐老鸭汤果然美味非常,等范以纲到时,已经可以出锅。范以纲先行品尝,他尝了一口,撮着嘴赞不绝口:“地道,地道。没想到丁冬还得了这道名菜的真传。”
  丁冬瞪大眼睛说:“还真是名菜啊?”
  范以纲说:“你不知道?这道菜是豫州名菜,叫百里香。源自宋朝。当年,金人兵临城下,太后逃难南方。路过豫州时,当时的豫州知府送了她许多鸡鸭鱼肉,供老太后路上享用。因为路上走得急,不能老停船,也就不能及时补充食品。随船的御厨为了节省,就想了个办法,把太后吃剩的东西汤汤水水装进一个瓦罐,晚上就煨在火盆里,第二天再拿出来给随从们吃。谁知这种用炭火煨出来的砸碎汤香浓异常,老太后闻到,执意要尝尝鲜,结果一吃就上了瘾,一路上她都吃这种煨汤。她的船在滨江走了百里,她就喝这种汤喝了百里,日后回到京城,她亲自命名这道汤为百里香。现在接待中央首长的滨江饭店才有高级厨师会做这种汤。不好意思,我在那采访时喝过,我感觉还不如丁冬做的。丁冬,你真了不起啊。”
  丁冬被范以纲的引经据典镇得一楞一楞的,许久才说:“我爸爸做了几十年汤,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典故。”
  范以纲得意地说:“滨江的饮食文化博大精深啊。”
  罗俊笑着说:“记者就是记者,见识广、吃得多。”
  范以纲说:“你别说我吃得多做得少就行。”
  四个年轻人就这样,品尝着豫州的美食,过了他们在深圳第一个春节。罗俊给用刚刚买的崭新的碗给大家倒上酒,举过头顶:“各位兄弟,为我们在深圳的第一个春节,干杯!”
  “干杯。”
  丁冬说:“跟你们在一起,我一点也不想家了。”
  蔡鸿飞说:“你不想家是因为你有阿梅。”
  大家于是又笑了起来,说起了阿梅,都说阿梅人很不错,长得很耐看,都夸丁冬有福气。丁冬一面谦虚着,一面乐得满面红光,一口气又喝了不少酒。罗俊又举起杯说:“别停下来,别停下来。来来,为了明年我们共同发财,干杯。”
  “干杯!”
  范以纲说:“罗俊,发财是你和丁冬的事,我和蔡鸿飞怎么发得了财。蔡老师,来,为了我在深圳再拿几个中国新闻奖,为了你早日写出深圳发展史,当上教授,干杯!”
  “干杯!”
  (四)
  远处传来了一阵阵参差不齐的歌声和笑声,范以纲站起身,推开窗,歌声淋漓尽致地灌进四个年轻人的心中:那是对面第三工业区宿舍楼里留守的年轻人的歌声。三个人都挤到了窗口,向不远处的第三工业区望去。目光越过工业区不高的围墙,穿过黑夜,他们看到,第三工业区内新建成的厂房和工地之间的空地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蜡烛的光亮,隐约间,可见一群人围坐在蜡烛旁。罗俊说:“这一定是我们工业区留守的打工仔打工妹,他们在开PARTY呢。真好。”丁冬开心地说:“我们也过去吧。大家一起过年多好。”
  丁冬的提议马上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于是四个人连忙穿好衣服,带上没喝完的酒和菜,高高兴兴地向第三工业区内走去。还没走到人家面前,丁冬就大叫道:“朋友们,新年好!”
  “新年好!”那些小伙子大姑娘一齐回过头来,接着又“哇”地欢呼一声,一齐鼓起掌来,有的小伙子还举起了手中的杯子:“来来来,见者有份,喝杯酒。”
  深圳除夕的夜晚也是寒风嗖嗖,烛光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这群年轻人脸上开心的笑容。借着烛光,范以纲看清了他们面前摆了一张巨大的塑料布,上面摆着用形形色色的碗装着的饺子、凉菜,还有饮料、酒等等。几个人已经站起来挪了位置,让他们坐下。罗俊自我介绍说他是工业区开发处的,有一个姑娘借着烛光仔细打量一眼罗俊,说;“是是是,我见过你。不过你今天晚上没穿工装,好像没以前那么帅了。”罗俊这才发现自己套了一件在豫州时穿过的蓝卡其布旧棉衣,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这不是冷吗。”丁冬接过话头说:“说明他还不是最帅的,要是我,就是穿一件破棉袄,腰里扎根草绳也会迷死你。”众大笑。那个姑娘嘴也不饶人,说:“你这一吨多重的身材肯定帅了。这里就你最肥吗。”
  一阵调侃把两拨本不熟悉的年轻人拉近了。大家互报家门,原来他们并不是一个厂的,只是老家大多是东北的,家里实在是太远了,回不去,就聚在一起过年。丁冬问:“你们为什么不看春节联欢晚会?”刚才跟他斗嘴的姑娘说:“大哥,我们寝室哪有电视机啊。”
  范以纲说:“春节晚会有啥好看的,哪有这样开PARTY好玩啊。看我们,都受不了诱惑,想加入你们的PARTY呢。”
  “没错。”他们其中一个留分头的小个子说:“在咱老家谁敢大年三十到这野外聚会,冻死你。这多好玩啊。”范以纲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你们都唱了些什么歌呢?”那个小姑娘说:“可多了大哥。你来晚了。我们先是唱了告别妈妈的歌,然后又唱了想家的歌。可是我越唱越想家了,想我妈……”姑娘说着,突然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这时,小分头用低沉的声音轻声唱了起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哪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那个活泼的小姑娘忍不住抽泣起来,另一个大点的姑娘赶紧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范以纲举起一杯酒说:“妈妈总有一天会到深圳来跟咱们一起过年的。来,为了咱们这些年轻的朋友能聚在一起,干杯!”
  “干杯!”大家一起乐呵呵地举起了杯子。
  范以纲说:“今天市委书记说了,再过几年,咱们在深圳都扎下根了,有房有车了,就把老人接到深圳来,深圳多好啊,天气又暖活,又有花,又有很多年轻人。”
  大家于是憧憬地想象着那美好的一天到来的情景。范以纲说:“晚会继续进行,咱们别唱那些悲伤的歌了唱个年轻的朋友们,好不好?”
  “好——!”
  于是大家一起唱了起来:
  “再过二十年,
  我们再相会,
  举杯赞英雄,
  光荣属于谁,
  为深圳为四化,
  流过多少汗,
  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
  声音越来越大:
  “啊年轻的朋友们,
  让我们自豪地举起杯,
  挺胸膛,笑扬眉,
  光荣属于80年代的新一辈……”
  
  【第五章】
  (一)
  特区工业区发展公司第三工业区综合楼顶挂起了一幅巨大的条幅,上书:“距工业区全面完工还有××天”。范以纲来采访时,说,这条巨大的条幅像一个巨大的感叹号,催促着工业区建设者们快马加鞭,抢工期,赶时节。
  对工程建设者来说,元宵后,年才过完,第三工业区的民工们陆续回到了工地,许多人一去不复返了,更多的人回到了工地,同时也有不少新的面孔出现在工地上。工地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喧嚣。过完年后,那些大大小小的包工头、材料供应商一回到工地,马上拉开架势,今天请张三喝酒,明天请李四吃饭,后天上王二麻子家送年货,大后天又托赵、钱、孙、李带路到公司领导家串门。第三工业区洋溢着浓浓的过年气氛,把个第三工业区开发处张主任急疯了,距今年7月28日工业区全面完工还有五个月的时间,前几天,总部下达了指令,趁着眼下天干气燥,加紧施工,一定要在深圳的雨季到来之前把主体工程抢出来。现在,最后两栋厂房一栋已经盖到了二层,另一栋却还在现浇一楼楼面。立下了军令状的张主任如法炮制,给工程处的每一个人都下了死命令,从现在起停止一切休假,全部上工地上抓进度,同时在综合楼顶上挂上了这条吓死人的条幅。罗俊这些天来每天都泡在工地上,时而检查材料,测测工人扎的钢筋骨架,时而到搅拌现场看看混凝土的配了情况。更多的时间,他还要到两个栋号间协调一下诸如人工、材料、机械配备之类的事情。
  汉玉坤的工地就是那栋进度较快的厂房,按进度,按时完工绰绰有余。汉玉坤把弟弟汉玉雄从潮州派到了工地来监工,自己一直没有露面,罗俊看着他那个办事慢条斯理的汉玉雄,有点着急,催问了几次,半天打不出一个喷嚏的汉玉雄总是只有两个字:“快了。”罗俊没脾气了。
  就在罗俊越来越着急的时候,汉玉坤笑眯眯地拎着一大塑料礼物,出现在他家门口:“哈哈哈,罗总,没想到是我吧。”
  罗俊一见是他,恨不得把门推上。汉玉坤赶紧用一只手顶住门,依然嘻皮笑脸地说:“罗总、罗总,你这是干什么啊?我回来跟你报到来了吗。”罗俊只好放他进了屋。这时,罗俊采发现,汉玉坤完全不是过去他所认识的那个总是一身脏兮兮、动不动就跟工人一起干活的小包工头,今天晚上的汉玉坤背头梳得油亮,身上穿着一件雪白的西装,里面是花格子衬衣,打着花领带,下身的黑色带条纹的西裤裤线烫得笔直,脚下一双尖头皮鞋光可鉴人。罗俊忍不住好奇地从头到脚打量一眼这个衣冠楚楚的汉玉坤,真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汉玉坤看来绝非穿了新衣服就浑身不自在之辈,在罗俊长时间的打量之下,他一点也不局促,就好像压根没什么事似的。他大大方方地把那袋礼物往桌子上一放,“不要误会,不是给你送礼,这是你们豫州的特产,我特意给你带的。”
  罗俊想起了他年前找他借羽绒服的事,顺口问了句:“你去豫州干什么?”
  汉玉坤以少有的顽皮样朝他一挤眼睛:“暂时保密。”
  罗俊不屑地说:“不说你就烂在肚子吧。你现在不能再走动了,赶紧上工地去。”
  汉玉坤有点没趣:“呀,你真不想知道啊,告诉你,我看我未来的丈母娘去了。”
  罗俊哑然失笑“怎么,你包二奶啦?”
  汉玉坤连连摇手道:“女朋友,女朋友。”
  罗俊正色道:“汉总,我提醒你,你有老婆了,好像还有两个小孩吧。”
  汉玉坤说:“是啊,哎呀,我可以离婚的吗。”
  罗俊霍地站起来,把门打开,用手指着门外,厉声道:“你出去,你这种人不配作我朋友!”
  汉玉坤急忙说:“哎哎,罗总,你不要生气,我也是没办法,我管不住自己来的吗。”罗俊扭过头不理他。汉玉坤早没了刚才的神采奕奕的样子,他抽着烟,低着头,半天没吭声。过了会,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这个女朋友也不想跟我好,但是我放不下她。你不知道我这个女朋友,太漂亮啦。我一见到她就觉得我要找她,没有办法。”罗俊还是不吭声。汉玉坤又自言自语:“罗俊,你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跟你说跟谁说。”
  “这么说,你是真的到豫州去了?”
  “去了,也见过她父母了,不过还是没搞惦。”汉玉坤苦笑道。
  “你这是何苦呢,搞得鸡犬不宁。你知道这样做要伤害多少人。”
  汉玉坤抬起头看着罗俊,表情认真地说:“这是没办法的。我就是这样的人,当我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我会不顾一切去追求。我做事也是这样。”
  “她到底是干什么的,有多好,就这么值得你抛家不顾?”
  “她是个医生,你没见过她,哎呀,特别柔。”说到这儿,汉玉坤脸上一副活脱脱的垂涎欲滴的样子。
  (二)
  汉玉坤是在中心医院的舞会上认识她的。
  中心医院住院部大楼就是汉玉坤原来所在的汕头一建施工的。也就是在这个工程的施工中,汉玉坤和他的潮州老乡、这家医院的院长拜了把兄弟,又认得了几个潮州籍的医院员工。所以,后来工程竣工了,施工队伍撤离了,家小都在潮州的汉玉坤还是经常到中心医院来玩——他喜欢上了这里的舞会。
  汉玉坤有钱,贪玩,但他不赌不嫖,而1980年代处于草创时期的深圳只给年轻人提供了一个工作的阵地,还来不及给他们搭建娱乐舞台,在这里,除了跳舞,基本没有其它更适合年轻人的娱乐活动。汉玉坤中学毕业正好赶上改革开放,他的老家潮州成了中国最早引进舞会的地方之一,当时他在国营建设单位,晚上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学会了跳舞,后来到深圳来搞施工,这个爱好就暂时搁置了。当中心医院建成,他掘得在深圳的第一桶金,兴奋之余,架不住老乡的召唤和中心医院成群的漂亮护士小姐的诱惑,又踏足舞场了。
  舞厅其实就是中心医院的一个会议室,由于是惯常的舞会,里面也没有任何布置,大家把椅子挪到四周,架起一个四喇叭的录音机,放起了舞曲,环境和音响和外面的歌舞厅比起来,用天壤之别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但舞友们都是同一系统内的人,那种感觉是商业性的歌舞厅里找不着的。音乐一响,大家一点矜持都没有,就拉拉扯扯成双成对开始跳了。汉玉坤第一次到这个简陋的舞厅,是和老乡老林一起来的。那天,他们来晚了,成群的靓女一下子早已被帅哥们瓜分了——其实她们还没进门就被劫持了,他俩竟无从下手,林、汉二人面面相觑,然后就互相安慰说:不着急不着急,总有一两个漏网的。说完张着嘴巴,伸长脖子四处找起漏网之鱼来。
  就在这时,她进来了。那是一道仿佛乌云里突然闪现的旭日般的光芒。
  她美艳非凡,是那种像闪闪发亮的珍珠中一颗璀璨夺目的夜明珠一样的美艳。对,就是夜明珠。从来不善文辞的汉玉坤在她面前神奇地灵感大发,他心里暗暗想着,没有夜明珠这种比喻更恰当的了。
  在她走过的地方,光影和空气都柔和模糊起来。她就像一轮月光,飘行在朦胧的太虚幻境中。她越走越近,汉玉坤这才渐渐看清她。她中等个儿,丰腴的脸庞像玉一样柔润,她穿着一套白色的套装裙差不多就是通体洁白,难怪汉玉坤在一刹那间觉得她是一个美丽的幻影。和舞厅里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相比,她的打扮显得很素,但丝毫没有影响她月光一样美丽。后来,当汉玉坤失去她时才发现,在他第一眼看见她时,真正被打动的是她的亲切,当她秋波流转地扫了一眼热烈的场面时,她嫣然一笑,藏在又浓又密的睫毛里的月牙眼波光粼粼。
  探寻般的热忱好似娇羞地稍纵即逝,然而只这一刹那的对视,汉玉坤已经感觉到了其中的温柔亲切。
  一曲终了,在下一支舞曲悠扬地响起的时候,汉玉坤真想马上拉住这个美艳的姑娘跳一曲。但他不敢,在一刹那的犹豫间他错过了她,而是极不情愿地和不知什么站在自己身边、用手绢扇着风的一个年轻护士跳了起来。汉玉坤虽然有点心不在焉,但毕竟基础尚好,而那个小王姑娘也身材修长,身手不凡,两人有招有式地摆个姿势,然后和着轻柔的慢三舞曲,滑进了舞场。汉玉坤舞风矫捷,花样百出,姑娘的感觉非常到准确,小鸟依人般让他带着,盘旋着、起伏着,外人看来有种珠联璧合般的默契。但汉玉坤自己觉得还是有点拘谨,脚步没有一种很畅快放松很美妙的升腾感,完全是一种机械的运动。
  接下来,他站到了她面前,目光炯炯地望着她,那眼神异乎寻常地执拗。只一眼,心明似镜的她显然就明白了,她迟迟疑疑地被汉玉坤颤抖着的臂膀挽在了怀里。汉玉坤的眼睛没有了四周的一切,他像一个初恋的年轻人一样,火辣辣地只盯着她看。不用说,像她这样天生丽质的女人,一定是常常遭遇被人暗暗爱慕,这是一个正常的女人都不会,她认为也不应该拒绝的特权。她从汉玉坤搂着他的腰肢的手臂中,从汉玉坤深情凝视她的眼神中,读懂了这个年轻清秀的陌生人。但他这种眼神还是让她一阵心跳,她的心境有一瞬间完全被汉玉坤眼中喷发的炽热火焰燃烧成了既让她感动、又让她急于躲避却不知应对的不安。她的心慌乱了,脚步也不听使唤,好几次不是被汉玉坤踩了脚就是踩了汉玉坤的脚。汉玉坤没有像绅士一样,用一句得体的玩笑,打破舞伴的拘谨或慌乱,他只是用更热烈的眼光,看着低垂着眼帘的她。
  (三)
  作为一个商人,汉玉坤从来没有这么深切地爱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和他以前所接触过的完全不同,她身上一种超凡的魅力和特别的柔情,对他来说,简直是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的大门,里面云飞霞绕风光无限,不由他不意乱神迷难以自持。那时,他只要想一想她总是含笑的眼睛就浑身燥热难捱,而没看见这双眼睛时,他简直就六神无主,坐卧不宁。他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一到周末,就往中心医院跑。在舞会上,他彬彬有礼,始终没有让她感到别扭甚至反感。他巧妙地让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深圳一家建筑工程公司的年轻老板——这时,他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公司并有了不少业务关系。当然,他已经通过医院里的潮州老乡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让她到自己的公司来,他愿意和她一起分享他艰苦创业的成果。
  一来二往,汉玉坤和她已经捻熟。终于有一天,汉玉坤觉得不能光靠在舞会上和她见面,不能光在舞会上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于是,这个一向不屈不挠的潮州人开始把他在香港看到的新生事物带回到了深圳:他开始给她献花。一大抱一大抱的红玫瑰他一连送了一个月。她终于答应出来跟他一起喝一次茶,条件是以后不准再来纠缠她了,因为她已经有了男朋友,而且也是一个搞工程的。两人在粤海酒店顶层烛光摇曳的小包间里见了面,她故意穿了一件过时的花格子夹克,一条黑卡其裤子去出席这个约会。谁知事与愿违,她的美是任何伪装都无法掩盖的,汉玉坤看到她时,第一个蹦进脑海的想法是:难以置信,她连打扮成一个打工妹都这么漂亮!他的决心更坚定了。于是他直接了当就提出来:
  我要你到我公司来。
  你到公司可以任意挑选职位。
  你的待遇和我完全一样。
  说完,他把一把车钥匙摆在桌上:“这是一辆新的皇冠3.0轿车。从今天起归你使用。……怎么,你不会开车,没关系,可以给你配一个司机。”
  她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坚决地绕开她的男朋友,顺着自己的话题继续发挥:“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你这么漂亮的女人不应该去干伺候病人的工作,那是浪费资源。你现在是在深圳,你要想想到深圳来是干什么的,在深圳你一定要讲实际。你在医院当个护士,一天到晚干着又脏累待遇又低的活,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我、我考虑一下,我还要跟男朋友商量一下。”
  她还没有来得及考虑,没有来得及和男朋友商量,第二天,汉玉坤已经把5000港币塞到了她的手上:这是你第一个月的工资!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月,她终于来到了汉玉坤的建筑公司来,就任副总经理。而从此,她没有再提她的男朋友。
  (四)
  汉玉坤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他没有注意罗俊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那里面有一种绝望,一种落寞,一种无名的恼怒。
  罗俊此刻心里一片空白,他已经知道了汉玉坤说的她是谁。不错,江南的豫州盛产美女,但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像他心中的绝代佳人瑜姐一样的美女、像瑜姐一样只要看上一眼马上就能叫人陷于不拔的美女会有两个同时都在深圳中心医院当护士。她,一定就是瑜姐。罗俊此时的心情的确如他的脸色一样复杂,他心目中一个完美无瑕的女神就这样被汉玉坤所说的“讲实际”破坏了,还有什么破坏比偶像的毁灭更让人绝望,更让人恼怒?在绝望和恼怒之余,是深深的难以言喻的落寞。
  汉玉坤突然又莫名其妙地大叹一口气,显然是在为自己还没得到她而惋惜。罗俊却根本就不打算为他排遣郁闷,他阴鸷地笑道:“汉总,你别故弄玄虚了,我知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她叫赵瑜,不是医生,是个护士。”罗俊特别强调了护士两个字。此刻,他真恨不得他心爱着的瑜姐压根就是个不起眼的村姑。
  “医生和护士都一样啦。哎,是啊,你怎么知道她?”
  罗俊咬牙切齿地说:“我警告你,你不许碰她一下。”
  “谁碰她了?”汉玉坤说完这句话后觉得很多余,他马上调整回正确的思路说:“你好像跟她很熟是吧。你是她的亲戚?”
  “对,她是我姐。”
  汉玉坤楞了一下,马上又哑然失笑:“我说呢,咱们有缘分,有缘分。”
  罗俊让他笑得没了脾气,相反差不多有点想哭的意思,他认真地说:“是真的,她是我非常敬重的姐姐。我不许你这种人碰她。”汉玉坤也认真地说:“罗总,你不要把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想得那么坏,我也是有文化的人啊。我也知道爱情这个东西是不好强求的,我让她到我公司来,其实我当初只想每天都看见她,我喜欢看见她。看见她,我心里头就觉得很充实。没有看见她,我就什么事也做不成。我当然想让她当我老婆,可是她没答应。”
  罗俊说:“你现在告诉我她的电话和地址,我要找她。”
  汉玉坤乖乖地把自己公司的地址和瑜姐的电话抄给了罗俊,边抄边小心翼翼地问:“罗总,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罗俊没好气地说:“我们是老乡,在豫州就很熟了。”汉玉坤哦哦了几声。又问:“罗总,你觉得我可以和瑜姐那个那个……”罗俊没好气地说:“你啊,我想起了一句成语:鲜花插在牛粪上。”汉玉坤说:“谁说的,我是个企业家。”罗俊说:“你除了有钱,还有什么。”汉玉坤敛容道:“罗总,你小看我了,我有的东西很多人没有。你想,谁会像我一样对瑜姐好。我是真的对她好。”罗俊说:“你是好色。”汉玉坤说:“不是!”
  这一晚,汉玉坤赖在罗俊家,死乞白赖要他谈瑜姐,罗俊摇摇头说道:“我其实对她了解并不多,我其实和你一样,只是喜欢她。真像你说的,她特别柔。”
  两个男人都陷入了沉思。
  美丽的女人是一个漩涡,这个漩涡可以把不同职业、不同性格、不同年龄的男人紧紧组合在一个同心圆里。罗俊和汉玉坤都爱着赵瑜,却使他们之间产生了一道隔阂。在内心深处,罗俊还接受不了汉玉坤,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冰清玉洁的赵瑜,会落入汉玉坤精心设计泥淖。他说不上汉玉坤到底有什么不好,相反,从实际利益上讲,瑜姐作出了一个很明智的选择。汉玉坤很好,他有钱,有能力,有公司,可以让瑜姐少奋斗几十年。汉玉坤开出的条件,对任何一个美丽的、从事较为低下职业的女人都有吸引力,也的确是让她们在短暂的花季美丽地绽放最好的生态环境。她们应该选择这样的生活,他没有理由干预瑜姐的选择和汉玉坤的出手。
  但是,爱情的价值呢。
  瑜姐是他心目中完美的女神,他罗俊不能看见在爱情——人生最弥足珍贵的爱情上出现瑕疵。罗俊不知道,此时他的心情,与其说是考虑瑜姐的命运,不如说是不忍毁掉自己心中塑造的瑜姐的完美。
  当他得知瑜姐下落后的几天里,他没有去找瑜姐,他不知道自己该跟她说什么。他想起了范以纲,他要跟自己的朋友说说。
  范以纲不在。
  后来,罗俊还是没顾上跟还是要找范以纲说,不久,汉玉坤的工程队完成了工业区的建设任务,准备撤了。知道这时,罗俊才知道,瑜姐还是没有嫁给汉玉坤的意思。罗俊问起时,他一付沮丧得要命的样子。
  “那,下一步,瑜姐该怎么办?她还会在你公司做吗?”
  汉玉坤转过头来,怪怪地看了一眼罗俊,“为什么不在我公司做?这个岗位很适合她。”
  罗俊心里高兴了一点,说:“我是有点担心……”
  汉玉坤撇一下嘴道:“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过了会,他又说道:“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其实我早有思想准备,我想跟她结婚。但是她明确告诉过我,她不会嫁给我。我说,嫁不嫁没关系啦,只要在我公司做,每天让我看得见你就行了。好女人很多,你不是每一个都要去得到。你说是吗。”
  
  【第六章】
  (一)
  银湖宾馆。
  春节一过完,市委全会就要开了,赖本忠率一大帮处长副处长、秘书,躲进这个依山傍水的安静所在,开始为会议起草各类报告、讲话。他们包下了10几间客房,把文件起草者都关进去了,这些房间,没有吩咐服务生不得入内打扫,里面桌上、床上堆满了各种文件、书籍、草稿,那些神情疲惫的干部们一个个眼睛熬得通红,不停地看着文件,写着文件,吃饭睡觉晚饭后的散步都在讨论着、斟词酌句;甚至连打字员也带着打字机住了进来,打字机一天到晚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范以纲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来到了银湖,找张力力了解今年市委全会的精神,因为深圳新一年的工作目标、工作安排基本就会在这个会上定下。张力力的房间里烟雾弥漫,赖本忠和张力力正在谈着什么,一见范以纲,就说:“你来得正好,你来评评,我们正讨论书记的一个讲话呢。你说,影响深圳投资环境最大的问题是乱收费乱摊派和办事效率不高,还是基础设施不配套。”
  范以纲一头雾水,说:“都影响啊,都是大问题。”
  张力力“啧”一声道:“写文章要有个先后,你说把哪一条写在前面?”
  范以纲说:“这我怎么能乱说。谁的讲话,书记的,那看他平时说什么说得多点。”
  张力力扭头看看赖本忠,似问非问地“啊?”一声。赖本忠又吸了一口烟:“书记骂得最多的,当然是乱收费乱摊派、办事效率不高。不过那是对内部说的,这要到会上去,放在第一条,好像分量不够。”
  张力力说:“老大,这个分量还不够啊!”
  “好吧,你们说得有理,就依你吧。”边说,赖本忠边摸摸口袋,没摸出什么,又接着摸。张力力没好气地说:“别摸了。”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不一会又回来了,把两包“三个五”递给了赖本忠。赖本忠的脸上露出了贪婪的笑容,赶紧打开了一包。范以纲跟他们已经和熟悉了,忍不住开起了赖本忠的玩笑:“主任,我看你经常敲诈张处长啊。”赖本忠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而张力力则拼命给他使眼色。赖本忠走后,范以纲不解地问张力力:“我这不是在跟主任开玩笑吗,你朝我使眼色是什么意思。”
  张力力说:“你有所不知,咱们主任啊有个最抠门的太太,每天的烟钱控制得很严,当然不光是烟钱,主任太太什么钱都抠门。所以一到写材料的时候,主任的烟总是不够,我只好到处给他化缘,他自己也不好意思。”
  范以纲笑着说:“不至于吧,太太管丈夫的烟钱,是有这一说,但都是半真半假,出发点也是为了让老公少抽烟,总不至于像这样逼得老公去化缘啊。”
  张力力说:“你这个人永远当不了大干部,主观主义吗。你不知道,赖主任家特别穷,一分钱掰成好几瓣花呢。”
  范以纲说:“怎么说他也是老深圳了,再穷也比你富啊。”
  张力力说:“我给你讲个故事,赖主任的太太买菜从来都是下班后去买人家挑剩下的。有一次,她买青菜,两块钱的青菜她想还价还到一块,结果那个卖菜的说:不要钱,给你。说着,把摊子上剩下的青菜一起拨拉到地下,用棍子打得粉碎,然后说:都给你都给你,你拿走吧。把老人家气得,当场就哭了起来。”
  范以纲像听一个外星人的故事,“怎么会这样?”
  张力力似乎余怒未消。“是啊,第二天我听到这事,也气坏了,马上就拿起电话要找工商局,我的意思是让他们去把那个贩子给我赶走,不管他在哪个市场,见人就给我赶。反了他了。后来还是赖主任给拦下来了。”
  范以纲听得敛容不语。过了会,才说:“你是不是有点夸张,堂堂深圳市委办公厅主任,虽说是个副的,也不至于这么窝囊啊。”
  张力力说:“你有所不知,赖主任以前在内地的时候,在一个矿上工作过,有一次,发生了一件事故,死了几个干部,主任就收养了两个遗孤,都是女孩。现在有一个已经上大学了。你想,就他们两个的工资,要供养三个孩子,深圳的东西又这么贵,他家能不穷吗。说起来,赖主任这个人的确是好人。赖玲刚上大学的时候——赖玲是他收养的大女儿,评助学金,为了评甲等,赖玲想写父亲去世。赖主任知道后,把她一顿好骂,说,谁说你父亲死了,你给我记住,你有爸爸,我就是你爸爸!就这样,赖玲一个月只有10块钱助学金,基本是赖主任供着。”
  范以纲听完,二话没说,马上骑车出去,买了一条三五香烟,放在了赖本忠的房间里。等他回来,他就被张力力抓了差,一起写材料。在写材料期间,范以纲敏感地发现了好几条新闻线索,其中一条暂时还不能公开:深圳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张力力告诉他,深圳可能要在土地改革方面闯一闯禁区,要卖土地。开完会,会有一个大型的调研组,有从中央来的,有省里来的,对这个问题分头进行调研。
  (二)
  踏着春天的节奏,豫州方面一个“改革开放”的重量级人物,坐在开往广州的火车的包厢里,意气风发地向深圳而来。
  这个人的到来,把丁冬的生活完全打乱了。
  本来,丁冬的生活非常美满。春节过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给房东林家露一手绝活、得到了范以纲大记者好评并考证出是宫廷名菜的老鸭汤。
  他骑上摩托车,到蔡屋围老市场转悠了一圈,买了大小两个瓦缸,又买了炮制这道丁家名菜必须的材料。最后,他来到了江南省驻深办原来的供港生猪仓库,现在这是一个专卖出口猪肉的小市场——江南省出口香港的生猪在运输途中受伤后,在深圳口岸被挑拣出来,就地宰杀,卖给当地居民,江南生猪仓就是一个专卖这种伤猪肉的小市场,丁冬在这里买到了木炭和新鲜的排骨。
  丁冬驮着这一大堆东西,一头大汗地回到艇仔村时,阿梅好奇地看着那个大瓦缸,“你歧线(广东话,神经病的意思),家里有很多塑料桶啊。”——深圳老停水,家家户户都备了红红绿绿的塑料桶存水。
  “别站在那,快帮我一把。你懂什么,你肥哥要亲手做一道靓汤,把你喂成个肥婆。”
  “用这个做鱼翅汤?”
  “嘻,鱼翅,龙翅也没我做的靓汤好吃。你等着吧。”
  丁冬把这一大堆东西拿到厨房。丁冬快头大,动作大,一进门就把阿梅一家人都惊动了,林老伯、林太都从房间里出来,看他“做乜?”丁冬也不说话,袖子一卷,围上了阿梅妈妈的围裙,他又胖,还真像个大厨师。林家老少一看这个平日牛皮轰轰的大经理打扮得像个烧饭婆,都笑得眼眯眯的。阿梅更是乐得直不起腰。
  “肥仔啊,我看你不用那么辛苦打工啦,你一看就是做大厨的。做大厨好赚钱耶。”丁冬边干活边愁眉苦脸地叹着气,说道:“谁请得起我啊,香港做鱼翅鲍鱼的厨子都要五万港币一个月,我少了十万块怎么会有身份?十万块没人出得起哦。”
  阿梅嘴一撇,“你就是会吹牛。”
  “这你不懂,有些东西钱可以买到,有些东西你花多少钱多买不到,这种汤就是,这道汤有个名字,叫百里香。知道为什么叫百里香吗?”
  阿梅自作聪明地说:“煲好了以后一百里都闻得到香罗。”
  “错!”丁冬得意地边忙活边回过头朝她挤挤眼睛,接着就信口开河:
  “话说南宋时代,有一个皇太后微服私访下江南。路过我们豫州,我们豫州的知府进贡了很多鸡鸭鱼肉给她。老太后和随从天天大鱼大肉。很快,豫州送的大鱼大肉吃得差不多,而前面的路还很长。厨师没办法啊,只好把老太后吃剩的菜用一个瓦罐装起来,兑上水,座在一个大瓦缸里,大瓦缸里点着炭火,第二天,就让随从吃这些残汤剩菜。谁知道,第二天一揭开盖子,这些闷在瓦缸里的汤水香得熏死人,那些随从从来没尝过这么香的汤,你争我抢,打得头破血流。香味把老太后也熏醒了。老太后一闻,耶!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香啊,老娘还从来没尝过,快快与我取来。结果老太后一喝,就像吃了咱们的榴莲一样,再也不想吃别的东西了。船走了一百里,老太后就喝了一百里这种老鸭汤。这就是著名的百里香的来历。后来,这道秘方传到了我们丁家,我们丁家是传男不传女,现在全国只有我们丁家父子会做。今天就让你们尝尝这道宫廷靓汤。”
  林家的人都知道丁冬在胡说八道,但丁冬绘色绘色,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听得林家一家子如醉如痴。丁冬说完,阿梅竟半天没回到现实,她着急地说:“我不信,秘方怎么会到你们家。”
  丁冬的胖脸上早已为自己添油加醋的故事能取得如此效果兴奋得油光闪闪,想象力也就更加发达,他马上接上去,继续信口开河:
  “你们有所不知,这道靓汤,还有益寿延年的作用啊。老太后,也就是皇帝的妈妈,喝了一百里靓汤,回去的时候,守门的保安就不让她进门了。骂道:哪里来的野丫头,不想活了,竟敢冒充皇太后。说完一巴掌把变成小姑娘的老太后打到了天安门广场上去了。”
  “要死罗,那个保安肯定要被炒掉了。”阿梅已经被丁冬忽悠得信以为真了,好心肠的她忍不住为那个宋朝的“保安”员担心起来。
  “是啊,”丁冬接着说下去,“老太后觉得很没面子啦,马上决定处罚那个保安。她处罚的方式好残忍哦,当天晚上就把自己嫁给了那个保安员,他们就在后宫里过起了幸福的生活,天天喝老鸭汤。”
  “哦——”阿梅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过了会,她又不解地问:“那后来那个秘方是怎么到你们家的?”
  “你好笨哪。那个保安员就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呀。是我祖先啊。”
  林老伯和林太也在听丁冬瞎白话,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把丁冬一阵数落。很快就评价起这道正在施工着的宫廷靓汤来。阿梅的爸爸看出点门道,连连点头,说这汤煲出来肯定原汁原味,阿梅的妈妈则抱怨丁冬放多了盐。阿梅还在傻拉呼噜地品味丁冬的瞎话。“哦,怪不得你这么肥,你是皇帝家的人啊。”
  丁冬把老鸭汤在大瓦缸里安顿好了,洗洗手,对大家说:“现在不要动它了,再等几个钟,保你们个个流口水。”说完真的就摆出大厨师的样子,邀请林家老少,踱着方步出门喝茶去了。等他们喝茶回来,艇仔村被偷了盖子的下水道里都弥漫着林家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不几天,丁冬的美名传遍了艇仔村,虽说艇仔村居民都喝不惯这种北方皇太后喜欢喝的汤,没人来林家拜丁冬为师。但大家都在议论:林家住的那个肥仔好有料,又会做生意,又会做菜煲北方汤。
  就在丁冬在林家地位上升和艇仔村声名鹊起的时候,龚家勇的电话来了。
  (三)
  豫州百货的副总经理龚家勇下榻于深南大道与文锦路交界处的长春大酒店。这是一间新开张的大酒店,北面对着车水马龙的深南大道,南面朝着香港新界鲤鱼山,可以看得见鲤鱼山上港英政府的岗亭上飘着的英国国旗。很多内地来的人,都喜欢以此为背景,照一张相,表示自己到了边境,这边境可不是靠近南方那些发展中国家,而是面朝世界上最富庶的地方——大英帝国统治下的香港。
  丁冬骑上大摩托,不一会就到了长春大酒店。他和龚家勇在深圳和豫州多次喝过酒,彼此很熟。龚家勇也和丁冬一样,有着一副高大的身材,不过他比丁冬要结实得多,皮肤黧黑,小眼睛,大鼻子,厚嘴唇,这种面相,在广东那些懂得点看相的人眼里,是命里有钱的人。龚家勇不但相貌粗犷,而且为人也相当豪爽,因此两人一见面,你一声丁总,我一声龚总,亲亲热热了一番。丁冬才问:“你怎么有空到深圳来视察?”龚家勇说:“我现在是闲人一个,到深圳来玩玩。”丁冬说:“不老实吧,深圳有什么好玩的,你还没玩够吗。有财大家一起发吗。”
  龚家勇把丁冬一把按在沙发上坐定,把茶杯推到丁冬面前,说:“看来丁总在深圳真是锻炼得不错,嗅觉很灵敏啊。我现在已经离开百货大楼了。”
  “哦?”
  龚家勇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丁冬接过来一看,上面印着“豫发(豫州)电子有限公司总经理。”丁冬看了很久,又想了想,实在想不起豫州哪里有家豫发电子有限公司。龚家勇也不说话,只是抽着烟,笑着看着丁冬。末了他说:“别想了,这家公司你不知道的,刚刚成立,我才被抽去组班子搭台子。”丁冬“哦”了一声说:“原来你老兄升官了。”
  龚家勇“嗨”声道:“什么升官啊,也不过就是搞了个正县级。我是赶鸭子上架。这个电子公司呢是咱们豫州第一家中外合资企业,跟你老弟不说假话,其实也不是什么合资公司,不过就是挂了块香港人的牌子,人和钱还是咱们自己的。挂块牌子,作为改革开放的典型,在政策和资金方面好多一点支持而已。向你们深圳学习呀。”
  丁冬脸上露出了羡慕的样子,一点也不夸张地感叹一声:“哇,正县级,那就是县长啊。你年纪轻轻就是县长了。”
  龚家勇满脸放光,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挤挤他的大鼻子,“什么县长,咱们是做生意的,没有钱,什么都是空的。你说是吧。”丁冬说:“哎,你别这样说。你现在是掌握印把子的了,以后,豫州那边我还要多靠你啊。”
  “哪里哪里。”
  两人扯着友情和以后合作的美好前景,不觉时光飞逝,眼看天天渐渐黑了,其实天还没到黑的时候,只不过是透过宾馆的茶色玻璃望出去,天比实际要黑一点,于是又移师到宾馆的酒楼。两人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了下来,龚家勇爽快地:“今天说好啊,是我请客。”丁冬说哪能啊,到深圳……龚家勇说:“你就别给我省钱了,我这是公款吗。”丁冬就不再坚持了。两人又说了点别的,刚谈得入毂,龚家勇的脸上突然严肃起来:“我说丁总,我这次来,是来向你求教的。我们公司是豫州改革开放的窗口,市领导要求我们走一条产供销一条龙的路子。你也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搞点钱,你看从哪入手好?”丁冬笑着说:“龚总你抬举我,我哪能教你啊,做生意你是一本百科全书啊,你脑子里的知识,我百分之一都学不到呢。”龚家勇说:“我跟你认真的。我想先搞一批电器。”丁冬说:“这个主意好啊。你想搞什么?”
  “录像机。”
  丁冬沉吟一下:“这个东西不太好搞,深圳产的不多,进口吧,国家控制得很严。进口整机要到部里去批,很麻烦。”
  龚家勇说:“现在什么都不如录像机好做,做这个来钱来得最快了。我了解了一下,进口零部件,我们自己组装,省里就可以批下来。”
  丁冬想了想说:“好吧,明天请你和我们公司的朱老板见个面,一起吃顿饭。”
  “一言为定。”
  当晚,丁冬就把这个情况向朱家兄弟做了汇报,朱家兄弟都认为这笔生意有得一做,尤其是龚家勇这样有官方背景的公司,今后合作的潜力很大,是一个源源不断的新财源,就好好地表扬了丁冬,并答应明天中午和龚家勇见面。
  (四)
  次日中午,丁冬在建设路上的泮溪酒家订了座,龚家勇和朱育林朱育森准时进了包房。
  龚家勇不是一个人,他还带了公司的公关经理和业务经理,朱家兄弟则带着“丁总”。
  丁冬介绍双方互相认识了,就分宾主坐了下来,双方轻轻地抿着酒,互相让着吃海鲜,互相变着法子吹捧对方的公司发展前途不可限量,又互不相让地拼命贬低自己的公司,说只有在对方的关照下才能好歹混口饭吃。朱家兄弟也都是能吹会拍的主,在这方面,他俩和龚家勇绝对是一个层次上的人。于是,商界那种虚伪的套话全让他们在一个小时之内说完了,整个过程气氛可谓其乐融融。最后,朱育林说:“龚总,恕我要打断一下您的话了。我们广东地方的人,都说喝了酒谈的生意不算数,趁咱们还没喝多,咱们谈谈生意上的事如何?”。龚家勇马上说:“听朱总的,谈生意谈生意。”
  “听丁总说,龚总有意进一批录像机。”
  龚家勇把自己的想法大致说了一下。朱育林说:“这事我们公司可以搞掂。但作为兄弟我想问龚总一声,你们的技术实力如何,进口零部件进来,你们安装能不能达到进口机的要求。”龚家勇哈哈大笑起来,“朱总,你在考我。不能拆得那么碎啊。”他小声地跟朱家勇咬了一会耳朵。朱家勇听了没动声色,说:“那么香港那边我们来联系,这笔生意当然主要是你们做,我们只是做个中间商,赚点中介费。”两人商量妥中介费,尽欢而散。当天晚上,龚家勇回豫州,约好时间在豫州签合同。
  回到公司,朱育林对丁冬说:“这个单不错,赶快做合同。”
  深圳的环球电器贸易集团和豫州的豫发电子有限公司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首次合作。原来,豫发要进口2000台日本名牌的原装丽影牌录像机,为了规避国家的有关政策,采取化整为零、分签合同的手段。为此,必须准备两份合同,一份注明购买日本丽影录像机2000台;另一份为购买丽影录像机其它零部件2000套。总金额为60万美元。合同稿拟定,朱家兄弟马上赶到香港,会见了从事电子贸易的M公司的老板。香港方面搞惦后不久,龚家勇再度飞抵深圳,与朱育林和丁冬进一步完善了方案。接着,朱育林、朱育森和丁冬飞到豫州,拜会豫发公司。这次拜会,龚家勇代表豫发公司签发了一份委托书给环球电器贸易集团,内容为:委托深圳环球电器贸易集团进口日本丽影录像机2000台,金额为60万美元。货款由豫发公司汇入香港M公司帐户;环球公司提供报关文件,豫发公司办理报关手续;豫发公司向环球公司支付8.4%的手续费。朱育林、朱育森和丁冬返回深圳后,很快拟写了两份申请进口2000台录像机零部件的报告,需分领批文办手续的报告。
  之后,环球公司全体出动,广州、深圳来回跑,终于领到了两份进口货物许可证和相关文件。丁冬立马乘飞机再上豫州,将批文、许可证、空白报关单、合同送到了龚家勇的手中。3月5日,豫发公司通知有关银行向香港银行发出信用证。4月2日,龚家勇在深圳见到了香港M公司董事长,双方签订了一份由M公司提供录像机整机日本产地证书和质量证书的补充合同。4月19日,龚家勇收到M公司的有关单证后,在单证收据上附言:“切记,万不可把机子拆得太散,只要拆上下盖即可。”
  到了4月中旬,录像机散件便从香港发货了。丁冬得到了他的提成:两万元。当天,他请专程赶到深圳来接货的龚家勇到一家酒店潇洒了一番,无非是吃喝玩卡拉OK,然后和小姐睡一觉。
  一夜欢愉。
  
  【第七章】
  (一)
  丁冬出事了!
  特区工业区发展公司第三工业区终于胜利完工。
  开张仪式择吉举行。范以纲接到特工发公司的采访邀请函,依时来到了第三工业区。
  几个月没来,昔日凌乱的大工地已经变成了一座崭新小工业城,大门口,插着红红绿绿的旗子,迎风飘扬,门楣上,张挂着一条巨大的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上级领导莅临指导”。进门处摆着一长条桌,桌子后面站了一排身穿旗袍、化妆过火的年轻姑娘,引导来宾登记,并为他们佩戴嘉宾红花。范以纲递上请柬,一个姑娘马上为他戴上了红花,又发给了他一袋资料。范以纲看看,发现袋子里面除了薄薄的几页文件,还有一件衬衫和一条三五香烟。这时,另一个穿黑色公司服的姑娘又递给他一个信封,告诉他,这是他的“误餐费”。
  范以纲这才向工业区内走去。
  一条大路直通工业区内,进得门去,但见三栋淡绿色的工业厂房楼和一座综合楼、一座宿舍楼整齐其排列在道路两侧,楼旁的空地上,种上了具有南国特色的椰树和葵科植物。面朝大门的综合楼前,搭建了一座高有一米的、铺了红地毯的舞台,背景的幕布上也张挂着一幅巨大的横幅,上面写着“特工发第三工业区落成暨中港著名企业入伙仪式”,台上摆放好了讲话台和一排折叠椅,台下,摆放着一大圈花篮,花篮上面都有条幅,表明都是兄弟公司和入伙企业的合作伙伴公司馈赠的贺仪。台两侧的大音箱,正在播放音调铿锵有力的香港歌曲。
  现场气氛喜气洋洋。
  范以纲出门的时候,突如其来地下了一场大雨,现在东边天空还是乌云密布,夹着潮气的清凉风从东边吹来,使得深圳7月天格外凉爽。罗俊身着白色衬衣,头发梳得油亮,在现场忙前忙后,指挥一群民工模样的人在擦拭刚刚被雨打湿了的塑料坐椅。看见范以纲进来,连忙招呼他到前排坐下,并告诉他散会后一定等他。范以纲坐定,发现电台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而且都是见过面的同行,于是一一打过招呼。
  不一会,会场就坐满了,特工发公司董事长苏良和几位副总陪同市有关领导也笑容满面地来到在台上坐定,大会开始了。苏良致词,他拿着讲稿照本宣科,他说,特工发公司广大干部职工和数百名建设者在“三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的鼓舞下,发扬敢闯敢试,奋力拼搏的特区精神,日以继夜,提前完成了第三工业区的建设任务。他还说,第三工业区是深圳目前配套最完善、现代化程度最高的工业区之一,它的建成,对于深圳“按国际规则打篮球”——这是市长喜欢说的一句话,加大招商引资力度,扩大出口,提供了一个新的舞台。他对首批入住工业区的国内和香港企业表示热烈欢迎,希望他们在第三工业区生产顺利。苏良董事长同时表示,今后,第三工业区管理处将竭诚为入住企业提供优质服务,他提高声音说:我们的口号是:我助你发财,你帮我发展!
  台下掌声雷动。
  接着,是入伙企业的代表和市有关领导发言。
  最后,那群在门口掌管登记事宜的旗袍姑娘,捧着一条长长的,结了很多红花的红绸带,列队走到台前,司仪大声宣布:现在,请市领导(其实应该说有关领导,司仪在这里有意提高他们的身份,但把出席会议的市里来的人士吓了一跳)、苏董事长和入伙企业代表为第三工业区落成剪彩。顿时,大门口爆竹齐鸣,台上的领导你谦我让,最后终于按身份次序站好,完成了剪彩。
  各方来宾陆续散去,罗俊送走客人,终于找到了一直呆着楼前树阴下等他的范以纲。他学着广东商人的口吻,一个劲地朝他作揖:“勿好意思。”边说边笑嘻嘻地把范以纲拉进了设在一楼的管理处。他把范以纲带进了一间门上挂有“主任室”的小牌牌的办公室,得意地说:“这是我办公室。”范以纲高兴地说:“哟,当主任了。什么主任啊?”罗俊说:“当然是管理处主任,这个工业区归我管了。”范以纲问:“你都管些什么事?”罗俊说:“物业管理,比如收水电费、搞搞维修,还有厂房招租。比如说,今天这个会,会场就是就我组织布置的。”范以纲说:“这不是你的专业啊。”罗俊说:“什么专业不专业,先搞个位子坐下来吗。你别说,我这一提主任,工资就涨上去了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主任室,范以纲在沙发上坐下来,打量了一眼罗俊的主任室,还有模有样,里面摆着全套崭新的办公家私,还有一盆广东人讨口彩的发财树。范以纲忍不住笑起来,“看来你混得还不错吗。工业区管理处主任,应该是你们公司的中层干部吧,那就是正科级领导干部啦。”罗俊掩饰住自己内心的得意,假装不屑地说:“唉,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受气包的角色,哪能跟你大记者比呀。”范以纲也故作生气地说:“虚伪,你罗主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伪,刚刚还说什么来着……”他学着罗俊的口吻“一提主任,工资就涨上去了了”。罗俊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范以纲看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忍不住开心地大笑起来。
  罗俊突然神秘兮兮地说:“哎,来,带你看样东西。”说着把范以纲拉到综合楼东端的停车场,这里整齐地停着一排摩托车和单车。罗俊径直走到一辆崭新的红色本田摩托前,得意地拍拍车龙头,说:“这车怎么样?”范以纲看着这辆神气的本田,他已经猜到了这应该是新主任的座驾了,于是点点头说:“不错啊,是你座驾吧。”
  罗俊笑得嘴都合不拢:“真没想到,我才到深圳来几天,你看,都有摩托了。这跟丁冬的大摩托差不多吧。咱们四个人再也不用去玩危险动作了。”
  范以纲也陪着他傻笑。他拉了罗俊一把:“好了,别得意了,升官了该请客,走,什么时候给丁冬打个电话,让他一起来。”
  罗俊说:“不用等什么时候了,现在就去给他打。”
  范以纲问:“你知道丁冬这会在哪吗?”
  罗俊说:“他不是有拷机(BB机)吗。”
  两人说着就到了罗俊的主任室,罗俊操起电话就按号码。传呼呼了很久,丁冬就是不回话。罗俊一头雾水:“不对呀,这家伙,一般情况下,我一CALL他他就回话的。”又呼,还是不见回音。范以纲想到了丁冬那一身肥肉,笑了起来,说:“估计这小子还在睡大觉,打个电话给阿梅问问。”
  谁知电话一接通,果然是阿梅接的,对方一听找丁冬,马上警觉地问:“你是谁。……啊,是罗大哥,丁冬不知到哪去了。……有人要抓他。”
  (二)
  丁冬睡得很香,听到自己的BB机响才醒来,一看表,已经是上午10点多了,他看了BB机上的来电,是附近的号码,就拼命睁开迷茫的睡眼,到洗手间用冷水随便抹了一把脸,就到门口阿梅的公用电话亭去回电话。
  是龚家勇,电话里他急不可耐地说:“快快,快帮我找朱总,我们的货出问题了。”
  丁冬一听,吓得睡意全无。他忘了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呐呐地说:“好好好。”放下电话,急忙赶到公司,朱家兄弟都不在。他又连忙急CALL朱育林。过了一会,朱育林回电话了,朱育林一听货出了问题,问道:“出了什么事?”丁冬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忘了问清楚龚家勇了,“啊啊”了半天说不清除。朱育林说:“那就约龚家勇过来公司吧。”龚家勇一脸是灰地找到了环球电器贸易集团,他和这家公司做了这么多单生意,这还是第一次到这个集团的总部。这个惯于在体量巨大的大公司坐办公室的老总已经没有心情去挖苦环球集团原来这么寒碜,一见到朱育林,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拉住朱育林的手,结结巴巴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龚家勇的货物分两批从文锦渡进关时,被海关发现不是录像机零部件而是整机,有走私嫌疑,当即决定予以扣押,等侯海关调查。
  朱育林毛孔悚然。
  末了龚家勇说:“这要一扣押,我的60万美元全完了,我也完了。朱总,你看还有什么办法,你们在深圳熟悉,能不能打点一下海关。”
  朱育林苦笑一声道:“文锦渡我倒是有几个熟人,但都不是像龚总这样说话算数的。而且你这单货案值这么大,不是一般的小案子,谁还敢出这个头。”
  “这这这,朱总,你可不能袖手旁观,这批货可是我们合作的。”
  朱育林正色道:“龚总,话不能这么说。我们给你进口的是散件,是合法的,我可不知道你们搞的是整机。我们有合同在先的。”
  龚家勇急得脸色苍白,他霍地站起来:“朱总,你、你这就不是朋友说话了。你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把亏都让我们吃,这不好吧。我告诉你,我也研究过合同,你们明知是整机而不是散件,还给我们进,也有走私行为,逃不掉的。”
  朱育林其实何尝不知道这事的厉害,但一是半会,他哪里又想得出什么办法圆满解决。他心里有点怪龚家勇:你们好歹也是政府的公司,怎么也会被海关查处。但他知道此时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他低着头想了想,对龚家勇说:“这样,海关这边,我再找朋友看看,能不能找到政策的空白点。你现在赶紧回豫州,通过政府方面和海关说说情。我想文锦渡总是要买地方政府一点面子的。”
  龚家勇呆坐在那里,他知道这几个深圳人已经不可靠了,其实朱育林刚才已经把风吹出来了。看来要保住这批货,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通过组织与海关方面交涉。想到这儿,他的心里豁亮了一点,作为亦官亦商的豫州第一个改革开放的试点公司的总经理,龚家勇知道,海关也好,豫州市政府也好,其实都是属于一个组织,豫州的利益虽说是局部的利益,但归根结底还不是国家利益吗。国家利益分在豫州还是扣在国家,其实都是一回事,肉烂在锅里吗。这个道理放在深圳也应该是行得通的吗。龚家勇越想越有道理,忍不住自己点起头来。他当下决定,马上回豫州,找市领导、找豫州驻深圳办事处,立即与文锦渡海关交涉。
  (三)
  谁知龚家勇忘了今夕何夕,国家正在严打经济领域的走私犯罪行为,豫州方面通过驻深办,带着市政府的文件找到海关,碰了一鼻子灰。海关方面的回答相当明确,越是改革开放,也是要把好国门,严打走私犯罪扰乱经济建设。最后,豫州主管经济和对外贸易的副市长亲自带着打给海关的报告,要求补税、罚款,然后放行被没收的录像机。再次遭到海关拒绝,因为法律不允许以罚代刑。一个多月后,文锦渡海关发出走私案件处分通知书,决定没收全部货物,并罚款人民币150万元。
  录像机事件在豫州引发了喧然大波,江南省委常委、豫州市委书记了解了事情真相后,明确表示,支持深圳文锦渡海关的裁决,绝不能干扰国家打击走私犯罪的大局。不久,龚家勇被逮捕,主管副市长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他作为主管市长,贻误了追回国家损失的机会。本来,豫州方面的银行凭合法的单据付款给香港M公司,录像机被海关查押,港方也有连带责任,只要豫州方面以“单证不符”的合法理由,拒付货款即可,而且此时信用证的有效期已到,自然失效。豫州的损失还以得到一定程度的弥补,但豫州方面没有采取这个措施。
  在逮捕龚家勇的同时,豫州警方同时决定赴深圳抓捕环球集团的涉案人员。
  (四)
  环球电器贸易集团乱成一团,朱育林朱育森开始收拾四处收账准备潜逃,但最后一刻,他们还是想到了丁冬的朋友范以纲。他们听说范以纲是从江南省的日报社来的,在江南方面一定有不少高层次的关系。朱育林决定派丁冬去找范以纲,通过范以纲打听一下豫州方面的情况。
  丁冬接到任务后,很是犹豫。在他心目中,范以纲的学识、文人气质和记者特有的风度,对他总有一种居高凌下的夺人气势。在他心目中,范以纲身上有一种超然的正气,时下为这事去找范以纲,碰一鼻子灰倒在其次,他更担心从此范以纲看不起他,断了这个高层次的朋友。所以接到这个任务,丁冬迟迟捱捱,想着在范以纲面前怎么来开这个口。所以,一个上午,他都没有行动,而是为自己找了借口:范以纲还在上班呢,哪有功夫来听这种事,还是等下班以后,范以纲忙完了,心情舒畅的时候去找他比较好开口。所以他没敢去公司上班,而是带着阿梅到小梅沙玩去了。阿梅已经催了他好几次了,他都一直说忙忙忙,这次正好利用这个机会了却一下阿梅的心愿。
  丁冬骑上他的大摩托,阿梅坐在后面搂着他的腰,大摩托风驰电掣冲出了城,冲上罗(湖)沙(头角)公路,又很快冲上了海滨盘山道。丁冬人胖,开起车来却特别灵活,大摩托在盘山道上左旋右转,有时,丁冬还玩个特技,让车子以很小的倾斜角来个急转弯,吓得阿梅“啊”地尖叫,然后就不停用拳头捣他厚厚的背。
  (五)
  夏日里午后明丽的阳光映照得天空和大海放射出一片刺眼的光芒,碧波万顷的大鹏湾波浪不惊,这天,不是休息日,海边人迹罕见,只有轻涛拍岸时发出一阵阵哗哗的响声,反衬出四周的安静。
  丁冬把摩托车停在一片相思树林里,两人甩掉鞋子,向大海奔跑而去。他们追逐着浪花,又被波涛追逐着跑回沙滩,不一会,两人的裤脚全湿透了。丁冬说:“阿梅,我们游泳吧。”阿梅摇摇头,“我没带游泳衣。”丁冬说:“呀,不是叫你穿比基尼吗。”阿梅说:“你想得美。”丁冬只好说:“那我自己去游啊。”阿梅说:“你去吧,我到树荫下面去等你。”丁冬觉得没劲就说:“算了,我也不游了,等下淹死了没人救。”
  两人就走回树林里,边走阿梅边查看自己的胳膊,说:“又黑了好多,快掉皮了。”
  一回到树林,丁冬就一头倒在沙滩上,阿梅坐在他身边,说:“喂,大歌星,你不唱歌了。”丁冬一激冷坐起来,装模作样地四周看看:“我那些歌迷呢,是不是没等到我都走了。”阿梅冷笑一声道:“你省省吧,有一个人作呕就够了。”
  丁冬取出吉他,边熟练地调着弦边说:“我给你来个触景生情。”说完,他唱起了一首海边的歌: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
  为了温沃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阿梅没想到这个疯话连篇,笨头笨脑的胖子唱起歌来还真的是歌喉婉转,声音柔曼,他唱歌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特别认真的神情,让人感动。而且他的吉他弹得也很好。丁冬唱完后,她由衷地说:“肥仔,看不出来你还真的唱的好好耶。”丁冬说:“那是,我是多才多艺的吗。”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他的三个豫州老乡,就又补充道:“我当年要是考上了大学,我一定是个大才子,我一唱歌,肯定要勾引到很多女大学生。”阿梅抓起一把沙子,不由分说就灌进了丁冬后背的衣服里。丁冬受了刺激,呼地起身,拼命地跳着,抖着身上的沙子。“你谋害我,我掐死你。”说着他作一个掐脖子的动作扑向阿梅,本来想借题发挥,跟阿梅亲热起来。但阿梅灵巧地一闪,躲开了。
  于是两人又规规矩矩地坐下。阿梅看着远处的大海,眼睛里闪烁着憧憬的光芒:“丁冬,等我们老了,就到这里起一栋房子,不是,起两栋,你家一栋,我家一栋,每天就坐在海边,看着海。”
  丁冬大大咧咧地说:“什么呀,就是一栋吗,咱们两口子要两栋房子干么。”
  阿梅“呸”了他一口,嗔笑道:“谁跟你两口子。”
  一说到未来,丁冬顿时无心讲笑,他突然变得愁容满面,他偷偷看一眼阿梅。阿梅还在神往地望着不远处碧波翻滚的大海,眼睛亮亮的,小脸逾发显得俏丽非常。丁冬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问阿梅:“阿梅,要是我不做生意了,成了穷光蛋,你还会不会跟我好。”
  阿梅笑了起来:“我从来也没说要跟你好呀。”
  丁冬急了,他一把拉住阿梅的手。阿梅甩了几下都没甩开。丁冬急切地说:“阿梅,我是跟你说真的,要是我变成了穷光蛋,你跟不跟我好?”
  阿梅满腹疑狐:“你今天怎么了吗?”
  丁冬一脸是灰:“我最近跟豫州做了一单生意,出事了。搞不好,我们公司都要受牵连,我可能也呆不下去了。”他把录像机案跟阿梅说了一通。阿梅脸上突然呈现出一种与她年纪不相称的凝重,“丁冬,要是你真的被炒掉了,你就回来,咱们一起开个小店。深圳这么大,咱们不会走不下去的。”
  丁冬感激地看着阿梅,突然他又沮丧起来:“就怕没那么简单,可能人家还要抓我。”
  阿梅又急了,说:“那你还不躲起来。”
  丁冬说:“要是我躲起来,要躲几年,你会不会等我?”
  阿梅郑重地点点头:“我等你!”
  两个年轻人,在大难临头的时刻,在这美丽的小梅沙海滨,热烈地开始了他们的初吻……
  (六)
  豫州公安在深圳的追捕行动头天就开始了,一群公安便衣悄没声息地从豫州潜到了深圳,在深圳公安的配合下,当天就对环球电器贸易进出口集团进行了的踩点,并跟踪上了朱家兄弟。
  豫州公安在环球集团附近埋伏着。朱家兄弟回到了公司,他们没有动手。眼看就要下班了,再等到丁冬的可能性已经变得很小。事不宜迟,豫州公安的5名便衣警察从埋伏的小屋里一起出动,装作打货的人慢慢地向环球集团靠拢,朱家兄弟还没看清有人进屋,两个警察已经进了里屋,掏出了逮捕令:
  “别动,我们是豫州公安局的,你们被捕了。”
  朱家兄弟面面相觑,束手就擒。
  (七)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丁冬知道该找范以纲办事了。好说歹说,把阿梅哄回了家。自己一个人向深圳日报社方向而去。
  丁冬把阿梅支走,似乎是冥冥之中有一种启示在暗示他这样做,阿梅一个人先回到家,给丁冬逃脱豫州公安的抓捕提供了一个契机。
  回到家里,阿梅就被爸爸劈头盖脸一顿好骂,她没吱声,乖乖地坐在了铺头守摊,正式下班的时候,街上人流如梭,但就是没有人来买衣服,阿梅一个呆呆地坐在那,看着街上的人流,在街对面的冷饮店门口,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他们一人端着一杯冷饮,手里还夹着一根烟,两人不像其他人一样说说笑笑,而是板着脸,一言不发,一副好严肃的样子。开始,阿梅只是眼睛扫过对面的冷饮店的时候看见他们,并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她的眼睛再次扫过冷饮店是,发现他俩在用眼睛瞟着自己。她经常被男人用这种眼睛偷看,就没好气地别过脸去。这次看他俩,她注意到这两个男人穿衣服不像深圳男人那样,把衬衣扎在裤腰里,而是让衬衣的衣襟遮在外面,显得有点邋遢。又过了一会,她再次扫过冷饮店,发现那两个男人还没走。矮个子已经转过身去,在跟高个子讲话。高个子烟抽完了,走到路边的垃圾桶去扔烟头,在把烟头投进垃圾桶时,他的腰弯了一下,腰间露出了一根黑黑的枪管。阿梅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枪!她马上反应过来。她想起了丁冬跟她讲过的话,冷汗刷地就冒了出来。
  这两个人是来抓丁冬的!
  阿梅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类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她马上反应到,应该即时告诉丁冬。
  但就在这一刻,她又犹豫了:也许是她多心了?
  她在摊子上发了一阵呆,末了,她进了屋,去喊妈妈出来,说要出去买点东西。林母唠唠叨叨地出来守摊,阿梅出了门,向街口方向走去。出门的时候,她偷偷瞥了一眼那两个男人。果然,两人看了她一眼,又对视了一下,其中那个矮个子若无其事地晃了一下身子,不前不后地跟了上来。
  这下,阿梅心里有数了。
  她在街口的一家小士多店买了一包话梅,又回到了店里,继续坐在摊子前。高个子果然还在冷饮店门口抽烟,不一会,那个矮个子男人也回来了。
  阿梅这时完全明白了:他们是来抓丁冬的。她得赶紧通知丁冬。她瞥了一眼身边的公用电话,想打,又有点害怕——她也不知道怕什么。犹豫了几分钟,她心里很清楚,事不宜迟,拖下去丁冬就要被抓了。恰在这时,她妈妈在里面跟她讲了几句话,她终于镇定下来,似乎那两个人就在她身边,而她已经找到了一个打电话的借口,就毫不迟疑地拿起了电话,正要拨丁冬的传呼台。这时,她发现电话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急了,“啪啪啪”地按了好几下电话,都没有声音:电话已经被掐断了。阿梅傻了。她连忙大声叫妈妈:“点搞咯,电话坏左?(怎搞的,电话坏了?)”阿梅妈从里屋又摇摆着肥胖的身体出来了,拿起电话听听,没声音,就也像阿梅一样拍拍电话,还是没声音。她嘴里喃喃道:“耶,安安(刚刚)还是好咯。你去叫电话公司来修啊。”
  “好耶。”阿梅大声应了一声。然后她悄声对妈妈说:“等下我到对面的公共电话去打电话,你想办法去隔壁打阿冬的拷机,同他讲,有公安在盯他。”阿梅妈不明就里,但一听公安两字还是立时吓得脸色发白,张大嘴说不出话。阿梅急了:“听到没?公安就在对面。”她小声但很严厉地说。老太太说不出话,只是机械地点点头。阿梅又说:“要快点。”
  阿梅说完,站起身来,大大方方地走到对面的冷饮店,高、矮两个人看了她一眼,马上转过身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们离阿梅只隔着两米左右的距离,阿梅说话的声音他们可以听得一清二楚。阿梅拨通了电信公司的服务电话,这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店,妈妈还在站在那,呆若木鸡不知所措。她急得恨不得对她大叫一声。但她不能。只好咬着牙,心里说,快呀妈,快去呀!可是老太太还是没动。阿梅心凉了。她用普通话有意大声地、机械地回答着电信公司服务小姐的问话,报自家公用电话号码。这时她注意到两个男人虽然站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却背对着她。她灵机一动,悄悄按掉了电话公司的服务电话,在按键上悄没声息地拨通了丁冬的Ca11台号码。
  深圳的Ca11台服务实在是太好了。
  “您好,Ca11台。”阿梅听到Ca11台小姐温柔的声音时,心都快跳出来了,她连忙用广东话说:“急Ca1122368。留言:公安在家。”Ca11台小姐问:“是不是公安局的公安。”阿梅答:“是。”
  鸡毛信送出去了。
  阿梅的声音非常沉着,但语速很快,在这嘈杂的时刻,两个外省人即便听得懂,也很难对她带有深圳当地口音的广东话有所反应。而且阿梅打电话的时机非常好,她开始是在给电信公司服务台打电话,使那两个公安人员放松了警惕,他们没有看到中途阿梅给他们来了个偷梁换柱。他们更想不到,这个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丁冬房东的年轻姑娘发现了他们的身份,而且发现他们就是来抓她的房客的。其实,在他们的意识里,一个普通的房东即便知道他们是来抓房客的,也没有胆子给他通风报信。
  阿梅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打完传呼,她回到自家的店里时,老太太还楞在那,她自己也吓得瘫坐在凳子上,一身一身地冒冷汗。
  (八)
  丁冬接到Ca11台的传呼时,正徘徊在深圳日报宿舍区外面,在盘算怎么跟范以纲说这事。他一看留言什么都明白了。他推出摩托车,拐出上步路,冲上深南大道,向西一溜烟急驰而去。
  丁冬没有从南头出关,而是一直开到了蛇口,在一个小渔村里,找到了一间普通的瓦房,他连人带车一起进了瓦房。晚上10点左右,丁冬和一个渔民打扮的中年人出了瓦房,走到海边,上了一条“大飞”。这种大飞,是走私快艇,马力强大,连海关的缉私艇都追不上。大飞这回当然不是到香港去运洋烟,而是带着丁冬一路向西飞驰……
  丁冬就这样逃离了深圳。
  丁冬从此没有再来找阿梅。
  过了一年,阿梅所居住的艇仔村改造了,这里的小街将拓宽成罗湖区内的主要干道,沿街将建起数栋20多层高的商住楼,昔日的艇仔村很快将成为罗湖商业区一个精品街区,繁华闹市。艇仔村的居民这几年靠贩衣服、卖电器和做其它生意发了财,许多人已经在漂亮的街区里卖了楼,住进了摩天大楼,享受着现代化生活,阿梅的父母这时也到新开发地段买了一套高级公寓,搬了过去,艇仔村很快拆迁,工程队开进来,拉开了艇仔村的改造。这座有着百年历史、承载着深圳“水流柴”们辛酸泪水、艰难岁月和改革开放以后先富起来的幸福生活历史的破旧农村完全从深圳消失了。
  搬家的那天,阿梅一个人躲在丁冬租住过的房间里放声大哭了一场。艇仔村改造时,她又自己偷偷跑过来,看着昔日热闹非凡的艇仔村已修起了宽阔的水泥马路,路边挖了巨大的基坑,基坑边屹立着高耸入云的塔吊,堆放着小山似的建筑材料,无数的建筑工人在扎钢筋、搅拌水泥,机声隆隆,尘土飞扬。她一点也认不出这就是自己住了20多年的艇仔村了。她想:要是肥仔回来了怎么办,他到哪去找艇仔村,到哪去找我阿梅啊。肥仔呀,肥仔,你个坏蛋。阿梅蹲在路边又偷偷地哭了一回。又过了一年,阿梅被父母好说歹说,嫁给了一个比她大5、6岁、一个月能赚3万多港币的香港货柜车司机。出嫁的时候,她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跟着货柜车司机到香港去了。
  阿梅在罗湖口岸过关的时候,深情地回头望了望昔日艇仔村的位置,那里正在盖的高楼有的已经封顶,融入了罗湖的高楼群中。她仿佛看到,丁冬就站在路边,和她一样,呆呆地看着这些高楼,疑疑惑惑地打量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环境……
  是的,她隐隐感觉到,丁冬就在那里,在找艇仔村,在找阿梅,冥冥之中,有一种安排,她和丁冬一定会再见面,在艇仔村,在深圳。
  
  【第八章】
  (一)
  就在丁冬离开深圳后不久,在隆隆的南下列车上,一个俊俏的姑娘正倚在窗口,望着灿烂的阳光下南国旖旎的风光。越来越热的风从敞开着的车窗吹拂着她浓密的黑发,她略显瘦削、白皙的脸完全显露出来。她有着平整光滑的前额,在风中细眯着的眼睛闪着热烈的光亮,但她挺拔细长的鼻梁和略显得有点宽的紧紧抿着的嘴唇,让她有种骄傲的神情,但她微微向下弯着的嘴角挂着掩饰不住的单纯。
  天一亮,列车已经运行在广东境内,她一直坐在这个窗口,望着窗外,望着与江南豫州风景殊异的岭南风光,似期待、似遐想、似兴奋、似感伤。
  (二)
  范以纲接到罗俊邀请他到家里吃晚饭的电话很高兴,以为罗俊又升官了。到了罗俊家,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范以纲以为走错了门,说了声对不起,就要离开,可是再看看门牌,的确是罗俊家。他有点迟疑地问年轻女子:“这不是罗俊家吗?”女子说:“是啊。”
  罗俊在里面听到有动静,叫了声:“是以纲吗?进来呀。”范以纲这才进屋。
  罗俊系着围裙,手里拿个锅铲,已经来到了厅房,他指着那个女子对范以纲说:“认识一下,我妹妹,罗丹。”范以纲和罗丹同时向对方伸出手去握了一下,挺洋气地说声“认识你很高兴”。罗俊又对妹妹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大记者范以纲,你的工作还是人家帮你联系的呐。”范以纲说:“哦,对,你说的就是她呀。”
  范以纲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还在若有所思地喃喃道:“罗丹,罗丹?”
  罗丹边给范以纲倒水边笑着说:“是个外国雕塑大师,名人。”范以纲说:“可也是个男人呀。”罗俊在厨房里接口道:“她本来也是个野小子。”罗丹不满地撒娇道:“去!”大家都笑了。罗丹面朝范以纲说:“外国那个是真的罗丹,我是假的,行了吧。”范以纲说:“我可没这样说。”大家又笑了一回。
  说话间,范以纲偷偷多看了罗丹几眼,发现她虽然长得有点像她哥哥,但眉眼间完全是女性的秀美,脸庞线条柔润,称得上是一个大大方方的美人。而罗丹,也在偷偷观察哥哥这个大记者朋友,他像哥哥一样有着魁梧的身材,肩膀没有哥哥宽,但很结实,握手的时候能感到他的力量。范以纲也像哥哥一样白皙俊朗,眼神里比哥哥多了一些灵动之气,举手投足依然不乏文人的修养和沉稳。罗丹联想起哥哥在内地时的朋友,也大都是高高大大的美男子。她忍不住想笑:看来男人也是惺惺相惜呀。
  罗丹一下子就对范以纲有了一种很亲切的好感。
  这时,罗俊端菜上桌,范以纲不知是问罗俊还是问罗丹,反正没有主语:“刚到深圳?”结果害得罗家兄妹一起回答“上午到的。”罗俊补充说:“不是跟你说过吗,刚毕业,分在江南电视机厂,结果上几天班就不想干了,吵着要到深圳来。哎,我说,那个美港电子厂怎么样?”
  范以纲嗔笑道:“才当了个小主任就官僚了,美港厂都不知道,中美和香港合资的,大厂。”他扭头问罗丹:“你是做什么的?”
  罗丹说:“我是搞工业设计的,就是产品的外形设计。”
  范以纲这回是认认真真地对着罗丹:“你是学美术的吗?”
  罗丹说:“就知道你不懂,工业设计就像建筑设计一样,建筑设计是根据建筑的功能和体量大小进行外观设计,而我们是根据工业产品的功能和客户对产品形象的可能要求进行外观设计。这可是高智慧的工作。”罗俊插嘴说:“我记得江南工学院没有这个专业呀。”“你毕业大概三年吧,就开设了。说实话,江南是很落后,但我们工学院很多专业设置还挺跟得上时代的。我这个专业在特区就很缺乏。”
  两兄妹说话间,范以纲一下子掌握了很多关于罗丹的信息:第一、她的年龄在23岁左右(大学刚毕业);第二、学的是热门新兴专业;第三、是一个有闯劲、很自信的女孩子。想到这里,范以纲不禁有种脸上发烧的感觉: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关心罗俊的妹妹,我是不是爱上她了。
  晚上睡在床上,范以纲总是睡不着,老想着罗丹。完了,他苦笑一声,我可能是在恋爱她了。
  (三)
  当范以纲想到恋爱的时候,他就落后了。在大学的时候,人们都知道,中文系的学生喜欢谈论爱情,但最后都沦落到纸上谈兵的层次,而理科生一首爱情诗也背不出来,但学校的漂亮女生最后全被他们囊括了。
  果然在爱情方面,罗俊这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总是走在范以纲前面,他要去约会了。
  星期天,罗俊早早就醒来了,盥洗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再仔细端详了一番了自己,镜子里的他,是一个朝气蓬勃的25岁的年轻人,挺拔的身材,健美壮实,略显清瘦的脸轮廓俊朗,卧蚕眉下,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高耸的鼻梁和有力的下巴像雕塑一般。他把满头乌黑的头发向上撸了撸,宽阔的额头一道皱纹也看不见。罗俊忍不住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形象欣赏了半天,发现自己到深圳以后,晒黑了不少。于是他抓起毛巾,涂上肥皂,使劲擦自己的脸,擦了半天,没见白一点,只是红了点,反而更黑了。
  他放弃了洗脸增白的努力,开始想正事,琢磨见到倩倩时,第一眼应该是什么样的神情——是微笑、是深沉、是矜持、是爱抚;他的步伐应该是急迫地迎上前去,还是故作迟疑地徘徊良久;他应该是主动伸出手去给她握住,还是等她先伸手,他只小心地抓住她几个可爱的手指头,轻轻地拉一拉,抑或两人的手只是轻轻地碰一碰。还有,更要紧的,第一句话,他该说什么才最得体,“你来了?”老土啊,像个农村小伙子。“吃过了吗?”更不行。“您是苏倩倩小姐吗。”太没创意。“今天的天气真是太好了。”呸,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想到天气,他想起了大学时一个同学的一句要命的诗句,要不,给她来段“文”的,“你就像阳光照亮了我的眼睛。”哈哈哈,他在盥洗室里,忍不住大笑起来——自从他看了姑娘的照片后,他常常无缘无故地想笑。
  他的即将见面的对象苏倩倩是公司人事部陈部长亲自介绍的。那天,陈部长到工业区视察,“顺便”给他看了一张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有着一张俊俏的鹅蛋脸,又细又长的眉毛下,是一双标准的丹凤眼,略微有点偏大的嘴巴含着笑意地弯着。她身材修长,体态丰腴,皮肤洁白,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披肩长发绾在一边,显出十分的妩媚。她站在一棵椰树下,树下是碧绿的草坪,远景处是红黄交融的花丛,那树、那花、那草,使得这个白色裙服姑娘的即便是在照片里,也散发出一股少女的诱人的气息,有一种仙姿绰约的风韵。
  更重要的是,美丽和青春,在这个女孩身上结合得那么完美。他不用问她是谁,不用问她是干什么的,不用问她的出身和人生经历,真正美的仪容,是因为有一颗美的心和美的灵魂,有的女人容貌很美,但或扭曲或恶毒或粗野的心灵会使她们的脸上、尤其是眼睛里呈现出一种邪劲,一种刻薄、一种恶俗,而从这个姑娘亭亭玉立的倩影里,罗俊已经感受到的是一种纯净无瑕、一种让人不由得不动心的仙姿丽质。这个25岁的小伙子的情感之门怦然开启。罗俊是一个有着超越他年纪之上的沉稳的年轻人,但这时也不禁心口乱跳,身体微微发抖。
  罗俊看得有点入迷,又有点走神了——他仿佛见过这个姑娘。
  “我……我觉得这个女孩挺面熟。”
  “嗯,是啊。”陈部长又把照片看了看,“是长得很像,她是苏董的女儿,苏倩倩。”
  “她……”
  “她今年23岁,中专毕业,原来在外贸部门工作,现在自己开了一家服装厂,做出口服装。所以你别看她年轻,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了。”
  “我是说,你给我看她的照片是什么意思?”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看,你们两个年纪相当,苏董对你也很欣赏。我给你看倩倩的照片,还能有什么意思。”
  (四)
  罗丹在外面拍打盥洗室的门:“喂喂,你掉到厕所里去了?”
  罗俊这才醒过神来,他连忙拉开门。
  “我问你,女孩子最喜欢听男人说什么话。”
  罗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没好声气地说:“我给你买颗南非钻石。”
  罗俊愤怒地粗声粗气地说:“我跟你说说正经的。”
  罗丹一把把他从盥洗室的门口推出去,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总的等我上完洗手间吧。”说完“乓”地把门关上了。
  罗俊讨了个没趣,到客厅里坐下,半天不动,想着他的心事。
  突然,罗丹在盥洗室里大叫一声:“有了有了!”门开了,罗丹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对坐在沙发上发呆的哥哥说:
  “你就说:你和我想象的完全一样。”
  “你和我想象的完全一样。嗯,不错。不错不错。你和我想象的完全一样。”罗俊高兴地笑了。他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动人更含蓄的说法了。不过,他马上又虎起脸,“是不是有人对你这么说过?”
  罗丹不满地大声抗议道:“你什么意思?”
  罗俊摆出一副大哥的派头说:“这我就放心了。哎,我该穿什么衣服?”
  罗丹像是第一次见到她哥哥一样地端详了罗俊一阵。“是个问题,不能太正式,太正式了就老土了。也不能太随便,让人家觉得你好像不把她放在眼里。原则是要整洁、大方,合乎自己的身份。”边说她边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有浅灰色条纹的短袖衬衫,一条浅灰色西裤,一双和西裤颜色接近的袜子。罗丹到盥洗室换了出来,摆了姿势让罗丹看。罗丹左看看右看看,还是不满地摇摇头。“精神倒也挺精神,就是感觉你穿衬衫有点假装少年老成。还是太正式。”她又从打工柜里翻出一件白底深红色细条纹的短袖T恤衫,罗俊穿上。罗丹仔细一端详,连声说好。“这件T恤挺衬你。”她总结道。“你先脱下来,我给你熨一熨。”边熨罗俊的衣裤,罗丹边说:“我跟你说啊,女孩子心都很细的,你熨过的衣服她们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约会前你熨下一衣裤,她不会说,但心里会认为你很在乎她。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你说我跟她在一起说些什么好?”
  “关心她罗。比如可以问问她的厂子怎么样。忙不忙。”
  “不行,深圳人最讨厌人家问他的生意情况。坏主意。”
  “那你也得表现你很体贴人家。嗯,这样吧,你干脆就像拉家常一样,问她到深圳几年了,以前在哪。然后就说她以前那个地方好不好玩。哎呀,这样就进入话题了。女孩子嘛,喜欢回忆往事。你就陪她回忆回忆往事,然后自然过渡到你自己。这不就是互相了解了吗。”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你又来了。我不跟你说了。哦,对了,别忘了买束花给她。”
  “哪有花卖?”
  “你们不是在荔枝公园见面吗,那就有卖花的。”
  眼看着时间到了11点,罗丹催罗俊快走,说别让人家姑娘等。罗俊就要出门。罗丹叫住他:“哥,你带了钱没有?”
  “带了。”
  “带了多少?”
  罗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看一眼说“应该有个三几百块吧。”
  罗丹乜了他一眼说:“三几百块钱还意思陪人家大小姐逛公园。你想,大中午的,你得请人家吃顿饭吧。第一次请人家吃饭,你得上一家好一点的酒楼吧。你得买束花吧,一个下午在一起,你得请人家喝饮料吃冰激凌吧,晚上还得打的士送人家回家吧。”
  罗俊一拍前额:“哎呦,我还真没想这么多。我,我的钱……”
  罗丹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两百块钱,摔倒罗俊手里,又打开抽屉,翻出三百块钱,给了哥哥。罗俊眉开眼笑:“真是我的好妹妹,等发了工资就还给你。”
  “快走吧。”罗丹站在门口看着罗俊下楼梯,罗俊走到转角处,罗丹忍不住又说了声:“哥,祝你成功。衷心的。”罗俊超她挥挥拳头,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五)
  就是她了。
  苏倩倩非常准时。他们约好是12点见面,倩倩高挑的身影出现在红荔路和红岭路口的时候,时间是中午11点54分。她的步伐不急不缓,6分钟之内,以她现在的行走速度,正好走到罗俊站着等她的荔枝公园北门口。
  罗俊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个向这边走来的姑娘就是苏倩倩。苏倩倩身高在1.67—1.68米之间,身穿一袭果绿色的套裙,那套衣服一看就是香港产的,上衣短而窄,格外清爽,把苏倩倩的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她健美的小腿非常有节奏、有弹性地带动着穿着半高跟凉鞋的双脚,有力地向他走来,浓密的披肩长发随着她身体步行时微微的起伏而潇洒地飘动,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乌黑的光亮。她目不斜视,昂首而行,使她具有一种职业女性的矜持。她的步态一如她的气质,婀娜多姿。罗俊在她到达北门前大概还有三、四米的地方迎了上去。
  “您是苏小姐吧。”
  “我是苏倩倩。你是罗俊吧。你好。”苏倩倩见到罗俊,莞尔一笑,那笑,在罗俊看来,既有矜持,又不失亲切。苏倩倩先向罗俊伸出手来。罗俊不知怎么突然有点慌,慌乱中,他竟然没去握那只十指纤纤的小手,而是把自己手中的鲜花递了过去。苏倩倩连忙把手中一只硕大的提包挎在肩上,腾出手接过来,小声地说了声谢谢。
  罗俊想对她说声:“你和我想象的完全一样。”他坚信自己的男中音此时说这句话一定极具杀伤力,但他却没说出来。因为倩倩和他想象的不完全一样。倩倩还是那么美,甚至比照片上的还美。她浅浅地化了妆,眉毛描得像一弯新月,大大的丹凤眼没有笑意,在长长的睫毛下亮晶晶的瞳仁却黑得那么深邃,湿润的嘴唇光泽饱满,富有性感。她的皮肤白净细腻,近看时那种真切的质感妙不可言,每一个不可见的毛孔里都散发出成熟少女的芬芳气息。
  倩倩真的很美,不论是她的容貌还是气质。罗俊完全晕了,晕得感觉到比照片上的少女少了点什么。但他还是想打破刚见面的僵局,他还是想说一句“你和我想象的完全一样。”他觉得这句话有点过头,但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话了。恰在此时,倩倩包里发出了“嘀嘀嘀嘀”的响声。倩倩说了句“对不起”,就勾着头从包里翻出一只BB机,看看来电,她连忙对罗俊说声对不起,就到附近一个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去了。罗俊在一旁看见苏倩倩的脸上严肃起来。最后他听见倩倩说了声:
  “我现在在外面有点急事。这样吧,先请他们吃饭,等我回头再去处理。”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讲完电话,倩倩大大方方地对罗俊说。
  “啊?我们先吃饭去吧。”
  “我10点多钟才陪一个客户用过早茶。一点也不饿,你先去吃吧,我等你。”
  “我也差不多。其实也、也没什么胃口。我们先到公园去坐坐也好。”其实这会罗俊已经有点饿了,但倩倩说不吃,他也不好坚持。倩倩看看四周,然后指着公园内靠门不远的一个冷饮店说:“我们还是到这里面坐坐,喝点冷饮。我都热死了。”罗俊赶紧说:“那好那好。”两人走进茶楼。这是一家开在公园内的冷饮店,其实就是在高大的荔枝树阴下面,摆放了一台冰柜和几张塑料桌椅。正好是吃午饭的时分,公园里的人不多,小冷饮店也没什么人,两人找了张靠近树根的的桌子,面对面坐了下来,罗俊拣贵的冷饮——他压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要了两份,然后,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他不敢看倩倩,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支在桌子上的光洁如玉的胳膊。他顿时产生了一种特别尴尬的感觉。
  罗俊自己也说不上这时是让他解脱了还是让他烦,倩倩包里的BB机又“嘀嘀嘀嘀”地响开了。倩倩笑着说了声:“真讨厌。”就又跑到冷饮店去,那里有台公用电话。罗俊见她就有点花容失色的样子。倩倩的声音很小,只有“样品今天一定要送过香港去”这句声音稍大一点,给罗俊听到了。
  罗俊不知怎么的,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你和我想象的完全一样。”这句现在看起来有点违心的话可以不用说了,这可是他妹妹帮他想象了好半天才想到的呀。倩倩打完电话回来坐下,又说了声:“对不起,你看我……”罗俊说:“没什么,你们做生意的人就是忙。”
  “可不是吗。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很糟糕,罗俊一下子又找不到话题了。他知道今天的状态彻底完了,他急得开始冒汗。
  苏倩倩喝了一口冷饮,甩了一下头,把长发甩到脑后,便说:“小罗,咱们这就算认识了。你的情况陈叔叔都跟我说了,今天见到你,我很高兴,你跟陈叔叔介绍的完全一样,(罗俊差点没笑出来,他又想起了那句话:你和我想象的完全一样。)我愿意跟你交朋友。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罗俊懊恼得想打自己一拳,他让倩倩占了主动了。他脸羞得通红,他嗫嗫嚅嚅地小声说:“我、我也是。其实,我也早就想这样说了。”
  “那就好。”倩倩说着,从包里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和Call机号码,咱们保持联系好吗。对了,我再把我家的电话写给你。……给。”
  “我还没印名片,我把我的电话写给你吧。”
  “好的。你等下。”苏倩倩又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电话本,翻开一页,给了罗俊:“写在这吧。”罗俊接过来一看,上面已经写着不少电话号码。他在后面空着一栏里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现在,罗俊成了苏倩倩数不清的客户和朋友中的一个了。
  “这样的,我厂里有点急事,我得赶紧赶回去处理一下。真是对不起,下次请你吃饭。”说着,倩倩站起身来。
  “你有急事赶紧走吧。我有摩托车,我送送你吧。”罗俊机械地说着,其实他一点也不想苏倩倩现在就走。但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说了。倩倩笑着说:“不用,我们厂的小货车已经到了。”
  倩倩风风火火地走了。
  罗俊一个人坐在那发着呆:怎么,第一次约会就这样结束了,整个约会就像一次商务会面。这也太……便捷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苦着脸坐在那久久不动,连肚子饿了都不觉得。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想起该走了。他叫老板买单。掏钱的时候,他摸出了一大沓票子,想起了临行前妹妹张罗着塞钱给他,让他请人家到一家高档酒楼吃一顿。他不禁苦笑一声。
  时间还早,他不想这么早回家,他不知道回去干什么,觉得干什么都没劲,没劲透了。他索性走进荔枝公园深处,漫无目的地游逛着。刚刚建成的荔枝公园地处市中心,又是周末,因此即便是大中午的,在荔枝林深处、在鲜花盛开的湖畔,在清澈的湖面上,依然可见成双成对的年轻人,或手牵着手在悠闲地漫步谈心,或热烈地拥抱着倾诉衷肠。当然也有像罗俊一样的形单影吊的年轻人,但他们手里都拿着本书,坐在石凳上,入神地读着。罗俊再也走不下去了,他在一处阴凉的草坪上躺了下来,头枕着双臂,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头顶的树梢。
  
  【第九章】
  (一)
  罗俊和倩倩两个年轻人都没有想到,他们遭遇的是一场深圳式的爱情。在1987年下半年的时候,香港话早在北方人居多的深圳流行起来,香港人管谈恋爱叫“拍拖”。对这个词,后来罗俊在失去了倩倩以后曾经生动地解释道,所谓拍拖,就是两人见面后伸出手拍一下而不是握住,然后两人的关系就慢慢地拖着了。
  不管罗俊的解释对不对,反正两人见了一次面就开始“拖”了。
  本来,在下一个周末,他们应该再见一次面,但倩倩只给罗俊来了个电话。电话里倩倩告诉罗俊,她的厂子出了问题,就在他们见面的头一天,一封电报从意大利发来,要求退货。
  原来,倩倩的服装加工厂生产的3万件意大利名牌“Juiri”电力纺面料砂洗男装衬衣砂洗不合格,灰度不足,领子起泡。倩倩本以为送到香港供货方再检测一下,可以缓解。没想到的是,周一,意大利客户就从欧洲赶到了香港,把倩倩请到香港。在香港的厂子里,这位年轻的工厂主萨万尼一一展示了合格品的面料、工艺,倩倩这才发现,她们的面料被深圳的供应商偷梁换柱了,而新招的工人也没有很好地按规定程序操作。倩倩一咬牙,说:“这批货不合格,是我们工厂的责任,我无条件退货。”倩倩决定马上赶回深圳。她拖着沉重的步伐下了楼,走出香港厂大门。这时,正好赶上这个厂的工人下班,工人们有说有笑地和她一起往外走。倩倩突然想到自己厂里100多名员工没日没夜地赶这批货的情景。现在,加工这批服装的20多万工缴费没了。100多人的劳动白费了。想到这儿,倩倩楞在厂门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她没想到的是,萨万尼先生就跟在她后面。欧洲人的思维非常简单,他说:“苏,你哭了。你哭了就告诉我,你能干好,对吗?”倩倩没曾想萨万尼竟然还把订单给了她,而且加了两万件,条件是两个月内交货。
  倩倩再也没有时间花前月下了。和罗俊的关系一拖就是两个月,其间,他们通过几次电话,但都没深入地谈两个人的问题。等他们再见面时,倩倩赚了30万,而罗俊则作了一个他人生发生重大转折的决定。
  (二)
  自从在荔枝公园与苏倩倩见过一面,罗俊的心里就再也没有平静。虽然那次见面以不太愉快的分手告终,但倩倩姣好的面容和身姿却深深印在了罗俊的心中。倩倩沉静的风度,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让罗俊一遍又一遍地仔细玩味;她款款向他走来时的步态神情、她见到他时的嫣然一笑,对于罗俊来说,都有着非同寻常的含义。倩倩惊鸿一瞥似地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去,倩倩所说的不多的话语,使她像一只捉摸不定的小兔,而捉摸不定又更使这个少女有了一种神秘。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倩倩一次又一次抱歉地推迟他们再见面的时间,倩倩的神秘,被罗俊因对她思念而产生的种种猜想一次比一次放大了,倩倩在罗俊心中一天比一天更加丰富。倩倩之于罗俊,此时简直就是一个挑战。一种优秀男人在能力、心智、情感上对一个优秀而美丽的女人全面征服的欲望,在罗俊的心里与日俱增,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希望能立刻再见到她。
  可是,除了电话里,他一周还能短暂地听到倩倩的声音外,他始终找不着机会再见到正在全力以赴拼搏那5万件男装衬衫的倩倩。这一日长于百年的等待竟然就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拖下去。就在罗俊的耐心一天天遭受动摇的时候,一个人来到了他的宿舍。
  就在罗俊越来越着急地等待与倩倩见面的时候,一天夜里,有人敲门。他打开门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汉玉坤笑眯眯地出现在他家门口:“哈哈哈,罗总,没想到是我吧。”
  汉玉坤大大方方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罗俊已经给他倒了茶,在他身边坐下。看到汉玉坤,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两人扯了一通相见时难一类的话题,汉玉坤马上转入正题:
  “罗总,你这个大主任最近工作开心不开心啊。”
  罗俊一楞:“怎么会不开心。”
  汉玉坤:“我还以为你闲下来了,会不开心。”
  罗俊还没沉浸在重新见到汉玉坤的高兴劲里,于是开了句玩笑说:“怎么会,当领导了吗。”
  汉玉坤“哧”地笑一声:“罗总,像你这样的人才,当个管理处主任就满足了。”
  罗俊说:“一步一步来。”
  汉玉坤以手拍额,拍了半天:“哎,我一下子想不起来,毛主席那句话怎么说的?对,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这种话从汉玉坤嘴里说出来,罗俊只觉得好笑。汉玉坤又认真地说:“我说你别笑。你这个料仔(广东话:能干的年轻人),干这种抄抄电表水表的事,会有多大出息。你的本事,可以领导一个大公司。”罗俊只当他作为朋友在为自己惋惜,就说:“没什么,集团正在改革,机构正在调整,我想,我先在这个位子上干,总有一天可以找到更适合自己的事干。”他当然没说自己正和董事长的千金在拍拖,其实他内心深处对这事总有点耿耿然,提到这事都觉得底气不足。是啊,对于一个有才华的男人而言,这个身份的确太难堪,他打心眼里不希望别人认为自己是攀龙附凤的钻营之辈。好在汉玉坤并不知道他目前的个人情况,他依然循着自己的思路往下发挥:“罗总,你就没想过自己出来做。”
  罗俊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这茬,感到莫名其妙,他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楞楞地看着汉玉坤。
  汉玉坤说:“现在深圳的年轻人没有不想当老板的。你到深圳也这么长时间了,也该考虑一下了。打皇家工也好,打私人的工也好,都是打工,哪里是个头啊。”
  罗俊见他越说越认真,敛容道:“汉总,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现在不是打工,我有一份正式工作。”
  “工作没有正式不正式的分别,只有好坏。我觉得你现在这份工很不好,对你很不好。你的本事,就是现在给你一个公司做,你也绰绰有余啊。像你,年纪轻轻,当个老总,指挥千军万马,好神气啦。”
  罗俊说:“这总得有个过程吧。”
  “一万年太久,太久啊。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身家有两百万了。我们都要趁着年轻,做点大事。抄电表抄水表,一个打工仔也可以干啦。”
  罗俊说:“汉总,你直接说好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们潮州人特别讲朋友之间互相帮衬,现在有一个机会,咱们可以互相帮衬。”
  “说说看。”
  “我现在已经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现在深圳房地产业形势很好,我还想再要注册一家房地产公司。我现在最头痛的就是没有人,我想请你来做这家公司,就是请你当总经理。”
  罗俊听得入了迷,他心中顿时有了一个朦朦胧胧的亮点在闪动。虽说他目前所供职的特区工业区建设公司其实做的就是房地产业,但在这个行业里做一名领薪水干具体事的职员是一回事,在这个行业里主持一个企业进行开发是另一回事。房地产,那是支撑深圳经济发展的一根金手杖,掌控着一家房地产公司,意味着掌控了巨大的资源、财富,意味着地位和身份,还有与这种资源、财富、地位相当的巨大挑战。他虽说对房地产业的奥秘还不尽了了,但明摆着,一旦他进入这个行业的中枢地位,他将拥有他所期待的一切。这样一个机会这么轻出而易举就摆在自己面前,他不能不动心了。
  汉玉坤见他不说话,又补充道:“我可以给你股份,你也是老板。而且我每月给你开这个数……”他伸出一个大张着的巴掌,“5000。”
  罗俊倒不是为5000块钱工资和股份所着迷,他还陶醉在对房地产公司总经理职位的迷人的前景中,他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有点颤抖地问汉玉坤:“你这家公司有多大。”
  汉玉坤说:“你能做到多大就有多大。”
  罗俊几乎是大叫一声:“好!”但他马上又疑惑起来:“汉总,你在深圳这么多年,有不少合作伙伴,为什么找我?”
  汉玉坤充满热情地看着罗俊说:“老弟啊,开公司不是闹着玩的,不是谁都可以做的呀。”
  事情来得太突然,虽然条件、待遇、前景都非常优越,但毕竟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罗俊最终还是犹豫了,他对汉玉坤说:“你让我再考虑一下好不好。”
  汉玉坤爽快地说:“那当然那当然,有时间。不过,一万年太久。”
  (三)
  送走汉玉坤,罗俊才想起现在他不是自己一个人,他还有一半。他犹豫了:要不要跟倩倩商量一下?
  下了班,罗俊开着摩托车,问了三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倩倩设在南油工业区里的服装厂。这是一间设在一栋标准厂房三楼的服装厂,厂房用墙隔成里外两间,里间是生产区,外间又用玻璃墙隔出一个办公区和一个展示区。
  倩倩走到门口来迎接罗俊,罗俊一见她就说:“没想你的厂离家里这么远。你怎么不到我们工业区租房子?”倩倩笑着说:“这里房租便宜吗,到你那租房子我不赔死了。路不太好走是吧?”边说边把罗俊带到生产区。生产区里一片忙碌,过道和窗户下面都堆满了各种布匹和打了包装的成衣。100多台针车(平缝机)发出哒哒的响声,蒸汽熨衣机前青烟缭绕,工人们都埋头干着自己手中的活。倩倩告诉他,这批货很快就可以交货了,前天萨万尼的代表又来了,对他们的质量表示很满意。她还说,工厂的生产还要再扩大,她准备上一个品牌,这些设备都是目前比较好的设备,但要再上新品牌就不够了,她打算再进一些设备,再租下楼上的一层,招一些工人。说到这里,她又抱怨深圳的工人都是外来工,不稳定,有的刚刚学会手艺就回家结婚生孩子去了,新招来又得从头开始培训,技术缺乏稳定,产品质量很难得到保证,废品率比较高,造成了成本总是居高不下。而这时,倩倩的工厂已经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不禁深深地佩服起倩倩,她那么年轻,还是个女人,却创立了属于自己的工厂,干着自己的事业。罗俊这次来就是来跟倩倩商量自己工作变动的,但看了倩倩的工厂,他都情不自禁地为自己尚存的一点犹豫感到惭愧。
  他俩来到厂长办公室,罗俊看见她的办公桌上放着两份盒饭。倩倩笑着说:“对不起了,我实在没时间陪你到外面吃饭,就跟我一起吃盒饭好吗。”
  罗俊看看桌上的盒饭,又看看倩倩:“你每天都这样过。”
  倩倩说:“这批货催得太紧了,而且我们在做欧洲市场,一定要讲信用。所以大家都忙一点。”
  罗俊动情地说:“倩倩,你别把自己搞得太苦了。”
  倩倩说:“不会啊,干自己喜欢的事,不会苦的。”
  两人就在办公室吃着盒饭,边吃,罗俊边问倩倩:“倩倩,你原来不是在外贸公司,干得好好的,怎么想到出来自己做?”
  倩倩瞪大眼睛说:“不奇怪啊,深圳人都不想一辈子当打工仔打工妹吗。”
  罗俊微微地把头向她探过去了一点,用眼睛鼓励她接着说下去。
  倩倩又说:“我开始在外贸公司,其实我们单位挺好的,福利特别好。但我觉得自己还年轻,总觉得有潜力还没完全发挥出来,我就想自己闯一闯,看看是不是能干成一番自己的事业。所以我一有了自己的业务关系,就辞职了,开了这间服装加工厂。不过我也不会永远只开加工厂,我是做服装的我知道,其实我们的生产能力已经和世界上名牌产品没有太大距离了,只是我们没有自己的品牌,总是帮外国人和香港名牌产品打工,赚一点可怜的加工费。我一定要做自己的品牌,我还年轻,我有时间创出自己的品牌来。”
  倩倩的话很朴实,语气中也听不出任何炫耀的口吻,个中情感成分,甚至还比不上其她女人买了一件可心的衣服。但心中有事的罗俊已经对她肃然起敬了。在这个20多岁的女孩子的关怀的事情中,不是时装打扮、香水脂粉、豪宅名车,而是创业当老板,言语中折射出一种男人般的雄心壮志。罗俊被这种注了自己高情感的精神激动得手心出汗:罗俊啊罗俊,他心里说,你还犹豫什么?他知道,对这样的女人,他的决定已经用不着再跟她商量了,跟她商量这事只会让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姑娘嘲笑为娘娘腔。干吧,罗俊!
  “哎,你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我被你的故事打动了。”
  倩倩笑了起来:“这有什么?”
  这时,他们已经吃完了盒饭,罗俊站起来说:“倩倩,我该走了。”倩倩有点抱歉地说:“你看,你那么老远跑过来我都陪不了你。”罗俊说:“不,今天我特别愉快。”
  倩倩不知道他说这话的心理背景,以为他是见到自己感到愉快,就调皮地说:“真的吗?”
  罗俊认真地点点头。
  (五)
  罗俊还在琢磨怎么拟停薪留职报告或辞职报告的时候,他突然被免去了第三工业区管理处主任职务,调入总公司,受命参加组建工程监理部。到了总公司,苏良亲自找他谈话,罗俊这才知道,苏良有一个很宏伟的想法,目前,特区基础设施建设开始回暖,工程监理业务也开始作为一个新兴的行业,在特区受到了越来越高的重视,工业区发展公司决定组建一个监理部,将来要抢先占领深圳的工程监理市场。
  罗俊很快就失去了在工业区管理处的悠闲的日子,开始紧张的工作。他再次显示出了他的能力,白天,他和人事部陈部长到各个单位调人,打电话、发传真、写信,到清华大学等国内一流的建筑院、系聘请专家,购买有关书籍,然后又开办培训班,他既是培训班的组织者,又是受培训者。这一忙,竟把汉玉坤那边的事耽搁了。到了秋天,汉玉坤又来电话催了,这回,汉玉坤告诉他房地产公司马上就要启动,现在正在办各种手续,到政府机关疏通关系正需要他这样能见世面的人。罗俊看看自己身边的那一群刚刚从各工地和下属单位来到自己身边的年轻人,犹豫起来。他想,他还不能马上走,这时正好也是监理部组建最关键的时刻。他也想到了迄今为止加起来跟他说的话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但分明在时时刻刻关注着自己的不苟言笑的董事长。在离开工业区发展公司前,他得在这家把他领到特区来的公司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于公于私,他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把一件事干到半道的时候的离去。他让汉玉坤再等他几个月,等他把监理部完全运转起来。他把自己的想法很诚恳地对汉玉坤说了。汉玉坤在电话沉吟一下,说:“罗总,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愿不愿过来帮我?”
  罗俊:“我告诉过你,我愿意跟你一起干。”
  汉玉坤说:“那好,我等着你。”
  谁知罗俊答应得太早了点,就在他和汉玉坤通话后的第二天,罗俊就接到一个通知,监理部全体将前往中东某国实地考察国际先进的监理制度和运作方法。得到这个消息,罗俊欣喜若狂,出国前的常识培训一结束,他马上给倩倩打电话,不料倩倩到香港去了。倩倩不在他有点扫兴,便骑上摩托车,来找范以纲。
  一见范以纲,罗俊就没头没脑地问他:“伊拉克怎么样?”
  范以纲自然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说:“什么怎么样?”
  “我是说,伊拉克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范以纲说:“呀哟,你还真把我问住了。高考复习的时候学到过,这么多年,忘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罗俊这才哈哈大笑起来:“我要到伊拉克去了!”
  “去伊拉克?”
  罗俊说:“对,去考察。”他把去伊拉克的来由说了一通。
  范以纲高兴地一拍他的肩膀:“是吧,祝贺你。我想想,伊拉克,好地方啊,那里有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是人类文明的发祥地,现在为止考古所发现最早的文字、法典就出在那。好像车轮也是那里的人发明的。让你这一提起来,我都想去看看了。你真走运,你看一到深圳,你就可以出国了。”
  罗俊大模大样地倒在范以纲的床上,志得意满地长长吐一口气:“你说的这些我们出国培训课上都讲到过,还有一个,对了,蜜枣,伊拉克的蜜枣好吃。”他一边憧憬似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还晃动着两条悬在床架下的脚。范以纲看他那高兴劲,忍不住“哧”了他一声:“没见过世面。你们江南一建公司不是有到伊拉克去做劳务的吗?”
  罗俊一撇嘴:“那算什么?那是在伊拉克打工,我们公司可是在那承包工程,我们是雇佣其他国家的人干活,是二老板。”
  范以纲争辩说:“江南一建好像也有当这个这个,什么?二老板的吧。”
  罗俊摆摆手:“不谈这个了。我找你呀,是想跟你说,过年我回不来了,罗丹交给你了,她一个女孩子,又刚到深圳,你帮我照顾她一下。”
  范以纲说:“没问题,你把我电话给她,让她有事就打我电话。”
  “我说,你也要经常到我那去看看。你不了解丹丹,她是个要强的人,轻易不肯麻烦人家的。”
  范以纲一叠声说:“好好好。”他突然想到罗俊曾经跟他说过想到一家私营企业去当副总经理,于是又问罗俊:“你下海的事黄了是吧。”
  罗俊听了一拍大腿:“哎哟,我一高兴,你看还真把这事给忘了。我得赶紧给汉玉坤说一声,人家还等着我呢。”
  范以纲说:“看你急慌慌的样子,到了国外可别这样,别丢咱中国人的脸。”
  罗俊气急败坏地说:“你说些什么呢。”
  范以纲说:“我是说啊,其实你在这家公司不是挺好的吗,我看你做下去也很有发展前途。”
  罗俊又坐了下来,想了想:“国营公司的机制,你知道,我们的部门主任,应该是正处级吧。我要一下子爬到这个位子……”他想到了倩倩,自然也就想到了董事长。是的,他有可能从国外一回来,就会被任命为副处级的监理部副主任。他完全可以胜任这个职务,他的资历也够了,但他又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倩倩和董事长的影子,内心深处不禁就产生了抵触,有了不情愿的心态。这一切,他不敢对范以纲说,就改口说:“以纲,说真的,其实我这些天也一直在想,我们公司那是深圳的大公司了,像我这样的人,多了,我这个工作,很多人都能胜任。在心里,我还是更看好汉玉坤那边,我对自己创业有一种冲动。”
  范以纲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这种说法非常错误。在国营公司就不叫创业了。我在报社干,就不是创业了?”
  罗俊梗起脖子:“那当然,你毕竟是在一个完善的体制内干着,游戏规则不是你能定的。我和你不同,我喜欢自己说了算。喜欢自己掌握权力,自己承担责任。”
  范以纲说:“你年纪轻轻怎么有这么大的野心。”
  罗俊一拍脑袋,“怎么说起这个了?以纲,你说我该怎么办?是留下来还是去干总经理?”
  范以纲以罗俊的姿势,仰面躺在罗俊刚刚躺过的自己的床上,两眼看着天花板,想了良久,然后斟词酌句地说:“我们来权衡一下利弊啊。留下来呢,你现在势头不错,我想你要拿到这个主任的位子也就是几年功夫,然后,会当上副总经理、甚至总经理。现在国营企业正在改制,很快也就没有什么正处级副处级了,用人还是看本事。但在国营企业,就像说的,人才太多,这个过程还是需要一定的时间。而汉玉坤那边,你一去就肯定是总经理,因为不是总经理你是不会去了,是吧?这样的话,你可以提前最少10年进入决策层。但是,工业区公司树大根深,稳定。而你那个还没开张的小公司,则是汪洋大海里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翻船,把你淹死。”
  罗俊霍地站起来:“范以纲,我最不喜欢听你说这种话。你怎么会一点朝气都没有。”
  “你过分不过分?你不是叫我帮你分析吗。”
  “你的分析没有道理,汉玉坤怎么就是汪洋大海的小船了?你根本不懂现在的房地产市场,我经常研究的,深圳的房地产现在火得不行。做起来,凭着私人企业的灵活性,将来肯定要比很多国营企业搞得大。当然,要超过我们工业区公司短期内是不可能的。”
  范以纲说被他呛了一顿,说不出话来。
  罗俊见状有点不好意思:“以纲,你别生气啊,我是因为有点犹豫,生自己的气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实在还是受不了总经理位子的诱惑,我毕竟当过几天管理处主任吗。你真不知道,自己说话算数的日子,那叫美妙啊。当然罗,还有高薪报酬的诱惑。”范以纲叹口气:“你再论证一下吧,起码再找蔡鸿飞问问。多征求别人的意见,再决定。”罗俊咬着牙说:“没有别人的了。我只听我自己的,当然还有你。”范以纲说:“去给汉玉坤打电话,告诉他,你不出国了,马上到他那去上班。”
  罗俊说:“谁说不出国了,出国是去学习,今后他那也用得上的。要去。”
  (六)
  倩倩在罗俊出国前回来了,她一回深圳,马上就联系了罗俊,约他一起吃顿饭。两人在罗湖的一家大酒店相对而坐。大厅里灯影朦胧,若有若无的轻音乐挠痒痒似地骚动着年轻人的心。铺了厚厚的台布的桌上,摆着鲜花,在他们面前,各摆着一支紫罗兰,和一个用酒杯装着的蜡烛,还有红酒。在烛光中,倩倩俊俏的脸蛋被映得通红,她的眼睛也被烛光照耀得闪闪发亮,那闪亮里,有一种含情脉脉的意味。
  烛光中的倩倩,有一种罗俊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他心里不禁扑通乱跳。
  “倩倩,你最近忙吗?”
  倩倩没有正面回答他,她轻轻地摇摇头说:“早就想跟你一起吃顿饭。一直没有机会,我听我爸爸说,你这一走要去几个月是吧。”
  罗俊说:“是啊,我们是去工作吗。”
  倩倩又说:“真是对不起。罗俊,我实在是太忙了,从来没有陪过你。原来还想春节的时候,请你到我们家去,我妈妈和弟弟要到深圳来,妹妹也放假了,一家人正好团聚一下。”
  罗俊瞪大眼睛说:“你妈妈要到深圳来?她不在深圳吗?”
  倩倩也瞪大了眼睛:“我没跟你说过我妈?”
  罗俊认真地摇摇头:“没有,真的没有。”
  倩倩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你看我……我妈还在东北呢。我妈妈是被我妹妹和弟弟拖的,先是欢欢要高考,我弟弟在那边上中学,担心深圳的教育质量不行,都没敢转过来,后来欢欢考上了,弟弟又上大学了,过不来了,我妈妈只好在东北陪着他了。这些小姐少爷啊。”
  罗俊不无夸张地呼了一口气:“你父母看来分居了不少年呢。”
  倩倩笑着说:“一年一次鹊桥相会。我总跟欢欢和我弟弟说,你们以后要是不孝敬父母,就没良心。”
  这一顿饭,他们吃了很久,谈了很多。这是罗俊和倩倩惟一一次在一起呆了这么长时间。
  不久,罗俊飞巴格达。
  
  【第十章】
  (一)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一年将尽。
  1987年,深圳再次在全国竖起了一杆醒目的大旗。
  12月1日,记者范以纲在深圳会堂目睹了中国历史上“惊心动魄”的一幕:共和国建国以来第一次拍卖土地。
  下午,范以纲早早就来到了深圳会堂。此前,他已经从张力力那里得知了这个事件的不同寻常。张力力说:这简直可以说是一场革命呐。1985年后,深圳开发建设的资金因为大调整出现不继,银行贷款也纷纷到期,政府财政吃紧。进一步开发建设的资金,成了市委市政府的一块心病。有一次,一个港商感慨万千地对市长说:深圳在捧着金饭碗讨饭哪。市长问:此话从何说起?港商指指脚下的地:这都是黄金啊!香港每年拍卖土地,港英政府可以收益几百亿港币啊。
  一句话点醒了市长。
  但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宪法》《土地法》已经明文规定,土地归国家所有,任何人不得买卖、转让土地!铁板钉钉,但是这种捧着金饭碗讨饭的框框必须突破。深圳最早提出这个动议,改革能不能在土地问题上有所突破,自然就选择了深圳。于是,一场买卖土地的大调研在深圳展开了,中央、省都来了专家和领导,但事关重大,所有的调研和理论研讨都在不声不响中进行。终于,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深圳诞生了:土地不能买卖,但土地的使用权没有明确规定不能转让啊。就从这里入手,让深圳试试风向?
  为此,智慧过人的理论家们把它定义为:土地使用权有偿转让。
  1987年12月1日下午的深圳会堂,气氛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范以纲说一进会堂,就发现今天的阵容非同小可,全国的市长来了17个,香港客商来了28个,中央和全国各地的10几家新闻单位来了60多名记者,国家银行的行长来了,让范以纲说没想到的是,主管体制改革的中央政治局委员也神情严肃地端坐主席台。台下发出了悄声议论的“嗡嗡”声,不但没有活跃气氛,这种窃窃私语以其讨论神秘事件的内容反而让空气更加凝重。
  范以纲在记者席上坐定。
  国土局领导介绍了拍卖情况:这块编号H409—4号地块位于风景秀丽的深圳水库畔,面积8588平方米,使用功能:住宅用地,使用年限:50年。
  下午4点,主持人宣布:“拍卖开始!”
  台下犹豫了一下,马上一片牌子在会堂大厅里举起:
  “400万!”
  “410!”
  “450!”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范以纲虽说不用拍照,也不停地回过头留意四面八方那频频举牌的阵势。最后的时刻到了,“520万!”有人报出了这个数字。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主持人问了一句:“520万,还有高的吗?”这时,会场上突然爆出一声:“525万!”
  会场上又出现了骚动,不过这次声音很低,时间也很短。
  “时间到!”主持人的拍卖槌落下了。
  共和国第一次土地拍卖结束。
  晚上,范以纲改完了新闻稿。最后一句话,他写道:我国第一次土地使用权转让拍卖夺标的,是深圳房地产公司。
  是的,时间过得真快,一年已尽,深圳,以土地使用权拍卖这件中国经济体制改革里程碑式的事件,为1987年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也就在这时,范以纲接到了罗丹的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郁闷。
  “罗大哥,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跟你谈一件事。”
  范以纲吓了一跳,他恨不得捶自己的头责备自己:辜负了朋友的托付。罗俊走之前专门交代自己,要照顾他妹妹。可是这么长时间,他忙得把这一切全忘了。
  罗俊刚出国时,范以纲打过一个电话给罗丹,问她有没有什么困难。电话传来的都是罗丹快活而爽朗的笑声:“没事,都是我哥,你们把我当小孩呐。”范以纲说:“那就好那就好。”之后范以纲竟然就再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更不用说去看她了。
  “罗丹你好像有什么不对,到底怎么了,跟我先吹个风行不行。”
  “嗯,还是见面谈吧。你……”
  “我现在就有空,你在那,我过去。要不这样,你过来,到我们报社来吃饭好吗?”
  罗丹来了。
  (二)
  罗丹很忙。
  她所在的美港电子厂的产品品种多,批次多,罗丹所在的设计室每天都在进行新款式的开发设计。罗丹以坚实的专业功底和江南女子的灵秀,很快赢得了工厂的注意。更没想到的是,她设计的LX型微型录放机竟然让远在美国的罗伯特集团高层受到了震荡,副董事长罗伯特先生亲自从美国飞来。
  罗丹没想到赫赫有名的美国罗伯特电子集团的副董事长罗伯特先生这么年轻,罗伯特从香港带来的翻译陈先生介绍说,罗伯特只有30岁,是麻省理工学院的毕业生。罗丹一听,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
  罗伯特有一半苏格兰血统和一半意大利血统,身材高而颀长,皮肤白皙,有着一张略显瘦削的俊朗的脸庞,像地中海一样深邃而蔚蓝的眼睛洋溢着热情的笑意。罗丹感觉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他注视自己的时候,看上去甚至有点含情脉脉。她伸出手来和罗伯特握了一下,在这一握中,她感觉到罗伯特的手有点潮湿,而且很有力。
  罗伯特非常有教养地把头微微向罗丹倾过来,小声地说:“罗,我看了LX录放机的设计,那是非常天才的设计,可以说是完美的工程学和精准的设计,有着东方美学的神韵,比我们工程师设计的要灵巧得多。和你的设计相比,我们原来的设计简直就是一块大砖头。我代表公司衷心地祝贺你。”
  罗丹的英语本来就很好,加上到深圳后由于在这样一家有着美国背景的公司,她又加强了英语听力和口语的训练,所以对罗伯特的话大致都能听懂,没等翻译,她就高兴地说:“这么说,罗伯特先生赞成我的设计,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马上投入生产。”
  罗伯特潇洒地一挥手:“当然,我们当然马上就要投产,难道市场还会等我们很久吗。我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新机型赶快投入生产。不过里面一些机件的布置还要进一步完善。罗,我想,你不会拒绝由你担任总工程师来组织最后的完善。”
  罗丹有点惊讶:“我?你不是从香港和美国带来工程师了吗?”
  罗伯特说:“当然,他们是来协助你的工作的。”
  罗丹说:“你觉得我能胜任吗?”
  罗伯特说:“我对你充满信心。”
  罗丹开心地笑了起来,:“那太好了,我们可以互相学习了。”
  罗伯特非常认真地摆摆手说:“No、No、No,他们是来向你学习的。当然,我希望你们的合作很顺利,在一周内拿出完美的设计来。”
  罗丹立即就成了这个中、美、港三方攻关小组的负责人,开始LX机型的完善设计。厂方专门在技术部腾出了一间大办公室给他们使用,从香港过来的美国和香港的技术人员在办公室装上了电脑。以前,她上大学时,听说过电脑设计,但这还是第一次领教了现代化的设计程序带来的便利,和在纸上画图不同,她感觉在电脑上完成设计简直就像游戏,轻点鼠标和按键,微型收录机里的各个零件和机壳就能完成一次次组合,不合理,鼠标轻轻一扫,就删除了,再轻轻一移鼠标,一个新的组合就完成了。整个过程充满了创造与游戏结合的乐趣。罗丹凭着自己的聪明和对电脑设计的新鲜感觉,很快学会了其实非常复杂的电脑设计程序。
  LX机型的完善设计工作在紧张地进行着,罗丹再一次体现了她中国女工程技术人员忘我工作、奋力拼搏的干劲,每天,她几乎一上班就泡在办公室不出来,一直到晚上,有时,连饭都让人送到办公室来吃。
  (三)
  罗伯特专程到中国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启用罗丹。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罗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但在这个充满了意大利式浪漫情怀和苏格兰严谨细心、工程技术专家出身的年轻美国人心目中,在他到中国来之前,在见到罗丹之前,他就能想象得出,能有着这样艺术气质的女人,一定有一颗灵秀的心和美丽的外貌。只是,他没想到罗丹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简直超出了他的想象。所以,当他见到罗丹后,他更坚定了自己的一个念头。
  在罗伯特到中国后的第三天,合作方高层的工作会议上,罗伯特郑重地向三方高层提出:让罗丹出任设计室主任。提议一出,出现了一阵令人难堪的冷场。坐在中方厂长余鸣旁边的罗伯特见大家都不作声,有点惊讶:“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难道这是很难决定的事吗?”余鸣下意识地用手撸一撸有点发白的头发,习惯性地清清嗓子,转头对着罗伯特说:“罗伯特先生,你可能不了解中国的情况,罗丹还没到提拔的时间。”罗伯特听完翻译,耸耸肩说:“时间,还需要什么时间,罗丹是一个天才的设计师,她的天才完全可以领导一个设计室。”余鸣笑了笑说:“罗伯特先生,我们有很多天才的工程师和设计师,他们不可能一进工厂就当主任,我们需要一定的时间,让他们更成熟,才能走上领导岗位。我们使用干部,把一个技术人员提拔到领导岗位,有一个考验过程。”
  罗伯特不懂得中国的“考验”两个字的深刻而复杂的含义,他把这个词单纯地理解成了“考试”。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罗已经经过了我们的考试,她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好的设计室主任。”
  余鸣笑得更欢了,他说:“罗伯特先生,这是我们的干部政策,是不能改变的。我们现在的设计室主任是一名老资格的工程师,是经过组织研究,按程序任命的,我们不能换掉他。”
  罗伯特说:“可是他什么也没干。”
  余鸣愀然作色道:“他为我们的现代化建设工作了20多年,怎么能说什么也没干。20多年啊,罗伯特先生,他给人民的贡献很大。”
  罗伯特让他一席话说得不知怎么回答是好,他有点呆呆地坐在那,看看余鸣,又看看大家,脸涨得通红。最后,他说:“罗可以成为我们美方的技术代表。”余鸣再次笑了,他心里有点责怪这个老美什么也不懂。他忍不住像长辈一样,伸出一只手拍拍这个比自己小了20岁的罗伯特,“罗丹是我们的一名国家干部,她不能成为外国合作方的代表。”罗伯特的苏格兰血统这时在发酵,他固执地说:“那么,她能不能不当你们的干部,比如说,辞职,当我们美国公司的干部。”余鸣严肃地说:“不行,党和人民培养了她这么多年,她有义务为党和人民工作。”罗伯特坚持说:“可不管属于谁,罗还是在美港电子厂服务,这个厂也有你们中国的股份,她其实还是为你们工作。”
  这时,港方的代表包括中方的党委书记都开始议论起来,大家看似小声,其实也是把话说给余鸣听。大家的意思无非是说特区早就实行人才自由流动,干部在厂里由一方流动到另一方应该是允许的,要不就没法解释罗丹从豫州流动到深圳的美港电子厂的合理性。
  罗伯特听着翻译,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对余鸣说:“余厂长,我看这是合理的。我们需要罗丹。”余鸣听着,想了想,末了不无担忧地说:“如果罗丹作为美国公司的代表,那她的干部身份就没有了,她就变成了一名完完全全的资本家的雇员了,她就不能再享受我们的公费医疗、粮油食品供应指标也没有了。还有,将来你们万一不要她了,她就彻底失业了。”罗伯特说:“这应该不是问题。我们公司的雇员有着世界上最好的福利,我们美国还有丰富的粮食。罗是个天才,她是不会失业的。”余鸣“这个、这个”了一阵,郑重地问罗伯特:“你们那么需要她吗?”罗伯特点点头,郑重地说:“是的,我们非常需要她。”余鸣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知道把罗丹放在一个重要的位子上,对我方的事业也是有好处的,只是我们的干部政策还没这个先例。这样做,也是一种尝试吧。这样,我找她谈谈,如果她没有意见,我同意。”
  罗伯特高兴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领导人。”
  (四)
  谁知罗丹拒绝了这个提议。听完余鸣的话,她说:“这不是假洋鬼子了吗。再说,我不能没有干部编制去当什么雇员呀。”余鸣习惯性地撸撸头发,说道:“小罗啊,有些话也许不该是我这种身份的人可以说的。站在我的角度,你这种态度是非常可贵的。但是站在年轻人的角度和你的实际工作能力的角度,你也许应该有一个更大的发展平台。”
  罗丹不解地看着这个平素在她看来有点古板的中方领导。
  余鸣继续说:“我们讲点别的吧。我想跟你吹吹牛,我还从来没跟人家吹过我的过去呢。你别看我现在是一个糟老头(罗丹笑着摇摇头说:哪里呀。)当年我可是哈工大的高材生,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担当了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一种特殊电子部件的设计了。在我们那个时代,像我这么年轻就承担这样的重任的也很多。但这是特殊年代特殊事业造就了我的成绩。现在,我这大半生值得骄傲的,只有这一段经历。我个人一直鼓励有能力的年轻人趁着年轻,早一点担当重任,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我个人还是希望你能趁着年轻,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
  罗丹对余鸣的话半解不解,她小声说道:“可我是个干部。”
  余鸣说:“说到干部这个身份和地位的问题。我也一直在想,它还是不是一个事。其实,你看啊,深圳现在一切都在试验,包括用人制度也在发生很大的变化,很多过去看来不可逾越的规定现在都成了束缚年轻人发展的条条框框了。深圳这些年发展说明了一个问题,身份和地位都应该由个人的作为来决定,有作为就有地位,有身份;相反,没有作为,他原来拥有的身份和地位也迟早是要失去的。当然,我说这些只是随便跟你聊天,不是工作谈话。罗伯特那,你不愿去,我支持,你去,我也支持。”
  “余厂长,我真的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到外国公司去工作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余鸣笑了:“小罗,你可能刚才内地过来,有点不适应。”
  罗丹一脸迷惑的神色,最后她摇摇头:“我现在还是不考虑,先把LX机做出来。”
  (五)
  罗伯特从余鸣打给他的电话里听到罗丹的这个回答,蓝眼睛半天转不过来。他喃喃道:“她疯了,她疯了,她一定是疯了。这么好的机会,她不知道她今后可以到美国去,到美国去呀!这个世界还有比美国更有吸引力的地方吗,除了天堂,就是美国。”
  这个性情直率的美国佬坚定地认为是余鸣从中作梗,他决定亲自去找罗丹谈谈,他打电话给罗丹,要她晚上到他住的宾馆来谈谈。罗丹说:“如果是要我去美国公司的话,我就不谈了,我太忙了。”罗伯特说:“我说的是晚上,我们可以一起用晚餐。”罗丹说:“可是我晚上要工作。”罗伯特说:“outofyourmind(你疯了),那是你的休息时间。”罗丹说:“我工作没做完是没有休息时间的。”罗伯特说:“你会让我犯法的。”他还是叫司机开上车,带着陈翻译赶回了工厂,把罗丹拉了出来。
  罗伯特、罗丹和陈翻译三个人在上海宾馆的酒家里坐了下来。在等上菜的时候,罗伯特蔚蓝色的眼睛里充满同情地盯着罗丹看,久久都没说话。罗丹让他盯得好不自在。她小心地问:“罗伯特先生,难道我有什么问题吗。”
  罗伯特说:“罗,难道你没有晚礼服吗?”
  “我?”罗丹张开双臂看看,这才发现自己的穿着和这里的气氛很不协调,罗伯特和翻译都穿着非常正式的西装,在华丽的宾馆酒楼里显得文质彬彬。而自己,却穿着一身又肥又大的蓝色厂服。她抱歉地冲罗伯特笑笑,“对不起,罗伯特先生,我刚从设计室出来。我在工作。”
  罗伯特小声嘟囔了一声什么,然后就有点着急地说:“我们不说这个了。罗,你不要听余厂长的,你要听我的,我们会给你很高的工资,会给你很好的保障,你不会失业的。你的干部,只能给你提供很低的生活水平,而在美国,你会成为富人。”罗丹说:“罗伯特先生,你不了解我们中国人。我在读大学的时候,我们的口号就是‘为祖国辛勤工作40年’,我连4年还没为我的祖国工作呢。”罗伯特耸耸肩,说:“忘了你的口号吧。你的天才会使你在美国成为富翁,你可以再回来你的祖国投资,这样的话,比你为祖国工作400年的价值还大。就像我一样,我为你的祖国做的贡献,比你还大。你不这么认为吗。”
  罗丹让他一席话说得不知如何作答,她微笑着看着罗伯特的蓝眼睛,不置可否。
  罗伯特也盯着罗丹,他不再像刚刚那么激动,轻声说:“罗,你说话。”
  罗丹沉吟一下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真的。我在中国也可以成功,我们的工厂以后一定会是世界最好的工厂。”
  罗伯特听完翻译马上说:“不,我的公司已经是世界最好的了。而你,也是世界最好的。你应该到最好的地方去,必须在你很年轻,就像现在这样的时候就去。”
  罗丹感觉有点受到刺激,她知道美国的罗伯特父子公司一家公司的营业额比整个深圳市的工业产值还大,在这点上,她没法反驳这个骄傲的美国人,没法为自己不到美国公司去工作找到理由,过去她所受到的传统的教育在这个美国人提供的理由面前显得非常伟大,但也很苍白和虚幻。相对于机构的行为,比如像罗伯特这样的投资行为,她个人的力量对祖国——这个她觉得无限神圣的崇拜而言,实在是太渺小了。
  “可是,可是我还是应该为我的国家服务。”
  “你别忘了,你的国家,中国,是世界的,深圳也是世界的,我的国家、美国也是世界的。我的公司也是世界的,我的公司在全世界有好几百亿美元的投资。我们都是世界的一员。”
  “你知道吗,你在颠覆我所受的教育。”
  “不,只要你的视野再打开一点,你就会发现,你是一个世界人。你看,你们深圳街上跑的车是日本的,电器也大部分是日本的,建筑是在香港的欧洲、美国和日本的建筑师设计的,用的材料许多也是我们美国、意大利、法国、日本、新加坡和香港的,你们吃的大米是泰国的,海产品是澳洲和东南亚的。再说说我们的工厂,是美国和中国香港合资的。而全世界,包括我们美国,也有很多人也在享用中国的产品。世界在为中国服务,中国也在为世界服务。这就是今天的世界。”
  “可你想过没有,我这个人是中国的,我必须无条件地爱我的祖国!我要用我的方式去爱我的祖国。”
  “我爱美国,就像你爱中国一样,但这并没有妨碍我到香港、到中国来投资。罗,我想你会好好考虑我的提议。”
  (六)
  “这两兄妹怎么了?一个被下海折腾得坐立不安,一个因为去不去外企困惑。”这是范以纲说心里在说的话,面对只见过两次面的罗丹,他可没说,这不礼貌。他和罗丹坐在市委食堂里,听完罗丹的述说,他呆呆地看着罗丹。
  罗丹有点着急地看着眉头紧锁的范以纲,“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哥说他有什么事就找你商量,说你是小诸葛,怎么你不给我出主意。”
  范以纲说:“我正在思考。其实你的问题比你哥简单多了,他是个男人,到深圳也两年了,他在社会上已经混了这么些年,到深圳后,又走到了一定的高度。因此,他存在一个向上走还是向下走的问题。一路向上固然很好,他的野心本来很大吗。但是,如果失败了,或走下坡路了,对他的打击就很大。所以他的人生道路选择,要慎而又慎。你不同,你是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现在不管你往什么地方走,都是向上走,最不理想的情况也不过是原地踏步。不管在国企还是在外企,你都是这个情况。你说呢?”
  罗丹眨眨眼,说:“你说话的水平真的比我们余厂长还高。听你的意思,好像你是赞成我去了。”
  范以纲说:“我可没说赞成你去哪,主意要自己拿,我跟你哥那么熟,都不帮他拿什么主意。”
  “你太狡猾了,我找你可是让你帮我拿主意的。”
  罗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一点撒娇的味道了。范以纲终于一脸痛苦状地摇着头说:“好吧,我就冒一次当哥哥的险了。我赞成你去。”
  “理由呢?我就是说服不了我自己。”
  “不管你在国企还是在外企,本质上都在为深圳的改革开放工作,这条大原则是不变的。否则我们引进外资干什么,深圳那么多优秀年轻人到外企去工作,政府还鼓励,为什么?道理就在这。转为外企的员工,你的才华能发挥得更好,为什么不发挥出来。从你个人来说,收入也多了,也是好事。我们要为理想而奋斗,但在为理想奋斗的同时,多赚些钱,也没什么不对啊。”
  “可我总觉得到了罗伯特那里,就是帮罗伯特赚中国人的钱,感觉挺别扭的。有点假洋鬼子的意思。”
  范以纲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个小孩子。你以为罗伯特是白求恩?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就是来支援中国的改革开放的。不对,当然不能说他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他本质上还是一个商人,他来中国就是赚钱来的。但我们还是欢迎啊,他赚了钱,我们也赚到了发展。这就叫开放。”
  罗丹释然了许多,脸上的笑靥显得格外灿烂。她端起一杯茶,“范大哥。谢谢你,你的水平比我哥,不,比我们余厂长高多了。”
  
  【第十一章】
  (一)
  深圳的春天紧接着秋天,在江南春寒料峭、万木凋零的时节,一天,范以纲下班回宿舍时,发现市委后面那条路旁,紫荆花悄然开放了,红一朵、粉一朵,煞是可爱。他不知为什么,眼泪突然流了出来,深圳的春天已经到来了。
  春天来了!
  在这个春天,范以纲和罗丹相爱了。
  (二)
  “罗丹,快要过年了,你什么时候放假?”
  “快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我不打算回家呀,我刚来呢。”
  “那,那不行,你哥交代我要带你回家。”
  “范大哥,你回去吧,我又不是小孩,不用过春节的。”
  “不行,罗丹,深圳的春节太闷了,大家都回家了。”
  “美国那边没有春节,春节我要加班。”
  “这……”
  范以纲语塞。放下电话,他一个人在办公桌前坐了半天,离开豫州两年了,他真的有点想家了,可是罗丹不走,让他很为难。一种责任感在压迫着他,其实,即便罗俊没有交代他带好罗丹,他也不能在这时离开她,毕竟她一个女孩子只身一人在深圳,无依无靠。他想说服罗丹,但又不找不到理由,相反,罗丹的理由倒很充分。最后他自言自语地说:“罢罢罢,我就当一回白马王子吧。”于是他先打了个电话给蔡鸿飞,问他回不回,蔡鸿飞说要回,因为今年过年晚,寒假挺长的。他还想去江南师大看看老师,顺便咨询点问题。蔡鸿飞问他回不回家时,范以纲无缘故地支支吾吾道:“我要看工作安排得过不过来,你知道,我们越是过年过节越忙。”放下蔡鸿飞,他才又给罗丹打电话:
  “我也不走了。”
  “你是要陪我是吧,不用了,范大哥,你回去吧。”
  范以纲不容她说完就说:“行了,就这么定吧。”
  范以纲计划年三十就和罗丹一起过了,在外面找餐馆是奢望了,还是到罗俊家去,自己做点什么吧。这时,他不禁想起了丁冬,想起了“百里香”,想起了去年他们四个人和那群打工仔打工妹那个有点感伤、但又很热烈的春节。他特别想丁冬,要是丁冬在,拿绳子绑也要把他绑在深圳过这个年。“怪了,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不想我爸妈,想丁冬干么呢。”他苦笑一声,“丁冬啊,你这个家伙,深圳多好啊。”
  范以纲又留在了深圳过年,可把深圳日报的老总方重乐坏了。老头子把他叫到办公室来,笑眯眯地看着他,看得范以纲直发傻。“方总,您这是……”
  方重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告诉两个跟你有关的消息。第一,年三十,市长要跟留在深圳的青工代表一起过年吃饺子。不用说了,这肯定是你的事了。稿子要写漂亮点,写出人情味。”
  范以纲痛苦地“哇”了一声。
  方重板起脸:“不许叫苦!这是好事吗,你去采访,不也成了青工代表了吗?我还有第二件好事呐。”
  范以纲调皮地打断他:“我知道了,肯定大年初一,市长要去……”
  方重一拍桌子:“是有这么回事,市长要去机场码头车站视察。但是初二咱不出报,我请示一下,就不派文字记者去了。”方重说话已经走到了范以纲身边,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你小子,告诉你,编委会给你封了一个大大的红包,让你过一个开心的春节。我们经过研究,让你当政文部副主任。”
  范以纲这回真傻了,接着不合时宜地跳了起来。真正的副处级啊!罗俊又是当科级主任,又是出国,范以纲还真有点灰溜溜的,现在,他可是正儿八经的副处级了。等罗俊回来,好好在他面前炫耀炫耀。
  方重一点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依然板着脸说:“刚刚定的,你先别到处乱说,春节后宣布。”
  范以纲出了总编办公室,马上又去给罗丹打电话,告诉她,他三十晚上有重要采访任务,不能过去陪她。他没忘记问她自己有什么安排。罗丹说:“不用我安排,我们厂的外籍人士有PARTY,我还想叫你来参加的。”范以纲放心了。
  (三)
  1988年除夕之夜,深圳。
  市长在刚落成的国贸大厦旋厅邀请100名留深过年的青工与起吃饺子,范以纲陪同采访,然后急急赶回报社写稿。
  罗湖到处都亮着灯,虽然街上没有多少人,但亮堂堂的感觉让人精神振奋了不少。
  在老屋村,当地居民开始围坐一起,吃年饭,看春节联欢晚会。
  上步工业区这边,还是到处黑漆漆的,只有不多的几家工厂门口亮着灯。美港电子厂来了不少“鬼佬”——这个叫法是从蛇口工业区叫开的,外国人听了翻译后,认为这是中国人对他们一种很亲热的称呼,是一种认同的表示,欣然接受,俱乐部里灯火通明。
  罗丹在厂俱乐部参加完外籍人士春节PARTY,一看表,才晚上8点多钟。她想起了第二代LX机型的改良设计年后就要投产,就赶回办公室,打开了电脑,开始工作。俱乐部那边鬼佬们喝了不少酒,舞兴正酣,没人注意到设计室的灯亮了,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工程师正在埋头工作。
  远处传来了密集的爆竹声,天空中升起了灿若星海的焰火。罗丹一激冷,电脑上显示出现在是2月22日0点,1988年的春天到来了。罗丹快步走到窗户前,一把推开窗户,和着爆竹焰火硝烟味的喜气洋洋的空气扑面而来。罗丹开心地笑了,这是她在深圳过的第一个春节。范以纲说深圳的春节不好玩,可她觉得这个春节过得很好,很有意义。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了。
  上步工业小区到处是正在施工的厂房和已经开工的工厂,就是没有灯红酒绿的商业服务网点,从美港电子厂到笋岗她哥哥的住处,也就是今天的燕南路一带,有一段路刚刚建好,还没装路灯,路边待建地,围墙连着围墙,平时,还有几家小士多店虽然门庭冷落,但昏黄的灯光照在路上,给人一丝温暖。罗丹习惯性地又从这里走过。一走过来,她才发现错了。今天晚上,悄无一人,只有不知什么地方突然有一头野猫猛地叫唤一声,罗丹吓得心悸了好一阵。再往前走,不远处的一栋大厦刚刚施工到一半就停在那,在夜色中露出一付峥嵘的模样。罗丹第一次骑着自行车走这么黑的路,渐渐地,她紧张得连呼吸似乎都停顿了。就在这时,一只硕大的爬行动物“嗖”地从她面前窜过,吓得她“啊”地惊叫一声。那一声,在这寂静的城市工业区的上空回响了似乎很久,再一次把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她全身颤抖着骑着车没命地逃,边逃边想起,那不过是一只老鼠,可她天生就怕老鼠。回到哥哥的家里,她还没缓过劲来,身体一个劲地发抖。
  她走到楼下,看到的是一片漆黑,所有的窗户都是黑的。四周没有一点声音。无边的寂寥比黑暗更可怕地笼罩住了她,说不清是委屈、是害怕、是寂寞,她放大胆子来到了后面的第三工业区,在管理处找到了一部电话,拨通了范以纲办公室。她记得范以纲说过,他今天晚上要在办公室写稿子。果然,电话刚响两声,就有人接电话了,真的是范以纲。
  “喂,你好。”
  一听到范以纲的声音,这是她在深圳惟一的亲人了,罗丹莫名其妙地鼻子一酸,“哇”地大哭起来,把值班的保安员吓了一大跳。“小姐,你没事吧?”她马上反应出自己失态了。因为一听到范以纲的声音,她察觉到自己给范以纲打电话诉苦的行为很是莫名其妙,她赶紧捂住了话筒。
  更是吓了一大跳的当然还是范以纲。“喂喂喂,是罗丹吗?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你在哪,我马上过去!”
  “我……没什么了。没了,我已经回家了。我、我是刚才回家的时候,走了一条很黑的路,一只老鼠吓了我一跳。”
  “你在那等着,我马上到。”
  罗丹急得大叫道:“你来干什么?”那边的电话已经传出了“嘟嘟”声。罗丹只好回来,傻傻地站在门口等着范以纲。
  放下电话,范以纲马上下楼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冲上上步路,照着笋岗地方飞快地骑去。不一会,他就看见一个黑影孤零零地站在罗俊住宿楼下。范以纲偏身下车,推着车来到罗丹面前。
  “怎么啦你?”
  罗丹又想哭了,她赶紧抿住嘴,使劲摇摇低着的头。
  范以纲着急地说:“你没事吧。”
  “没事了,没事了,好多了,听到你的电话就没事了。”
  “你吓死我了。”范以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补充一句道:“是不是想家了?”
  罗丹点点头,不好意思地说:“有一点。”
  “哼,我说什么来着?不信。哎,对了,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有一个设计,挺急的,我加班加晚了。我没想到那条路那么黑,平时挺好的。今天一个人也没有,真把我吓得够戗。现在没事了,谢谢你来看我。你真的比我哥好多了。”
  “你先别夸我。你这几天就不能不加班吗?在家看看电视,我明天没事了,带你到处玩玩。”
  罗丹说:“事儿挺急的,白天不怕的。这样吧,我晚上不加班。”
  范以纲说:“那也好。”
  罗丹这才发现两人站在黑影里,就说:“范大哥,你要不要上去坐一下。”范以纲下意识地看看表——当然什么也没看清,说“算了,太晚了,你早点睡,睡一觉就彻底没事了。”
  罗丹挺乖的样子,点点头。范以纲骑上车要走了,这一刹那,罗丹不知怎么的突然又叫住了他:“哎,我明天晚上还要加班。”范以纲一听,马上又折了回来,“那我去接你,我在你厂门口等。10点,好不好?”罗丹又是一副很乖的样子点点头。“10点。”她看着眼前范以纲的身影,声音变得特别轻柔:“范以纲,你真好。”范以纲说:“谁让我是你哥呢。”
  (四)
  第二天晚上10点,罗丹骑着车一出厂门,一眼就看见范以纲扶着自行车,笔挺地站在门口。虽然她知道范以纲一定会在这等她,但当她看见范以纲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像深圳任何时候的阳光一样,那么迅速而明亮地抚慰着她的心。这个好强的女孩顿时感到心在剧烈地跳动,厂门口灯光迷离,范以纲看不见她脸红了,也没有看出她的笑容有了平时少见的娇柔羞涩。范以纲一挥手说:“走,跟在我身边。”
  两个人骑着车,慢慢地前行。罗丹没有转头去看范以纲,她知道范以纲就在她身边,她感觉得到他男人气息在这黑沉沉的路上弥漫着,其实范以纲身上什么也没有挥发出来,但她似乎就在呼吸着某一种应该是属于范以纲的气息,她整个胸臆间都填充着平静祥和,她不再希望看见远处大路上的灯光,她甚至希望,这条有老鼠、野猫和不知名的恐怖东西、给她带来莫大恐惧的道路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罗丹心理上的这一切变化,范以纲一点不知道,他见罗丹不吭声,就关切地问道:“罗丹,你为什么不说话,还害怕吗。要不,我们一起唱歌。”
  罗丹一下子从自己甜蜜的臆想中回过神来,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会唱歌?我还以为你们党报记者都是些严肃古板的人呢。”
  范以纲知道她已经不害怕了,他接过话头说:“瞧你说的,我们报社其实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大家休息时间还不都是蹦蹦跳跳,说说笑笑,当然也唱歌了。跟外面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我以为你们一天24小时都板着面孔,连睡觉也在考虑改革开放的大事呢。”
  “别胡说,我们可不是机器人。”
  “哎,你不是说要唱歌的吗。唱啊,我想听听记者是怎么唱的。”
  “你看,前面已经到大路了。”
  说着话,他们就到了罗俊的宿舍楼下。“好了,本警卫今天的任务完成了。”罗丹说:“要不要上去坐一下。”范以纲说:“不了,你早点休息吧。”罗丹点点头,柔柔地说:“有你在一起,好像这条路都短了一些。”范以纲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站一下,末了说一声:“我走了。”
  接下来的好多天,对范以纲和罗丹来说,深圳的夜晚,夜晚那条黑漆漆的道路,变得那么美丽,这种美丽是因为彼此有了一种期待。就这个春天,两个年轻人在心田播下了爱情的种子。
  (五)
  “罗俊,怎么是你。我说今天是怎么回事,不来的时候都不来,一来都来了。过一会蔡老夫子也来。”范以纲没想到罗俊这么快就回来了。
  罗俊笑嘻嘻地站在深圳日报社门口,脸就像这三月半下午的天,阳光明媚。范以纲故意仰起脖子,仔细端详了他几眼,“嗯,胖了点,不过黑了点。”
  罗俊说:“哎呀,还是深圳好啊,你看,这到处都是花草。我们那,举目黄沙,好不容易看见几棵椰枣树,也是蔫不拉几的。哎,对了,这是给你带的礼物,伊拉克特产,椰枣。”
  “看见罗丹了吗,她挺好。”范以纲把那包椰枣往腋下一夹,顺口说了声。
  “我刚下飞机路过你这,先来看看你。罗丹一定给你添麻烦了吧。”
  “没有,她在深圳过了个年,算是经受住考验了。”
  “是吗?”罗俊高兴地说。“行了,我不奉陪了,我得回去洗个澡。哎呀,在伊拉克,洗个澡都是奢侈的享受啊。哪天再跟你吹吹伊拉克。”范以纲“哧”地一笑,“吹什么呀,不是吹过了?冲凉都没得冲吗。”一句风凉话把刚要迈腿的罗俊又拉了回来:“哎,不能这么说,我们可不是为了冲凉去的。人家那工程监理呀,比咱们就是先进。你看人家修房子啊,铺大理石,铺得平不平,怎么测,用一块硬币,从这头刷到那头,如果硬币在中间哪条缝被卡住了,对不起,被大理石板撬了重铺。这一着是埃及监理工程师做的,他们又是从意大利学来的。后来怎么着,我们发展了人家的,我们也用硬币,在大理石的四个角一组一组地磨一遍,比他们还严格。”范以纲说:“这不是,中国人到底还是比外国人聪明吗。”
  “哎哟,我得走我得赶紧走。”罗俊没命地往外跑,去赶一直等在门口的车。
  “哎,蔡老夫子过会就来,你晚上过来一起吃饭。”
  “不了,我有事。”
  罗俊刚走没一会,蔡鸿飞就到了。
  以后的几天里,两个年轻人进行着一项他们热衷的事业。当时,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改变了大记者范以纲的职业走向。
  (六)
  1988年,深圳风云际会。
  1月,蛇口青年与北京来的三位名震天下的青年灵魂工程师的思想发生了猛烈碰撞,蛇口青年大肆抨击灵魂工程师们把深圳创业者和“淘金者”对立起来的“正统理解”,酿成了轰动全国的“蛇口风波”;春节刚过不久,内地一些地区的报章再度对深圳改革中出现的精神文明建设问题提出疑问。深圳在不知不觉中,似乎成了走私贩私、黄赌毒的输入口。
  在意识形态激烈争执中,深圳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这一年,深圳市委市政府根据党的十三大精神,结合深圳经济发展实际,提出了三个奋斗目标:
  一、到1990年,全市人均国民生产总值达到5800元,其中特区内8300元,达到小康水平。2000年,人均国民生产总值要达到17000元,其中特区内要达到2500元,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这是深圳首次对外公布在中国率先实现小康和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的具体时间。二、把深圳建设成为中国发展对外贸易的重要出口创汇基地之一,到2000年外贸出口要达到人均3500美元的水平,成为中国人均出口最高的地区之一;三、深圳要成为率先建立按国际惯例运作的新体制的地区之一。
  这一年,深圳举全市之力,提升招商引资的能力和水平,营造文化新城的特区新优势。这其中,最大的一项活动就是深圳首届荔枝节。以节庆的形式,招徕更多的海外人士到深圳来,尝荔枝,看舞狮,谈生意,一举多得,岂不快哉。经过长时间的精心策划组织,首届深圳荔枝节将在1988年的6月28日至7月8日,也就是荔枝最鲜的日子里举办。消息传出,港澳和海外莫不欢呼,商界人士更是决定欣然前往。而内地许多省市闻讯,也敏感地觉察到这是一个广泛联络外商的大好时机。一时间,决定参会的电报雪片似地飞到了深圳。而市委也决定,在荔枝节期间,将有数十万来自海外和内地的各界人士,这是向世界展示深圳改革开放以来的大好形势、展示特区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成就的大好时机,要浓墨重彩地予以宣传。
  深圳日报政文部接到了市委一个任务,在这段时间,着重采访一批工业企业和出口企业,以活生生的事实,介绍深圳贯彻党中央国务院精神和市委全会精神,保生产、上水平、求效益、多创汇。告诉国人一个真实的深圳,那就是深圳始终如一地、勇敢地承担着党中央国务院创立经济特区时赋予的重任,一手抓制度创新、体制创新、管理和技术创新,一手抓建设新兴工业化城市,外向型经济城市。范以纲找蔡鸿飞来,就是为这事。
  市委办公厅对深圳日报的这个选题会也很关注,办公厅的赖副主任和处长张力力把报社抽调来参与这次报道的记者请到了办公室,听他们的意见,给他们出点子,出线索、更出思想。范以纲带着三位记者一道来到了赖本忠的办公室。
  赖本忠看完了方案,扭头朝着范以纲说:“小范,我看这个方案不错,但是你回去向方总建议一下,是不是可以加上一条,再找一些内联企业的典型。书记常说,发挥辐射力也是发挥好特区优势的一个重要方面。一方面,我们把国外的先进技术和科学管理经验引进来,经过消化、改革、创新、推广、移植到内地去。同时,又把国际上各种经济技术信息和市场信息传递到内地去;另一方面,内地的原材料、半成品,拿到特区,运用先进技术进行精加工,深加工,配上精美的包装,然后再利用特区的市场优势打进国际市场。这些企业现在深圳很多,像食品、纺织,都做得很成功。把这块突出一下,我认为就能更全面地反映深圳服务全国的功能。”
  范以纲连连点头称是。赖本忠又强调说:“你们一定要记住,深圳是全国的深圳,是为全国改革开放大局服务的。写新闻也好写文章也好,一定要突出深圳的小平同志说的‘四个窗口’,也就是技术、知识、管理和对外政策的窗口作用。这‘四个窗口’的作用,其实就把深圳和内地,把深圳和全国的关系理清楚了。”
  张力力也补充了一些见解,尤其是对深圳企业的情况他很熟悉,为范以纲提供了不少线索。
  (七)
  范以纲最后自己没有按方案定的采访路线去执行。
  从事新闻工作多年培养出来的敏锐、一个新深圳人对这座城市发展的思考,许多次都在促使他采用一种更新的、具有理性分析方法的文体,表现年轻人对深圳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所进行的探索。范以纲决定完成一个大型政论体述评,从这个如旭日东升却众说纷纭的特区从呱呱坠地那一天说起,探索深圳对于国家和民族意义,全面诠释深圳的定位、任务、行动路线及它的目标,以慷慨激昂的政论方式,宣示深圳出生的伟大意义之所在。此前,范以纲已经把这个念头跟总编辑方重进行了汇报,跟这位以撰写社论见长的总编辑进行了交流。得到了首肯后,他决定借此机会开始写作。
  他有着飞扬的文采,蔡鸿飞有着深邃的思想和丰富的资料占有。范以纲把蔡鸿飞请到了自己的宿舍,关在房里,于是,深圳经济特区不到10年的历程一幕幕拉开:
  “也许,这是一个叛道离经的早产儿,也许,这是一个几千年来民族寄予了无限希冀的世纪之子。不管你如何评说,不管你是含着热泪为它祝福,还是皱着眉头恨铁不成钢,深圳,这个长得过快的共和国试管婴儿,就这样在一条铺满荆棘的道路上,义无反顾地跑了起来。他那也许是永远也不会稳重的脚步让每一个追赶它的人都气喘吁吁。真的,它的思维、它的脚步,是这样的令人不可思议,但它总在往前走,一步也没有停下来……”
  桌上的材料堆得把范以纲和蔡鸿飞的头都埋了起来,它在浩如烟海的对深圳美誉和批评中寻找着、思考着、发现着,台灯照亮了年轻的特区记者范以纲宽阔的额头,也照亮了他的眼睛,他的笔尖饱蘸着激情,抒写着深圳从一个边陲小镇到现代化工业城市,特别是从昔日打基础、铺摊子到今天抓生产上水平求效益争夺国际市场筚路褴褛披荆斩棘的艰难岁月,在对这个短暂然而有着翻天覆地意义的历史回顾中,宣示着深圳对国家对民族所承载的历史重任。
  《共和国试管婴儿》、《颠覆传统的模式》、《含笑负重》、《承认他,并爱他》、《总有一天会长大》……一连10天,《深圳日报》的头版都以隆重的版面形式,推出本报记者范以纲、特约记者蔡鸿飞的系列述评,《深圳日报》顿时洛阳纸贵,人们阅读着这组酣畅淋漓的述评,在更深的层面上,重新洞幽烛隐地审视自己为之贡献自己青春的经济特区。这样的内容,这样的思考,对深圳的冲击力都可想而知。
  《深圳日报》这组政论报道,极大鼓舞了深圳人民进一步改革开放、探索创新发展之路的热情。
  就在这一年,深圳发展银行的股票开始在二级市场发售,深圳的改革在争论中向更深层次挺进。
  在塘朗山深处依山傍水的银湖招待所,一个个招商引资洽谈会、招待会在此召开,《深圳日报》在这里也一纸风行。一开始,来宾们就注意到了当地党委机关报精心编排的这组文章,那高屋建瓴势如破竹的文风和雄辩的事实,着实让他们耳目一新。于是,会前饭后,这组文章及其观点——有些当然是非常偏激的,自然就成了他们和深圳市干部们议论的话题。他们在与深圳市领导交流时,都说出了一个印象,深圳人对改革开放的热情,对创新的冲动,对经济特区的爱戴,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市委书记也在关注这些文章,本来,他希望在这样的时期,能出现一批给深圳鼓劲儿的成就展示,像经济指标的大幅提升,像出口跃居全国各大城市之第十一位,像特区精神文明建设与经济上巨大成就比翼齐飞,他都需要,而且他手下的深圳日报也忠实地反映出来。但范以纲这组文章可以说是意外之喜。这组文章,对于他这个深圳经济特区的主官来说,的确是非常及时,也可以说非常到位。范以纲这位记者黄钟大吕般的文风文采尤其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出身的官员,他深知手中的笔有时是如何具有气夺千军之势。这天,开完一个洽谈会后离开银湖回市委前,他忍不住对身边的赖本忠说:“办公厅注意把社会上对范以纲这些文章的反应收集一下。”赖本忠点头称是,又说:“小范挺挺年轻,想不到这么有文采。”书记点点头:“这小伙子还挺有思想,平时没看出来吗。不错。”临上车前,他又特意对赖本忠说:“你告诉方重,我对范以纲的这组文章很满意。告诉他,要多培养我们记者的独立思考能力和勇气。”
  
  【第十二章】
  (一)
  罗俊从伊拉克回来的当天,就去见了倩倩。
  离开范以纲后,他马上回去洗了个澡,收拾得神清气爽,又到第三工业区管理处借了以前自己用的、现在由新任管理处主任使用的摩托车,一溜烟来到了南山的倩倩厂。
  倩倩果然在工厂里,她在办公室,今天没有穿着和工人一样的工装,而是一身浅色的套装,她听见脚步声,就走到门口来迎接罗俊。她笑着说:“我猜就是你了。我知道你今天回来。”罗俊也高兴地说:“我还想给你个惊喜呐。”两人进了办公室,罗俊一眼看见自己春节期间在伊拉克寄给她的明信片用一个图钉钉在墙上醒目的地方,不觉心里很是高兴。
  两人坐定,倩倩说:“罗俊,你看上去好像黑了点。很辛苦吗?”
  罗俊说:“其实也不比我在第三工业区工地上的时候辛苦,咱们那是什么工作节奏。伊拉克那边还是慢半拍的。”罗俊又说了些伊拉克的风土人情方面的事,就问倩倩:“你怎么样?还那么忙吗?”
  倩倩说:“更忙了。我们已经顺利完成了5万件Juiri,我光这笔可净赚了30多万。现在我有钱来开发自己的品牌了。你来得正好,你过来看看。”边说着,边拉着罗俊来到了工厂的展示区。“喏,这些都是我的产品。这一部分,是我开发的自主品牌的服装。”
  见到这些服装,罗俊忍不住“哇”地叫了起来,“这些全是你的品牌吗。”倩倩笑着点点头。罗俊说:“我走的时候你才有想法,现在就出了这么样品。真是了不起。”倩倩说:“我专门从香港请了设计师来,我们忙了好几个月呐。春节都没休息。”罗俊不禁佩服地凝视了倩倩一眼。他饶有兴趣地观赏着倩倩的产品。尤其是那些自主品牌的服装,他看得更是仔细。这是一组套装系列,以咖啡色、灰色和藏青色为主色调,罗俊不懂衣服,但作为一个结构工程师,他注意到这组衣服普遍偏窄小,尤其是袖子比街上看到的女装较短,领子也很小巧。样品果然十分精致而秀气。倩倩见他看得很认真,心里很高兴,就说:“大工程师,发表一下你的高见,提点意见吧。”
  罗俊认真地说:“总体感觉很秀气,尤其是这领子我很喜欢。”他指指那小巧的领子,“你看,很妩媚。……这件很有特色,腰上这条带子细细的,啊,很能突出女性的线条,显得很利索,又不张扬。”
  倩倩更高兴了,她说:“没想到你还真有鉴赏能力。我们的特点都被你发现了。我的衣服就是专为南方的白领女性设计的,既要突出庄重,又讲求干炼,还有一种空灵的效果。我想一定会受到白领女性的认可的。”
  “我也这么认为。”
  “我觉得你认为行比我说行更好。女人的衣服是给男人看的,男人看女人的衣服眼光往往比女人更刁。所以你说行肯定行。我更有信心了。”
  “你什么时候注册自己的品牌?”
  “我想快了,我最近忙就是忙着创自己的品牌。哎,对了,我想我的服装品牌就叫倩倩。你看这么样?”
  “倩倩。挺好的。”为了支持自己的评价,也是间接地夸一夸倩倩这个人,罗俊又补充道:“这个牌子的名字让人有很多想象的余地。”说完这句话,罗俊微微出了点汗,他很为自己的这句很含蓄的一语双关的话自豪。但是倩倩没有仔细去玩味他这句话,她一下子沉浸到自己的宏伟构想中,她不停地跟罗俊介绍自己的打算,款式、面料、市场推广、设备添置、人员培训等等等等。
  两人下楼的时候,倩倩主动对罗俊说:“咱们的事,过年的时候我爸跟我妈说了。大家都不反对。我想星期天,请你到我家来吃顿饭。你看怎么样?”
  罗俊感觉到自己的背上在微微冒汗,此时此刻,他当然希望早一点见到董事长。可是作为准女婿上门,去见未来的岳父,又似乎来得太突然了一点,他思想上还没有准备好,一下子感觉有点懵。最后一点,他和倩倩算起来只见了三、四次面,每次都像是被倩倩牵着走,倩倩总有一些突然袭击的动作,让他反应不及,最后束手被擒。对此,他感觉特别别扭。他喃喃地说:“当然,当然好。只是……是不是太仓促了点。”
  倩倩扭过头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问号。“不会呀,你不是刚从伊拉克回来吗,去汇报汇报工作吗。”
  罗俊赶紧说:“朱总自然要去汇报的。我是说,我们认识的时间这么短,你还不了解我。”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就这么定了吧,到时我再打电话给你。”
  (二)
  罗俊如期去见董事长苏良。这是个星期天的上午,罗俊拉着罗丹到国贸大厦去买了进口糕点,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一个人来到了苏家。
  苏良董事长住在公司宿舍区内一套公寓里,要不是倩倩的关系,他这个身份的员工近期内都不会有机会成为苏董事长家客人的。所以这是他第一次到董事长家里来。
  是倩倩开的门,门一开,罗俊意外地发现人事部长陈强也在,见罗俊来了,陈强站了起来,作欢迎状。苏良坐在客厅的沙发,也对他点颚致意。他大大方方地进了屋,向苏良董事长和陈部长打了声招呼。倩倩在他身后两手推着他的背,把他推到苏良面前,说:“爸,他就是罗俊。”说完坐到苏良沙发的扶手上,一条胳膊支在苏良的肩膀上,望着罗俊调皮地挤挤眼睛。苏良推了她一把说:“去,做饭去。”
  罗俊开始还是有点紧张,这是他第二次以个体之事与单位的大老板见面,上次,是一年多以前他刚到公司,报到时由陈强带着,单独见了一次董事长,那次他特别紧张。苏良的眼睛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里面有一种不怒自威,盯着看你看时,总让人不寒而栗。这一次,罗俊再仔细地打量了一眼董事长。可能是由于在家里,也由于倩倩的缘故,苏良的眼睛有了几许慈祥的暖意。苏良穿一件红色的T恤,米色的休闲裤,显得年轻了很多。
  苏良回答罗俊的招呼时并没有笑,但脸上的松弛劲让罗俊完全放松了。陈强咋咋呼呼地张罗罗俊在苏良身边坐下。罗俊还是没敢造次,半个屁股挨在上面,这种坐姿当然毫无舒服可言,但罗俊觉得这种坐法起码在目前是最得体的。陈强又开始冲功夫茶,罗俊赶紧抢过茶壶说:“陈部长,还是我来吧。”
  苏良柔和地说了声:“在家里就随便点。陈部长也是我的朋友,在家里是不分彼此的。”
  罗俊把监理部的工作人员在伊拉克学习考察的情况作了详细回报,顺带着还说了不少伊拉克轶闻,不知不觉就到了吃饭时间,苏良大手一挥:“开饭”。
  饭桌是一张玻璃面的四方桌,苏良和陈强坐一边,罗俊和倩倩坐一边。坐在饭桌上,罗俊意外地发现,苏良,这个深圳骨干大型国企的董事长吃饭竟是那么快。看着董事长频率很快地往口里扒饭,年轻的罗俊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感动。这个严肃的董事长,在他心目中,有了一种全新的形象,那是什么呢?他有点发呆地看着董事长,连陈强叫他“吃啊吃啊”都没注意到。他在看看倩倩,倩倩不愧是在商海中游弋的白领女性,慢嚼细咽,举止如仪,吃得很斯文。罗俊还在发呆的当口,苏良已经吃完了。罗俊刚吃了一碗,见董事长放下了碗筷,只好也赶紧放下筷子。苏良拦住他说:“你别像我一样,慢慢吃,你看倩倩也没吃完吗。”
  在董事长、未来的岳父家的第一顿饭,罗俊吃出了一身汗。
  吃过饭,倩倩说:“我要去上班了。陈叔叔,您坐,我失陪了。”
  陈强说:“你这,这,我老头子要你陪什么?小罗来了你也不陪。”
  刚在沙发上坐下的苏良不禁抬起头来,有点不满地看着倩倩说:“倩倩,你怎么比我还忙啊?”
  倩倩说:“老爸,我当然比你忙啦,你是阿爷(香港话,意为公家的)的公司,我可是自己的。”说着回里屋去换衣服了。苏良不满地对着罗俊说:“这……”罗俊连忙打圆场说:“董事长,陈部长,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我也该走了。”苏良点点头说:“那好吧。”
  倩倩换了衣服出来,两人一起下了楼,在门口分手,倩倩没忘了对罗俊说:“对不起,我实在是太忙了。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请你到家来吃一顿饭的。”
  (三)
  从苏良家出来,罗俊一时不知去哪是好。他信马由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通心岭市委机关宿舍区。他找到了范以纲的宿舍,看看时间,估计他正在睡午觉。敲了会门,听到里面拖鞋踢里塔拉的声音,范以纲果然在家,果然在睡大觉。范以纲打开门,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你看你,闲着没事也不至于不会睡觉吧。”边发着牢骚边还是把罗俊让进屋来。
  “哎呀,我睡不着啊。刚从我们董事长家里来。”罗俊边说就边看见范以纲又要往床上倒,可能是要去继续睡他的觉。他又加重语气:“我在和他女儿谈恋爱。”范以纲真的是想继续回去补觉,昨天晚上,他和蔡鸿飞为一个写作项目准备了一夜的材料,这会困得不行。一听到罗俊的好事,睡意竟然全无。“哟,这等好事?以后也给我找一个。”说着去给罗俊倒水。
  “哎。”罗俊有口无心地应了一声。
  范以纲端着水递给罗俊,问道:“你不去陪董事长的千金,跑到我这来干什么?”
  一句话问得罗俊不禁有点垂头丧气,他长叹一声道:“又上班去了。”
  “谁?”
  “倩倩。就是那个千金。”
  范以纲没吱声,心想,又一个像我这样的工作狂。
  罗俊又自说开了:“我总觉得呀,啧,跟她有点不对劲。她总是忙啊忙啊,好像她的服装厂比我更重要。”
  范以纲说:“她是开服装厂的呀,女老板呀。那好啊,那你们可以说是女才男貌,绝配。”
  “行了,别开玩笑了。我告诉你,我们认识已经半年了,见面的时间不超过十个小时。”见范以纲用探寻的眼光看着他,他又说下去道:“她办了一个服装厂,正在创一个牌子,一天到晚就是款式、面料,就是没有我,没有她自己,我们见面说的全是服装,至于我以前是干什么的,我是什么样的人,她以前干过什么,她是什么样的人,一概不知道。你看这是事吗。”
  范以纲见他无精打采,就开导他说:“怎么不是事了?你想,这是什么地方,深圳啊,同志。深圳发展为什么这么快,改革开放为什么能走在全国的前列,一,是因为深圳人有着敢闯,敢干,开拓创新的精神,二,就是深圳人的工作热情特别高,事业心特别强。我看你们董事长的女儿能这样,很好吗。你到深圳都这么长时间了,要适应深圳的节奏、风格,否则你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啊。我看你要向这位……叫什么来着?……啊,向苏倩倩同志学习吗。”
  “你别打跟我打官腔。我就不相信深圳人为了工作连谈恋爱也不谈了。”
  “人家没说不谈吧。只是忙一点,把花前月下的时间多用了一点在工作上了吗。我送给你两个万岁,一,你要理解她,理解万岁;二、要适应深圳的作风,适应万岁。”
  罗俊不满地撇撇嘴道:“鸡同鸭讲(广东话,意为彼此没有共同语言)。”
  范以纲认真地说:“哎,这怎么是鸡同鸭讲,明明是你的思想没转过弯子吗。”
  两人坐在那争论起来,争论的过程,罗俊已经把他和倩倩从认识到发展到今天的全过程给范以纲说了一遍。范以纲最后得出结论:你们可以成为一对工作上比学赶帮超的伴侣,一对有着共同理想,不同事业的同志式的夫妻。罗俊大摇其头:鞋子合不合脚,穿的人最有发言权。
  (四)
  罗俊和倩倩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倩倩品牌服装进入了上市的最关键时刻,系列设计的完善、到香港打版、采购面料、办理海关进口手续、市场调研、定价、与经销商的谈判,所有的事都要倩倩亲自出马亲自过问亲自主持,倩倩被牢牢绑在了服装厂里,她只有在中午简短的休息时间才有空给罗俊打个电话。罗俊希望到厂里去看她一下,她说,你别来,你来了我还得陪你,你不是添乱吗。等忙完了你再陪我好好玩几天吧。罗俊说:你要注意休息,别累坏了身体。倩倩以异乎寻常的豪迈口吻,说了一句让罗俊很感动的话:
  “身体本来就是用来搏事业的,不搏事业要好身体干什么!”
  罗俊情不自禁地在电话里动情地说:“倩倩,我真的有点担心你。”
  但是倩倩一点也不为所动,她干脆利落地说:“我年轻,没事。挂了。”
  一放下电话,倩倩马上就投入了系列设计的完善、到香港打版、采购面料、办理海关进口手续、市场调研、定价、与经销商的谈判。在服装厂、在酒楼、在香港的商栈、在深圳的各大百货商店,她四处出击,马不停蹄。在酒楼谈判她累得一点也不想吃东西,而在街头奔波她却饿得头发昏腿发软。她明显瘦了,皮肤也皱了,脸也黑了,而且晚上也失眠了,白天累得两眼发黑,昏昏欲睡,倒在床上却格外亢奋,脑子里款式、面料、市场不停地闪现。这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所应该出现的症状,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不太好了,但她没有退路,她对自己说:为了自主品牌的倩倩,拚了!
  深圳第一个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倩倩牌时装终于上市了,一下子就受到了白领女性的青睐,市场反馈回来的信息表明,销售情况超出了倩倩自己的预期。倩倩没有停步,她马上带着助手,飞赴日本,去考察日本时装,因为日本时装是为东亚人设计的,日本时装是亚洲最新潮的,一直引领着亚洲时装流行趋势。在日本,她没有忘记罗俊,她给他买了一套最新款的白色西装。还在机场她就急不可耐地打电话给罗俊,请他到家里来吃饭。
  罗俊兴奋异常,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自己的未婚妻了,他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赶到苏良家来。一进门,他就发现这个家庭喜气洋洋,苏良正在研究倩倩给他从日本买回来的一个小巧的手提电话,罗俊一到他就高兴地给他开开眼界,说:日本的东西就是做得精巧,什么时候深圳也能生产这样的手提电话就好了。而坐在苏良身边的,是一个圆圆脸的姑娘,一看见罗俊进门就冲他直笑,一脸傻乎乎的喜气。倩倩给他介绍说,这是她妹妹欢欢,刚刚大学毕业,正等待分配。
  倩倩明显瘦了,黑了,但精神却出奇地好,她一见罗俊两眼放光,拿出一个装潢精美的大礼盒。罗俊打开一看,是一套精致的西服。
  倩倩温柔地说:“穿上我看看,这套西装一定很配你。日本最新款的,香港都买不到。”
  罗俊说了声谢谢,就开始试西装,苏良和欢欢都暂时中止了自己的爱好,眼巴巴地看着罗俊穿西装。结果一穿上,大家都露出了大失所望的神情。
  西装明显小了。线条简洁有力的西装紧紧地箍在罗俊身上,紧得他两只胳膊都不敢并拢,生怕把好端端的衣服撑崩了线。他微微张开着两条胳膊站在屋子中央,像电视上正在放的一个日本动画片里的铁臂阿童木。那场面尴尬得连最喜欢笑的欢欢都没笑出来。
  倩倩无力地坍坐在沙发上,眼睛变得黯淡无神,这时她才觉得特别累。她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高,比我爸还高呢。真可惜了。”
  罗俊坐到她身边,这时要不是还有苏良和欢欢在,他一定会搂住看上去特别可怜的倩倩。他说:“没什么,没什么。倩倩别往心里去。只要你好好地回来了就比一千套西装还好。”
  (五)
  和罗俊一样陷入了深深的爱苦恼之中的,还有他的妹妹。
  对罗丹而言,范以纲现在已经不再仅仅是他哥哥的朋友,他早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了,她想范以纲肯定也已经把她当成了一个好朋友了。在春节的那段短暂的时间里,每次他站在厂门口等候她,看见她出现在门口时绽放出来的发自内心的灿烂笑靥,是那么真诚开心。这种笑容,只有见到自己喜欢甚至是迫切想见到的人时才会绽放。但每次看到范以纲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昏黄的灯下,早春深夜的寒风飘起他柔软的头发,姑娘就越来越于心不忍。好在,她的设计任务终于结束了,可以暂时歇口气,休息几天。她打电话告诉范以纲她这些天不加班了,不用来接她了。电话那边顿时好久没有了声音,过了会,才听到范以纲明显黯然神伤的应答声。
  罗丹找不到了见范以纲的借口,哥哥回来后,工程上的事特别忙。她在厂食堂吃过晚饭,回到家里,打开电视看看,索然寡味,翻翻业务书,结果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想起自己喜欢的英语,打开录音机,听了半天,也不知所云。这时,她突然特别想范以纲,她想他的俊朗的面容,善良的笑容,还有他的浑厚的声音,更有他一诺千金的男人风格。她知道自己爱上哥哥这个朋友,不,她自己的朋友了,但她想不出该怎么向他表白,怎么向他挑明。
  天气越来越热,白天也越来越长,傍晚时分,空气中弥漫着花香,若明若暗的天空中,充填着让人欲哭无由的情愫,在很多日子里,罗丹下班的时候,都特意绕道市府一办和深圳日报社后面的那条开满了紫荆花的路旁慢慢走着,她希望能巧遇到范以纲。她想,要是遇上了范以纲,就拉他一起折返到附近的荔枝公园里走走,听他讲讲话。
  但都没有如愿。
  在黯然神伤地回家的路上,她突然想到范以纲曾经说要唱歌,忍不住一个人傻笑起来。接着,她很快又流下了眼泪。
  在没有了罗丹的日子里,在没有了7月里那组具有挑战性的文章的日子里,范以纲的生活也陷入了到深圳以来从未有过的空虚中。白天,他在紧张地采访,夜晚,他猫在办公室,写稿、改稿、包括修改部门其他记者的稿件,和记者们商量各种报道计划。9点半,当他把所有的稿件都交到总编室以后,他会走出办公大楼,呼吸院子里芒果树、秋枫树和青草挥发出来的浓郁的植物芳香。楼下的自行车棚,他的那辆单车静静地在等着他。他忘了有多长时间,每次看见这辆单车,他不禁黯然神伤。那是一段美好日子的象征,在那春天的夜晚,他也是这样走出办公室,极舒坦地抻抻腰身,作几个气贯丹田的深呼吸,自我感觉充实工作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而接下来,所有的时间都属于他和她的甜蜜时光——他一点也不把这种承诺当作苦差,而是把这种义务看成是令人心醉的约会。还有什么事比跟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在一起更令年轻小伙子心驰神往呢。
  他走出大院,来到深南大道上,举目向西,看得见上步工业区越来越多的灯火,那里,有一片属于罗丹,属于他。但近在咫尺,他却不知如何走过去。
  时光在流淌,似乎经过了很漫长很漫长的日子,这对彼此心理默默相爱的年轻人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互相倾诉。
  这一天突如其来:
  “范大哥,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我要去美国了!”
  (七)
  美港电子厂又有一种新品要投产了。这次的产品设计要求很高,因为同在深圳生产的日本爱华微型录音机以其小巧玲珑的造型和超保真的立体声效果,分割了不少美港产品的市场份额。美国和香港方面的市场调查部门已经在国际市场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调查,拿出了新的设计指针,合资方要求深圳方面的设计部门根据这个方针进行了新的设计,尽快投入生产。
  罗伯特再次御驾亲征。
  罗伯特这次到深圳,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带罗丹到美国去。上帝给了罗伯特一个爱情的启示,告诉他,他的爱人在东方。他知道,她是聪明美丽的中国工程师罗丹。他知道,以罗丹的性格,她绝不会因为他在业内出众的才干、他英俊高大的外貌、他在全世界的投资、他的美丽富饶的国家,轻易答应自己的追求。毕竟她还没有准备好,可以马上答应嫁给一个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男人。但她毕竟是女人,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他必须给她灌输一种和中国完全不同的思想,让她在骨子里改变自己,放弃她所有的信念,从而在爱情观上也发生质的变化。
  罗伯特很有信心。他很年轻,他有的是时间。
  他也要给罗丹以时间和空间。
  于是,他在深圳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以充实在美国的实验室为借口,让罗丹到美国去工作。谈话还是在上海宾馆举行,自信的罗伯特一开始就想到了罗丹会拒绝,但是,罗丹没有马上拒绝,当她听到罗伯特的提议时,她很自然地马上浮现出范以纲的面容,他寒风中伫立在厂门口的身姿。罗丹变得特别的犹豫。这种犹豫竟使她对罗伯特的提议摇了摇头。
  罗伯特急了:“难道你们中国人对公司没有忠诚吗?你是我们公司的一名职员,当然应该服从组织的安排。”罗伯特到中国次数多了,不知不觉就从余鸣厂长那里学到了很多新鲜词,像“组织”。
  罗丹挺好笑,但她还是很为难,好不容易她才说:“我们中国人最讲纪律,最讲服从组织安排。但是中国和美国不同的一点,就是中国政府很照顾员工的个人情况。这个决定似乎太突然了点,我是不是应该和我的男朋友商量一下。”罗丹的英语还没有好到能讲大套的理论,跟罗伯特说这番话费了她很大劲。
  罗伯特傻了眼:“你,有了,Boyfrend?是真的吗?”
  罗丹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她支吾着说:“也许是,我还不确定。但我觉得必须跟他说。”
  罗伯特一听这话,才舒了一口气,他微微一笑,说:“我想这不是问题。即便是罗蜜欧和朱丽叶也有暂时分手的时候。”
  罗丹不吭声了。
  罗伯特一脸真诚的样子:“罗,我们实验室真的非常需要你,你很重要,你关系到我们的发展。”
  当范以纲和罗丹在市委大院后面那条满树鲜花的小路散着步,说着话的时候,范以纲一脸是灰,目光呆滞,他极力掩饰内心的失落,但他的声音明显在颤抖:“好啊,好啊,祝贺你。美国,啊,美国,去,去好好学点东西。”
  罗丹小心地看着神情黯然的范以纲,说:“你真的、真的赞成我去吗。”
  范以纲说:“为什么不?美国是多发达的地方,你到那边去看看,去学学,对你的事业太有好处了。”
  “你……是真的吗?那,我走了。”罗丹幽幽地说,眼泪差点流了出来。她赶紧走了。跑出两步,她突然又回过身来,大声说:“我还要去办护照呐,还在深圳。”
  
  【第十三章】
  (一)
  范以纲来到深南大道旁深圳市委庄重的大门前时,心中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他再一次望望这个他已经无数次进出的大门,看看周围。这时,在深南大道上,东头,是罗湖那片华丽的现代化街景,各种商业招牌五十色;西头,到处是正在施工的厂房和大楼,各类施工车辆穿梭一般,深南大道上车水马龙,人行道上靓女如云,但就是这个大门,把他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精神饱满地踏进市委大院,顿时,一股庄严的气息扑面而来。开阔的大院中央,高耸的旗杆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两旁长满了大王椰树的一条大道直通办公大楼。
  灰褐色的国际标准式办公大楼,敦敦实实地坐落在大院北端,楼前,是那座著名的、表现特区建设者拓荒精神的孺子牛雕塑。
  这栋大楼,在中国无可争议地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它是中国改革开放试验田的试验中心,中共中央、国务院和广东省委、省政府关于改革开放、特区建设和发展的一切重大的决策,都在这里汇聚,又从这里分解到365平方公里的特区及特区内外2000平方公里的各个角落。特区建设的各种探索、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建设各种创新的构想,都会在这里汇总,酝酿,决策,最后化作百万人的伟大实践。这个神圣的地方,隔三岔五,就有从北京来的中央首长、全国各地的党委高官、政府要人,甚至国外的政要,到这个大院,听取汇报、学习经验、交流成果。在这个火热的年代,多少对于中国经济和社会发展命运悠关的重大事件,都与中共这个地方党委的大院发生着某种联系。这个大院里的人,也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中国的进程。
  现在,他就是其中的一员。
  范以纲把一个黑色的皮包夹在腋下,那里面有深圳日报开出的介绍信,健步走向市委大楼,这短短的不到100米路程,年轻的范以纲用了不到5分钟就走完了,但在心理历程上,范以纲和多少中国人一样,走了那么久那么久,久到似乎是老宝安县变成深圳市、变成深圳经济特区的过程。
  ——这一天,范以纲奉调深圳市委办公厅A处任副处级秘书。
  (二)
  苏良董事长的二闺女欢欢长得和她姐姐完全不一样,但性格和罗俊想象的完全一样。
  欢欢是一个胖乎乎的女孩,比倩倩矮半个头,她的脸蛋圆乎乎的,两只眼睛不大但亮晶晶的,像两只健康的小兔子一样活泼,小嘴没抹口红,却红彤彤像新鲜的车厘子,谁见了都忍不住想上前吮一口。她有着和倩倩一样雪白的皮肤,那是一种非常健康的白,倩倩的皮肤白得像玉,而欢欢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似乎看得见里面热血在奔涌,大热天,欢欢俊俏的脸上像雪地里飘来两朵浅浅的红霞。她站在那里,双手手心朝外地背着,脸俏皮地歪着,目不转睛地、就像好奇般地望着你,让人顿生好些爱抚。欢欢穿着白色T恤衫,牛仔裤,足蹬一双白色阿迪达斯波鞋,走起路来,腰身扭得很有韵律,又活泼又端庄。
  总之,欢欢是个娇媚的阳光女孩。
  罗俊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洋娃娃般的未来的小姨子。
  这天,罗俊受到倩倩的电话指派,陪欢欢去领报到证。罗俊领着这个洋娃娃来到位于罗湖新园路的市教育局。欢欢说:“你在这等我一下,我上去取报到通知。就一会。”罗俊问:“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上去,我不是来保护你的吗?”欢欢好像一松手罗俊就会闯进去似地紧紧抓住他的单车龙头,说:“我不想让人家知道有人陪我来去通知,省得人家以为我是个娇娇女。”罗俊心想:难道你不是个娇娇女吗。不过他还是说好好好,我就在门口等你。你可要快点,别遇见同学了就说个没完。欢欢蹦蹦跳跳地上楼去了。
  罗俊一个人倚着自行车,站在教育局门口的树荫下,看着东门老街的给门店补货的小商贩们推着一车车的布匹、衣服、玩具、小电器来来往往,听着树上的蝉大声的叫着。不知怎么的,这些庸庸碌碌的街景,罗俊今天看上去格外亲切,他心情似乎是没有由来的很好。天气很热,树荫下也感觉得到沥青路面散发出来的热潮,罗俊心想该给那个小欢欢买支水,于是就锁了车,到对面的小店买了两支矿泉水。他刚把两支水夹在车后座上,欢欢突然“嗵”地一声不知从哪蹦到了他面前。她歪着脑袋,把头探到罗俊面前,双手背在后面,“猜猜,我分到哪了?”
  “一定是南澳(深圳最边远的一个镇)。”
  “坏蛋!”欢欢不满地抗议道。她把手中的盖了红印的通知书往罗俊面前一扬,“振华中学!”
  罗俊接过来看了看,还给欢欢,说:“这是所新学校,在福田区呢。挺好挺好。奖励你一支水。”
  “我要吃冰激凌。”
  “好,奖励冰激凌,我去买。”罗俊又到马路对面的小店买了一支冰激凌给欢欢。欢欢接过来,迫不及待地吮了一口,大叫一声:“太美了!”
  “你是说冰激凌还是学校?”
  “都有。罗俊,我现在就想去振华中学看看,你陪我去好不好。”
  “不好,不早了。你看,都5点了,回家就该吃饭了。”
  “不看到学校我吃不下饭。去啦。求你。”
  罗俊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他们又骑上车往福田区赶。路上,欢欢突然说:“不对,我得先回家。”
  “这就对了。”
  “不是啊,我得去换身衣服。我不能这样去吧。”
  罗俊看看她:“这没什么不好啊。”
  欢欢认真地说:“我是人民教师了,第一次到学校,不好穿得这么随便。我要回家换衣服。”罗俊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只好答应了。他们回到家里,欢欢抱了一堆衣服冲进洗手间,不一会就听到水声哗哗。罗俊一个人在客厅里等着,十分钟过去了,20分钟过去了,欢欢还没出来。罗俊急了:“我的小姑奶奶,你快点啊,天快黑了。”
  “来了来了。”说话欢欢已经出来了,从洗手间出来的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无袖衬衫,一条长过膝盖的斜条花纹裙子,光着脚穿着凉鞋。刚刚沐浴过,小脸红扑扑的,乌黑的秀发绾在脑后,露出洁白的脖子,整个人更加爽气。
  “怎么样?我觉得可以了。走吧。”
  (三)
  他们骑车穿过长长的红荔路,来到了福田区的振华中学。这是一座新建的学校,崭新的六层主教学楼以浅绿色为主色调,配以白色的不锈钢窗框,并有通透式连廊与左右的辅助建筑相通。进得大门,左边是一片空地,空地上立了一块牌子说明这里将建一座小小生物园。右边是一个铺了最先进塑胶跑道的大体育场。新种植的大王椰树和葵科植物像刚刚发育身材瘦长的少年和穿着花裙子的少女,在路旁亭亭玉立,操场上和花圃的大草坪在太阳刚刚洒了太阳落山前的一遍水,鲜嫩草叶上水珠在夕阳下闪闪着清洌洌的光亮。正是假期的黄昏,这座位于城市僻静地区的校园里更是分外静谧,老师宿舍那边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歌声,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甜香和树叶爽气。
  欢欢贪婪地看着自己的校园,就仿佛闯进了一个奇异的世界,有点眼睛不够用的感觉。她似乎看什么都新鲜:
  “你看你看,那个走廊多宽。嗯,下雨的时候啊,我就搬一把藤椅,穿一身白裙子,坐在那里看书,听雨的声音……你看你看,那里还有一个秋千呢,就像我们小时候的幼儿园的一样。我也要坐在那里,不过是黄昏的时候……你看你看,那边那棵榕树,应该有100岁了……你看你看,……”
  罗俊让这个未来的小姨子吵得哭笑不得,他忍不住扫她的兴:“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你们华师大的校园比这里漂亮多了,树啊花啊不是比这里多多了吗。”
  苏欢欢转过头,不满地白了他一眼,“不一样,那里是我读书的地方,迟早是要走的。这里才真正是我的学校。”接着她又高兴地自言自语说:“你想想,我就要在这么漂亮的地方待上30年、不,40年。哇,好长的时间啊。”
  罗俊像哄孩子似地应和道:“好好,不一样不一样。”
  “告诉你,这就是我想象中的学校。我做梦都想在这样一所学校里,里面有窗明几净的教学楼,有环境优美的花园,有很多种鲜花,有很多的蝴蝶在飞,我带着孩子们在里面抓蝴蝶,做标本。”
  欢欢像朗诵诗词似的咏叹着,咏叹得罗俊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豫江边他的小学。他有种想哭的感觉。而一旦发现这一点,他哈哈笑起来:我怎么让一个小姑娘给说动了心。
  “那边摆了好多石凳,我们去坐一下。”苏欢欢没有理会罗俊在想什么,这个今天刚刚当上的老师像带着她的孩子们一样,带头向花园那边走去,边走边张开双臂转了一个圈,裙摆微微飘起,使得她像一个天真的小女孩。罗俊看得忍不住笑了起来,而且一笑竟有点不可收拾的意思。苏欢欢让他笑得莫明其妙,她问道:“你傻了,笑得那么傻,笑什么?”
  罗俊忍住笑,说:“我看你自己还是个孩子,以后你怎么去教一群孩子。”
  苏欢欢骄傲地一偏脑袋:“别忘了,本姑娘是华师的高才生。哎,你当一次学生,我讲一节课给你听听好不好。”
  “好啊,我看看你这个高才生是什么水平。”
  “你坐那。”欢欢指指石凳让罗俊坐下。“现在咱们开始上课……请起立。……不许笑我。……同学们好!(罗俊也拿腔拿调地应了句:老师好!)请坐下。”
  欢欢站在离罗俊一米多远的地方,两只手自然下垂交叉在腹部,头微微扬起,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脸上,她白皙的脸蛋镀上了一层好看红晕,顿时现出了和刚才完全不同的一种庄重的神态。罗俊暗暗吃惊:为人师表这个角色意识原来可以那么快地把一个小孩变成一个老师呀。欢欢的声音在宁静的黄昏中轻柔地响起:“同学们,我们现在开始上课。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们新来的语文老师。我叫苏欢欢,苏是苏州的苏,欢是欢乐的欢。我希望和同学们相处的日子里,我们能一起度过一个欢乐的学期。好,现在我们开始上课。今天要讲的是……”
  罗俊完全为她纯真的姿态和优美轻柔的声音所沉醉了,他真的像一个学生、一个小学生一样,笔挺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接着,他忍不住为她鼓起掌来,他由衷地赞叹道:“太好了,欢欢,你讲得太好。你真是一个好老师。”
  欢欢高兴地说:“真的吗?”
  罗俊认真地重重点头道:“真的!”
  欢欢也严肃地说:“是啊,我相信我自己会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带着我们的深圳的孩子,一拨一拨的深圳孩子,把我学到知识都教给他们。把他们迎进这所学校,再把他们送进中国最好的大学,甚至送进世界最好的大学。等我退休的时候,会有很多很多的学生,他们有的是文学家,有的是科学家,有的是像你一样的大工程师,也有的像我爸爸一样是成功的企业家。我希望他们在我退休的时候,都到我身边来,再叫我一声:苏老师。”
  (四)
  欢欢讲她当老师后的第一节课的情景,她温柔而专注的神态,让罗俊完全陶醉了。罗俊喜欢上了欢欢。
  罗俊喜欢欢欢的方式很特别,他要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好朋友范以纲。
  罗俊一点也不知道范以纲这段时间晚上经常到罗丹的工厂去接她下班回家,他们两人已经深深地相爱了。他心目中的范以纲,是个整天闷在市委办公楼里,伏案写材料,一心一意考虑深圳发展的大事,不问世事却包藏着巨大野心的小公务员。这种人凭己之力当然是找不到老婆的,他于是非常自然就产生了一个想法,把自己未来的小姨子介绍给这个心性纯净的朋友。他现在真的特别喜欢这个洋娃娃般的准小姨子,她单纯、活泼的天性,使他觉得和她在一起时如沐春风。罗俊想,要是欢欢嫁给了范以纲,今后两家经常在一起聚会、一起到海边度假,那将会是非常和谐欢乐的。
  罗俊是一有想法马上付诸行动的人。这天,罗俊早早买了三张南国影院的电影票,打了个电话给范以纲,电话里,他告诉范以纲:他买了三张电影票,晚上请他看一部进口电影,时间是晚上7点半的。
  范以纲接完他的电话,感觉怪怪的,罗俊怎么会有这样的雅兴,而且是买了三张票。马上他明白了,除了邀请他以外,一定还有罗丹。罗丹是他妹妹,而且马上要出国了吗。范以纲笑了:这个罗俊,保不准是想给他做媒,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他呢。想到这,范以纲忍俊不住,竟然在办公室里傻笑了起来。范以纲马上给罗丹打电话,问罗俊是不是请她一起去看电影。罗丹说:没有啊。范以纲说,可能他忘了,你哥哥请咱们看电影,晚上7点半的,你晚上不加班吧,不加班一起去好吗?
  罗丹答应了。
  而这头,罗俊大大咧咧地打了个电话到苏家,告诉欢欢,有一个朋友送了他几张电影票,他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去看电影,你也一起去吧。他心里一直把欢欢当作一个淘气的小妹妹,没有心怀鬼胎,跟欢欢说话就特别放松,无拘无束。欢欢问清是什么电影,高兴地就答应了。
  (五)
  罗俊安排的这次约会本身就是一个阴差阳错的误会,结果罗丹下班时耽误了一点时间,使得这次约会变得更加阴差阳错:罗俊和欢欢两人,一个手里拿着三瓶矿泉水,一个手里夹着根冰棍不停地伸到嘴里吸吮一下,说说笑笑地到了南国影院门前下沉式广场前时,范以纲和罗丹还没到,他们就在一棵刚栽下去的小榕树旁等着那“几个朋友”。其实罗俊口袋里只揣着三张电影票。欢欢把那根冰棍吸完了,范以纲和罗丹也说笑着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了。罗俊一看范以纲和罗丹一起来了,不禁傻了眼。他瞪大眼睛看着罗丹,脸上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问道:“你怎么来了?”
  罗丹也懵了:“咦,不是说你请客看电影吗?”
  “啊?是啊,可是我没叫你来呀。”
  罗丹大惑不解地看一眼范以纲:“这是怎么回事?”
  范以纲也觉得很奇怪,问罗俊:“你不是告诉我你买了三张票吗,我想总有罗丹一张吧。”罗俊急得直跺脚,“哎呀,你简直……好了好了。”他拉过欢欢,对范以纲说:“这是我未来的小姨子,苏欢欢小姐。”又对欢欢说:“这是我的朋友范以纲,市委办公厅的,很有前途的官员。”介绍完连忙掏出电影票,一把塞到范以纲手里,说:“你陪欢欢去看吧。丹丹,咱们走,我找你有事。”说着就要拉罗丹走。
  罗丹已经猜到了罗俊葫芦里卖什么药了。她冷笑一声道:“我不用你赶,我自己会走。”说着恶狠狠地白了她哥哥一眼,也不理范以纲,大步流星就走了。范以纲见状,也急得额头冒出了汗,他把票往罗俊手里一塞,说了声:“你自己去看好了,我也要走了。”说完就去追罗丹了。
  欢欢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罗俊导演的这场闹剧,见范以纲和罗丹走了,她就说:“我是不是也该走了?”
  罗俊一身是汗,满脸通红,口中喃喃道“这这这,全乱套了。”他满脸愧色地对欢欢说:“这票别浪费了,咱们去看吧。”
  欢欢翻了一下白眼,努起了红红的小嘴唇说:“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你跟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是个坏蛋,让我丢了这么大的脸。”欢欢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罗俊见她哭了,急得指天划地,“不是那么回事,是这么回事。那个女的是我妹妹,跟你和范以纲都没有关系。”欢欢也不理他,抬腿就走。罗俊连忙追上去,跟在她身边,一个劲地陪小心陪不是,说着还抓起欢欢的手,“你打我一巴掌行了吧。”欢欢还是不吭声,目不斜视,冷着脸往前走。罗俊又说:“我给你下跪好吗?”说着脸上挤出一付可怜巴巴的样子挡住她的路,做出要下跪的样子。欢欢忍不住扑哧地笑了起来,但马上又沉下脸来:“你让我以后在你朋友面前还有什么面子啊。”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罗俊理屈词穷,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从嘴巴里挤来挤去,也就只能吐出这句话。他自己也懊悔得要命,在他心中,欢欢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女孩,他内心深处对她有着一种奇怪的责任感,罗俊总感觉他们之间,有某种神秘的联系。欢欢快乐,他就心情霍然;欢欢伤心,他的心也隐隐作痛。欢欢现在却哭了,她哭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孩子般的无助,是让罗俊心酸的模样。他不住地在心里埋怨自己:这事办得太糟糕了,实在是太糟糕了!最后他终于说出了口:“我也后悔死了。”一听这话,欢欢心软了下来。她停下脚步,很认真地问罗俊:“罗大哥,我在你心里真的一点地位也没有吗,你就这样把我送出去。”
  “不是,欢欢,恰恰相反,我非常喜欢你,就像喜欢我自己的妹妹一样。”
  欢欢轻轻地摇摇头,叹息般地说:“可是你不像我在乎你一样在乎我。真的,罗俊,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在乎你。”说着,她的眼泪无声地在圆圆的可爱的脸颊上滑落。
  “……”罗俊傻眼了。
  欢欢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还在不停地流着:“那天,我看你穿着我姐姐从日本给你买回来的西装,那么小,你脸上露出无奈的样子,我看得出你很难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有点心疼你。”
  “欢欢你别哭了好吗?你一哭我也难过了。”
  “好,我不哭了。你答应我,永远把我当作你最疼的妹妹,好吗?”
  “我一定像爱护我的眼睛一样爱护你。”
  “你不许给我找男朋友。我不想是你把我嫁出去的。”
  “我再也不给你找了。我、我也不想把你嫁出去。”
  (六)
  这边,罗丹气呼呼地骑上单车走了,范以纲在后面撵了很久才跟上。“罗丹,罗丹,你怎么了?”他着急地问道。罗丹苦笑一声,“没什么呀。你怎们跟着我,我哥给你介绍对象呢。”
  “你别……你上哪去?”
  “我去上班。”
  “你不是不加班吗。”
  “现在我要。”
  “你这……好,我等你!”
  罗丹不理他,一个劲地骑着车,率性赶到厂里,范以纲也一直跟着她到了厂门口。“罗丹,我就在这等你!”不过,罗丹并没有让他等,不一会,她就出来了。范以纲真的在厂门口等着。一见到罗丹,他笑了,笑得那么灿烂。罗丹所有的气都消了。
  “你的车呢?”范以纲注意到她没骑车。
  “我不想骑了,我要你送我回去。”
  “没问题,只要你高兴。”范以纲高兴地说。“上车吧。”范以纲指指自己的车后座。罗丹说:“你带得动我吗,我很沉的。”范以纲说:“应该没问题,车胎的气还是很足的。”罗丹大声抗议道:“你还当真了,我没那么重。”
  两人说说笑笑,范以纲就带着罗丹上路了。罗丹是跳上车的,上车的时候,她的手借力地在范以纲的肩上扶了一下,也就一刹那间,范以纲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那是对这只手期盼了很久,久得在心理上已经很敏感了。范以纲也曾经接触过其他的女性,比如跟她们握握手,从来就没有过这种感觉。现在,罗丹就侧着身坐在他身后,他们认识了这么久,却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范以纲清晰地闻得到罗丹身上散发出来的混合着汗味的体香,清晰地“触摸”到了罗丹呼吸时荡漾在他背上的气息。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很软、很软。他慢慢地蹬着车,每踏一次,他都觉得车子在变轻、在变轻,轻得要腾空而起,带着他和罗丹一起飞升,飞升到一个他梦中的世界去。
  罗丹不知道范以纲在想什么,但坐在他身后,这个她多少天来一直想在上面靠一靠,听听里面的心跳,他的脊背就这么近地贴着她的眼睛,范以纲身上那种男性好闻的气味让她一阵阵发晕,她全神贯注地吸吮着范以纲,心似乎已经不跳荡了,她恨不能立即就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范以纲宽厚的背上,告诉他:你不知道我这时心里有多踏实。等她从美丽的臆想中醒过来的时候,她笑了一下。她说:“哎,你第一次接我的时候,说过要给我唱一支歌的,现在我要惩罚你和我哥拿我开心,你给我唱一首歌。”
  范以纲苦着脸咧咧嘴说:“我哪里会唱什么歌?”
  “不行,现在就要你唱,你是受罚懂吗。现在唱,预备起——”
  范以纲也忍不住咧了咧嘴,不好意思地说:“我真的唱不好呀。”
  “你唱不唱,不唱我挠你痒痒。”
  “别别。我试试看……呃,唱个……《冬天里的一把火》怎么样?这歌我唱得最好。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熊熊火焰燃烧着我的心窝。
  每次当我悄悄走近你身边,
  火光照亮了我。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
  好像天上星星最亮的一颗……”
  突然,骑车的范以纲觉得两条柔嫩的胳膊抱住了他的腰,一个滚烫的身躯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背上。他知道,他一直盼望着的那天终于来了,在罗丹就要出国的前夕来到了。在心理上,范以纲对这一天的到来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他没有慌乱,稳稳地用双脚支撑着,让罗丹久久地、紧紧地从后面抱住自己。突然,罗丹跳下车,范以纲也把车子往旁边一摔,一把把罗丹揽进怀中。罗丹的脸非常准确地扎进范以纲的脖子和肩膀间,就再也没有舍得抬起来。
  “罗丹。”
  “不许说话。”
  就这样,他们听着对方激动的喘息声,在这条黑暗的、充满了太多期待的小街上热烈地拥抱着、亲吻着,直到夜露湿润了头发……
  
  【第十四章】
  (一)
  倩倩品牌的服装终于在深圳各大商场上市了。苏倩倩松了一口气,这时,她才觉得自己好累好累,她想该休息了。回到家,她把大哥大关了,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变得像黑夜一样黑,然后倒头就睡,一直睡到黄昏。这时,欢欢听到屋里有动静,连忙进来,看见姐姐已经起床,高兴地说:“我们还以为你睡死了呢。罗大哥来了。”原来,罗俊下午打电话给她,大哥大关机了,打到厂里,说她休假去了,他知道倩倩累了,回家了。赶到苏良家来,倩倩还在睡着。他心中充满了一种温情,后来又生出一些愧疚,让一个小女子累成这样,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让他心里很不好受。他就这样在苏家一直等着。
  倩倩美美地睡了一觉,精神完全恢复了,她穿好衣服出来的时候,红光满面,双眸湿润有神,闪烁着青春的晶亮。她一见罗俊就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我终于忙完了,咱们好好玩玩,彻底放松一下。”
  他俩沿着红岭路,慢慢地散步,倩倩第一次感觉到了悠闲自在地和恋人散步的轻松和愉快,她纵情地把手臂伸进罗俊的臂弯里,头倚在他坚实有力的胳膊上,娇娇地、懒懒地靠着,整个人都差不多是挂在他身上。罗俊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少女身上的女人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她身边像一个男人了,心里也荡漾着甜蜜的爱意。他腾出那只被倩倩缠住的手,一把搂住她的肩膀把她紧紧地裹在自己的胸前。倩倩柔软地贴着他,幸福得几乎要闭上眼睛,她喃喃地说了声:“这样真好。”就不再说话,似乎一说话,罗俊就会把她推开。两人就这样如胶似漆地走着,全然不顾路人羡慕的眼神——当然,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对年轻人的亲密举动。
  荔枝公园就出现在他们面前,在夜色中,公园里茂密的荔枝林树影如黛,树林深处飘来阵阵柔曼的歌声。
  “倩倩。”
  “嗯?”
  “我们去逛荔枝公园吧?”
  “嗯,我要逛商场。我要疯狂采购。”
  “好吧,我陪你逛商店。”
  他们正好走到了红岭—红宝路交汇处的免税商场边上,商场华丽的灯饰立即就吸引住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手拉手走进了冷气开得很强的免税商场,倩倩对扑面而来的流光溢彩的香水口红眼影等化妆品专柜毫无兴趣,对放着轻歌妙舞的录音机电视机专柜上的电器也毫无兴趣,拉着罗俊,乘坐扶手电梯,来到了二楼的服装超市,她也没有去看那些五光十色的进口服装,而是直奔倩倩专柜。专柜里挂满了罗俊在倩倩厂里展示区见过的倩倩牌时装,在华丽的灯光映衬下,倩倩牌系列时装愈发显得精致时尚。在专柜里,几个白领小姐在试穿倩倩牌,搔首弄姿的,煞是可爱。倩倩松开罗俊的手,一头进入了专柜,和那几个试衣服的女孩聊了起来,还不时扭头和售货员说着什么。最后她的面容呈现出严肃的神情,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本子,在上面记录着什么。罗俊站在外面,看着她们在里面有说有笑,竟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倩倩又沉迷到她的品牌中去了,把他忘了。
  他的心灰了。
  罗俊转身离开了倩倩专柜,在附近的服装柜台前转悠了一阵子,回头看看,倩倩还在那和售货员谈着,丝毫没有出来的样子。——这时,倩倩已经完全重新进入了工作状态,她忘记自己在给自己放假,忘记了自己的恋人还在外面等候着。
  罗俊一个人好生没趣地再远远看了她一眼,就慢慢地下了楼,离开了免税商场。他走进对面的荔枝公园。夜里的荔枝湖畔,清凉的晚风款款吹来,黝黑的湖面上三三两两划船的剪影若隐若现,不时从湖面传来少男少女们欢乐的笑声和歌声。生活是这样的美好,而此时他却孑孓一人在这里踯躅徘徊,他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延续,只要倩倩品牌还在,他的日子就将永远这样地延续。
  罗俊突然没有由来地不禁眼前一亮,一个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抗拒的念头产生了。在这个因为爱情转移而困惑难清的节骨眼上,他的一切忧虑困惑似乎迎刃而解——他要给自己断却一切退路,要给自己一个决心。
  (三)
  第二天下午,罗俊打了个电话给董事长苏良,问他有没有时间接见一下自己。电话里,苏良淡淡地说了声:“你来吧。”
  罗俊在进入苏良办公室时就决定,开门见山地跟谈。他们的年龄的差异,经历的迥异、地位的悬殊,本来也使罗俊找不到更多的语言与这位他非常尊敬的领导兜圈子。所以当未来的翁婿俩坐在沙发上,罗俊开始泡茶时,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苏良:“苏董,我想辞职。”
  苏良脸上依然没有丝毫表情,他冷冷地看了一眼罗俊:“有理由吗?”
  “是这样的,我和朋友合作一个房地产公司,马上就要启动了,我必须现在过去。”
  苏良仰起头,把头支在沙发上,久久没吭声,他在思考。“听上去很好,很好。可是年轻人,房地产公司不是那么好操作的。”
  “我研究很久了,资金也不是问题。您还记得第三工业区那个汉玉坤吗?”
  苏良还是淡淡的语气说:“汉玉坤是我亲自批准进入工地的。”
  “是吗?这我倒不知道。”把一切都说开了,罗俊的心情早已平静下来,他说:“他投资,我当总经理。”
  苏良又不吭声了。罗俊小心地看看似乎在微微闭目养神的董事长,小声说:“董事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公司。”
  “不。”苏良睁开眼,一摆手——他摆的这个动作幅度很大,很有力度,特别帅,后来罗俊喜欢模仿这个动作。“挑战的精神永远应该受到鼓励。”
  “董事长,这么说,您理解我。”
  苏良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你得给我们点时间考虑吧。”
  罗俊不失时机地给他递过一杯茶。苏良喝了一口,放下杯子,他问罗俊:“罗俊,你现在能不能跟我说真话,你想走,跟倩倩有没有关系?”
  罗俊想了一个晚上,有备而来,他咽了口唾沫,说:“董事长,这事也不能再瞒着您。说实话,我现在很为难,倩倩是个好姑娘,她有事业心,也很能干,她会干得很成功。但是,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再跟倩倩发展下去了。”
  苏良又仰着头靠在沙发背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低声缓气地说道:“我已经有一种预感了。不过,年轻人,现在我很不喜欢你,因为你把我想象得,想象得,怎么说呢?难道你认为你和倩倩发展不下去了,就会影响你在这家公司的地位吗。你怎么可以这样想象我!”说到最后,苏良的语气和眼睛里明显有火了。
  罗俊赶紧再把一杯功夫茶放在苏良面前,直起身来,凝视着苏良说道:“不是这样的,董事长,我对您非常尊重,像父亲一样尊重,我从来没有把您想像成会给人穿小鞋的人。我发誓我没有。我要走是因为我想让自己更快地实现价值,跟倩倩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因为,我喜欢欢欢。不,不是喜欢,是爱。我爱欢欢。”
  罗俊的声音很轻,但对苏良却仿佛晴天霹雳。他禁不住浑身打了个颤,他目光如电盯着罗俊,“你说什么?”
  “我爱欢欢!”
  “绝对不行!”
  “为什么?”
  “欢欢还是个孩子,你不适合她。”
  “不,欢欢不是个孩子,她比倩倩更懂得爱情。”
  “你简直,你简直……这是胡闹吗!”一向威严沉稳的董事长竟然乱了方寸。
  “这怎么是胡闹”罗俊急得用拳头捣着自己的胸口,“我好几个晚上都在问这里,我终于有答案了,我是认真的!”
  “这个问题,你们、你们,你和欢欢有没有沟通过。”
  “我们没有明确地沟通,但是,我觉得我们比用什么语言说的都清楚。”
  苏良忍不住放大声音:“那你还来跟我说什么?”
  罗俊挠着头,此刻他真的很痛苦,他说:“我陷入了一个怪怪的关系中,我希望你帮我下一个决心。”
  苏良呆呆地看着罗俊,半晌,他“啧”了一声。“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年轻人啊,我真搞不懂。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你让我?她们可都是我的女儿呀。如果你真的是来征求我的意见,我还是不能同意。倩倩可以,倩倩性格坚强,有心计,她能把握住你。而欢欢,她真的还是个孩子,她太老实。我就恨不能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我想不出我不保护她她会怎么样。”
  罗俊两眼放光地望着苏良,郑重地说:“苏董,那你就把欢欢交给我吧,我会像你一样,保护她一辈子。”
  苏良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几乎有点像一个爱唠叨的老人一样了:“别说了,我糊涂了,我还不老呀,我怎么就不明白你们呢,你们怎么会搞成这样?你怎么可以跟一个父亲说这个。我真是宁可没听到这件事。”
  罗俊说:“董事长,在我开口跟你说的时候,我已经下了决心了!”
  从董事长苏良的办公室出来,他的心情似乎从来没有过这么轻松明朗,像搬掉了一块压在心头很久的巨石。他觉得应该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欢欢。他马上就给欢欢打了个电话,他用很急切的口吻,告诉欢欢,他已经找过她父亲。
  “我告诉董事长了,我爱你!”
  电话那头出现了一阵难堪的沉默,很久很久过去了,两个电话间的电流声,似乎震耳欲聋。
  “不,我不……”
  (四)
  一连几天,罗俊失魂落魄,像疯了似地给苏良家打电话,但是没人接。
  欢欢的学校还在假期里,她现在就坐在电话机旁,她看着电话,听着那着急的铃声,泪水无声地滑落在洁白的脸颊上。
  罗俊终于忍不住了,他请了假,在大家都在上班的时候,直接来到了董事长家。欢欢开门一看是他,吓得手足无措,想把门关上,但来不及了,罗俊人高步子大,一步就跨到了客厅中央。
  “欢欢,你为什么?”
  欢欢像一只被猎人关进一个陌生的笼子里的小兔,也站在客厅中央,瑟瑟发抖。
  “罗大哥,我真的,真的一点准备也没有。”
  “欢欢,我也没准备,可是,爱情不是等咱们准备好了才来的。”
  “可是我,我不能爱你。”
  “欢欢,你还是学中文的,怎么这么糊涂,爱有什么能不能的。欢欢,我已经告诉董事长了,现在,我也正式向你宣告,我爱你。”
  “可是倩倩是我姐,亲姐姐!”
  罗俊说:“是啊,欢欢,其实我苦恼了很久。我把我和倩倩,和你的关系都理了一遍,我发现我和倩倩真的没有缘。不是你说的她对我怎么样怎么样。不是这些。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两个人始终就像是一对工作伙伴。我们互相尊重,就是没有那种心跳的感觉。是的,倩倩会跟我结婚,但这种一开始就没有心跳的婚姻会美满吗,最终能给她带来幸福吗。欢欢,你如果爱你的姐姐,我想你不应该再把你姐推到我面前。”
  欢欢擦去脸上的泪水,由于刚哭过,她的小脸更加红了,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着。她霍地抬起头来,脸上有了一种成熟的神色,她盯着罗俊的眼睛,说:“罗俊,我知道你和我姐的关系是怎么回事,你也已经知道了我对你们关系的想法。但是我姐现在和以后一定会不一样。我了解我姐,她其实是个很善良、很温柔、也很会体贴人的女人,她现在实在是太忙了。你慢慢就会发现她值得你爱她的地方很多很多。罗俊,是真的。”
  “欢欢,倩倩要强,有胆识,有气魄,她就像你父亲一样。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多,我就越尊敬她,但很糟糕,我也越没法去爱她。欢欢,这也是真的。而你不同。你没有倩倩漂亮,没有她的胆识气魄,也没有她的那种、那种什么呢?总之你太柔,但在我心目中,你是一个真正的女人。连你爸爸都说,他恨不得把你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你知道那天他是怎么说的吗?他说,我想不出我不保护她她会怎么样。欢欢,这句话让我感动。我跟他说:董事长,那你就把欢欢交给我吧,我会像你一样,保护她一辈子。欢欢,我会爱你一辈子。”
  欢欢已经泪流满面。
  “罗俊,你相信我吧,我不爱你。”
  “人不能背叛了自己的真实感情,爱情要让人快乐而不是痛苦。”
  两人就这样站在苏家的客厅中央,罗俊目不转睛地盯着欢欢,而欢欢则痛苦万状地看着地下,最后,她咬着牙说:“罗俊,你走吧,我会把你当作最好最好的大哥,但不爱你!你应该好好对我姐。”
  罗俊抿着嘴,光点头说不出话,好不容易他才说道:“好,好,欢欢,我走。但我会想着你,想着你今天的眼泪。”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对欢欢说:“欢欢,我是认真的。我不会放弃,你就是嫁了人我也要把你追回来。”
  (五)
  罗丹赴美国的日子终于到了,她的路线是从香港飞洛杉矶。
  在罗湖口岸送走罗丹,范以纲和罗俊两人推着自行车,顺着人民路,从口岸往回走着。这时,两个知心朋友的心情迥然不同。虽然罗丹只是到美国短期工作,但年轻的恋人即便是短暂的分离也是一日三秋的生离死别,从罗丹的身影消失在口岸分界线那一刻起,范以纲的心就被罗丹带走了,空气闷得他直想对着哪个空旷的地方大叫几声。而身边的这位,妹妹能出国,而且还不是到他去的那样落后地区,而是超级大国美国,罗俊觉得心里美滋滋的。他看了一眼闷头慢走的范以纲,笑了一下:
  “以纲,别这样啊。丹丹不过是去几个月,很快就会回来的。老话怎么说的,久别胜新婚……”
  范以纲用不耐烦的口气打断他:“你这种人懂什么感情,什么时候你试试就知道了。”
  罗俊让他骂得心里不是滋味,但想想范以纲这会正郁闷着,又不便发作,就干笑着说:“好好好,我不懂感情,行了罢。”过了会,他又说:“范以纲,说点什么吧,你这个样子搞得我也觉得挺没劲的。”
  “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兄妹俩都是属麻雀的,到处乱飞。”
  “范以纲,我提醒你,我是你未来的大舅子,你要叫我哥哥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跟我说话。”
  范以纲嗡声嗡气,不情愿地说了声:“对不起。”
  罗俊苦笑一下,又说:“范以纲,我说你干记者委屈了吧,呆在市委也委屈了你,你天生就是干安全局的,跟我妹妹谈了这么久恋爱,我这个当哥的居然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你自己不反省一下这个哥当得合格不合格,还在这儿说风凉话。更绝的吧,你还想把那个小娃娃介绍给我。你简直就是……她怎么跟罗丹比呀,萤火虫比太阳吗!”
  “你……”罗俊愀然不悦地说:“你说话怎么一点分寸也没有,不开心也别伤人啊。你知道她是谁,她是我的女朋友。”
  范以纲看了他一眼,只好又说“对不起”,接着又问:“她怎么会是你的女朋友,你女朋友不是倩倩吗?你说她身材挺高的,人很俊的,我想象应该是像罗丹一样。”
  罗俊让他一说不觉思想走了题,“哎,你说得还真有点准,倩倩是有点罗丹那个味道,体型也像,气质也像。”
  “是啊,那欢欢又是怎么回事?”
  一句话把罗俊因为罗丹去美国的好心情彻底败坏了,他“嗨”了一声:“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现在爱的是欢欢,倩倩的妹妹。”
  “哎哟!”范以纲惨叫一声。他站下来,用手指点着早已变得一脸晦气的罗俊:“你哪里还像一个共产党员,哪里还像一个新时代的工程师,脚踩两只船,你不折不扣就是个花花公子吗!”
  “哎,我说我怎么就花花公子啦,恋爱自由没错吧。再说,我跟倩倩,那不是爱情,我们没有正式谈过恋爱啊。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呀。来来来……”说这话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南国影城,影城门口的下沉式广场上的石阶很干净,罗俊不由分说拉着范以纲就坐了下来。他指手划脚,把他跟倩倩和欢欢的关系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末了他涨红着脸说:“哎,你说我这是花花公子吗?”
  范以纲冷笑一声:“你不是花花公子,但你的行为还是脚踩两只船,鸡飞蛋打了吧,全玩完了吧。”
  罗俊眼睛瞪得老大:“谁说的,爱情的道路是漫长的,我跟欢欢丢下狠话了,哪怕她嫁了人,我也要把她追回来!”
  范以纲长叹一声,别过脸去,不理他。罗俊拉拉他的胳膊:“老弟,你给出个主意吧。求求你。”
  范以纲说:“你真的那么爱欢欢?”
  罗俊苦着脸,用拳头捣捣心窝:“爱得这里都疼。”
  “那倩倩怎么办?”
  “她会好的。”
  “这这这,这太不负责任了。”
  罗俊认真地说:“倩倩会好的,她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你看我们这么久没见面,她连个电话也不给我打,每次通电话都是我找她。”
  范以纲说:“这个倩倩啊,啧,也的确是糟糕……欢欢、欢欢……好吧,我给你出个狠招,你这样,你先找汉玉坤借一辆车……”
  (六)
  当天下午,学校的第一节下课的时候,一辆锃亮的奔驰轿车来到了振华中学门前,范以纲从车上下来,掏出证件给门卫看了一下:“我找你们的一个老师有点事要向她了解一下。”门卫看了一下,对范以纲说:“你得正好,这会正好是下课的时候,你进去找吧。”说完把们打开了。奔驰悄无声息地开进了校园,在一个不起眼地方停了下来。
  上课时间到了,欢欢夹起讲义就往教室走去。她进了教室,猛然发现今天学生们都没坐在座位上,全都挤在过道上,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束鲜艳的红玫瑰,脸上笑吟吟。玫瑰花在他们天蓝色的校服的映衬下,分外娇艳。她蹙起眉头,好生奇怪地看着这些平素很懂事的孩子:“你们怎么了?今天是老师的生日吗?”
  “是。”孩子们异口同声地答了一声,一齐笑了起来。这时,他们全体向两边退了一步,欢欢顺着孩子们让出的通道望过去,在鲜花丛中,罗俊从最后一排坐椅上站了起来,微笑向她走来。
  欢欢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怎么在这?”
  罗俊走到欢欢面前,两手有力地抓住欢欢的胳膊,他郑重地望着欢欢惊吓得有点不知所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欢欢,嫁给我吧,我爱你!”
  欢欢一下转身面朝黑板,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哭了。
  “哦——!”孩子们一齐向他们围了上来,鲜花像一场大雨,洒在泪流满面的欢欢身上……
   (七)
  得知罗俊已经决定与自己中止恋爱关系,倩倩有那么一下子楞住了。不过她很快恢复过来,她以更加疯狂的热情,投入到新品开发中。她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她在工厂的办公室里搭了张小床,和员工、设计师一起吃盒饭,她要求设计师和生产样品的工人和她一样作息,她在紧张的工作中很快忘掉了爱情的烦恼,忘掉了高大伟岸、年轻英俊的罗俊。倩倩系列时装的秋冬款终于在深圳的秋天到来之前推向市场,受到欢迎。
  罗俊和欢欢在确定关系半年后结婚。倩倩专程赶到日本,很认真地为这对新人置办了结婚穿的礼服,罗俊是全套的西服,欢欢是一件雪白的婚纱。罗俊一试西装,发现这回非常合身、得体。
  罗俊和欢欢的婚礼定在香格里拉大酒店举行。中午,倩倩放下厂里的一切事情,赶去参加欢欢的婚礼。她小心地拾掇了自己,浅浅地化了妆,穿上一套精心挑选的倩倩牌裙服,然后开上车,沿着深南大道东行。这时,天边滚来大片的乌云,天突然黑得就像老天爷提前拉开了夜幕,路上所有的车都大开着车灯。倩倩把车开得很慢。突然,一道耀眼的闪电在乌云间猛烈地一闪,随即一声裂地劈天般的霹雳在天边炸响。倩倩吓得一激冷,连忙在路边停下车来。倾盆大雨骤降,喷珠泼玉,路面上溅起了碗口大的水花,倩倩的桑塔纳前挡风玻璃上很快形成一幕水帘,她没有打开雨刮器,一任水帘哗哗流淌。她看不见外面,只听得车窗外大巴中巴从覆了一层流水的路面上急驶而过时发出很响的哗哗声,反衬得只有她一人的车内格外安静,这时,车载录音机在轻声播放一首曲调哀怨的日本歌曲:
  每当我们漫步的时候,
  月光洒在小路上。
  拿着浅蓝色的小手绢儿啊,
  我要把它藏了起来。
  不知不觉地,夜露把手绢儿湿润。
  心灵的窗户轻轻闭上,
  忍住泪水流淌……
  倩倩把脸埋在扶在方向盘的臂弯里,泪水止也止不住地一个劲地流着,湿润了她衬衣的袖子。
  
  【第十五章】
  (一)
  又是一个骄阳似火的盛夏。
  1989年春夏之交,中国经历了全民族都为之痛心的时期,中国政府以壮士断腕的决心,果断遏止了一场势必将这个万众一心求稳定,谋发展,开始振翮腾飞的国家和民族拖入无休无止的动乱中去的事变。在大洋东岸那个用复杂心态看着东方巨龙崛起的国度,却异乎寻常地向中国人进入敞开了大门,中国很多留学美国或因种种原因滞留美国的中国人顺利地拿到了世界上最值钱的美国绿卡。
  深圳和北京心连心,深圳和北京一道经历了这场剧痛。范以纲担心罗丹会借机留在美国,但就在这时,罗丹回来了。
  罗丹赴美,一去就是将近一年。她在美国以其辛勤的工作,出色的业绩,赢得了公司同仁的一致赞叹。
  在美国的最后一个月,罗伯特说什么也不让罗丹工作了,他派了一名职员给她当向导,带着她从西海岸到东海岸,从洛杉矶到纽约,从波士顿到旧金山,把美国转了一圈。
  罗丹从美国回来,观念完全发生了变化。她口里不再挂着“为祖国工作四十年”的豪言壮语,代之以极度夸张的对美国的感叹,与此同时,是与深圳的比较,是对深圳落后的批评。
  “现代化,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现代化,深圳算什么现代化城市。我路过一个美国城市,开始我还以为是跟咱们上海差不多的城市,一问才知道,那个城市无名小辈来的,叫什么圣路易斯。你看看,太伟大了,美国整个国家都是现代化。”
  “国贸大厦要是放在曼哈顿就惨了,太小了,人家美国那才叫摩天大楼。你看人家曼哈顿那么多摩天大楼,吭都不吭一声。摩天大楼在美国早就不稀奇了。”
  “咱们修条路怎么总是修不起来呀,人家美国那公路,那不叫公路,那叫钱啊!一米一万美元,美国有多少米高速公路啊!太了不起了。”
  美国、美国、美国!毫无疑问,罗丹已经完全被美国俘虏了,谈起美国,羡慕、崇拜、景仰,溢于言表。
  范以纲的脾气很好,在罗丹面前就更好。罗丹在喋喋不休地赞叹美国时,没有到过美国的范以纲总是信以为真,也总是微笑着听着。这微笑让罗丹得寸进尺了,她终于向范以纲提出:“咱们到美国去吧。我们去年买的股票卖了好几十万呢,可以到美国去生活了。我想好了,咱们先读书,把英语补习好,然后就在美国找一份工作,过一种真正的中产阶级的生活。不,也许咱们会成为富商呢——美国有很多华人富商。”
  说到实质性问题了,范以纲不能再轻描淡写,于是他不以为然地顶了她一句:“你在中国就不能当中产阶级了,不能当富商了。你哥原来的女朋友,苏倩倩,我看她就是在美国也算有钱人吧。”
  “她是什么年代发的财?现在不同了,整个西方世界都在制裁中国,美国已经对中国封锁了。你看我们厂生产不是一路下滑吗。没有了美国,中国就没了经济发动机。我看中国自己也要关上门了。”
  “胡说!”说到原则问题,范以纲勃然变色,“中国的大门打开了,就永远也不会关上,不管他什么西方世界也好美国也好,我想谁也不敢封锁中国。今天的中国是世界经济的发动机,谁封锁谁倒霉。咱们走着瞧吧,用不了几天,美国就要重新对中国开门。你等着吧。”
  范以纲说到这里,紧紧地抿起嘴。
  罗丹见范以纲动火了,有点怕,就说:“好好好,我不跟你说政治,我说不过你。但是在美国这一年,我真有点舍不得那个国家了,说真的,要不是为了你,我都不回来了。”
  范以纲点点头:“我支持你去,真的。我们还要改革开放,就还是需要像大批像你这样有最先进的国家工作资历的人才。罗丹,我支持你去美国。”
  “什么叫你支持我去,我要你和我一起去。”
  “我去干什么?到洛杉矶共产党市委去?”
  罗丹不满地大声嚷嚷道:“人家跟你说正经的。”
  范以纲说:“是说正经的,我学文科的,现在又搞党务,去了派不上用场。”
  “你就搞党务的本事了?”
  “可是我只热爱这项工作,我觉得自己干这种工作更能发挥作用。”
  “这不能成为理由。你到深圳就要讲点实际。我们好不容易把深圳当作一块跳板可以跳到美国,一步登上天堂了,为什么要放弃。”
  “笑话!”范以纲听了这话真有点不满了,说:“谁说我到深圳是为了找一块跳板跳到美国去?我想都没想过。”
  “那是过去你不知道美国有多好。”
  “我怎么就不知道美国好?但是用不了多久深圳肯定和美国一样好,不,比他们还好。”
  “做你的大头梦去吧。我告诉你,美国任何一个地方比深圳都发达100年。100年啊,同志哥,深圳要再发展100年才赶得上现在的美国。你想过没有,100年后,美国会多发达。Mygod,我想都不敢想。”罗丹脸上露出了神往的痴迷。
  范以纲冷笑一声:“怎么不敢想?100年以后,美国就搬到火星上去了呗。”
  “你……你这是不负责的话。我看出来了,你不爱我,对我的话一点也不在乎。”
  “你这是……,这怎么扯得上。”
  话不投机,两人不欢而散。
  (二)
  两人再见面时,罗丹又不依不饶地重提去美国的事。她相信范以纲是爱她的,而且爱得够深,爱她就一定会听她的。她还坚信,她要把范以纲带到美国去,是为了他好,为了他在她所见过的天堂般的美国过上幸福生活。今后,范以纲会为她把他带到了美国而对她感激不尽。“去吧去吧去吧,你就听我一次还不行吗。”
  范以纲坚定地说:“罗丹,这事太大了,关系我未来的几十年呢。我不能听你的,我要留在深圳,我觉得深圳最适合我。你要知道,创造的乐趣是什么,幸福是什么,是一个过程。也就是说,结果不重要,过程更重要。美国有什么值得他的国民骄傲的,是因为他们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牺牲,创造了今天繁荣富强的超级大国。而我到美国,我能为这个伟大的奇迹创造点什么呢。我不成了个吃软饭的男人吗。”
  “你们学文的人就是喜欢咬文嚼字,我听不懂你的话。”
  “中心意思,我到美国去一点价值也没有,啥也不是。在深圳吧,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市委的一个副处级干部,可以说动决策层的人物呢。”
  “同志哥唉,拜托你别理想主义好不好,你要问问你自己是谁。讲点实际吧。”
  范以纲恼了:“没有理想主义还是男人吗。你一天到晚就想到美国去,一点理想也没有。”
  罗丹急了:“我怎么没有理想,我想去美国是为了更好地发挥我的专业。我的才华,我的智慧,罗伯特都说了,在美国都是罕见的。他是专家。”
  “你看看,又绕回来了不是,你去美国还是要奋斗的吗。”
  “在哪奋斗是不一样的,在美国我更能发挥我的专长。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厕所里的老鼠和米缸里的老鼠生活是不一样的。”
  范以纲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没好气地苦笑起来。“你呀……”
  “我怎么了?我看得出来,你已经不爱我了。”
  “你又来了。”
  “事实就是这样。你看,以前你对我多好,有求必应,现在,动不动就对我发火。”
  “你们女人啊,动不动就来这一套。”
  “你别女人女人的,女人怎么了!”
  就这样,两个曾经那么炽热地爱着的人,裂痕无可挽回地越来越深,越来越宽,范以纲终于被美国吵得神经衰弱,一听到美国两个字就下意识地冒虚汗,最后发展到一见到罗丹,一见到她越来越夸张的美国式的举止,如一摊手,一耸肩,一“哼哼”,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但他不敢说。而罗丹,她已经明显感到了范以纲的这种逆反情绪,也隐隐感觉到了范以纲对她的美国论调的怠慢,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裂痕,她极力想挽回这一切,但她去意已决,她一直在争取。她看准范以纲的脸色好一点时候就对他说:“以纲,就算你为我牺牲一次吧,我需要你跟我一起去。以纲,我担心,你不去,会发生点什么事。”
  “什么事?”
  “以纲,你知道,我很在乎你。我不能没有你。”说着她流出了伤心的泪水。
  范以纲把她揽在怀里,口里喃喃地说:“罗丹,我知道。可这是原则问题。你去吧,我留在这儿,等你。”
  (五)
  他们又和好了,似乎还和好如初。
  但观念上巨大的差别,再也无法弥合他们实际已经存在的缝隙了。
  罗丹不知她和范以纲格格不入的原因,但作为市委秘书和理论工作者的范以纲对问题根源在哪,却了如于心。罗丹在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选择,不习惯清贫的生活,理想化的生活态度,她甚至怀疑着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的价值。
  范以纲为自己的工作而自豪。他不但是深圳领导机关一名优秀秘书,发挥着耳目和参谋的作用,作为深圳中枢机构的一名理论工作者,他还豪迈地自诩是深圳的“斗犬”。在深圳短短十年的发展历程中,几乎每一年,都有各种声音在评说这个时代的新生儿,范以纲在众说纷纭中,不断以自己对深圳的认识,发表文章,提高世人对深圳的理解。他知道,作为改革开放探路尖刀的深圳,创新、探索不会停止,对以往观念和行为准则的冲击不会停止,那么,对深圳的非议依然不会停止,他这条“斗犬”的作用依然不会失去。
  这就是他,一个市委秘书、一个理论工作者的人生价值。
  (六)
  1990年春夏之交,一场来势汹汹的理论风云再次覆盖深圳,内地的理论家们从社会公平的角度,对特区这面旗帜还要不要打下去再次发起挑战,深圳经济特区再次置身历史发展的聚光灯下。
  这天一大早,蔡鸿飞副教授就来到了市委范以纲的办公室,递给他一份杂志,范以纲一眼就瞥见,是北京一份很有权威理论刊物《前锋》。蔡鸿飞翻到第一页,赫然一行二号黑体字:特区吃偏饭的时代可以休矣!作者是钟国新。蔡鸿飞把打开的《前锋》摊在范以纲面前,问道:“以纲,读过这篇文章吗。”范以纲说:“你应该问我有没有分析过这篇文章。你来的正好,谈谈你的看法。”
  蔡鸿飞说:“这么多年来,对深圳的争论、怀疑从来没有停止过,但这次,这位大学者是从社会公平的角度入手,政策层面对经济特区的意义和作用提出质疑。还真有一定的煽动性呢,你看吧,一定会在全国引起同感的。现在一些理论家,把自己降格到了民意代表、绿林好汉的水平了。你看看这儿……”
  蔡鸿飞拿起杂志,点着上面他加了着重号的地方给范以纲看。
  “中国的改革开放正以空前广泛的态势,在全国成烽火燎原之势,东部沿海14个城市已经全面开放,改革的力度不亚于南方少数几个经济特区,但发展速度为什么一直赶不上深圳珠海。答案是,特区口口声声说要所谓按国际规则打篮球,却没有按国际规则进行平等竞争。以深圳为例。深圳这些年的超常规高速发展,乃是建立在中央输血、深圳对全国的‘吸血’式经济盘剥基础之上。深圳的发展同时还是建立在特区权力寻租的基础上的。众所周知,深圳的发展一是靠本属于全国各地发展急需的资金大量的单点投入,二是中央的特殊照顾。目前在国内流行的关于深圳以金钱换取政策,加快自身发展的传言,绝非空穴来风。深圳不断的特区权力寻租,不断取得更多的政策,实际上伤及了全国,影响了全国的发展。这是一个利益集团对全局利益的挑战和侵害。”
  范以纲轻蔑地笑笑:“这些人,太不懂深圳了。”
  “还有更刺激的呢。你看,某些特区的所作所为,已经出现了与中央分庭抗礼的趋向。”
  “说到底,有些人还是想搞大呼隆一刀切,照他们的理论,非把改革引向歧路不可。”范以纲把杂志往桌上一扔,“其实我们信息摘编国内反映的时候,还有更过激的。认定特区这些年所进行的一系列深层次的经济体制改革,在引进世界先进的管理经验的同时,混乱了人们的思想,是滋生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温床。认为特区引进的是资本主义所特有的市场自由竞争的模式,会根本动摇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基础,动摇了有计划按比例发展的经济发展模式。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和私有化的所带来的结果,造就了资产阶级自由化泛滥。这是什么逻辑。管理经验、先进技术、市场经济模式有阶级性吗,把什么都上升到意识形态领域来说话,形而上学猖獗。有些专家更有意思,特区在观念上的创新已经导致了政治层面波动,应该把经济特区退回到出口加工区去。特区不要讲政治了。我看特区不光是经济的产物,实际上也是政治的产物。特区的改革开放的实践,特区对传统观念的冲击,给中国带来耳目一新的思想。”
  范以纲再次拿着那份杂志,下意识地在手里翻着:“把这样一篇有争议的文章放在一份权威理论杂志的头条,不像是一般的理论探讨,你看是不是有什么风向性转变的意思。”
  蔡鸿飞笑笑,“你不会是怕担风险吧?”
  范以纲一听这话急了:“我是这种人吗?”
  蔡鸿飞笑了,说:“我有个想法,我们要把特区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地位和作用进行一次全面深入的分析。深圳的出现和今天的发展,我认为是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和特殊的国情甚至可以追溯到意识形态领域中,为了实现一个特殊目标,担当特殊任务而产生的。为了实现这个特定的目标,实行某些特殊政策措施。如果当初只是要在香港边上建一个普通城市,就不需要叫经济特区。如果它还起着一个特殊的作用、功能,才需要叫经济特区。假如没有特殊政策,那也不叫经济特区,也不能实现这个目标。特殊政策有特殊优惠成分,但绝不等同于优惠政策。从深圳的情况看,在深圳经济特区初创时期,中央和国家确实给一些优惠待遇。没有这个基础,深圳就建不起来,也就没有今天的争论。还有一个特殊政策,就是深圳所进行的改革开放,几乎在所有方面,都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世界上也没有先例的探索,就是小平同志说的摸着石头过河。成败未卜,深圳的干部群众可以说是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在探索,甚至连这些特殊政策本身的可操作性都在探索中,如果没有一定的政策扶持,改革开放就会出现束手无策,难以为继的局面,深圳就无法承担起为中国改革当试验田当试管的任务,无法承担起中国的‘四个窗口,两个扇面’的任务。你说我的观点怎么样?”
  “观点是对的。我还要再找些资料来,中央领导对特区的指示,包括咱们省委、市委领导的一些讲话,都是特区发展的指导思想,应该对我们的思路会有一定的启发。咱们慢慢合计着来写。我给你们学院请个假,你干脆住在我这儿,我们一起干。”
  (七)
  两个文章书生埋头苦干了一个星期,经过反复修改,这篇题为《深圳探路尖兵的地位不可动摇——与钟国新同志商榷》1万多字的文章很快定稿了。他们计划在《深圳日报》的理论版发表,因为《深圳日报》是全国惟一一份进入中南海的地方报纸,影响力是明摆着的。
  范以纲没想到,市委书记亲自审阅了他们的稿件。
  文章交到秘书处后没几天,一天晚上,范以纲接到副秘书长赖本忠的电话:市委书记要亲自找他和蔡鸿飞谈话,办公厅已经派车到深圳大学去接蔡老师去了。范以纲急忙赶回市委。赖本忠笑咪咪地说:“没想到吧,书记对你们的大作非常满意,认为你们很有政治敏感性,很有头脑哩。”
  说着话,接蔡鸿飞的车子也到了。
  范以纲是熟门熟路,他带着蔡鸿飞来到了书记办公室。
  书记办公室里一办公桌后,一沙发,一文件柜,桌上堆满了各种文件和电话,处处都凸显出主人为特区发展的操劳。秘书为他们打开里间房门后,市委书记正好站在门口迎接他们这两位“小人物”。
  “教授,我们是第二次见面吧。怎么样,你又有什么新成果出来了?”市委书记边把他俩让到沙发上坐,边问蔡鸿飞。
  市委书记没有和范以纲蔡鸿飞谈论他们写作的文章,而是表扬了一番他们能够沉下心来,关注特区发展,研究特区问题的精神。
  市委书记说:“这段时间,对经济特区的特殊政策问题争得很厉害。这个特殊政策要怎么看呢?我的看法是,为了完成一些特定任务给他一点条件还是应该的。比如我叫你当敢死队,人家配长枪,我给你再配支手枪;人家没有手电筒,我给你配手电筒。人家没有吃饱,我帮你把干粮补足点。你说这是条件还是优惠?关于特殊政策,我看啊,没有特殊政策,怎么能完成经济特区的任务?这次争议最激烈的,就是所得税问题,就是深圳企业所得税是15%,香港17%,内地30%。就这么个待遇,有些人认为是不平等竞争。我觉得他们考虑的只是国内竞争这个局面,他们忽略了一个问题,国际上有大量的地区,新竹工业园也好,香港自由港也好,实行的就是低税政策。因此从国际角度来讲,我们需要在一些有条件的地方实行特殊政策来强化国际竞争力。
  深圳的作用和定位也是近一段时间争论比较多的问题。有人说,深圳别叫经济特区了。当然,经济特区取消了,深圳也能发展。但是发展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本来是个合金钢,如果把它当作普通钢使用,就糟踏了。深圳到了今天,我想在中国当个中心城市不会有多大问题,慢慢有点国际性了,唯一不确定的是还要不要办经济特区,还要不要它担当特殊的任务。我知道深圳原来不打算叫经济特区,叫出口加工区。后来中央和国务院把经济经济特区的目标定为改革的试验地和开放的窗口。这两点非常最重要。在这两点上,我更看重它是改革的实验地,因为开放也是一种改革,大改革。所谓‘改革试验地’,就是允许对现状有所突破,改革试验不允许突破,那叫什么改革?你们看啊,人事制度改革、工资制度改革、外汇调剂市场、股份制改革、土地有偿使用——有些人管它叫卖地,还有我们要探索的股票上市,很多事情过去是要掉脑袋的。你光有政治勇气,不怕死还不行,还要有人去试验。这些东西社会主义能不能搞,要有人探索,探索就要选一个试验田做,做成了全国都推开,做不成,成了教训,损失也是局部的,不影响全国的大局。我一直强调深圳是全国的深圳,实质也是这个。不能光看到中央什么都让深圳先搞,不让别人搞。不是这么回事嘛。我们回顾一下深圳建立,不是为了在香港建一座城市去跟资本主义竞争,主要还是为国内改革开放探一条路,就是小平同志说的:杀开一条血路。深圳就是杀开这条血路的尖刀班。深圳所做的工作,只是比全国先一步,而不是撇开全国另搞一套,更不是寻租权力跟中央搞分庭抗礼。这种认识是很错误的。所以我认为,深圳经济特区这个帽子不能丢,不但不能丢,经济特区的作用还要发挥得淋漓尽致。”
  由于地位落差太大,整个过程始终是市委书记在讲话。但是范以纲和蔡鸿飞一点也不觉得枯燥,相反,他们觉得书记的很多讲话对他们的启发很大,尤其是范以纲,他听过很多次市委书记的讲话,都没有这一次讲得这么深刻。看来,书记也一直在思考他们所关心的问题,只是站的高度比他们更高。他几乎一字不落地记下了书记的讲话,准备对文章进行修改。
  书记没有提他们文章的事,直到秘书进来提醒他会见香港几个富商的时间到了,他才站起身来,把桌上的范以纲和蔡鸿飞写的稿子交给他们,上面已经用红笔做了大量的修改。书记笑着对范以纲和蔡鸿飞说:“我以前也做过文字工作呢,所以给你们提了点意见,你们拿回去看看。记住,我修改的东西不是定论,可以改回来,你们也可以回来找我争论。越争论越靠近真理吗。”
  范以纲双手捧着书记亲自修改过的稿子,连声表态道:“书记,我们回去一定认真研究您的批示,好好修改。”
  书记这时已经把西装搭在手臂上,和秘书一起出了门,走到楼梯口,他又回过头来对跟在身后的范以纲和蔡鸿飞说:“你们两个年轻人还要记住一条,火气不要太大。”
  范以纲和蔡鸿飞齐声说:“我们一定记住。”
  《深圳探路尖兵的地位不可动摇》一文很快在《深圳日报》上发表,受到了中央领导的肯定,再一次激励了深圳人民当好改革开放探路尖兵的勇气和斗志。
  
  【第十六章】
  (一)
  从市委回深圳大学,范以纲执意要送蔡鸿飞。他其实这段日子过得比较闷,特别想和蔡鸿飞这样的执着于教书育人,专注于研究学问的朋友聊聊,用象牙塔之地“人文的空气,科学的空气”,置换一下这么长时间以来,罗丹笼罩在他身上的美国神话和金钱气息。
  深圳大学教学楼、图书馆和学生宿舍灯火灿烂,深圳湾畔这座现代化的教育城、科技城此时正在延续着白天紧张的学习和科研,两个意气相投的朋友漫步在深圳大学的林荫道上,黑黝黝的空气里弥漫着荔枝林特的芳香。在这寂静的林间,虫声唧唧,相伴他们说着大学时代的往事。范以纲果然心情顿时爽朗,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除了考试便无忧无虑的晨读夜恋的少年时代。
  “哎,以纲,听说你和罗俊的妹妹在恋爱。”
  “你这个老夫子,我们认识都两年了,你才听说。”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你也不小了吧?”
  “是啊,转眼,咱们到深圳都快五年了。”范以纲想到罗丹,想到他们间越来越深的矛盾,不觉又忧从中来,他急着岔开这个话题,就问反问蔡鸿飞:“你呢,不会还是一个人吧?”
  蔡鸿飞说起范以纲的恋爱,其实是以此为题,说说自己。这段时间来,他正在品尝着爱情的幸福,他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完全沉浸在爱情来到心上的喜悦之中。范以纲一问,他马上就说:“我有女朋友了。以纲,你想不到是谁?说来你还认识,她叫赖玲,是你们副秘书长的女儿。”
  “你说的是不是赖本忠的女儿。”
  “就是她。”
  “哎,她大学毕业了?真快。”
  “你看你,自己顶头上司的女儿毕业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兵僚’到家了。”
  范以纲哈哈大笑起来:“想不到深圳这么小。哎,鸿飞,你别说,过去我们都说深圳人没有什么联系,因为深圳人都是全国各地来的,彼此之间没有亲情联系。现在看来,人与人之间交往的还是有它规律性的一面。你看,我找了罗俊的妹妹,罗俊呢,找了他董事长的大女儿,后来又找了董事长大女儿的妹妹,你呢,找了我的领导的女儿。”
  听范以纲这么一说,蔡鸿飞也笑了起来,“范以纲,你当这个破秘书真是屈才。你其实很善于发现规律性的东西,很适合搞理论工作,你要搞理论成就一定比我大。”
  范以纲不受听,就说:“我现在的成就也不比你小,你不过是出了书,我还没有而已。”
  “拉倒吧,我是专业的。”蔡鸿飞轻轻地反驳他一声。
  “我不跟你争。说说看,你们是怎么那个的。”
  蔡鸿飞又来劲了:“事情是这样的,首先要肯定,赖玲是个好同志。”
  “你贫不贫啊?”
  蔡鸿飞这才开门见山地说起了他的故事:“我们的故事其实很简单。赖玲从中山大学哲学系毕业,分配到了深圳大学,当上了我的助教。去年夏天,我视网膜脱落,到广州去住院治疗……”
  “打住,你说什么?你住过院,我怎么不知道。”
  “你要知道干什么?你又不是医生。”
  “你这人没劲,我买点水果去看你一下还是应该的吧。”
  “不跟你说这个。我继续,我在广州住院期间,赖玲说她对广州比较熟,就到广州去陪我。开始我对她能去,很高兴,我正在写一本书,现在眼睛看不见了,她去了正好给我提供这方面的帮助。”
  “哪方面的帮助?”
  “呀,这都不懂,查资料,记录。我可以口授我的思想的吗。”
  “我看你是不想要这双眼睛了。精神太紧张不利于眼睛的治疗。”
  “赖玲也是这样说的,但开始她只是劝我,但我急啊,我怕等病治好了,我的灵感也没有了。所以我很严格地要求她,按我说的去做。谁让我是教授(范以纲插了一句话:副教授)。教授快了。终于有一天,赖玲写着写着,跑出去了,护士长进来告诉我,你女朋友在外面哭了。我赶紧让护士扶着我起了床,摸摸索索地来到病房门口,我叫道:赖玲,你在哪?她走过来,扶着我说:老师,我在这里。我说:赖玲,听说你在哭,我来看看你。她说,老师,我求你,别再工作了好吗,你好好休息好吗。”
  蔡鸿飞的话突然戛然而止。范以纲听的正起劲,就连忙问:“后来呢?”
  “那天,我爱上了她。”
  范以纲说:“走吧,去看看我领导的女儿去。”
  (二)
  妹妹和范以纲之间的别扭、分歧、矛盾,罗俊已经了如指掌。为此,他非常揪心。他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一方面,两个人对他而言都非常重要,一个是妹妹,一个是最好的、也是他非常敬重的朋友;一方面,他既理解妹妹去美国的道理,又理解范以纲留在深圳的道理。妹妹去美国可以更好地发挥自己,而范以纲留在深圳更能体现这个男人的价值。
  一天,罗俊坐在他的皇冠车上,在深南大道上行驶着,突然,他看到范以纲在前面骑着单车。他连忙吩咐司机追上去,在路边把范以纲拦了下来。范以纲一看是罗俊,笑着打声招呼。罗俊下了车,不由分说推过范以纲的单车,交给司机:“你把这辆车骑到通心岭市委宿舍去。以纲,交给门卫就行了吧……以纲,你跟我走。”说完把范以纲推上车,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下,他自己开着车,在深南大道上缓缓地开着。边开车,他边说:“以纲,你跟丹丹的事总不能老这样吧。”
  范以纲没好气地说:“别提了,你这个妹妹呀,鬼迷心窍。”
  罗俊说:“你们两个,我谁都不好劝。你知不知道,我为难死了。”
  “是啊。”
  “范以纲,我真的希望能当你的大舅子。要不折衷一下吧,你到我公司来,现在我在公司还说得上话。我们也正好需要你这样的管理人才。你来吧,我可以给你一个月4000元钱。比你在市委强多了。丹丹那边呢,我再去做做工作,她好办哪,她是美国公司的人,钱本来就多,到美国也来去自由。想去就去想回就回呗。”
  范以纲啧了一声道:“你们这些商人,就知道钱。市委是什么地方,那是个神圣的地方,有钱都进不去的,我进去了还为了钱跑掉?”
  罗俊不屑地冷笑一声道“别拿市委吓我。那里除了市委书记,还有什么了不起的。”
  “跟你这种人说什么,你除了钱啥也不懂。那里是干大事的地方!”
  “你干了什么大事?我才是干大事的。你看我……”
  “你不就建了几栋房子吗。我可是在干着怎么让你们的房子建得好建得多的大事。运筹帷幄啊。”
  罗俊哂笑道:“你运筹帷幄,你一个小公务员,要权没权,要钱没钱……”罗俊怕伤了范以纲的自尊心,没说下去。改口道:“我们斗什么嘴啊。”
  范以纲也说:“是啊,人各有志。”
  (三)
  如果面对的不是范以纲,也许罗俊的这个提议可以完美地解决问题,但突然用不着了,罗丹不再提去美国的事了。
  罗丹想去美国和范以纲的顽强抵制的拉锯战,不是因为范以纲的滔滔雄辩而告终,罗丹突然不提美国了,是因为美国本身。
  罗丹回到中国后,罗伯特就隔三岔五地给罗丹打电话——美国的洛杉矶和中国的深圳通话时间是最佳的,当罗丹中午下班的时候,正好是罗伯特晚上下班后开着车回到他在海边的别墅里,用过餐、洗过澡,准备入睡的时间。开始,他问罗丹对美国的印象,对他的美国公司的看法。他得到的答复都非常令他满意,罗丹的美国之行,取得了他预期的效果。他不再以老板的口吻跟罗丹说话了,他的声音变得像他母亲的故乡地中海一样蔚蓝而轻波粼粼。
  “罗,你这么喜欢美国,为什么还要回去?到美国来吧。”
  “是的,美国真是太好了,但是我去不了。”
  “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我的公司为国家纳了很多税,我们公司邀请的人,国家一定要批准的。只要我打个电话,你就可以入境,畅通无阻。”
  “不,不是这个原因。”
  “难道中国政府不放你到美国来吗?我们的领事馆会为你向你的政府交涉。”
  “更不是,中国政府任何时候都向世界打开大门。你不用猜了,我告诉你,我的爱人在中国,所以我必须也在中国。”
  大洋对岸顿时好久没有了声音。
  “Hello,罗伯特,AreyouOK?出了什么问题?”
  蔚蓝的、轻波粼粼的地中海顿时巨浪翻滚,“罗,难道美国没有你可以爱的人吗。”
  罗丹一听这口气,变得格外小心:“当然不是,美国人民很可爱,罗伯特公司的每一个人很可爱,包括你。但是,我只有一个罗蜜欧,我现在不能哪怕是短暂地离开他,因为我现在离开了他,罗蜜欧就会被可怕的狮子吃掉。”
  “Isee。”罗伯特轻轻叹了口气,收了线。
  但是,这个炽热的美国年轻人在稍事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情感世界后,过了一段时间,他以公事公办的口吻给罗丹打电话了。“罗,你可以带你的罗蜜欧来美国,因为我们需要你。”
  “可是我的罗蜜欧,他可怜的大脑无法想象美国的美好。他拒绝了。”
  “罗,我父亲的身体因为30年的工作已经快不行了,对工作就像对我母亲一样厌倦了。不,准确点说,我的父亲疯了。昨天,他带着他的瑞娜到北极探险旅游去了。”
  罗丹在电话机旁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认识,不,罗丹简直可以说是非常熟悉老罗伯特,那是个像公牛一样强壮的苏格兰人,身高两米,有着永远都是红彤彤的双颊,而他的热情则比红红的火更炽烈。当他第一次看见罗丹时,一把就把罗丹抱离了地,他的胳膊那么用力,简直把罗丹箍得喘不过气来。他直截了当就说:“亲爱的罗,我就是现在娶你应该也不太晚!是吗?”
  瑞娜,罗丹也很熟,老罗伯特的秘书,是个20岁的姑娘,有着一对修长的美腿,所以她的裙子永远只和三角裤一样长。老罗伯特是个花花公子,但他对工作的热情,跟对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没有任何区别,他中午飞到纽约,而吃过晚饭,人们发现他已经在公司里上班了。而如果是到伦敦或者巴黎,你是不会在特拉法加广场喂鸽子的人群中、或者塞纳河边的阳伞下面喝咖啡的悠闲晒着太阳的人里找到他的。人们统计过,一年中,老罗伯特要坐700次以上飞机。
  笑完了,罗丹说:“你的父亲有权到北极去,他应该是太累了。当然,他不带你母亲去很不好。”
  “不不不,不是这样,他辞职了,他已经不再是董事长,他是旅行家。而我,现在是董事长。”
  “我祝贺你。”
  “你如果把你的祝贺换成到美国公司上班的要求,我会更加高兴。这样我就有一个能干的总经理了。罗,我的父亲也是这个意思。他一天内对你的夸奖,我30年也没有得到过这么多。如果当着你的面那样夸你,你会怀疑他要向你借钱。”
  罗丹越听越不觉得好笑。她果断地说:“不,罗伯特先生,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
  “罗,我不像你希望我的那样,像中国人一样含蓄。我爱你!”
  “不,这是不可能的。”
  罗伯特直抒胸臆,罗丹早在意料之中,在美国期间,她已经很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这也是促成她一定要回国的直接原因。她喜欢这个美国人,喜欢他是因为他英俊而聪明绝顶,这是在理智层面的。她的爱已经给了范以纲,她爱范以纲在心的层面,即便现在他们感情之间已经产生了说不清的缝隙,但她相信他们的爱完全可以弥合。现在,罗伯特已经明确向她示爱,美国,顿时就变成了一只鹰,一只试图撕扯着继续拉大他们之间缝隙的鹰。
  在经过近乎残酷的美国和范以纲的选择中,最终她还是选择了范以纲。
  (四)
  罗丹又开始策动范以纲下海赚钱,她认为范以纲在市委一无是处,又累又没钱,还没乐趣。她心底深处,其实还存在着美国的幻想,她希望范以纲迷上赚钱,她知道赚钱的魔力,一旦迷上了,就再也戒不掉了——尤其是男人。而一旦范以纲迷上赚钱,他一定也会很快迷上遍地黄金的美国。那时他们就可以双双飞到美国去了。于是她鼓励范以纲去炒股,但范以纲说他是副处级以上的干部,市委有纪律,副处级以上干部不准炒股。
  1990年,深圳股市开始火了。
  1月14日,深圳市政府提出,在培育股票市场的同时,要推进债券市场的成长,证券交易所要按国际化、规范化原则抓紧筹建。不久,深圳特区证券公司改变单独交易方式为柜台集中交易;拟签定委托买卖合同,并遵循价格优先、时间优先的原则。到了4月,国家体改委宣布:“一个经济学家小组将在下月来深圳帮助建立股票交易所”。并言之凿凿地说:“建立股票交易所是中国今年继续进行金融体制改革的一项重要内容”。5月,由国家体改委副主任刘鸿儒带队,国家体改委和中国人民银行总行组织的考察组,在深圳进行了为期10天的证券市场考察。深圳证券市场建设一步步推进,股票热持续升温,人们说:“最有头脑的人都去炒股了。”
  谁知范以纲刀枪不入,置若罔闻,依然过着清贫的生活。争吵又开始了。
  (五)
  一次,他们一道去吃饭,买单时,罗丹看着范以纲从兜里摸摸索索,掏出了大概20几块钱的样子。出门的时候,她半嗔半怪地说他:“看你还是个男人,身上就放这么点钱。”
  范以纲笑笑说:“男人怎么了,男人身上应该放多少钱才算男人。”
  罗丹看他心情挺好的样子,忍不住数落他说:“你到深圳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吗,现在男人身上谁也少不了千儿八百的。”
  范以纲说:“一来,我没有那么多钱。二来,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这么多钱。我跟你说一个人,还是我的领导,我们市委的副秘书长,改革开放初期就到深圳了,在深圳市委工作了这么多年,应该有点钱吧。可是他兜里的钱还没我多。两年前,他老婆买菜还要等市场快收档了才敢去买,那时的菜便宜。你知道他的钱到哪去了吗?他帮扶了两个在煤矿事故中失去了父亲的女孩。他帮助她们已经有10多年了,一直供到读完大学。你说,这算不算男人。”
  罗丹学着范以纲的口吻说:“一来,你不是这个副秘书长。二来,这个副秘书长也不能是你学习的对象。他如果有钱,可以更好地帮助那两个女孩。无产阶级如果自己的都解放不了,那怎么去解放全人类。”
  范以纲说:“我们是在市委工作,我们都是领国家的工资的,怎么可能有很多钱。”
  罗丹说:“问题的根源就在这。你当初背井离乡到深圳来干什么?不就是为了钱赚得更多一点,生活更好、更轻松一点。”
  罗丹这一番话让范以纲打了个激冷,他撸了撸头发,想了一下,说:“别人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到深圳来,很多人,也许是绝大多数人,都是抱着赚钱的念头来的。赚钱没有错,某种意义上说,如果没有全国各地上百万人的这种到深圳来赚钱的冲动,就没有深圳今天的辉煌。前年蛇口风波的时候,蛇口的那些青工和北京的教育家们争论的焦点也在这。至于具体到我。我离开豫州这个大城市,到深圳来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想过,我真的没有赚钱那么直接的目的。当年,我在江南省工作了两年,还没有在这里两个月那么多激动的事,没有那么多挑战、创新和奋斗的激情。所以我想到深圳来,到这个改革开放的前沿来。当时我是从报纸上和文学作品中了解深圳的。你也知道,深圳是中国最热点的地方,也是争论最多的地方。深圳这个小地方,每天都有那么多翻天覆地的变革在发生着,经济变革、体制创新、社会转型,思想冲击,深圳的挑战是全方位的,深圳的一切都走在中国的最前列。干我们这一行的,要么在北京,在中央,要么在深圳,你才能真正和时代的脉搏一起跳动,保持青春的活力。深圳是年轻人干大事的地方,我是为了干大事来深圳的。”
  罗丹“哧”地笑了起来,“你太片面了,像我哥那样,经营公司,赚钱,就不是干大事。就你在市委才是干大事。”
  范以纲急了:“你们女人就喜欢偷梁换柱。我说的是我吗,我再说清楚一点,你哥当然也是在干大事,他是在经济战线上干大事,我们现在说的是我,我,懂吗。我必须在市委办公厅干我的事。”
  罗丹也急了:“什么你们女人喜欢偷梁换柱?我们是在说你,我希望你多赚点钱有什么不对。”
  “大家都去赚钱去做生意,谁到市委来工作。”
  “当然有人。没听说吗,广东的农民对自己的儿子是怎么说的,你不好好学习,将来送你去当干部。听到了吗,干部是学习不好的人干的,学习不好的人有的是,不会少你一个范以纲。”
  “胡说!深圳市委的干部都是中国最优秀的人才。我可以骄傲地说,我们做的事,没有几个人干得了。”
  “你别把自己当什么人才。你到底在市委干了些什么呀?每天抄抄写写,一个小公务员,有什么出息。”
  “我怎么是小公务员,我现在是副处级秘书,再过几年,我就是副处长,处长,我老老实实干下去,还会更大,更重要。再说,就算我最后啥也不是,抄抄写写有什么不好,我们的抄抄写写可是很重要的事,市委市政府很多重要的决策都是我们抄抄写写中诞生的。这些决策对全国的改革开放都是有指导意义的。”范以纲郑重地看着罗丹,接着说:“罗丹,你可能不会理解我,我的事业就在政治工作上,我在市委工作得非常好,非常有激情。你不要改变我。”
  罗丹恨恨地把头扭到一边,说:“不跟你说了,你简直是执迷不悟,气死我了。”说完,她站着不走了,两人沉默了一下,罗丹又说:“跟你说话真没劲,我走了。”说完理也不理范以纲,一偏腿骑上自行车,飞也似地往前冲去。范以纲在后面大叫道:“罗丹,罗丹,你等等,我送送你呀。”罗丹低下了头,停下车来。范以纲追过来,说:“你要是真生气了就在前边走吧,我在后面跟着你。”
  罗丹背对着范以纲轻轻地摇摇头,说:“以纲,你真的一无是处,但我还是离不开你,就因为你这点,我不知道你是真的在乎我还是假的。”范以纲把自行车支好,走过去,把罗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浓密的头发,吻吻她的额头。“我会永远爱惜你。”
  罗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长叹一口气道:“唉,算了,我也不勉强你了。以后还是看我的吧。”
  范以纲说:“我们一个搞政治,一个搞经济,不是很好吗。”
  争吵一再升级,最后,范以纲和罗丹都累了,范以纲伤心地说:“罗丹,你变了,你不再是以前那个罗丹了。”
  罗丹更伤心:“范以纲,不是我变了,而是你不爱我了。我不知道我到美国去的那些天,你在深圳都发生了什么。以前你什么事不是顺着我,为了来接我下班,你可以在寒风中一天天站着。那个时候,不管咱们有什么分歧,最后总是我赢了,因为你总是让着我。现在,你还会这样吗?”
  “我依然如故。”
  “那你跟我去美国,或者跟我赚钱去。”
  “唉——”
  他们分手了。
  (六)
  痛苦的煎熬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罗丹最终还是选择了出国,不过她坚决不到罗伯特的公司去——这是罗俊所不愿看见的,那是跨国公司的总经理呀!1990年秋,罗丹办妥了赴美留学的签证。
  真正分手的日子到了。
  罗丹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光着脚穿一双半高跟的皮凉鞋,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开朗,眼神里充满着一种幽幽的感伤。她一进门就扑在范以纲怀里,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箍住范以纲的腰,箍得很紧很紧,她整个身躯都紧紧地贴在了范以纲的身上。范以纲感觉到她温热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少女身上特有的一股神秘而醉人的气息从她吁气如兰的娇喘中汩汩弥漫,像香雾一般,使范以纲眼神迷离恍惚。而这香雾又像迷药一样,使他的心剧烈地跳跃着,热血一阵一阵激烈地涌上头颅,激荡得他浑身燥热难捱。他双手轻轻扳开罗丹贴在自己肩窝里的脸,俯下头去,狂热地吻着罗丹滚烫的双唇。同时,他的手下意识地顺着罗丹丰腴的脊背向下抚摸着,抚摸着,他摸到了罗丹浑圆的肩膀、她的柔软的腰肢……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罗丹轻轻地脱离了范以纲的怀抱,这时,范以纲惊呆了……
  房间里没有灯,罗丹一进门就把灯拉灭了,外面的灯光透过大开着的窗户洒进来。就在这样略显神秘的光影了,范以纲看见罗丹只穿着浅色的内衣的身体,和她闪着幽黑的光亮的眼睛。在这样的的光影里,罗丹身体像象牙般闪着象牙般的光洁。她的胸罩垂着,两臂只轻轻一甩,就无声地滑落在地上,两只浑圆的、乳头很小但微微翘起的少女的乳房,像突如其来的闪电一样几乎是让从来没有接触过少女身体的范以纲眼前一黑。他像一头矫健的野兽,双臂用尽平生气力把那个美得无与伦比的身体挤压似地再一次夹在自己的怀里,呼吸声高一阵、低一阵……
  范以纲拦腰把罗丹抱起,抱进了卧室,放在了自己的床上,然后打开了床头的台灯。范以纲半跪在床前,贪婪地端详着这个仰卧着的裸体少女,她紧闭双眸时更加夺目的长长的睫毛,她的笔挺的鼻梁,她红润得像最新鲜的草莓一样的唇,她闪动着红晕的双颊,她没有一丝皱褶的颈项,上面有微微不易察觉跳动着的浅蓝色的血管,她浑圆的肩膀,她高耸的乳房,她平顺的腹部,上面有个小小的可爱至极的肚脐,她半透明三角裤里若隐若现的卷毛,她修长而健美的双腿,以及长着小巧浑圆脚趾的双脚——她象牙般洁白无瑕的身体所有的地方,都美得无以复加。
  范以纲俯下身去,亲吻着她的嘴,她的脖子,她的肩膀,然后,近乎疯狂地吮着她的双乳上小小的乳头,双手同时抚摸着她的胳膊,她的腰肢,她的大腿。他用自己的脸轻柔地摩娑着罗丹的乳房、腹部。罗丹紧闭着双眼,大口地喘着气。最后,范以纲用下巴褪下罗丹的三角裤,掰开她的双腿,用舌头深深地舔着绒毛覆盖着罗丹身体内最隐秘的地方,如饥似渴地吸吮着里面汩汩而出的汁液……罗丹忍不住揪紧了范以纲的头发,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觉得乳房胀得像要发裂,血液仿佛就要喷薄涌出,发出了焦渴一般的呻吟,长长的娇吟,如慕如诉。最后,她撕开范以纲的衣服,使平生气力把他抱住,让他挤压着、挤压着……
  年轻人情欲与性爱的狂潮渐渐退去,现在,罗丹侧着身体躺在范以纲的臂弯里,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浓密的头发恣意地散漫在范以纲的宽阔的胸前,她看看洒在范以纲腿下面的殷红的处女之血,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她轻声说:“以纲,我终于把自己给你啦。”
  范以纲幸福地闭着眼,喃喃地说:“我爱你。”
  “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你我会怎么样,我都不会后悔了……你是我最爱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人,只有给了你,我才甘心……以纲,原谅我,我要走了……以纲,你等着我,好吗?”
  她伏在范以纲宽厚的胸前,无声地流着泪。
  范以纲抚摸着她,说:“不管你走到哪里,不管你我会怎样,你永远都是我最牵挂的人。”
  
  【第十七章】
  (一)
  深圳经济特区建立十周年招待会在进行着。深圳市重要领导干部、国家有关部委、部分省、市领导和重要外宾600多人在香蜜湖聆听着党中央总书记发表重要讲话。作记录的范以纲到深圳后第一次在工作中走神了。
  这时,罗丹乘坐的飞机正在跨越太平洋。范以纲看不见她,但他的心却清晰地看见一只钢铁鸿雁,飞向那茫茫大海,在一万米云海之上,在无依无托的海天之间,那么孤独地飘着。鸿雁一直向着东方飞翔,范以纲知道这只鸿雁的目的地是太平洋那一侧的洛杉矶,却不知道她心中的家园在何方。此时,罗丹,你是不是像我一样,感觉到自己在这样的漂泊着?
  范以纲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罗丹是个要强的女孩。她有志向、更有毅力,前方纵有任何艰难险阻,她也会置之度外,朝着自己设定的目标努力飞去。
  范以纲眼前一次次浮现出罗丹飒爽的身姿、贞静然而是柔中有刚的面容,还有她跨过罗湖口岸时的泪眼。
  这一刻,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罗丹此去,就是永别。范以纲忍不住鼻子一酸,他赶紧低下头去,捂紧脸颊,悄悄抹去了溢出眼眶的泪水。罗丹要走,范以纲是早有思想准备的,但人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只是觉得有点堵得慌,罗丹毕竟还在深圳,他还能看见罗丹的身影,似乎一切都还在可以挽回之中。
  他赶紧打断思绪,把注意力集中到会上来,总书记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深圳和其他几个经济特区,在我国发展对外贸易,引进国外资金和技术,扩大对外经济合作交流中,发挥了重要的窗口和基地作用,在改革开放中也发挥了排头兵作用。经济特区坚持发展以工业为主、工贸结合的外向型经济的指导思想,卓有成效地吸收外资、引进先进技术和科学管理经验,扩大出口,开展国际经济技术合作和交流,逐步建立起适应外向型经济发展的经济运行机制,为确立我国对外开放的格局和实施沿海地区发展外向型经济的战略,进行了有益的探索。经济特区外引内联,扩大横向经济联合发展经济的路子,对内地众多地区进入国际市场起到了借鉴和推动作用。经济特区在经济体制改革的许多方面先行一步,为全国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化提供了重要的经验。经济特区在抓物质文明建设的同时,重视抓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也为我们在对外开放条件下保持正确的政治方向,提高人的政治、业务和文化素质,积累了可贵的经验。经济特区建设所取得的成就充分证明,创办经济特区的实践是成功的,实行改革开放的总方针是完全正确的。它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丰富了我们对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认识。
  ……我们可以满怀信心地期望,再过十年,当经济特区庆贺它建立二十周年的时候,将会创造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更大成绩,将会更加生机勃发。”
  (二)
  1990年11月26日,深圳之夜,深圳经济特区华灯齐放,霓虹闪烁,岭南深秋的风从西南方向的南海上款款吹来,让人觉得分外凉爽。在深圳经济特区成立十周年大庆的夜晚,深圳沉浸在一片狂欢中。
  虽说是个星期一,但紧张的工作丝毫没有减少深圳人对自己城市第一个十岁生日的庆祝。工人文化宫、公园里,晚上都安排了各种演出活动,大家乐舞台自然更是人山人海,一下班,人们就纷纷走上街头,说说笑笑地散着步,向各个娱乐场所走去。
  中午,罗俊就给范以纲打了电话,约他晚上一起去吃饭,去庆祝特区建区十周年,同时,他们在深圳的几个人也该聚聚了。范以纲看了政务活动安排,十年大庆三天里,还就26号活动少一点,明天晚上就不行了,中央领导同志要到深圳大剧院出席深圳经济特区十周文艺招待会。范以纲这会也特别难受,正想和亲友们一起坐坐。于是他对罗俊说:“你们先吃吧,我还有接待任务,得在会上吃饭,吃完饭后我肯定会借故溜掉。”罗俊长叹短吁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范以纲莫名其妙:“可惜什么?一顿饭有什么可惜的。”
  罗俊说:“大家本来一起去看放焰火多好。”
  范以纲这才知道他是听信了谣传,这都怪香港人,说深圳建立特区十周年放焰火,结果在社会上传开了,范以纲赶紧说:“没有的事,十年大庆的调子早就定了吗,热烈而节俭。”
  于是两人约好罗俊来接他的时间。
  晚上七点多钟,范以纲走到香蜜湖度假村门口,等着罗俊来接他。现在,他、罗俊和蔡鸿飞三个人,只有罗俊屁股冒烟。所以有什么活动都是罗俊当司机接送客,以前这种事全是丁冬干,他当然也乐此不彼。
  一辆锃亮的黑色皇冠3.0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范以纲身边,下来的,是神态矜持的罗俊。他头发梳得油亮,满面红光,身上穿着名牌西装,手里握着一部巨大的“大哥大”。总之,不管从哪个方面看,罗俊都是一个标准的房地产公司老总了。当然,罗俊并非在范以纲面前显摆,他现在的确找准了自己的定位,自从当上了总经理,他说话声音也大了,笑声也多了,与此相左的是,发脾气的时候也多了,因为他心气高了。
  紧随他下车的,是蔡鸿飞。一看见朋友,范以纲暂时忘记了罗丹,他有日子没见到蔡鸿飞了,他绕过罗俊,一把握住蔡鸿飞的手,使劲摇了摇,又仔细再端详了他几眼。老夫子比刚到深圳来的时候长胖了一点,总是蜡黄的脸上有了血色,眼睛也有神了,因此挂在脸上的总是谦逊的笑容好看多了。惟一没变的是,他套着的半新不旧的西装还是皱巴巴的。范以纲笑着说:“不错,你的身体看上去比以前结实了。”
  罗俊笑着说:“以纲,还有一个人,你一定想不到是谁。”
  范以纲见罗俊兴致很高的样子,不禁心里一跳:难道罗丹没走,又回来了。他几乎没想这是不可能的,一心只希望这是真的,他的罗丹真的没走。但他还是摇摇头表示猜不出来。这时,一个胖胖的身影从罗俊宽大的皇冠车里挤了出来,像一个阴影把范以纲笼罩了。
  “丁冬,你小子从哪又冒出来?!”
  在见到丁冬的那一刹那,范以纲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忧思和内心深处的隐隐作痛。丁冬的意外出现,的确让他又惊又喜,惊的是丁冬当年毕竟是犯了走私案子逃跑了,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在逃呢;喜的是毕竟是见到了当年的朋友,他虽然把丁冬当作是一个犯罪嫌疑人,但朋友之间的感情却依然使他顿生意外之喜。他热情地抓住丁冬的双臂,使劲地摇晃着,哈哈大笑起来。
  丁冬一点也没有逃犯的倒霉相,他似乎还是那么没有心计的趾高气扬,但长期的记者工作使范以纲观察人很细,他很快看出,丁冬的眼睛里,已经失去了三年前的单纯,多了世态炎凉的沧桑,但里面的善良热情是不会改变的。丁冬双手紧紧抓住范以纲的手,大声说道:“想不到你混进市委了,我回来了都不敢来找你。后来罗俊说,既然没事了,找你也不要紧,咱们四个毕竟生死之交了一场。”
  范以纲听他这样说,心里更有了底,由衷高兴地说:“怎么,你真的没事了。”
  丁冬说:“没事了,其实当年我也不是主犯。后来东西没收了,又没抓住我,这样的案子过了三年也就结案了。我就回来了。”
  范以纲说:“那就好,那就好。哎,这几年你都上哪去了?”
  丁冬淡淡地说:“出了事,我也没敢回豫州,跑到山东我一个朋友那猫了起来,我身边多少还有一点钱,做了点小生意,日子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范以纲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呀。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了,在深圳好生干吧。你看罗俊他们,现在干得多好。这几年,你耽误了的少事啊。”
  丁冬说:“可不是吗。”就不再说话了。
  罗俊见范以纲在那说起没完,就打断他们的话说:“哎,以纲,你别再拉着他扯这些过去的事了,人家丁冬正难过呢。我今天把大家找到一起,也就是一起去玩一下,给你们两个心里不痛快的人开开心呢。”几句话又把范以纲说得嘿然不语了。
  丁冬一听,忙问:“你也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范以纲不想说自己,反问道:“你有啥倒霉事,你现在摆脱了牢狱之灾,这么大的好事,其它什么都不算事儿了。”丁冬说:“我倒宁可当初被抓起来了呢,你知道我是啥事?”
  范以纲愣了一下,摇摇头。
  “阿梅不知道哪去了。”
  “阿梅……哦,想起来了。怎么,不就是艇仔村的那个时装西施吗,不见了?”
  “她一定是嫁人了,我回来想再看她一眼,可是她人到底在哪,谁也不知道。”
  范以纲想了想:“你没去问问她父母。”
  “她父母哪里还在?艇仔村的老屋都没了。她父母一定是买了公寓楼,也不知道搬到哪去了。还是说说你吧,听罗俊说你跟他妹妹恋爱了,而他妹妹今天去美国了,以后你可以到美国去享福呐。”
  范以纲打断他的话,说:“丁冬,你回深圳怎么找到我们这些人的。”
  “我先找了蔡老师,我知道只有找他最稳当,他除了当老师什么也不会干的。”
  蔡鸿飞在一旁不满地说:“胡说。”
  (三)
  既然没有焰火晚会,罗俊提议道:“我们去潇洒一番吧。”范以纲问:“怎么潇洒?”罗俊说:“咱们跳迪斯科去。”
  “好!”丁冬第一个响应。
  范以纲就像突然回到人间,他仿佛才发现他身边站着的不是罗丹,而是她的哥哥,和蔡鸿飞、丁冬。他已经习惯了在休闲的时间和罗丹在一起:一起骑车在黝黑的路上回家,一起到大排档吃潮州打冷,喝一碗粥,一起在荔枝公园里漫步,在公园的湖边热烈地拥抱亲吻。今天,在这喜庆的时刻,他多么希望罗丹和他在一起,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对着满街新奇的东西、满街的红男绿女大惊小怪地大叫着赞叹。而现在,罗丹的飞机应该已经跨过了时间分界线,越来越接近美国了。那片土地,相对于刚刚改革开放才十年的中国而言,是那么有美丽富饶,那么发达。美国,对于刚刚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新一代中国的年轻人,是那么具有传奇色彩,那么有吸引力。这一年,深圳推荐的歌手陈汝佳在全国歌手大奖赛上,以一首《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获奖,文学造诣很高的范以纲平时不屑听流行歌,但对深圳推荐的歌手他还是予以了注意。结果一听就动心了,外面的世界,对年轻人来说,它的吸引力来自于它的未知和神秘。而深圳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到了深圳,年轻人没有一个舍得离开的。而相对于深圳,美国的吸引力将是百倍甚至是千倍于深圳。罗丹,你会被美国永远吸引住吗,你不是第一眼看见美国,就沉醉于它富饶、壮丽和数不尽的挑战与机会中了吗?
  她会的,她一定会的!
  范以纲很了解罗丹的个性了,他相信,只要一到美国,她就会奋不顾身地跳进那个财富与知识的大海洋中,不游个畅快绝不罢休。想到这里,范以纲的眼神不禁黯淡下来。
  罗丹,我真不知道怎么留下你呀,可我是多么想留住你。
  不,总有一天,我们深圳会像纽约、像洛杉矶一样,有无数个跨国公司、科研机构,你一定会回来的。
  范以纲差不多要落泪了。
  (四)
  这时,罗丹乘坐的波音七四七正在茫茫大洋上空振翮翱翔,一往无前,直指美国。这架飞机此时也正带着范以纲的心飞跃重洋。
  所以,当罗俊提议去跳迪斯科的时候,范以纲觉得索然寡味。他有力无气地说:“你们去吧,我有点累了。我想先回去睡觉。”
  大家面面相觑。
  罗俊走过来揽住范以纲的肩膀,小声说道:“以纲,我知道丹丹走了,你心里不好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范以纲轻轻地叹口气。罗俊又说:“走吧,我想你也睡不着,我们都不去迪斯科了。丁冬,你也别去那发泄了,我们去找个酒吧坐着聊会儿吧。”范以纲点点头,同意了。他心想回去肯定也睡不着,不如买醉去了。
  四人来到附近巴登街。夜晚的巴登灯红酒绿,这里既有大大小小的大排档、水果档、通宵营业的士多、也有装饰粗俗的酒吧,当然也有近年来悄悄出现的站街女在当街兜客。改革开放十年,这个昔日的小村落夜市的规模已经相当于内地一个县城,而那热闹劲则没有哪个县城可比。酒吧很多,但每个酒吧都坐满了人,显然,今天晚上,这一带的酒吧生意比他们开业以来任何时候都好。四个人找了间规模比较大的酒吧,在靠墙角的地方找了张台坐下,罗俊给每人上了一大扎啤酒。四人慢慢喝着,慢慢聊着。
  蔡鸿飞喝了一口酒,眨巴眨巴嘴巴,看着范以纲和丁冬,用半开玩笑半认真作了开场白:“你们两个,一个恋人远赴美国,一个恋人跟别人跑了。今天本来是大喜日子,叫你们给冲了。”
  丁冬连忙伸出一只手作“打住”状,说:“蔡老师,你可别再提这事了。前天我回到深圳的时候,没见着阿梅,一下子的确是没着没落的,就觉得吧,那个那个……你们文化人怎么说的呢?”
  范以纲在一旁补充:“惆怅。”
  “对,惆怅。那个惆怅呀。唉。不过我又想回来了,就是我在深圳,阿梅跟我又有什么好,我一个无业游民,又没钱又不像以纲这样有地位,能给她带来幸福吗?所以她嫁了个香港人,能过好日子,我也心安了。人啊,不就图个心安吗。”
  蔡鸿飞打断他的话说:“胡说,爱情就是爱情,跟钱啊地位什么的扯不上。”
  “这里是深圳。”
  “深圳怎么啦?真的像内地人说的那样,深圳就没有真正的爱情了。”
  “你呀,书呆子不懂。深圳毕竟是一个很实际的地方,人家都讲实际的。”
  “什么叫实际?人是最实际的,只有人,才是爱情最实际的载体。”
  “我不懂什么载体不载体,阿梅也没文化,也不懂。”
  “你不要亵渎阿梅,当年你不是也没什么钱吗,阿梅是怎么看上你的。”
  “当年我可是有钱人。”
  见蔡鸿飞和丁冬抬上杠了,罗俊赶紧叫他们打住。他对蔡鸿飞说:“丁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看,丁冬能这么想也好。要不你让他一年到头都陷在爱情里拔不出来,他还要不要生活了。丁冬,我希望你真的能够忘掉过去,重新振作起来。想过以后怎么干吗。如果还没什么打算,是不是先到我的公司来干一阵,然后再自己创业?”
  丁冬有点不屑地摇摇头:“到你手下,你能给我多少钱?我有个计划,现在先不说了。总有一天,你们会看到一个百万富翁丁冬的。唉,到那时,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回来阿梅。”
  蔡鸿飞马上说:“听听,听听,这就是爱情。你没有钱,但还是有爱情。”
  罗俊笑着说:“我相信你。”他见范以纲坐在那,双手托腮,就说:“以纲,你还在那闷闷不乐哪。”
  范以纲也笑着说:“没有。我听你们谈得挺热闹的,听着听着,心里就敞亮了。”
  罗俊不再说笑,他对范以纲说:“以纲,我觉得丹丹一定会回来的,她会回深圳。但不是一年两年,可能是十年。丹丹很要强,出去了,不混个显山露水就灰溜溜地回来,不是她的性格。”
  范以纲说:“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她到底也是个很怀旧的人。毕竟,深圳是她生活出现转机的地方,深圳给她的牵挂太多了,深圳是她永远抹不去的记忆,是她精神永远的家。她一定要回来的。”
  罗俊拍拍他放在桌上的手,说:“你这样想我很高兴。”
  范以纲说:“我们唱歌吧,我先唱,罗丹挺喜欢听我唱歌的。”说完他走到卡拉OK前,拿起话筒唱了起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离开我,到远方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还在这里默默地等着你。
  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
  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
  天空中虽然下着雨,
  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
  一曲既成,范以纲已经泪流满面了。
  (五)
  范以纲牵挂着罗丹,罗丹思念着范以纲。中国和美国,隔着那么辽阔的太平洋,但两个年轻人的心依然持久地那么紧贴着。
  罗丹去的是洛杉矶,她的英语基础本来很好,又在美国工作过近一年时间,所以很顺利就通过了大学入学考试。她考的是加州理工学院的工商管理硕士,这个东方女子敏锐聪颖和超强的理解能力,以及她出奇的勤奋,使她获得了奖学金。
  工商管理硕士就是所谓的“MBA”。当时,国内对这种学位还很陌生,但罗丹听从了罗伯特的介绍,没有学她喜欢而且熟悉的、也是洛杉矶教育的强项工业设计,而是报考了MBA,一入门,她马上感觉到了这个选择是正确的。她很快就从课程中了解到,她过去学的,不过是一门技巧,最多是一门艺术性很强的技巧,而现在学的将是对人类所有使用技巧的设计和管理。如果说工业化时代是无数技艺组成的巨大金字塔,那么工业设计在罗丹眼里可以说是覆盖于其它奠基石上的塔尖,而MBA则是金字塔本身。
  这是一门多么壮丽的科学啊。
  罗丹一到洛杉矶,就给范以纲打来了电话,告诉他安全抵达,并在城里和北京来的两个女孩合租了一套公寓。洛杉矶的生活非常方便,公寓里24小时供应着热水,有煤气和微波炉,吃的东西其实很便宜,尤其是鸡腿。后来她又打电话告诉范以纲,她的学校距离她住的公寓很远,因为学校附近的房子太贵了,租不起。你想象不出洛杉矶有多大,汽车是多么的多,公共交通是多么的发达。她每天清晨5点钟就要起床,搭有轨电车、公共汽车赶去上学。那时,天还没亮,但她一点也不害怕,洛杉矶永远是明亮的,到处都是明亮的,美国人是友善的,洛杉矶的治安好得出奇,一点也不像好莱坞电影里渲染的那样到处是劫匪,到处是枪战和强奸。你一到洛杉矶就会爱上它。她还告诉范以纲,学习很累,但她一点也没有吃不消的感觉,她的精神始终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充沛的精神和体力。
  罗丹的电话信息量很大,打得也很频繁,因为洛杉矶和深圳时差8个小时,她晚上回到租住的公寓打电话的时候,范以纲正好刚刚下班,可以在办公室接听她的电话。范以纲总是劝她少打点电话,省点钱。但罗丹说:美国的国际长途电话费其实很便宜的。她说:我要给你打,我想你!说着,她哭了。
  罗丹又告诉他,在美国的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女人生活很风光,但似乎很苦,一种说不出的苦。那两个北京女人,在北京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已经30多岁了,到美国也差不到5年了,至今也没拿到绿卡,也没有男朋友,又不想回国——中国怎么能跟美国比呀。就这样读了硕士又开始读博士,晚上回到家就喝酒解闷。我感觉她们是在美国漂着,怎么也进入不了美国社会,更不用说主流社会。她们都挺没劲地漂着。
  突然有一天,范以纲在上班的时间接到罗丹的电话,他吓了一跳,一计算时间,洛杉矶当时是凌晨。罗丹在电话里哭了。
  我似乎缺少touch。
  范以纲急忙问:什么?罗丹说:一个英语单词,词义很宽泛,有触摸、抚摸的意思,主要是指触及心灵的一种接触状态。搞得范以纲不知怎么安慰她好。
  后来,罗丹的电话少了下来,她告诉范以纲,她开始打工了,在罗伯特的公司做,主要是负责联络北京的一家客商,每周的报酬是400美金,罗伯特说以后会给她加薪。她花了不到2000美元买了一辆二手的日本花冠牌汽车。买车的那天,她异常兴奋,她打电话告诉范以纲:自己开车和坐车是不一样的,实在是太爽太爽了。只有在美国,你才能这么快地享受到汽车文明。
  再后来,罗丹的电话更少了,她也很少在电话里谈自己,而是问范以纲有没有找女朋友。她说,你不要等我啦。就这一句话。执意不再与范以纲在电话里讨论下去。
  过了一阵子,——已经是过了很久很久了,罗丹终于又给他来了电话。在电话里,她幽幽地说:我想在美国生个孩子。
  再后来,罗丹在电话里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又说:“我在美国生了个孩子,是个女孩……以纲,你为什么不说话。”
  范以纲把电话挂了。
  (六)
  罗丹与范以纲之间的热线终于冷了下来,直到有一天,她告诉范以纲:她提前毕业了,拿到了MBA的毕业证,还拿到了全世界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美国绿卡——现在她是全世界大公司大商社都抢着要的人才了。但是她已经进入了罗伯特电器公司。她说,那是一家了不起的公司,你想象不出它到底有多大,只能告诉你,它在全球一年的营业额和产值,比整个上海市还多。范以纲恨恨地说了句,用不了多久,用不着上海,甚至用不着广州,我们深圳一个市就会比它大得多,而且是多得多,等着吧,用不了多久的!
  但罗丹没有跟他争论什么,她只是幽幽地说了声:“以纲,我对不起你。”
  放下电话,范以纲站在办公桌前发了半天呆。他早已知道在美国,在罗丹身上发生了什么。对这个结果,他早有思想准备了。这会,他心如枯井,只是一个劲地发着呆。最后,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笑得很干涩很别扭。然后就埋下头去,看起了面前的文件。这时,他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变化,担任了更重要的职务——张力力已经升任办公厅副主任,范以纲接任处长,工作比以前更忙了。
  他知道,自己与洛杉矶的那根线无可挽回地彻底地断了。
  
  【第十八章】
  (一)
  在深圳这条并不起眼的叫做桂花路的小街上的桂安证券部一开门就被形形色色的男女围得水泄不通。其实,在早上8点钟开门前,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大家守在桂安证券的铁栅栏门前——这道门一个月前还是两扇脏兮兮的铝合金门,一个月来,铝合金门上10毫米厚的玻璃破了三次,合金铝的门框也被潮水般涌进退出的股民挤得变形,合不拢关不上,证券部干脆把原来的大门拆了,换上了现在这道用大拇指粗的不锈钢打造的铁栅栏——交头接耳,挤到了门边上的人则紧张地望着空空荡荡的大厅。
  突然,人群骚动起来,“来了来了。”有人说道。
  刚刚还三三两两站着人们立即向大门涌过去,很快就亲密地前胸后背贴在一起,就像是许多人抱成了一团,从桂花路上望过去,只见一大堆黑乎乎的人头,在证券部大门前的台阶上有层次地排列着、晃动着。这堆人头一直延展到了桂花路上,顿时,桂花路在桂安证券部这一段路,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力量巨大的漩涡,过往的人们,很少有不被这个漩涡裹挟进去的。这些被涡流裹挟进来的人,有的是起床晚了的桂安证券的老顾客,有的是过路人,一见这阵势,马上心窍迷乱——因为他路过时所见到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害了热病,亢奋的泛着潮红,每个的眼睛似乎都闪着绿光。在1990年至1994年这段证券业起步的黄金时代,很少有人被这样一群人包围住了还能全身而出,而在桂安证券部门前经过的人,则无不鬼使神差地被卷了进来,前胸贴着不知是谁的后背就向大门涌过去。
  曾几何时,桂安证券部门前几乎每一个工作日都是这样。
  “嘎”地一声,铁栅栏打开了,证券部的大门就像一个魔瓶的瓶口,而那团黑乎乎的人头就像一阵黑烟,立即被吸了进去。用不了几分钟,桂安路就归于太平了。而桂安证券部里却是硝烟弥漫,这时,你会看到,那道几米长的砌了绿色大理石的柜台就像一道岩岸,人群就像排浪,一波一波漫过来,漫过来,最前面那排人的腰已经弯得像一只大虾,头已经探进了柜台内,后面的人还在往前压,大家都出奇地有着好脾气,没有人抱怨更没有人谩骂,听任人们沉重的身体向自己压过来,发臭的气息向自己喷过来。一排排森林般的手臂像烈风中的小树林,向着同一个方向——柜台——伸着、伸着。大厅里嗡嗡地响着同一个声音:
  “单子!单子!”
  冷气开得很劲,空气全异乎寻常地热,柜台内身穿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额头流着大滴的汗珠,他们机械地叫着“别挤别挤。”双手机械地撕着购买股票的单子,分发给伸到脸上的无数双手中。
  大屏幕闪电般跳跃着股票换手的数字……
  (二)
  二楼的大户室,却是另一番景象,7、8个气定神闲的人,有的坐在红色的塑料椅子上,有的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有的端杯茶,有的吸着烟,目不转睛地望着南墙上的大屏幕——这个大屏幕反映着的内容和外面大厅里的那个完全一样,和深圳所有证券部的大屏幕的内容当然也完全一样,总之,也是像闪电一样地跳动着变化数字。不知就里的人看着它,不一会就会眼花缭乱,而在这里看着它的人个个都有电子计算机般敏捷的信息处理能力,对这些变化着的数字反应迅速。时不时,有人向坐在门边上的小姐招招手:
  “飞鹰,买入十万股……”
  “给我抛两万股新煤电……”
  一个胖子把嘴对着一个瘦子的耳朵嘀咕了一阵,然后胖子对着小姐打了个响指,“深金田,买五万。”
  另外两个看上去像两兄弟,两人也嘀咕了半天,然后哥哥状的那个走到小姐身边,悄声说了几句话,小姐马上填好单出去了。
  丁冬坐在大户室角落里的一张沙发上,也在紧张地观察着大屏幕,看着上面变化多端的数字。他那双对金钱和投机训练有素因而敏感的眼睛飞快将数字传进大脑,在那个处理器里飞快地计算着,他一动不动,却在7块5毛2的价位上“买进”了一万股苏电子,那是他现在的存款所能承受的。然后,他瞪着大屏幕,他暗暗抱怨自己过分相信了朱育森提供的信息,苏电子一路跌下去,上午时间过去了一半,还没有止跌的架势。他算了一下,竟然在一小时之内,赔了两万多块钱。他放在腿上的双手湿漉漉的,把裤管都洇湿了。
  丁冬身边坐着朱育森。阔别数年,他又回到了深圳炒起了股票。
  豫州录像机走私案,朱育林朱育森兄弟被豫州公安局抓捕,朱育林把罪案一个劲往自己身上揽,朱育森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从犯,被判了三年。释放后,朱育森没有再回他的伤心之地深圳,而是在老家成都做起了服装生意,三天两头在广州和成都之间跑服装,多少也赚了点钱。深圳股票热开始时,他并没有动心,那时,他对股票一窍不通。此外,朱育森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他始终不习惯大都市尤其是深圳这样的年轻城市喧嚣浮华的生活状态,成都连翩的茶楼,如云的靓女,让他志堕意懒,他发誓从此再不离开成都,就在这座以悠闲著称的城市里好生过着时而倒买倒卖,时而声色犬马的人间天堂般的日子。但是,作为一个职业商人,他的潜意识里始终在关注着深圳的一举一动,股票越来越热,股市上一夜暴富的神话不胫而走,不,简直可以说是像刚刚揭开的盖碗茶,香气没日没夜地沁入他心扉。“看看去!”就这一闪念,日后让多少人为他扼腕叹息。
  他马上飞到了深圳,而且马上就被卷进了桂安证券部。这个天才的赚钱机器果然在股市上如鱼得水,一个月之内就赚足了百万。朱育森是一个讲义气的人,发了财,他没有忘记丁冬。当时,丁冬刚刚被撤销追诉,回到豫州,朱育森通过朋友找到了丁冬,他以自己的亲身体验和发家经验,告诉昔日的朋友兼职员丁冬,股市是中国目前最后一个发财的机会,中国第一流的大脑都到股市里来了。丁冬就这样让他带进来了。
  这会,朱育森沉着地盘算着、吞吐着,苏电子,他已经操作了几手,在6块7的价位上他吸进了不少,然后再放一手。他就像一个高明的钓鱼专家,当一条大鱼咬钩后,他不是急于扯上来——那样难免会出现鱼儿宁可挣断鼻子也要逃出绝地的局面。朱育森不是这样,他是一名高明的钓手,他慢慢地扯着线,紧一阵松一阵,待鱼儿完全累垮了,他才顺手一甩,将鱼儿收入篓中。
  (三)
  在另一间大户室,还有一个神秘的高手,她是赵瑜。
  赵瑜神情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她身边,站着两个公司的职员,时不时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赵瑜时而沉思,时而婉尔一笑,谈笑间,大笔的资金就在一个虚拟的世界中吞吐。在桂安证券,赵瑜的资金雄厚是出了名的,她是带着一个机构的钱在炒股。一出手,她就带着500万资金,杀气腾腾冲进了股市,这个家底在1991、1992年的深圳股市也算是重量级的大户,因为500万自有资金,马上就可以在桂安证券部透支1000万,这样一个千万级的人物,能量之大,可想而知。这天上午一开盘,她就开始润物无声地洒出苏电子,1000股、2000股……但见苏电子节节下挫,赵瑜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冷笑。丁冬为之紧张不已的苏电子不断地下跌,其实很大程度就是她和其他大鳄在操作。收网了,赵瑜,也许在其它的证券部还有其他心照不宣的人也在同时进行收网,苏电子在最后的时刻竟一路上扬,直逼8元……
  由罗俊指挥兴建的滨河小区终于动工了。就在这节骨眼上,他的500万资金被汉玉坤莫名其妙地调走了,一打听,竟然是瑜姐有急用。罗俊火急火燎地赶回公司,径直来到了汉玉坤的办公室,没想到,赵瑜也在。
  “你们正好都在,我说汉董、瑜姐,你们怎么把滨河项目的资金抽走了。”
  汉玉坤哈哈大笑着说:“罗总,别急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我把资金调出来,是让赵瑜去股市搏一把。你看,现在深圳股市这么火,深圳一流头脑的人都到股市上去了。我看出来了,现在什么最赚钱,股票啊!”
  罗俊“啧”了一声,“老板,有没搞错,股票是有风险的。咱们是做实业的,以后可以自己搞股票上市,怎么轮到咱们去炒股。”
  “办公司就是为了赚钱吗。什么赚钱做什么,股票形势现在这么好,不抓住机会狠狠地赚一把,可惜呀。”汉玉坤站起来,走到罗俊身边,揽着他的肩膀又说道:“而且,罗总,我跟你说,现在证券部也在鼓励大户去炒股,你都想不到,他们可以放贷呐,一比一呀,等于拿钱给我们赚钱,上哪去找这么好的机会。我做企业做了快十年了,从来没有这么优惠的贷款形式。”
  罗俊见汉玉坤已经走火入魔,急得不行,说:“汉董,这样更危险啊。我不懂股票,但是我觉得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正常的。你想啊,股票本来是一种投资,是企业吸纳社会闲散资金发展生产的一种方式,可现在倒好,人人都炒股,很少有人想到投资这个层面了。发现大多数股民都是为了炒买炒卖股票盈利,却不知道他炒的股票所代表的企业是盈是亏。这些人其实很盲目,也说明现在的股市很盲目。这种盲目的行为,总有一天会出问题。”
  赵瑜在一边听着,见罗俊着急的样子,笑了起来,对罗俊说:“你呀,就知道按书本上的常识思维。企业在股市圈了这么多钱,这么多资金流到企业里去了,发展会很快的吗。没有股市,他们上哪能贷到这么多款搞扩大再生产啊。我听说很多企业到深圳上市后,都解决了发展资金问题,盈利是必然的。”
  罗俊说:“可是股票的价值最后都要在企业实际创造的物质财富中体现出来呀。你们看,几块钱上市的股票,现在炒到了十几块,几十块,翻了多少番,我就不相信哪家企业能有这么高的盈利。这里面玄着呢。”
  赵瑜说:“你们俩都不懂,我这些天在股市上泡着呐,我比你们有发言权。炒股炒股,股票是炒起来的,不能单纯和企业盈利相提并论。”
  罗俊忧心忡忡地说:“那不就是泡沫了?我记得深圳股市刚开的时候,不到3个亿的股票被炒到了70多亿。汉董、瑜姐,我建议立即将资金从股市抽出来,股市这样发么虚火摩天,我觉得是违背了经济规律的,总有一天这个泡沫会破。国外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呢,要不要给你举几个。”
  赵瑜笑了起来,“你也变成书呆子了。其实没你说的那么玄,只要有人入市炒,有钱在股市,股市就不会崩盘。我知道你说的那些故事,可是外国的经验放到咱们中国来一定不灵。你想,现在在深圳炒股的人有多少?30万左右吧。现在的股票市值是多少,300亿。中国有10多亿人呢,只要有百分之一的人来炒股,每人平均投入一万块钱,那是多少?100多亿啊。我的天,要炒到什么时候才有1000亿啊。”
  本来就不了解股票的罗俊让她说得傻眼了,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没吭声。的确如赵瑜所说,中国股市就是一个谜,谁也猜不透,任何理论和经验都了中国都不灵了。
  汉玉坤回到自己的大班台后面坐下,摸着头顶想了想说:“赵瑜啊,我看我们也要听听罗总的话,防备出事。我看这样,这个华都地产股票应该没问题,我几个大户朋友都在炒,一下子掉不下来的。你赚了钱就赶快出来,我们定一下,一个星期后,你还罗总那500万。”
  这一番让罗俊哑口无言了。他和赵瑜从汉玉坤的办公室出来,心情还是很恶劣,他跟着赵瑜进了她的办公室。
  “瑜姐,你怎么也糊涂了。”
  赵瑜笑着打断他的话:“罗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股票是有风险的。但是大户是没有风险的,深圳股市有多少小户你知道吗,风险都给他们化解掉了。你放心好了,一周后,我还你1000万。怎么样?”
  “说实话,这有点像赌博,我心总是悬着。瑜姐,我真没看出来,你也这么爱冒险。”
  赵瑜站在窗口,看着外面,小声说:“罗俊,你不知道我的心思。在公司,其实,我就像一个花瓶,尤其是你来了以后。我想干点什么,干点大事。这是一个机会,你要知道,女人比男人更敏感。我想,这回我可以拿回至少一个亿。”
  罗俊说:“瑜姐,这个赌注太大了。”
  “罗俊你别说了,你别唱衰我。”
  (四)
  当丁冬抛出最后一单苏电子时,他已经赚了1万多块钱。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衣服湿透了。刺激、太刺激了。
  一个上午,丁冬其实一分钱也没赚——他没有买进一股苏电子,也没有卖出,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心里进行了一场虚拟股票交易,但就是这种虚拟的交易,已经足以让他感受到了股票交易中资金大进大出的魔力,他没有看见任何商品,没有看见任何生产过程产生的物质增长,而投资却平白增长了10%以上。同样,他也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当他面前那个看不见的对手,让他毫无还手之力地一点点吞噬他的财富的时候,他心跳几乎蹦出胸腔,这时,他的反应格外敏捷,他想象着一面慢慢地撒出一定比例的股票,一面启动了自己的后备财源,一点点地使劲拉动,盘算着把苏电子抬上去。在丁冬这样带着快速赚钱的理念投入股市的人而言,他的智慧真的是发挥到了极致。
  丁冬并不需要知道他投资支持的公司或工厂的盈亏,他只需要关心大屏幕上与他相关的数字的盈缩。
  悲剧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五)
  “这事值得干,我决定了,上!”
  丁冬经过三天见习模拟,终于摸到股市的脉搏了,这天,他坚定地对朱育森说。他决定把自己前几年做生意时辛苦攒下的十余万元资金悉数投入股市,以示有进无退。朱育森眯着眼,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刚开始,我建议你最好稳妥一点,千万别听证券部的人的话,别透支,有多少钱用多少钱。明白吗?”丁冬点头称是。朱育森又说:“我和几个大户搞了个君子协定,要抬一起抬,要打一起打,你就加入我们这个阵线吧。包你有钱赚。否则像外面那些散户那样做,做死也就赚个三五十万,不知哪年是个头呢。”丁冬说:“朱兄,我看得出,你是真心帮我的。你是前辈,我听你的了。”朱育森没有被他的话所感动,他还是那样目无表情地说了声:“什么时候我带你见见那些个朋友。”就跟丁冬约定,明天一早桂安证券部见。
  朱育森之流要抬的这支股票深洪机是一支蛰伏了多日没有任何起色的股票,一个月来,它始终在1块1、2上下徘徊,丁冬的股市实战第一天,就听从了朱育森的安排,一口气吸了10万股深洪机,顿时,深洪机劈里啪啦,丁冬眼花缭乱地看着它一下子窜到了3块8,坐在他身边的朱育森朝他使了个眼色,“出货,慢慢出。”于是,丁冬开始放了,1000、2000……中午,他出来吃饭时,看见证券部门口新贴出的《桂证快报》上巨大的黑体字打出了一则消息:深洪机成为今日深市最大的黑马。据某某市政府消息灵通人士介绍,深洪机近日进行了企业改革,加强了内部管理,所生产的摩托车大批出口非洲五国,企业利润大增,近日将大规模配股,云云。
  下午,深洪机在包括桂安证券部在内的深圳各证券部卖疯了,易手数以百计,结果连朱育森也沉不住气了,他不停地上洗手间,手提电话不断地与各方联系,当他从洗手间出来时,脸上泛着红光,眼睛也像小姑娘一样潮湿,他对着丁冬一连说了三次:“快出货!”谁也不知道深洪机被甩出了多少股,反正眼见着在半个小时内,一下子跌回到了1块7。一向不动声色的朱育森笑得合不拢嘴,“收吧收吧。”他说。于是,他们又开始买进。
  到收市时,丁冬吓了一大跳,仅仅一天,他足足赚了20万。
  股票、股市,就以这样的疯狂增长财富的魔力完全征服了丁冬。丁冬成了1990代初深圳股市许许多多的成功人士之一,他和朱育森,还有一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人,白天,在表面平静但暗流汹涌的桂安证券部大户室里兴风作浪,吞吐纳放,晚上,在深圳各大酒店的包房里交流情报,串换经验,倾诉心得,忙得不亦乐乎。他当然也成了桂安证券有“信誉”的大户股民之一,开始在证券部以1比1甚至1比2的比例贷款,然后再把增加了一倍两倍的资金毫无犹豫地投入股市,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财富在飞快地聚集,又飞快地化为泡沫,化为泡沫不知去向的资金虽说只是他现在掌控运作的资金的一部分,但那个数目对于平常人而言,依然是一笔让胆小的人吓死,也足以让许多深圳人因之倾家荡产的数字。但这时,丁冬像朱育林一样,对到手和失却的财富已经完全麻木。有一天,他加入一个团伙,一步一步将一支只有2块多钱的股票托到了17块,一口气赚了一百多万,而他付出的物质代价不过是一身透汗;又有一天,他眼见得他们苦心经营的一支股票从10多块钱一路下跌到4块钱的心理底线,赶紧斩仓出逃,粗粗一算账也亏了30多万,但他竟然只是付之一笑,走出桂安证券部的时候,他依然若无其事地挺胸凸肚,和旁人谈笑风生,到酒店胡吃海喝。
  (六)
  范以纲已经当上了办公厅A处的处长。1991年,是第八个五年计划的第一年,全国各地以中央十三届七中全会精神为指导,纷纷制定“八五”发展纲要。这一年,是特区发展的关键一年,进入了范以纲等市委市政府工作人员为特区发展勾画蓝图的关键时刻。3月14日,深圳市召开处级以上领导干部动员大会,大会要求各级各单位立即行动起来,开展全市性的调查研究,为深圳深圳市“八五”期间社会经济发展计划提供科学依据。市委办公厅副主任张力力和处长范以纲旋即率队,开始在市委书记最为关注的工业战线开始了调研活动。到了今年5月,书记、市长再次要求,这次调研还要着眼制定十年社会经济发展大计。书记和市长都出席了5月2日召开的各调研组首次情况汇报会。
  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形的压力让范以纲觉得少有的亢奋和紧张。深圳经过1980年—1985年的特区初创时期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时期,为特区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设施配套环境;而在他到深圳的1986年以后这五年,深圳进入了大力发展外向型工业、扩大出口的“奋力爬坡阶段”和深化体制改革阶段,初步理顺了各种生产关系和社会发展关系,初步建立了相对完善的第三产业体系。当深圳进入她的第二个十年时候,已经具备了创建现代化国际性都市、率先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基本条件,社会和经济发展、城市规划和建设、学校医院等城市公共设施的配套水平、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环境保护等等,将在更高的平台上再次奋力爬坡。
  走过春天,迎来盛夏,范以纲的调研小组深入深圳2020平方公里土地的每一个地方,在公司总部的办公大楼,在工厂车间的生产线旁,他们与一个又一个企业家、外商投资者、中外双方厂长、街道、镇、村、居委会的招商人员等等方方面面的人士交谈。越调研,越谈,范以纲久久藏在心里的一个想法就越敞亮……
  (七)
  当仔细研究完了范以纲执笔的《关于调整深圳产业结构,建设高科技城市的意见》时,市委办公厅副主任张力力犹豫了,范以纲大胆地提出了一个提法:科技城!
  他们两人坐在张力力的办公室,张力力的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可以看出他的犹豫心态。“以纲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科技、高科技产业今后将成为招商引资和工业发展的重点。而今天,深圳还是一个服装、钟表、自行车、电子加工等为主导产业的城市。”
  “所以说,我们要加快科技尤其是高科技产业的发展步伐,在产业布局、产品开发、生产和营销方面要全面启动。像深圳这样的弹丸之地,没有任何资源搞工业,要实现翻两番,最快的路子就是搞高附加值的科技企业。”他把头探向张力力:“力力主任,这可是关系到深圳经济特区能不能当好经济建设的排头兵的战略问题啊!”
  张力力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北京上海都不提,人家的科技实力多强啊。哦,对了,我听说过美国有个硅谷,是以科技立市的,它就是典型的依托当地的大学和科研所搞起来的。咱们深圳没有啊,一所国内一流的大学和科研所都没有,也没有科技领头人,我们谈建设科技城市,岂不贻笑大方。你知道人家说咱们什么,深圳只会做电话机。”
  “我听说过,我还知道他们说的意思是什么。不就说咱们的华为厂吗,他们厂的厂长告诉我了,用不了几年,他们一定是国内最大的高科技企业。可别小看这个电话机。意义大着呢。你看啊,咱们的尖端技术没法跟上海北京比,做导弹原子弹发射卫星火箭不能跟西安四川比,但是咱们民间这一块,国内现在只有北京可以跟咱比比。深圳1987年就颁布了鼓励科技人员兴办民间科技企业的决定。1988年就发展了120多家,89年发展到了160家,去年整顿了一下,还剩下130多家。那个产值不得了,有的到了1000多万呐。还有啊,你看,刚刚举行的第十四届世界发明家博览会,中国拿了16个奖,深圳就拿了两个,一金一银。可以吧。”
  “这个不用你说了,我还不知道吗,科技成果产业化,也不是今天才提。现在中国科技实力并不差,差就差在应用这一块。科技成果出来了,的确是世界先进的东西,但没有投资生产它,推广它,结果就束之高阁,不能推广应用,成了摆设。问题是,你说的那个二次开发,成果转化,操作性有吗。”
  “这次调研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市场的灵敏度比什么都高,高科技产业有钱赚,投资人比咱们醒悟得早。我了解到,现在那些民营投资者已经看好科技产品的前途,都愿意投资,我们利用深圳企业的机制灵活,信息灵通,商品经济发达的优势,把全国各地高校科研所的科技成果拿到深圳,搞一个二次开发,转化成商品,然后形成生产规模,使科技成果产业化。这个贡献,大了!”
  “我还是有点担心,这是个改变深圳发展走向的大事,了不得大事啊,同志,你这个论证一定要很科学。交市委常委会和市长办公会讨论的东西要成熟,别让人家说咱们头脑发热。你要知道,别看咱们只是耍耍笔杆子,一旦我们的报告通过,马上就是几百万人的行动,咱们的头脑发一点点热,都可能影响到市领导的决策,搞不好就是历史性的笑话。”
  范以纲“啧”了一声,他和张力力太熟悉了,也就一点也不怕自己这个顶头上司:“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说话。你们当年搞土地拍卖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小脚女人心态吗。”
  “你懂个屁。当时多紧张你知道吗?中央、省都来人了,我们组织了15个调研小组,整整干了一年呐。那调研的深入,那论证的充分。你比得了吗你?”
  “我的调研怎么就不深入了,论证就不充分了?哎,我跟你说啊,今年的全会要讨论十年规划和八五纲要,一定要把这点体现得很充分,要不就来不及了,耽误了。现在不但是大鱼吃小鱼的时代,还是一个快鱼吃慢鱼的时代呐。现在其它兄弟城市还没启动,咱们要赶快搞。动手晚了,机会就会被别人抢去了。”
  “你别催我,市委一届二次全会9月份才会开,还有一个月时间,我建议你再好好斟酌,我个人的意见不同意科技城市这个提法。我看这样,还是提大力推进高新科技产业的发展。这个提法以前没有吧。”
  “这个提法力度太小。”
  两人争论了起来,脸红脖子粗时,夜幕已经降临。
  (八)
  “用我们老家的话说,你就是一头犟驴。你看几点了。我可是有家有口的。”
  “我怎么从来没听嫂子说过你是个模范丈夫啊。”
  “那也是你们这种人给整的。哎呀,老弟,不瞒你说,有时一累啊,我真想赶快退休,每天晚上陪老婆孩子看看电视,那是一种享受啊!”
  说这话时,张力力和范以纲已经走出了办公楼,在楼前,张力力看看表,说:“食堂关门了,算了,我请你吃饭吧,今天请你吃顿大的。”
  “准是大盘的河粉(广东特产,一种米粉制的面)。”
  “去你的,把本主任看得那么小气。”
  范以纲和张力力讨论了一下午的《意见》,觉得思路更加清晰,也想出哪些地方还需加工润色,那些提法还可以更加明确等等,有一种成就感,所以他开心地说:“算了,还是我请吧,我请你吃一顿大的,上明月清风楼,今天拍拍领导的马屁。”
  “哼,说的比唱的好听。要不是看你孤家寡人,我真想丢下你回家去。”
  “拉倒吧,你这时回家去还有啥意思?家里也就是残汤剩水了。”
  “你不懂,家里就是残汤剩下也是甜的。你不知道跟老婆孩子在一起的滋味,那个美呀。”一说起家,张力力的话不觉就多起来。“你不知道我儿子多可爱,多聪明……”张力力说到这突然停顿了一下,“我真的觉得挺对不起儿子的。有一次,我和老婆都加班,我晚上1点多钟才回家,我儿子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电视还开着。我抱他进屋的时候他醒了。我问他,干么不到床上睡?着凉了怎么办。你猜他怎么说?他说,爸爸,我正在思考问题,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我真想多陪陪他。”
  范以纲觉得眼眶一热,没吭声。
  说话到了明月清风楼,两人在大厅找了个地方坐下,范以纲果然点了几个便宜的海鲜和时鲜蔬菜,等上菜的当口,张力力关切地说:“听说你的女朋友上美国去了。”
  “是啊,走了有大半年了。”
  “什么时候回来?”
  “很难说,也许就不回来了。”
  范以纲不想说这事,一说起他就觉得心里隐隐作痛。但他一时不知怎么岔开话题,恰在此时,他看到了一个包房的门开了,一群人喝得满脸通红、说着笑着走了出来。范以纲一眼就看到了丁冬,丁冬块头大,走在哪都醒目。丁冬也看到了他,连忙迎了过来,“范处长,吃饭呐?……哎哟,你们就吃这个,不行不行,小姐,过来。”丁冬是个热情人,他不由得范以纲说话,叫了一个服务员过来,“给这两位领导一人上一盅鱼翅,再加个……范处长,你吃刺生不过敏吧,来,加个龙虾刺生,头尾煲粥。还要什么?”范以纲被他连珠炮似的打晕了,连忙说够了够了,吃不下。丁冬还是没完没了,“对了,酒,上一支XO。记在我的账上。”
  “丁冬!”
  丁冬诚恳地对范以纲说:“范处长,你拿我当朋友,跟我打招呼,就是给足了我面子。我的钱是股市上来的,来得快去得快,你别介意。”
  张力力和范以纲的桌上很快就摆满了。范以纲解释说:“丁冬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专业炒股人士,没关系,吃吧。”张力力摇摇头,笑着说:“你看看人家,你看看咱们。”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第十九章】
  (一)
  1992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范以纲在电脑上打出了一行字:春起鹏城——邓小平同志视察深圳纪实。
  小平南巡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当范以纲打出这一行字时,依然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动。这位职业革命家一谈到改革开放,一谈到国家大事,慈父般的脸上顿时就有了一种神圣的威严。他目光如电,政治家的威严、凌厉、深刻、睿智,溢于言表,那微微有些发抖的声音里有一种势如破竹的力量,让人肃然起敬。
  范以纲飞快地记录着老人的谈话,他已经感觉到,小平同志视察深圳的讲话将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深圳在8年后迎来了这位老人,也迎来了特区发展的一个新时代,中国迎来了一个新时代。
  1992年春节后上班的第一件事,深圳市委马上召开常委扩大会,研究贯彻落实小平同志视察深圳时发表的重要讲话精神,决定当前的首要工作就是认真传达、学习和贯彻小平同志的讲话精神,全体党员干部要原原本本地学习小平的讲话内容,全面准确地领会谈话的精神实质,紧密结合实际,认真贯彻落实。市委书记在重温小平谈话时,特别强调了小平说的“要坚持两手抓”、“深圳的重要经验就是敢闯”、“深圳姓社不姓资”。
  书记说:“小平临走的时候还叮嘱我和市长,‘要搞快一点’。同志们,我感觉责任很大,压力很大啊。我们一定要实践好小平同志的叮嘱,在改革开放的路子上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一百年都不能动摇。我们要按照小平同志的指示,总结特区建设十多年来的经验和教训,胆子更大一点,步子更大一点,遵循国际惯例,创新创新再创新,促进特区建设稳步高速发展,努力把深圳建设成社会主义的‘香港’。”
  会后,市委书记把范以纲叫住,“你整理的小平视察深圳的谈话,我看可以考虑在深圳日报上面发表一下。”
  范以纲沉吟一下说:“根据规定,像中央领导和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活动公开见报,一般要由新华社发通稿,小平深圳谈话,深圳日报发表可能要等新华社。”
  市委书记大手一摆,“不能等,深圳全市的党员、干部、群众都在盼着尽快了解小平视察深圳时的谈话精神呢。不能光靠市委发文件吧。你打电话给报社,就说我说的,全文发表。要加编者按,要求全市各级党委政府各部门各单位通过学习小平谈话精神,认清形势,进一步统一思想,结合各自实际,研究制定加快建设和改革开放的意见和措施。”范以纲一边点头称是,一边连忙记录下书记的讲话。市委书记临进自己的办公室,又回过头来对还在走廊里的范以纲说:“记住,搞快一点。”
  此刻,范以纲认真地整理着记录和录音,小平同志黄钟大吕般的谈话再度在他心头回响:
  ——要坚持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方针政策,关键是坚持“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不坚持社会主义,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条。基本路线要管100年,动摇不得。要坚持两手抓,一手抓改革开放,一手抓打击各种犯罪活动。毛主席说了,这两只手都要硬。打击各种犯罪活动,扫除各种丑恶现象,手软不得。
  ——对办特区,从一开始就有不同意见,担心是不是搞资本主义。深圳的建设成就,明确回答了那些有这样那样担心的人。特区姓“社”不姓“资”。
  ——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敢于试验,看准了的,就大胆地试,大胆地闯。深圳的重要经验就是敢闯。没有一点闯的精神,没有一点“冒”的精神,没有一股气呀、劲呀,就走不出一条好路,走不出一条新路,就干不出新的事业。
  ——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证券、股市,这些东西究竟好不好,有没有危险,是不是资本主义独有的东西,社会主义能不能用?允许看,但要坚决地试。看对了,搞一两年,对了,放开;错了,纠正,关了就是了。关,也可以快关,也可以慢关,也可以留一点尾巴。怕什么,坚持这种态度就不要紧,就不会犯大错误。
  第二天,《深圳日报》全文发表了范以纲整理的邓小平深圳谈话的长篇通讯,《春起鹏城》。新华社立即全文发往全国各报、刊、电台、电视台,小平深圳谈话精神迅速传遍祖国的大江南北,中国顿时掀起了学习邓小平深圳谈话精神的热潮,中国的改革开放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在祖国的南方,深圳再次迎来了加快发展、更大发展的新时期。深圳的词曲作者饱含对小平同志的无限崇敬之情,饱含对改革开放的巨大热情和感恩,创作了《春天的故事》,这首词曲朴实朗朗上口的歌曲也像范以纲的长篇纪实《春起鹏城》一样,风靡全国,成千上万像范以纲、罗俊、蔡鸿飞和丁冬等人一样的热血青年,唱着《春天的故事》,从祖国的四面八方,从欧洲、从美国、日本,带着一腔热血,浑身本领,投身深圳经济特区建设。
  (二)
  深圳的股市终于没有逃出严酷的经济规律,在经过了一段时间如罗俊所说的虚火摩天之后,因为始终没有出现赵瑜所预言的10亿人中的百分之一来炒股的宏大场面,开是进入了一个振荡时期。丁冬越来越不顺了,这些日子,他炒什么什么跌,深圳股市进入了一个漫长的熊市。这些天,丁冬在桂安证券部,他已经坐不住了,每天,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站着的,他看着大屏幕,上面是一片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绿色。大户室里,响起了一阵阵的叹息声:
  “哇,30万没了。”
  “呀呀呀,这么回事,这么回事……”
  “有没搞错啊!”
  朱育森表面还是那么不动声色,他沉稳地坐在沙发上,但敲击键盘的双手已经有点机械。他在38块钱价位上吸了20万股的华都地产已经跌破了10元大关。他看着不对头了,朝丁冬使个颜色,“快抛。”但是,来不及了,他刚打出9块8,大屏幕上已经显示出了华都地产的价格:9.25元。丁冬知道扶不起来了,他看了一眼朱育森,朱育森没有动,但他的一只手捂住嘴,牙疼似地在那摇头。丁冬一咬牙,敲出了9块,马上,大屏幕显示出来的价格是8.75元。没有抛出去。丁冬的华都地产只有10万股,他知道再不斩就完了,他索性敲下去:8元。他成功抛出了3万多股。近10万块钱,就这样牙齿一碰化为乌有。丁冬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他似乎又找到了感觉,那种不把钱当钱,大进大出麻木不仁的状态又恢复了。他终于坐了下来,等候着华都地产起死回生。
  赵瑜把宝全押在华都地产上。当时把宝押在华都地产时,她心里也有过一阵子忐忑不安,可是华都地产很快上扬到38块。就在这时,银行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汉玉坤,说华都地产快要成功兼并红光房地产公司,新增土地储备100多万平方米。华都地产的股票稳上45块。根据汉玉坤的大户朋友的密信,赵瑜放心地放了1500万资金,又按1比1的比率,通过桂安证券部非法融资1500多万,吃进了华都地产近百万股。赵瑜所代表的深达公司成了华都地产的大股东。但自从她吃进后,华都竟一直处于徘徊的态势,始终没有出现秘密管道传来的华都要“龙抬头”势头。赵瑜一直坚守着,坚守着,一个星期过去了,华都地产莫名其妙地急剧下挫。赵瑜急了,她知道这时不能抛,一抛,华都就再也没希望冲上来了。她眼睁睁地看华都一个劲地往下掉,30、28、25……最后,跌破了10块。
  大户室赖经理吃不住了,就是他批准给深达公司贷了1500万。这时再不平仓,他就得吃官司了。他赶紧带着皮会计,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赵瑜的大户室。赵瑜面前的数据还在惊心动魄地往下掉,身穿制服的大户室赖经理和皮会计一边一个,夹住赵瑜。
  “赵老板,求求你啦,让我们平仓了,再不平仓就晚了。”
  “赵老板,斩仓吧,不然我们就要坐牢啦。”
  “赵老板,你要知道,政府是严禁透支炒股的呀。我们实在是看在汉老板是老朋友的面子上才给你这么多钱啊。”
  赵瑜脸色苍白,但她还是保持着平素骄傲的模样,但说话的声音已经变了调:“你们这两个衰仔,现在还没死定呢,就叫我斩仓,你知道这一下我就要倾家荡产了知不知道。”
  “赵老板讲笑了,像你这样的老板,亏个一两千万,洒洒水啦。哪会像我们这些打皇家工的,这么多钱就要坐牢的啦。我们都上有老下有小啊!”
  赵瑜恨恨地骂道:“你们滚出去……”
  话没说完,她看见赖经理朝皮会计使个眼色,皮会计会意地点下头马上跑了出去。赵瑜知道,皮会计一定是去打开赵瑜的密码,把她的华都地产股票低价抛掉平仓。
  丁冬看见皮会计一头是汗地超办公室跑去,下意识地看看朱育森,朱育森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地把华都地产在7.8块的价位上抛掉了。果然,没一会,华都地产就跌破了5块钱。这是赵瑜的股票被皮会计抛掉了。
  丁冬骂了一声:“妈的,太黑了。”
  (三)
  消息传来,集团总经理兼房地产公司总经理罗俊当然也惊得目瞪口呆,他像沉在椅子上似的,坐在办公台后面,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在他看来就是前来报丧的财务部经理汉雄,久久说不出话。
  这是建设工地的现场,办公室里没有冷气,汉雄一边汇报,头上还不停地冒汗,而穿着工装的罗俊却是冷汗不停。类似的故事他听说过不少,但发生在自己的公司,发生在自己身上,让他怎么也无法相信。他负责实施的滨河项目,是深达房地产开发公司与内地一家建筑公司联合开发的一个住宅小区项目,深达占大部分的股份,内地那家建筑公司其实只是带资施工作为股份,各种费用的投入主要还是靠深达。这2000万,是深达公司从银行贷款的资金。没有了这两千万,也许明天,这个建筑面积达5万平方米的小区就要停工,银行方面也马上就会封掉公司的账户,土地、包括汽车房产等在内的公司资产会被拍卖抵债,还有员工也因为拿不到工资而闹事。也就是说,深达就算破产了。
  罗俊问汉雄:“咱们账上到底还有多少钱?”
  汉雄嗫嗫嚅嚅地说:“钱,钱,其实已经没有钱了,现金就只剩下几万块钱了。”
  罗俊像牙疼似地咧了一下嘴,恨恨地说:“我真不知道你这个财务经理是怎么当的,这么大一笔钱被调走,你吭都不吭一声?”
  罗俊挥挥手,说:“混乱,太混乱了,这还像什么公司。行了,你到底有什么责任回头会说清楚的。”他叫上汉雄,立即起身回总公司去找董事长汉玉坤。谁知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看,竟是汉玉坤的。
  祸不单行,在赵瑜炒股巨亏的头一天,深达贸易公司也出事了。
  贸易公司由汉玉坤的小弟汉玉波主持经营,这两年主营烟草。本来,贸易公司的烟草生意非常红火,但汉玉波是绝对是商场大鳄,他在考察了老家潮州的一些地下烟厂,尤其是与这些烟厂的老总建立了很好的私人感情——其实他们中的一些人早就是汉玉波的患难弟兄——后,觉得倒买倒卖香烟是在太辛苦。搞几条卷烟生产线,倒腾点劣质烟丝一卷,再裹上印有“中华”“红塔山”“阿诗玛”“555”的包装,这样杀回市场,那是真正的一本万利啊。于是投资500多万,建了一个地下烟厂,造假基地的假名牌香烟以很快的速度流向市场。为了扩大再生产,汉玉波又挪动房地产公司100万,投进假烟厂的建设和流动资金。就在汉玉波做着发财美梦的时候,广东省打假办根据群众举报,一举捣毁了这个制假贩假窝点,汉玉波锒铛入狱,所有财产赃款没收。并处以巨额罚款。前后2500万资金就这样化为泡影,把汉玉坤的深达集团公司击垮了。
  汉玉坤赶回老家处理假烟案时,打电话给罗俊。电话里,汉玉坤的声音很镇定,但听得出有一种悲凉的气息:“罗总,现在公司就全靠你了。你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赵瑜,好好安慰她,不要急病了。钱是身外之物,我都不在乎,劝她也不要在乎。只要人好好的,我们一定会重新做起来的。”到了路上,他还不放心,又给罗俊打电话,还是这些话。罗俊好生感动。“放心吧,董事长,你先处理潮州的事,这边我给你顶着。瑜姐那里我也会把你的话带到。你自己要多保重。”
  可是,赵瑜失踪了。
  (四)
  在亲手把一家集团公司炒垮之后,赵瑜用化名把自己关进了富临大酒店的一间客房里,什么也不吃,整整躺了三天。
  经历了金钱和精神的崩溃,赵瑜头脑一片空白。这个外表柔弱的女人,自从进入了汉玉坤的深达公司后,她在深达,跟着汉玉坤,过问建筑公司的业务,打理贸易公司的深圳业务,筹备房地产公司。随着对商界的熟悉,她慢慢滋生了一个巨大的野心,总有一天,她也要像汉玉坤一样,组建一家完全属于自己的公司。这时,深圳股市给了她一个机会,她在股市上一番风云冲击,马上找到了感觉。她知道,在这里,她有机会动用巨大的资金,迅速为公司也为自己聚集起巨大的资本。但此时,一切都成烟云。1500万啊,足以让深达这个刚刚长成的巨人轰然倒下。而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到底错在哪里?赵瑜使劲摇摇头,这个问题在她的头脑里,像硫火的毒烟漫无边际地弥漫。但也恰像硫火浓烟的高密度,让她完全迷失了寻找到答案的路径。这个时候,她急需找到一个人,帮她拨开烟雾。这个人是谁?
  他就是廖志刚。
  那是和她同一个大院长大的两小无猜的玩伴,一起下放建设兵团的患难与共的战友,天南海北两地分离的多年相思的恋人,更重要的,那是一个身材魁梧,脸上永远焕发着颇有男人气度的宽厚自信的微笑的男人。
  曾经一度,她是那么远地离开了他。当她决定到她跟汉玉坤走的时候,这个一向宽厚的男人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当时,他从工地上匆匆赶到他们相约见面的中心医院前的街心小花园。他还是一身泥点斑斑的工作服。廖志刚1980年就参与了特区的建设,他像所有“拓荒牛”们一样,咬着牙、拼着命,在特区初创最困难的岁月里,成就为一代英雄。
  特区建设之初,上步电子工业小区的几个小年轻不安分守己在开发办干,想自己成立一家建设公司。当时的上步电子工业小区开发指挥部想着管网工程施工难度较大,最好有“自己人”盯着,就让他们成立了一家小公司,下属于指挥部。20世纪80年代的年轻人全都是些理想家,让他们做地下工程,他们认为自己就是上步最好的公司,是一支“铁军”,给公司取了个名叫“地铁公司”。“地铁公司”平均年龄只有23岁,这家以道路配套设施的建设为主的小公司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在经理廖志刚的率领下,硬是以优良的工程质量赢得了指挥部和业主单位的信任。
  一天晚上,廖志刚的公司正在修一条下水管道,才铺了两节涵管,就遇上了大暴雨,大水一下子把涵管沟边的泥土冲了下来,100多米的沟回填了。当时,工期非常紧,第二天必须把涵管全部铺设完。雨还在下个没完没了,施工队说什么也不愿冒塌方伤人的危险。廖志刚急得额头上的青筋像是要爆出来,他二话没说,带着公司的全体人员带头跳到泥水里,用铁锨一锨一锨地把和着水的泥浆勺了出来,施工队被他们打动了,终于也加入了抢挖的行列。深夜时分,硬是把沟又清出来了。就在他和衣躺在工地的值班床上打盹的时候,赵瑜的电话来了:我要到汉玉坤的公司去做。廖志刚匆匆赶来了。
  这时,赵瑜的崭新的皇冠车已经停在了街心花园边上。
  廖志刚又累又气。此前,在他眼里,汉玉坤与他压根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没有任何竞争的压力。而现在,天平向另一边倒去了。
  “你想过他为什么会对你这么好吗?”
  “我知道,他向我表白了。”
  “那你还去?”
  “志刚,我不会背叛你?”
  “你在骗我。这是深圳,深圳是什么事都会发生的!”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没自信。”
  “这不是自信不自信的问题,我不能看着你变成一个……”
  “一个什么?”
  廖志刚咽了口唾沫,尽力压住心头的火气:“小瑜,这几年咱们在深圳还见得少吗。”
  “你把我想象成傍大款的人?”
  “小瑜,我担心你会被改变。”
  “是的,我是想改变一下自己。我这小护士到哪年是个头啊。我想过好日子,可你这个样子,我靠得上吗。”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廖志刚,又累又急的他第一次对赵瑜咆哮起来:“难道那个小包工头就靠得住吗!”
  “对,他靠得住,他能给我想要的一切!”赵瑜一说出这话,心里就后悔得不行。但话已出口,她几乎没时间向廖志刚道歉。廖志刚已经狠狠地“呸!”了一声,粗鲁地大骂起来:“你贱!”
  赵瑜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她盯着廖志刚那张气愤地变形的脸,那上面过早地刻着艰辛劳作的深深的皱纹,她盯着他很久,久到令人窒息。她终于转过身去,匆匆开动皇冠车,扬长而去。
  廖志刚咽了唾沫,对皇冠车大声说:“你等着吧!”
  这以后,赵瑜打过几个电话给他,他都不接。谁也没想到,廖志刚的小公司最后竟成了深圳有名的大公司之一。所以,当赵瑜万念俱灰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廖志刚。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廖志刚一定会出现在她身边的。果然,廖志刚一接到赵瑜向他报告股市失利的消息,马上在电话里说:“小瑜,你别急,我马上就到。”
  (五)
  廖志刚一身笔挺的西服,精神抖擞地出现在赵瑜面前。他一见到赵瑜,马上迎上前去,一把把赵瑜揽在怀里。廖志刚的手很厚实有力,是那种从事过体力劳动的人才有的劲力十足的手。被这样一双手揽着,这些天来一直处于孤独无援和痛苦自责中的赵瑜马上找到了一种似乎是自信的感觉,也马上找到了一个委屈和憋闷的宣泄口,她把头深深埋在廖志刚宽厚的胸前,放声大哭起来。廖志刚痛心地拍着赵瑜娇小而柔软的背,轻轻地拍着,很小声但底气十足地说:“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把不痛快都忘了吧。”
  廖志刚已不再是“地铁公司”的经理了,地铁公司完成了总公司的基建任务后,开始向外开拓市场,组建了中环公司。中环公司在廖志刚的率领下,继承了“地铁公司”的斗志和信誉,在深圳建设口声誉日隆,工程越做越多,越做越大,慢慢地发展成一家集道路工程、房地产、旧村改造等业务为一体的建设公司。深圳中心区成立时,这家公司成建制地划拨给了中心区,成了一家名副其实的国营企业,廖志刚也当上了董事长兼总经理。中环公司在中心区的道路建设、区政府安居工程和旧村改造中快速地扩张,到1992年,已经拥有员工2000多人,资产过亿。中环公司不但自己壮大了,还以其政府背景,成了中心区工商企业的旗舰,他们不但自己到处圈地开发楼宇,还给一些私营房地产公司提供担保,供应土地和建筑材料,而挂靠在这家公司的大大小小建筑公司简直难以胜数,有的两三个人夹一个皮包就是一家公司,只要廖志刚一句话,用不了几个月,小老板就吃得脑满肠肥,身上的假名牌马上换上了香港真名牌,自行车换成皇冠3.0。而廖志刚此时也不是当年跳进水沟挖泥的那个猛士,他成了中心区的大人物之一,脸上总是凝聚着与他的身份相当的庄重。他的办公室有100多平方米,里面除了大班台、书橱沙发等,还供奉着关公像。他的车库里停着两台高级轿车,一台皇冠用于日常事务,另一台丰田子弹头面包车用于周末度假或省内出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车上还放了毛毯,车一上路,这个大忙人就会用毯子披在身上,美美地睡上一觉。至于吃饭,他再也不可能和员工一起蹲在马上牙子上呼呼地往口里扒拉冷冰冰的盒饭了,单位食堂里有他的专座,有专门的厨师为他烹饪完全对他口味的美味佳肴,飞禽走兽生猛海鲜。
  什么都变了,但他对赵瑜的感情始终没变,在他们这次见面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有过好几次联系,都是在电话中。廖志刚把自己似乎每天都发生着的变化情况不断地跟赵瑜吹风,希望她过来和他一起干。但赵瑜顺风顺水,没有答应。赵瑜也不是没有动心再回到他的身边,但她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更应该干出一番显山露水的事业,像诗里说的,以大树的形象,耸立在他身边。
  “我闯下大祸了。”而此时,赵瑜能说的,仅仅是这一句。
  廖志刚说:“不是你,是你的公司的决策出了问题,你只是个执行者,你别自责了。”
  “可是我,我就是决策者之一,怎么说也逃不了这个罪责。”
  “别说罪责。商场上的事就是这样,有起有落。特别是股市,风云变化莫测,神仙也没有办法,别说你一个女人。”
  “这不是女人不女人的事。我就是有责任。现在怎么办哪,一个好端端的公司毁了。”
  廖志刚以他惯常的爽朗一挥手说:“怎么办?好办!把剩下的事留给男人去做吧。”
  赵瑜说:“你是阿爷的公司,说话当然轻巧。一个公司垮了,我对多少人没法交代啊。”
  “我听说,深达公司的老板汉玉坤已经跑了,现在是罗俊掌门。”
  听到罗俊,赵瑜眼睛亮了一下。不过很快又忧郁地摇摇头说:“太难了。现在这种情况,公司算是垮了,这个烂摊子,他哪里扶得起来呀。”
  廖志刚说:“我估计罗俊会有办法的。你想,他的岳父掌握着深圳最大的建设公司啊。”
  赵瑜点点头:“但愿一切如愿。”
  廖志刚宽厚地笑笑:“小瑜,这下放心了吧。”
  赵瑜苦笑一声:“怎么能放心得下。都怪我呀。”
  “又来了。”
  “是的,怪我,都怪我太贪心,把一切都搞砸了。罗俊提醒过我,可是我没听。我是真不懂股市的厉害呀。”说着,赵瑜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廖志刚赶紧帮她擦去眼泪,“赵瑜,别想了,跟我回家吧。”
  赵瑜长叹一声道:“回家吧。这些天我也想了很多,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命里没有的别去强求,求到了手,最后也是一场空。一切都没了,我才明白这一点。看来我天生就是当一个小护士,当一个家庭妇女的命。”
  廖志刚说:“你的情绪这么低落,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劝你。好好休息几天,恢复一下就好了。”
  
  【第二十章】
  (一)
  没有汉玉坤董事长参加的深达董事会一开始就成了骂架会,内地那家建筑公司的代表马总已经尽悉其详,一进门就泼口大骂深圳人全是骗子强盗,“我跟你们说,姓汉的玩掉了两千万,责任全在你们,财务人员全是你们公司的。我们可不是到深圳来做贡献的,我们几百号人、几十部设备在这里干了两个月,垫了也有好几百万了,我们不能白干。我已经打电话回去请示了,我们领导明确表示,现在就散伙,你们要把已经发生的工程款跟我们结清。”
  罗俊拍拍桌子,冷冷地说道:“合伙是我们两家自愿的,不是谁拉郎配把咱们捆在一起的,更不是我们把你绑了来的。董事会你们也是参加了的,董事长是大家选出来,你们也举了手。出了这样的事,你们就逃得掉?再说,什么工程款,你们也是投资方,赚了钱就有一份,亏了就溜边套现走人,哪有这样光赚不赔的生意做。”
  马总毫不客气地以更大的力气拍着桌子,又指着罗俊的鼻子反唇相讥:“我看你也是个大骗子,别忘了,这和做生意赚不赚钱是两码事。汉玉坤是你们深达的人,汉玉坤不是经营失误亏了钱,而是造假亏了钱。姓汉的应该自杀,而不是卷走公司的钱。”
  罗俊反唇相讥:“有没搞错,汉玉坤玩掉的是我们贷款的钱,你们的钱一分也没动。”
  马总说:“不管是谁贷的款,都是公司的钱。现在你拿个屁来盖这些楼,这些楼盖不起来,我们吃什么?啊,谁来赔偿我们。应该是你,罗先生,是你们深达公司。”
  罗俊说:“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深达的账上有几万块钱,给你,你要不要?同志哥,我们都不要耍态度,现在不是骂架的时候,大家应该想想对策才是。”
  一直坐在罗俊身后没吭声的董事黄晓奇这时插话道:“我觉得罗总讲的在理,现在是想对策的时候。实在想不出办法来再算账不迟。公司还在,人还在。我有一个想法,我们能不能买通贷款银行,把抵押的土地证借出来,到别的银行再贷一笔,让这些楼赶快出正负零,只要一卖楼,钱就进来了。我算了一笔账,只要把这些楼卖出去,就算亏了那两千万,我们也多少有点钱分。”
  黄晓奇的一席话说得大家许久没做声,在生意场上,这种主意对处于困境中的当事人有着意味深长的刺激效力,大家都回过头去看着黄晓奇,坐在对面的则伸长脖子望着他,因为他和银行界有着密切的关系,大家觉得他有办法搞掂这件事。大家看着黄晓奇,好几个人眼神里都闪着心怀鬼胎的亮光。一个董事还小声地问黄晓奇:“搞得惦吗?”黄晓奇支吾着,看看罗俊,没敢做声。罗俊开始也被这个主意打动了一下,最后他还是突然醒悟过来了,他回过头来瞪了黄晓奇一眼,小声然而是威严地说了一句:“这是犯法!”
  罗俊环顾大家,缓缓地说:“我觉得这个想法不好,很不好。各位董事,我知道在生意场上,这种做法也存在,地产界也存在,有的人甚至纯粹就是想圈笔钱走人。我们能不能这样干?现在这种时候,如果这样干成功了,我们可以暂时缓解一下危机。但大家想想,当初我们组建深达,是想干一番事业,是想在深圳成就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啊。我们从一开始,就想好好做生意,好好做公司,把深达公司做成深圳的名牌房地产公司。我们经过前两年的努力,目标正在实现,深达已经成了深圳响当当的地产公司之一。这种时候,我们一步不慎,我们这些人和人家骂我们的骗子强盗还有什么不同,我们就得从此在深圳隐名埋姓,甚至远走他乡。我们现在都是20几岁、30几岁的人,事业来日方长啊;从深达公司来说,如果我们一步不慎,我们的公司就不单纯是能不能走出危机,重新振作起来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在深圳继续生存下去的问题。我不希望看见大家两年的努力前功尽弃。我希望大家把涉嫌诈骗的事当作今后我们工作的一个雷区,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要去踩。我们宁可在市场的大海里淹死,也不要被这个雷炸死。我们到死都必须让人家尊重我们,把我们当作真正的企业家。”
  一席话说得大家频频点头,合作方的董事马总也不再发难,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罗俊。大家从年轻的罗俊身上,看到了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来源于罗俊对自身、也是对大家作为企业经营人员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和价值的尊重,还有他的深谋远虑。大家都说:“罗总,我们听你的。你说说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罗总,要知道,我们现在都还是小投资商,我们可以说把身家性命都搭进来了。”
  “是啊,现在再去融资很困难啦。”
  “没有钱,这些楼盖不起来,说什么也不灵的。”
  大家七嘴八舌,一说到钱,火气不禁又上来了,大家又开始大骂汉玉波,抱怨汉玉坤。这时,黄晓奇又突然大声说:“最好就是把这块地卖掉,争取卖个好价钱。”大家呸了他一声,说:你这种时候还想卖,人家又不是傻佬,不狠宰你一把才怪。到时还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罗俊听了却不禁眼睛一亮。他大声劝住大家:“诸位董事,静一静,大家也不妨想想黄董事的建议里面有什么合理的地方。我觉得他倒是为我们的思路开启了另一扇门。”
  黄晓奇说:“罗总是不是有折衷的想法?”
  罗俊说:“我觉得有可能行。卖一部分股权。”
  一个董事说:“没可能,我们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一卖这楼就是帮别人盖的啦。”
  罗俊说:“大家再去想办法,一定要找到几百万,砸锅卖铁也要找到几百万。”
  黄晓奇说:“我们倒是可以试一试集资。”
  罗俊这时心里已经多少有了一点底。一来,经过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他看到了一种解决当前问题的新方法,虽然这个方法将使滨河项目的利润大大摊薄,但却可以使公司得以正常运作下去。其次,是最重要的,他成功地重新树立了大家克服困难、把握未来的信心。这个团队素质虽然还不高,也缺乏经验,一遇见困难,尤其是出现了这种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几乎跨掉,但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大家依然坚守住了一个商人的道德底线,有了这个基础,他相信,这个团队一旦在困难中重新站立起来,将无往而不胜。下午那种如陷渊薮的茫然无措,以及横祸突降的凉彻骨髓,这时都得到了很大的消解。他知道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危机远才刚刚开始,他现在得到的不过是一种概念,这个概念最后能不能成立,这种思路最终有没有可行性,都还是未知。
  (二)
  困局之中的董事会开起来自然是马拉松式的,大家都在发表自己的看法。眼看就到了上午11点半。这时,会议室的门突然开了,汉雄拎着一个大大的沉重的蛇皮袋出现在门口。罗俊瞪了他一眼,小声问道:“汉雄,你到哪去了?”汉雄把蛇皮袋放在罗俊脚边,说:“罗总,这是两百万,我刚刚收齐的,总算赶到了。汉董让我把它交给你。”
  “汉董人呢?”罗俊最关心的,还是汉玉坤的下落。
  “汉董不回来了,他让人给你带了一封信来。”
  罗俊和汉玉坤认识了这么久,除了签名,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汉玉坤的手迹,原来,他从签字上看,还以为汉玉坤写得一手好字,不曾想汉玉坤的字写得很差,小学生的水平。
  “罗总、各位董事:
  原来我想回公司参加今天的董事会,我要当着大家的面,给大家下跪。但是因为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不便再回公司。在此向大家道歉。我对不起大家。因为我管理不善,任用人不慎重,造成了今天公司的困难局面,我已经不配在深达公司当董事长,我自愿辞职。我建议由罗俊总经理接替董事长职位,他有文化,有头脑,有现代管理经验。都怪我贪恋权位,如果早点给罗总当董事长,公司就不会走到今天。我相信深达公司在罗董事长的领导下,可以摆脱目前的困难局面,希望大家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同意选举罗俊先生为董事长。罗总,我也衷心希望你挑起这副担子。
  公司的损失,完全是我造成的,但我现在没有力量弥补这个损失,我把我的所有家产都弥补给公司。我知道远远不够,我以后如果能发财,一定补上。
  汉玉坤”
  罗俊“啪”地把信往桌上一摔,大叫数声:“糊涂,汉玉坤你糊涂!”他转过头去,问汉雄:“汉董的这些钱是哪来的?”汉雄说:“昨天下午,汉董打电话给我,帮助他处理他的家产,他卖掉了他的房子还有汉太太的三四个铺面,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卖掉了。我今天就是去收钱的。”
  罗俊咬得牙根酸痛,他指着汉雄说:“好你个汉雄、好你个汉雄,这么大的事,不跟我总经理打招呼。”
  “汉董他不肯。”
  “汉董现在到底在哪里?”
  “他应该在潮州。”
  “你现在马上派车,去接他回来。就说我罗俊说的,他还是董事长,我们今天的会没有讨论他辞去董事长的事。”
  汉雄叹口气,说:“罗董,不用去了。他在哪里摔倒会在哪里爬起来,他在老家,一定会再干成一番事业。”
  罗俊和汉雄对话时,会议室里早已议论纷纷。刚才,大家都在为滨河项目的钱没有着落着急,听了汉玉坤的信,才发现,的确,这个时候推出一位领导人,重建组织更为迫切。于是大家沉默了一会,就议论开了:
  “这时侯当董事长也不是什么美差啊。”
  “罗总本来就是总经理,情况最熟悉,当董事长比较合适。”
  “罗总是个料仔(广东话,意为有本事的人),他会有办法的。”
  黄晓奇看看罗俊,有意大声说:“罗总,我看汉董事长是不会回来了,我们抓紧时间,议议他的建议吧。”
  罗俊当然也知道填补董事长空缺至关重要,他这时有了一种非常迫切的愿望,由他来执掌深达公司!他将为公司建立一个新的秩序。于是,他点点头。
  黄晓奇扫了一眼大家,有点斟词酌句地说:“当年,汉董带着我们大家搞起了这家公司,汉董是一个很成功的企业家,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他有经营才能,这种才能是在市场中长期磨炼出来的。但是他做事经常凭的是直觉。这种直觉,有的时候也会出错。他也不会总结经验和吸取教训,做小事可以,真的要干大事,还要具有理论修养的人才。公司以前很大的程度是依靠罗总的指导在运作。这些我们都心里有数。所以汉董托付罗总当董事长,我想很有道理。罗总个人素质比较高,是谋大事,干大事的人。罗总虽然年轻,但他在国营公司做过,也在咱们公司当了两年的总经理,工作能力和经营能力都很强,我相信他。我提议,我们来个举手通过,同意罗总出任董事长。但下一步我们要对董事长的权限进行必要的限制,以免再出现汉玉波这样的事。我们举手吧。”
  大家一致举手通过了罗俊担任深达房地产公司董事长。
  在黄晓奇讲话的时候,罗俊喝了一口水,这时他才发现一个上午都没喝水,嗓子里像揉了一把沙子,他让水在嗓子眼里润了好久。举手通过后,他站到了董事长位子上,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个躬。这时,会议室变得出奇的安静。罗俊环顾各位董事,用平静的口气说道:
  “谢谢各位董事的信任,罗俊也一定不辜负各位董事的信任。大家都是熟人,我不多说了。我只说三点,第一,我一定和大家一起努力,把深达公司办好;第二,我将立即着手设法融资,保证滨河项目按计划建设;第三,我将和大家一起,建立新的公司规章,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会议室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罗俊正式出任深达房地产公司第二任董事长。
  (三)
  刚回深圳时,丁冬在偏僻的罗湖笋岗租了一套两房的农民房栖身,这是当地一户农民新建的宿舍楼中向阳的一套,窗下是一条新铺的马路,马路旁新种了整齐的芒果树,地上铺了毛茸茸的台湾草,风景煞是怡人。更妙的是,有不少香港人也这里买了房,因此路过此地的的士就多了起来,每天,他一出门就可以打到的士,又快捷又舒服地赶到他上班——也就是炒股的地方桂安证券部。
  丁冬在这里住了一年,这天,他一觉醒来,两眼还迷迷登登,突然听到了窗外响起了刺耳的货柜车和小货车通行的声音,有时还会响起一两声尖锐的喇叭声。
  丁冬马上就被惊醒了。从此他变得娇气了,窗外的新马路已经成为笋岗仓库区连接其他地方的交通要道,因此,每天他都能听到市声嘈杂,而人行道旁绿绒绒的草坪也早被人踩得光秃秃的了。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环境。这时,他包里夹着的钱每天都不少于五位数,而存款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把自己的房东炒了,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提上他不多的几件行李,搬到了距桂安证券部更近的环球大酒店,在一个大套间里落了脚。
  一落定,他马上把自己搬家的消息告诉了朱育森,朱育森在电话里说:“你这样漂着也不是办法,我建议你还是买套房子吧。有了房子,你就算是在深圳扎下根了。”
  “扎根?”
  一句话勾起了丁冬辛酸的回忆,仿若隔世,却不过就是几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小经理、其实就是一个小公司的业务人员的时候,当他兴冲冲地把他的家,那比今天还多的行李——其中包括一把吉他。从豫州老家第一次搬到深圳来的时候,他第一个感觉就是,他开始在深圳扎根了。那时,他住的那间在一楼的小屋子黑暗潮湿,但他却每天过着阳光生活,他年轻,他有一个宏大美好的梦想,他有阿梅。
  一想到阿梅,丁冬的心就像在一口无底的深井里急速下坠,在下坠中不断地受到狠狠的挤压,那种疼痛,是无法说出的疼痛,他被这种疼痛憋得喘不过气来。他赶紧开门,叫来服务生,掏出一大把钱,“快去,去给我买一把吉他。吉他,懂吗?”
  吉他买来了,丁冬关上门,坐在床上,调好弦,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他唱起了他第一次唱给阿梅听的歌:
  ……为什么流浪,
  为什么流浪远方,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丁冬一直坐在床上弹着吉他,唱着他曾经唱给阿梅听的往昔时代的流行歌曲。不知不觉地,天完全黑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令人心悚的、深邃的黑暗像空气般迅速填满了整个房间,而丁冬的心却完全空了。
  琴弦莫名其妙地断了,发出了一声低沉然而在丁冬听来仿佛晴天霹雳般的闷响。
  他顿时泪流满面。
  他逃也似地飞快地逃出了这间黑暗的房间,冲出华丽的宾馆,来到了人流如织的大街上,五光十色的霓虹、喧嚣的市声立即把他包围起来,他有一种心从冥冥虚幻世界被拉回到了人间的感觉。他要找一个朋友,找一个能够随心所欲地倾诉衷肠的朋友。这时他突然发现,在人海茫茫的深圳,在比肩继踵的证券部,在心照不宣的大户群里,他竟会是那么的孤独。是的,没有人知道阿梅,更没有人知道阿梅怎么把他的心带到了多远的地方。
  (四)
  丁冬决定买房了。炒华都地产失败,眼睁睁地看着几十万资金稀哩哗啦地蒸发,丁冬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大势已去的预兆,趁着还有些钱,他得赶紧买点不动产。
  他有几天不到证券部去了,找了个中介,花60万,在福田区的龙兴花园买了套大三房。然后,又像朱育森一样,买了一辆宝马525型轿车。他就开着这辆崭新的铁锈红宝马——顺便说一声,在外逃的这几年,他已经学会了开车,开到了罗俊的公司门口。
  罗俊接到丁冬的电话,便请他上楼,但丁冬却执意要他下楼。罗俊无奈,只好下来。一到门口,他就知道丁冬什么意思了。丁冬笑眯眯地握着一台大大的手提电话,意气风发地从宝马车上下来。罗俊笑了,他站在台阶上仔细打量了一眼宝马,问:“你的。”
  丁冬得意地说:“刚买的,开着玩玩,不行再换吧。”
  罗俊点点头:“行啊,你。没想到你炒股还真发财了。”
  丁冬矜持地笑着说:“我不算啥,小打小闹而已。”
  “都开宝马了,还小打小闹。”
  “我找你是想让你给我看看我的房子,想请你的公司给装修一下。”
  罗俊更是露出了佩服的神色:“你太可以了。”
  两人钻进宝马,一溜烟开到了龙兴花园,进入丁冬还没装修的新房。罗俊在房间里四处走动,以专业的眼光查看着,不时对房子的格局和改造的方案发表一些见解。末了他说:“丁冬,你要相信我呢,就把房子交给我吧,我找最好的工程师给你设计,回头出几套图纸给你看看。”
  丁冬说:“我懂啥呀,你把关就行了。往豪华级装修,钱你不用管。”
  罗俊更加佩服他了。
  丁冬突然想起了什么:“哎,我说,老范和蔡老师现在怎么样了?”罗俊说:“范以纲很快就要到省委党校学习。蔡鸿飞出了几本书,据说当教授了。”罗俊说着,不禁感慨起来:“咱们四个人还真的都混得还可以,你看你,本来是最糟的,现在是最有钱的人了。”
  丁冬由衷地叹口气道说:“我这算啥,你们才是真功夫。我这个钱啊,来得容易去得快。我在深圳其实最佩服的还是你们几个。找个时间聚一下好不好,好久没见,还有点想他们呢。”罗俊说:“行啊,等我熬过了这一关,我来安排吧。到时电话联系。”
  丁冬莫名其妙,“怎么说?熬过这一关。”
  “公司出了麻烦。”
  “什么麻烦,大吗?”
  “你想有多大就有多大。”罗俊的脸色出奇地严峻,他把深达公司的情况说了一遍,“你看,我这样性格的人,会坐你的车吗,我把车也卖了,公司已经快发不出工资了。”
  丁冬漠然地听着,自顾摸摸墙,又看看窗外,又走到阳台上看看。真是好地方啊,这是个不大的小区,安静异常,楼下芳草碧绿。正是傍晚时分,有老人在草地上逗小孩玩。好一副美妙的人间天堂景象。丁冬眼睛有点湿润。他走到罗俊面前,“罗总,真可惜了,我真想早点住进来。但是现在你这种情况,我怎么好让你来管我的事。这房子,先不装修了。”
  罗俊笑着说:“丁冬你别这样。你以为我会用我公司的钱,我公司也没钱了。我是想让我岳父的公司帮着干,我欠他的就是了。没事,朋友的忙,一定要帮。”
  “不,不装了。走吧。”
  三天后,丁冬把房子卖了,又卖了一些股票,带着100万到了罗俊的公司。“我最近运气不太好,只能给你这么多了。你先拿着开工资吧,小弟我能力有限,只能帮到这个分上了。哦,对了……“丁冬从裤兜里掏出车钥匙,”这个也给你。原来想卖掉的,后来一想,你这样的身份,没台车怎么行?先借你开着,记着,赚了钱就还给我。”
  罗俊让他这套组合拳打晕了,当他知道丁冬钱的来路时,他眼圈一红,赶紧别过脸去。“丁冬啊,丁冬,没想到我混成这个样子,还让你来帮我。”
  “什么也别说了,你能把我当小兄弟我都不知道怎么感激你。”
  “好吧,我收下,利息我们也要付的。一会打张借条给你,等我过了这个坎,马上还你。”
  “先别想这个,你也别太急,总会有办法的。”
  
  【第二十一章】
  (一)
  在接受了董事长位置,承担起拯救深达,拯救滨河项目的时候,罗俊心里多少有点底,这个底就是他的丈人、建设集团副董事长兼工建集团公司董事长苏良。当然,岳父泰山现在的职位在帮助他度过难关方面有一定的难度,他不能给他出太大的难题。罗俊盘算了很久,汉玉坤也给了他一个启发,就是把公司一些过去是必需然而现在已经显得奢侈的固定资产像董事们的高级坐驾,赶紧卖掉,这些东西随时都可以再买回来,只要他们的滨河项目一开盘,他短缺的资金数就不是那么吓死人了。这时,只要苏良稍微灵活一点,暗示一下,就可以给他贷个千八百万的。
  这个关就这样过了。
  罗俊知道这时不能有一丝落魄潦倒的表现,也不能显出丝毫的迫在眉睫,他要使老丈人相信,深达公司不过是遇到了一点点资金周转不灵的小麻烦,而他不过是在作为同行的岳父面前随便说说,省得他再把担保贷款的高额利息的好处让给别人,如此这般,才能使苏良为他担保贷款充满信心。其实即便不耍这些小心眼,像工建集团——昔日叱咤深圳建设口的工业区开发建设公司这样树大根深的企业,帮他这个小弟弟贷点款也不过是“洒洒水”。
  想到这里,罗俊心里霍然一亮,非但不用再自己安慰自己,自己给自己打气,反而真的是精神抖擞地跨进了宝马车里。他先是到振华中学接上欢欢,小两口高高兴兴地来到了苏家。在来之前,欢欢已经给父亲打过电话,告诉他一定要早点回家,在家等着他们去向他报喜!苏良心里有数,满口答应,早早就回到了家,而且吩咐保姆买了一大堆好菜,等着宝贝女儿和宝贝女婿来“报喜”。罗俊一进门就看见了桌上摆着一瓶六斤装的XO,心里纳闷,忍不住问苏良道:“爸,怎么,今天还请了谁?”苏良照例是倚在沙发上看报,他头也不抬地说:“没有,今天是家宴。”
  “这……”罗俊笑着,指着桌上那一大支洋酒说:“这咱们两人喝得了吗?”
  苏良看看桌上的酒,不动声色地说:“喝不完,肯定喝不完,喝不完你带走,以后你要喝可能难罗。”
  罗俊哈哈一笑,“爸,你也太小看我了,我们公司再小,喝瓶洋酒还是喝得起的呀。”
  “就是。”欢欢凑到爸爸面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罗俊当董事长了,跟你一样,是‘一哥’啦。”
  苏良脸上露出了很夸张的高兴的样子:“哦,是吗,祝贺你啊,罗‘一哥’。看来,咱们真的是平起平坐了。”
  罗俊谦虚地红着脸,“哪里哪里,搞工程,爸爸永远是前辈吗。”
  一家人上了桌,苏良端起酒杯,对着罗俊说:“罗俊,不管怎么说,你受命于为难之际,我还是欣赏你这种勇气的。看来,当初我还是没有看错人吗。”
  罗俊说:“这么说,我们公司的事,您都知道了。”
  苏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你们那点事还瞒得了我吗。”
  罗俊捣蒜似地点头说:“那是那是。”
  苏良说:“你要好自为之。你搞公司也有年头了,当了董事长,就用不着我多说了,我呢,只送你四个字:好自为之。”
  罗俊又点头如捣蒜:“那是那是。”他发现苏良似乎已经知道了一切,就想等这个老岳父喝得高兴了再说,谁知苏良送完他四个字,便不再提这茬,兀自和欢欢聊了起来,工作累不累啊,又遇上什么顽皮的学生没有啊,我介绍去的那个什么董事的儿子成绩好不好啊,最近见着你姐姐没有啊。父女俩聊得越来越热火,全然没有了身边这个女婿的事,罗俊顿时乱了方寸,从眼下的情况来看,苏良已经知道了深达公司遇上了很大的麻烦,要不他不会对他当董事长如此不屑一顾,连一句像样的庆祝的话也没有。这不合常理啊。这个工作狂岳父,平时见到他罗俊总少不了谈谈工作,可是今天,他对他的工作漠然得不可理喻。岳父在回避今天的深达,他真的无能为力了?罗俊陷入了一派茫然。
  倒是欢欢发现了罗俊不悦的脸色,她踢了罗俊一脚,“你一个人发什么呆呀?”
  “啊,没什么。”罗俊看看岳父,苏良还是无动于衷,自顾慢慢品酒。
  罗俊终于招架不住了,他侧着身子朝着苏良开了口:“爸,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当然,原则是不给您添麻烦。”苏良看着他,笑而不语。罗俊说:“我们公司呢,在滨河路有一个很大的项目,现在进展得比较顺利,预计下个月就上正副零了,可以稳赚钱了。只是目前呢,流动资金出现了一点小问题。我想……”他看看苏良的脸色,苏良依然无动于衷。他只好壮着胆继续说下去:“看看你们那里能不能给担个保,贷个千儿八百万的。当然,我们按规矩办,现在市场行情我们也知道。”苏良还是不吭声,罗俊又补充一句道:“当然这事对你们这样的国企来说,洒洒水的事。”
  苏良沉吟片刻,点点头,说:“我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罗俊,你也别打肿脸充胖子了,你们这样规模的公司没了两千万根本就别想再翻身了。实话告诉你,今天我和几个老总开了一下午的会,谈你的事就谈了两个小时。我们可以考虑去看看,帮你收拾一下这个烂摊子。我想,利用我们先进和科学的管理,加上资源共享,虽然说这边亏了两千万,但滨河项目我们还是能做到赚钱。是啊,得先把它做完,给人家买房的人一个交代吗。至于你们公司吗,要好好整顿,我们也可以考虑让你继续当个总经理。你毕竟还没有离开工建公司吗,而且这两年你经营深达还是有点成绩的。”
  罗俊越听越糊涂:“老爷子,我怎么听着好像你是在谈你们公司的事。”
  苏良严肃地说:“请叫我董事长,我是非常严肃地在跟你谈工作。”
  罗俊说:“对不起,苏董事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不卖。我只是希望你们能站在公众利益的基础上,在资金方面支持我们一下。”
  苏良说:“你只有一条出路,就是被人家兼并。滨河项目如果你们自己做,是赚不了钱。到时你上哪找两千万去填窟窿。填不了这个窟窿,谁敢给你担保,谁敢给你钱。我是帮不了你了,即便我不怕将来坐牢,我们也有制度啊。”
  罗俊说:“爸,你就看不出来,房地产是什么利润?我算过账,只要现在让它马上开工,填这么个窟窿没有问题。我来给你算算……”罗俊就在饭桌上给苏良算起账来。他还把自己决定把豪车美宅卖掉的计划也全盘端了出来。苏良听得额首称善,但就是不松口给他钱。他知道算账是一回事,真正运作是另一回事,人算总不如天算,对这样一个一开工就亏下了两千万的工程,是绝对不能为之担保的。
  罗俊和苏良的谈判最后以失败告终。老头子一句话顶死了罗俊:
  “制度就是为了规避任何风险。”
  (二)
  罗俊走进了死胡同。
  这些天,他带着财务经理四处出击,能找的人都找了,一无所获,滨河项目山穷水尽,深达公司人心惶惶,好几个靓女脸上也都长出了痘痘。急啊!因为工程不上马,就得裁人,而女职员自然首当其冲。
  罗俊自然是眼圈发黑,可以换钱的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但没有大笔的资金的进来,百八十万就像杯水车薪,工地上干干停停,工人讨要薪水,合作方威胁停工,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总有几个小股东用商量的口吻劝他把公司让人兼并掉算了,让他们把资金抽出来做点别的生意,总比这半死不活强。新任董事长根本没有品味到任何“一哥”的甜头,倒是四面楚歌。眼看又是一月过去,一场大雨后,滨河项目工地一片汪洋,罗俊更是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凄风苦雨。
  罗俊和副总黄晓奇撑着伞,踏着没了脚背的积水,在工地上走着,商讨着如何走出眼下的困境。黄晓奇说:“罗总,你这个人是不是太钻牛角尖了点,苏董的想法其实也未尝不可一试呀。要知道,傍上工建集团可就是小蜜傍上大款了。”罗俊这些天在到处找钱,黄晓奇则负责找新的合作伙伴,但这年头深圳的房地产开始发热,大凡开了家公司的,都做得风生水起,谁还愿来淌深达这塘混水,发扬共产主义精神来和深达一起背两千万亏空。而时下做得很火的投资公司则像一条条大鳄,只恨不能一口把深达的项目和可能发生的利润一口吞下,然后“呸”地一声,像唾吐残骨一样,把它的主人——深达公司吐得远远的——他们的条件比工建集团苏良开出的还有苛刻。和罗俊一样心高气傲的黄晓奇在到处碰壁后,终于也有了回头是岸的念头。
  罗俊点点头说:“是啊,回到工建的怀抱,我们就轻松了。但是你、我,我们这个公司以后就没有现在这样的自主权了。我们当初可是为了自己干成点事才从国营企业跑出来的呀。这不,承认失败了。”
  黄晓奇说:“没什么好让人笑话的吧,谁不知道我们是被迫的。我认为生存还是第一位的。”
  罗俊说:“晓奇啊,我当初从工建出来,最激励我的,就是能有这么个机会创一番事业,干成一个自己的公司。说句实话,我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就是我从不认输。”
  黄晓奇笑而不答。
  罗俊说:“我总觉得还不到死的时候,晓奇,你搞经营比我有经验,咬咬牙,再想想看有什么办法。为了做成我们自己的公司,再咬咬牙好不好。深圳这么多公司,我真不相信就没人愿意和我们合作。”
  “有啊,问题人家开的条件都太苛刻,滨河搞成了,钱也都给别人胡撸走了,咱们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要翻身都很难,有什么意义吗。”
  “只要这个公司还是咱们自己的,就可能咸鱼翻身。”
  黄晓奇说:“好吧,我听你的,赔钱赚吆喝。”
  (三)
  丁冬和朱育森的金融帝国没有在华都动荡中跨台,虽然他们手上其它几支股票表现也不好,但毕竟他们投入的资金量不是特别巨大,亏几十万,心理能够承载,所以丁冬和朱育森关键时刻都敢力斩,保住了部分资金。但几个回合下来,他俩都失去了全线出击的能力了。
  放手一搏的时刻终于来到。
  丁冬和朱育林决定离开了桂安证券部,但大户室的赖经理和皮会计不知怎么的知道了,他们竟然有本事在环球酒店找到了丁冬。赖经理满脸堆笑:“丁老板,你看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呢?”
  丁冬心肠软,加上赖、皮二人在大户室里对付赵瑜那令人心寒的一幕也过了很久。在这段时间里,丁冬也跟赖、皮二人换了个位想想,赖、皮二人其实也没有错,股市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现在看来,赖、皮二人其实也是对的,如果当时他俩不是断然解开赵瑜的密码,把她的股票卖掉,深达还是要亏得倾家荡产,而且还要把赖、皮二人都卷进去。现在,赖、皮二人都找上门来了,他也不好意思再提往事。他把赖、皮二人让到沙发上坐下。也嘻皮笑脸地打着哈哈:“赖大经理和皮大会计亲自光临,一定有什么好生意照顾我这个穷光蛋啦。”
  “哪里哪里,我们都是靠你们这些老板吃饭的吗。我们是想问问,丁冬老板怎么这么久不到我们证券部来发财了。”
  丁冬未曾开言先夸张地叹口气道:“我都亏得一干二净了,哪里还敢到你们那去丢人现眼啊。我洗手不干了。”
  赖经理也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你别逗了,你要穷了深圳人都要饭去了。”
  皮会计也打着哈哈说:“是啊是啊,在桂安,谁不佩服的丁老板的出手啊。”
  赖经理一本正经地说:“丁老板,我说啊,你不炒股你还能干什么,这年头除了炒股什么能发财。来吧,我们给你融了点资金,一定包你发财。”
  丁冬冷笑道:“赖大经理和皮大会计不会像卖深达那样把我卖掉吧。”
  赖经理脸不改色地说:“丁老板,话不能这么说。你是行内人,知道这里面的奥妙。华都地产眼看扶不起来了,我早就提醒过赵老板,不能把钱都装到那里面去。我们那样做实际上是救赵老板,帮她保了点本,要不她欠一屁股债不说,还会把我们两人扯上。这件事更能看出我赖某是信得过的朋友啊。”
  丁冬呷了口茶,说:“我没有说你们做得不对呀。生意场上嘛……”
  三个人东拉西扯又说了点别的,丁冬这回正好也没事,乐得有个熟人陪他聊天,所以兴致很高,而赖、皮二人目的还没达到,也赖着不走。扯到半夜,赖皮二人执意要请丁冬宵夜,丁冬说:“我哪敢宵夜啊,你们看我,都胖成这个样子了。谢谢谢谢,你们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赖经理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一个特别特别准确的消息,我和老皮实在是公家人不好炒,有一家鬼佬公司,绝对是世界500强,要收购海昌,马上就要收海昌的股票,绝对数不少于42%。海昌现在才27块多,外资进来,绝对要炒到70块以上。深圳股市现在很少有这样的机会。海昌这段时间表现不好,小户正在抛呢。”
  皮会计也一脸郑重其事地说:“陈老板已经带了七八个人到桂安来了,你们不信明天去看一下就知道了。我们来找你,是看你们两个人在桂安帮衬了我们不少生意,有财好发不能忘了朋友吗。”
  丁冬问:“你们通知了朱老板吗?”
  赖经理说:“当然了。朱老板已经和陈老板通过电话了,他本来说给你打电话的,结果没打通。”丁冬这才想起手机没开机。他笑了一下,“明天我就陪朱老板去看看吧。”
  皮会计不失时机地说:“丁老板,像你这样的气魄,不动个几百万?”
  丁冬看着他,光笑不答。皮会计说:“那就这样定了,我给你准备好,这回准赚,1:1、1:2都行。”
  (四)
  第二天,当丁冬在桂安证券部看见朱育森时,大吃一惊:一向沉默寡言但始终精神抖擞的朱育森形容憔悴,眼睛上的眼屎都没抹干净。丁冬战战兢兢地问他:“你不是病了吧。”朱育森没有回答他,只是说:“丁冬,你监督我啊,这绝对是最后一把,不管是赚是赔,我要再炒,你就去找我所有的熟人,逢人就骂我是王八蛋。”
  丁冬让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和这种从来没有从他口里冒出来过的话逗笑了。后来他才知道,为了这次出来炒海昌,朱育森和老婆大吵了一场,最后两人签字画押,要是这次赚了,就从此不炒,安生过日子,要是亏了,就离婚,所有的财产都归他老婆。
  深圳股市上有名的大鳄陈老板果然在桂安坐庄,丁冬和朱育森没有再犹豫,把所有的钱调到了股市,两人把宝马也都卖了,再次轰轰烈烈地杀进了桂安。海昌果然不负众望,在微跌了几天后,一路强劲上扬,一个月后突破了50大关。
  丁冬觉得差不多要虚脱了,一个月来,他紧张得到了神经完全崩溃的边缘。这一次,与往常完全不同,以前,他有着雄厚的资金,而且是多点进攻,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有那么几支赚回钱来,所以一两支股票被套牢或者被迫斩仓出血,大亏一把,都只是懊悔一阵就过去了。但自从华都地产事件后,他的金融大厦已经坍塌,这回几乎把所有的资金都投入到了海昌的豪赌中,可以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设想。丁冬清楚地记得,他以前每次和朱育森一道进入桂安证券,一踏进大户室的大门,马上就会变得兴奋乃至于亢奋起来。而这次,他俩几乎都找不到那种感觉了,有的只是一种慷慨就义般的悲壮情怀。但他们已经破釜沉舟了。有着这种视死如归的决心,哪有不胜之理。带着这样的悲壮心情来炒股,其精神压力之大,注意力之集中,也是可想而知的。经过一个月如此艰苦卓绝的鏖战,现在,丁冬已经稳赚两百万了,而且随着外资进入海昌的日期越来越近,海昌还将大幅飙升,他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了。突破50元大关后,他没有去参加陈老板组织的聚会,而是立即调出60万,把卖掉的房子又赎了回来——这套房后来救了丁冬的急
  (五)
  深达的董事会又开了。
  合作方建筑公司的领导也到会了,气氛虽然凝重但大家总算心平气和地坐在了一起。
  “各位董事,我先通报一个情况,就在刚才,我到工建集团去了一趟,我不是去筹资的,大家都清楚,到国营企业寻求担保,这条路今天已经走不通了。我是去办理我的个人问题,有些董事可能还不知道,这几年,我是套着救生圈在下海游泳,我在建设集团是停薪留职,可以说,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回到一个安全的岸上去。但今天,我正式辞职了,这是我的档案,我将把它存放在咱们深达公司。我将和我们的公司、和各位同生共死。”
  这次会议,罗俊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他非常坦诚地把这一段时间以来努力和失败都跟大家交了底。他特别对内地合作公司的马总说:“真实的情况就是这样,如果贵公司看不到滨河项目的前景,决心退出我们的合作,作为董事长,我可以决定,先行清偿贵公司的工程款。”
  罗俊这番话一出,会议室里静得吓人,马总低着头,一个劲地抽烟。末了,他才支支吾吾地说:“罗董事长,我们当然知道,您是一个很有魄力的企业家。可是,我们到深圳来,还捧着家里几千职工的饭碗呢。滨河项目现在实际上已经停工了,我想,我们还应该开辟新的战场,要不年底完成不了任务,我们也回不了家啊。”
  罗俊笑笑说:“马总,我完全理解你们的处境,也完全理解你们将采取的任何行动。我知道你们的总部是拿不出多少钱来让你们填的。回头,和黄总算一下账,尽量结清你们的工程款。”
  马总说:“罗董,咱们个人之间还是朋友,还是朋友。以后有机会还要多关照我们。”
  罗俊又微笑着看看其他大小股东,大家都有的在喝茶,有的在抽烟,都不吭声。黄晓奇开口了,他说:“罗董,你不用看大家了,现在这些人和你一样,都是穷光蛋,也都是明白人,谁都知道你手里的钱,现在给一点马总,发一点工资,就别想再给我们这些人了。我和大家都议过了,一旦公司垮掉,我们都学汉董,两手空空各奔前程。反正大家都还年轻,大不了再奋斗十年八年。”
  罗俊说:“胡说,没那么悲观。我们现在手里有地有项目,不会让大家把身家性命赔掉的。我今天请大家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万一我们最后要被人家吃掉,我们要开一个什么价。”
  全场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这时,秘书小姐悄无声息地推开门,在罗俊耳边嘀咕了几句。罗俊也用放得很低的声音说:“你没问他是哪家公司的?”
  “他说见到您再说。”
  “出了鬼了。”罗俊说。他叫黄晓奇和大家再议,他出去一下。
  罗俊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的时候,来人已经在沙发上坐定了,见罗俊进来,连忙站起身来,罗俊这才看清,来人身材极高,极瘦,喉结巨大而突出,像一只大鸵鸟。“鸵鸟”对罗俊说:“你就是罗董事长吧。我是中宇房地产中介公司的客户代表,鄙姓谢。这是我的名片。”
  罗俊接过他的名片草草地看了一眼,也依例给了他一张自己的名片,遂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哦,谢经理,您到鄙公司来,有何贵干?”
  谢经理把罗俊的名片插进一个精美的名片夹,然后慢慢地说:“我受一个客户的委托,来洽谈一下购买贵公司开发的滨河小区1万平方米住宅。我还带来了一份协议,如果罗董事长没有异议,马上就可以签。”
  罗俊对摆上茶几的协议看也不看,他心里有点不悦,但初次见面,也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不好发作,只好强笑一声说:“你们的玩笑是不是开得有点过火。”
  谢经理依然不急不缓地说:“罗董事长说的对,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是个玩笑。”
  听他这样一说,罗俊反而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那你……”
  “可我的客户就是这个意思。”
  罗俊心想,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深圳真是什么人都有啊。他对谢经理说:“你可以告诉你的这个客户,本公司开发的滨河小区的确有着很大的升值潜力,值得他投资,我们可以先建立联系,今后可以优先考虑他的需求。只是目前还不是时机。”
  大鸵鸟说:“我的客户不是这样要求的,他希望现在就签这份协议。”
  罗俊用最后的耐心说道:“你的客户可能对房地产政策不是太了解,我的房子还没上正副零,根本不能在市场销售。”他本来还想说“你总不至于也不懂这个吧。”但最后和是没说出来,他觉得无论如何也应该给这个为人奔走、衣冠楚楚但看相老实的大鸵鸟留点面子。
  “我的客户对这一点倒是比较清楚的,所以他只希望和您签一份只在你们双方间有约束的协议。”
  罗俊终于忍不住哑然失笑,而且笑得停不下来。
  “你告诉你这位可爱的客户,就说我很忙,太忙了,不陪他玩了。你没别的事了吧?希望我最后能让您赚这笔佣金。”
  大鸵鸟急的脖子通红,他差点没拉住正打算往外走的罗俊。“罗董事长,这份协议您还是先签一下吧,对方马上要给你打定金过来,一千万呢,一千万哪!”
  罗俊这才注意到大鸵鸟不像在开玩笑。他重新回到沙发上,拿起了那份协议,直接就看那个椭圆形的印章:
  倩倩(深圳)时装有限公司。
  
  【第二十二章】
  (一)
  时光荏苒,一晃,就到了1992年国庆节。
  瑜姐结婚了。
  赵瑜又回到了中心医院。这时,中心区已经成立,而作为中心区区属最大企业的掌门人,灼手可热的廖志刚只是打了个电话,赵瑜就重新回到了中心医院,并很快当上护士长。
  跟廖志刚离开她逃避现实的富临酒店后,赵瑜给新任董事长打了个电话,“罗俊,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只想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公司。”罗俊在电话里恳切地说:“瑜姐,你什么也别说了,回来上班吧。我们都在等着你回来。”赵瑜哭了。“我没有脸回去了。对不起,罗俊,我跟廖志刚走了。以后你别再找我了。”之后,他们就再没有见面,也没有互通电话。一直到赵瑜结婚,罗俊也没有收到请柬,但最后一刻,瑜姐给他打来了电话,她幽幽地对罗俊说:“罗俊,我不能请你,你能理解吗?”罗俊不出声地苦笑一声,但马上用理解的口吻说道:“瑜姐,你永远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他马上想到了汉玉坤,他知道,要是汉玉坤知道了这个消息,应该是最痛苦的。他又补充了一句:“瑜姐,我们永远都不要忘记汉董。”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了抽泣声。
  赵瑜结婚的那天晚上,罗俊心里空落落的,鬼使神差地,他来到了中心医院对面稀稀落落的树林里,在这里坐了下来。此时此刻,在这个黑黝黝的树林里,他的心境却像深圳夏天晴朗的天空一样澄澈而平静。他望着医院的灯火,那里今晚不会有他依然深深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瑜姐的倩影,但他就想在这里坐坐,看看那灯火。
  他突然没有来由地泪流满面。
  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
  “罗总,你在哪?”是丁冬。
  罗俊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这个时候,他正想有个人陪着呢,欢欢,肯定不行。最好是范以纲,但他还在省委党校学习。听到丁冬的声音,他马上说:“我在中心医院,……在医院对面的小树林里。”
  丁冬感觉怪怪的:“你在那干什么?你别动,我就在附近,我马上过来。”罗俊还想说什么,对方已经挂线了。罗俊只好在这等着。
  丁冬真的不久就到了,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树林,来到罗俊面前,责怪他道:“你是不是被钱急疯了,我叫你先别还钱,你就是不听。你看你……”边说边一屁股坐在罗俊身边。黑暗中,罗俊笑着拍拍丁冬宽厚的脊背,说:“不是钱的事。我以前的女朋友、你认识的、赵瑜今天结婚。”
  “呀呀呀,你还没被她害惨啊,还想着她。”
  “你懂个屁。”罗俊忍不住骂了他一声,“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在证券部见过你这个以前的女朋友,真的很漂亮,很柔的样子。罗俊,你有女人缘。”
  一句话说得罗俊两眼又直勾勾地看着医院的灯火,不再吭声。丁冬是个嘴闲不住的人,看罗俊这样,又自顾自地说开了,“唉,罗俊,你为这样的一个女人犯痴情也值得了。唉,说说,你们是不是有过一腿。”罗俊有点恼火:“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啊。”他突然想到丁冬晚上找他有什么事,忙岔开话题问道:“你找我干什么?”
  丁冬说:“我把房子又赎回来了,我想你有空就派些人帮我装修一下。”
  罗俊开心地说:“太好了,丁冬,这是我这么多天来听到的最开心的事。不用等了,明天我就派人去。还是那套吧,把钥匙给我。说说看,想装成什么风格的?”丁冬一边从衣兜里掏出钥匙交给罗俊一边说:“我懂什么风格啊,你是工程师,你弄成什么样也比我想的要好。”罗俊说:“既然这样你放心吧,我一定给你装修得又高雅又便宜。”
  丁冬大大咧咧地摆摆手:“钱你不用考虑,我马上就有的是钱了。”
  罗俊变色道:“你又上股市了?”
  “要不我哪发财去。”
  “丁冬,你怎么这么糊涂,你……”
  “罗总,别说了,最后一把,最后一把,好吧,赚了这一把,我一定洗手不干。”
  “丁冬,我不是反对你炒股,大家都不炒股,要股市干什么。我是说像你这样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太玄了。我们这家公司就是个例子。”
  “罗总,炒股的人就是这样。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你的瑜姐吧。”
  “丁冬,你听我的,明天就把资金撤出来,干点别的……”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罗俊,我不像你,你有事业,你有欢欢,还有一个瑜姐。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事业,没有家,没有了阿梅……没有阿梅,我觉得什么奔头都没了,我觉得我就是个赌徒……”丁冬说着,情不自禁就流出了眼泪。
  “丁冬。”罗俊叫了一声,竟不知如何安慰他。好在丁冬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算了,不说我了。还是给我说说你的瑜姐吧,我想你结婚这么多年,一定憋坏了。”
  “胡说。”
  (二)
  一首歌从仙境般的安徽小孤山春天开满金黄色油菜花的田野里,无声地轻拂着在深圳中心医院前树丛里席地而坐的罗俊的心,那歌声,至今还微微刺痛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我深深地爱着你,
  这片多情的土地。
  我时时都吸吮着,
  大地母亲的乳汁,
  我天天都接受着,
  你的恩爱情意,
  我怎能离开这山路小溪,
  这山路小溪。
  我拥抱村口的百岁杨槐,
  仿佛拥抱妈妈的身躯……
  是的,就是小孤山。那年,江南第一建设公司组织团员青年春游,到了这里。阳春时节,田野里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金色耀眼的光芒。她一下船就被这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迷住了,“啊!”她差不多是惊叫一声,一下子脱离了自己的队伍,像一只美丽的蝴蝶,飞进了油菜花丛中。
  瑜姐,那时,她多么年轻,她脱掉了从豫州出发时在船上穿的那件质地像丝绸一样柔软的黑色风衣,摘掉了脖子上的黑白相间的格子围巾。太阳暖洋洋的,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羊毛衫,乌黑的秀发姿意飘散在她的肩头和颈项上。她的脸蛋在油菜花和乳白色毛衣映衬下,红彤彤的。她脸上似乎有些汗气在飘散。她微微张开双臂拥抱着身边的油菜花,眼睛迷醉地低垂在油菜花间。罗俊把镜头对准了她,大片的油菜花在她的脸的四周幻化成一片星星点点清丽的金黄的光斑。
  小孤山是长江中心的一个小岛,岛中心有一座古庙,来这旅游的人都是冲着这座古庙来的。
  她的同伴在通向独山古庙的路上,远远地招呼她:快点,我们不等你了!
  罗俊特别紧张地望了望她,生怕她会跑掉,可是她调皮地一挤鼻头,快乐小声地说:咱们别理他们。罗俊记得当时心里一阵猛跳,好像他俩在进行着一件只有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他们在这片油菜花地里轻轻地漫步,走在青草丛生的田埂上,扑进鲜花烂漫的土地上,如饥似渴地呼吸着浓浓的花香。时而,她兴之所至,摆出一个姿势,或侧身转头,或俯下身子,或扬起俊俏的脸庞。罗俊就这样不停地举着相机按快门,一卷胶卷很快照完了。
  在罗俊换胶卷的时候,她轻轻地哼起了这首歌,歌声轻柔婉转,恰如年轻的罗俊此时的心情,一刹那间,罗俊就想仰身倒在这油菜花盛开的田地里,屏住呼吸倾听这因可爱而美妙的歌声,让所有的烦恼、压抑、爱情的焦渴,在这歌声中烟消云散。
  回船返航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她的歌声戛然而止。
  长江上吹来阵阵潮湿而略带春天泥土腥味的风,油菜花迎风起伏,一片片花浪把大地吹出一个接一个的涡漩,涡漩起伏,恰如罗俊此时的心情。太阳渐渐有点发朦,空气变得有点感伤。她不再歌唱,只有风卷江潮,哗哗地、忧伤地轻吟着。
  夜色浓浓,轮船进入了长江的这条支流溯江而上,罗俊踱出了舱。罗俊相信他会在这里再次遇见这个他并不熟悉的同事——公司职工医院的护士。果然,外面很黑,他却眼前一亮: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亲切的身影,倚在后甲板栏杆上。风滑过甲板,吹动她的秀发。他迫不及待地、然而是轻轻地奔向她,在她的身后,压抑住激动地“嘿”了一声。
  她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在夜航灯的光影中,她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靥,眼睛像跃动着的深深的幽黑的湖水般明亮,她调皮地对眨了一下眼睛:你怎么来了?
  后甲板这时一个人也没有,他们紧挨着站着,与其说是风吹来、不如说是感觉,罗俊似乎闻到她身上在大田里沁满的油菜花香。
  我知道你会在这儿。
  她略微弓下身,头却仿佛要埋到了胸前,吃吃地笑了起来,小手在空中挥了一下,爱嗔地说:讨厌。
  在黑黝黝的后甲板上,他们聊了很多。但最后,她却告诉他,她马上就要到深圳去了,去结婚。
  他们都不说话了,把头深深地埋着,眼睛看着江水,被船犁开的千万条白练,在夜航灯下翻滚。他们挨得很紧,手指头碰到了一块,但都没有躲开。两人都像触了电似的,身体不停地发抖。时间悄悄地过去。
  凌晨,他们回到了豫州。准确地说,从世外桃源中回到了真实的生活中。罗俊想抢先下船,不愿在最后时刻让她看见他的伤感。但他走到船弦边时,还是忍不住停住了脚步,站在船弦边一块灯光照不到的弦板后面,等着她。她拎着一个小旅行袋随着人流走了出来,在登岸的跳板口上,她让到了一边,站了下来,眼睛四处张望。罗俊知道:她是在等我,在找我。
  罗俊终于忍不住了,冲了出来,几乎是向她扑过去。她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罗俊紧紧地攥住她,似乎永远也不想松开。她把脸转到一边,看也不看她。罗俊感觉到她手心沁出了微微的汗。终于,她狠狠地把手抽了出来,转身就走。
  在她转身的一刹那,罗俊看见了她眼角的泪光,
  这泪光伴随罗俊走过了情窦初开的年华。那是他黑夜里永远的星光,照耀着他的欢乐与忧伤,思念与惆怅。
  (三)
  就在桂安证券部弥漫着一片乐观和庆祝的气氛时,灾难突如其来。丁冬一觉醒来,噩梦接踵而至,第二天一开始,传出来一个不幸的消息:海昌被停牌了!丁冬看见告示时,像一尊泥塑似地僵硬地凝固在大户室里。大户室这时一片哗然,各种消息飞快地传播着:
  “海昌的老板田某转移了一个多亿的资产,海昌完了。”
  “那个姓田的逃跑了!”
  “这是中国最大的金融诈骗案!”
  “现在全国已经有一万多海昌的股民要到深圳来闹事了!”
  “中央已经派人来了。”
  “中央要关掉股市了!”
  这一切,丁冬已经听不进去了,大户室里来来去去的人,大声打电话骂娘的人,在人群中求爹爹拜奶奶要人还钱的人,似乎都与他无关了,他完全懵了。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到赖经理在哭喊着:“朱老板,朱老板,你可不能死啊,你不能害我们啊!”他才醒了过来,他一看,朱育森已经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在一个劲地抽搐。赖、皮二人抱起他,不停地晃动着。朱育森的倒下救了丁冬,丁冬自身反应有点迟钝可能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一看见朱育森倒下去了,丁冬的注意力被及时转移到急救朱育森上面来了,毕竟,在丁冬的心目中,人命还是重过屏幕上的金钱的。他一个箭步扑过去,一把将块头不大的朱育森扛到自己身上,向门口走去。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另一个大“股东”陈老板坐地上,两只手撑在地板上支撑着身体,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口里呐呐地念叨着:“我不信,不信不信不信。我不信,不信不信不信。”突然,陈老板从地上跳起来,和背着朱育森的丁冬一个方向,飞快地向门口跑去,一边跑一边哈哈大笑……
  事后,丁冬才知道,深圳股市第一次出现了金融欺诈案。生产玩具、服装鞋帽的海昌集团以资产做抵押,在银行贷款一个多亿,其董事长田某利用银行监管上出现的漏洞,分批将这笔资金转移到了海外。与此同时,又重金聘请不良会计师行造假账欺骗股民,抬拉股价,企图在股市上再圈一笔钱逃之夭夭。紧要关口,有关银行及时发现了这一欺诈行为,果断采取措施,停了海昌公司的牌。紧接着,深圳市政府和公安部门及时介入,逮捕了田某,查封了海昌公司,对海昌进行重整,对海的资产进行评估,并且很快召集大股东和银行等主要股权人组成临时董事会,改海昌公司为新昌公司,修改了公司章程,使之完全符合公众公司的运作规范。经过三个多月的努力,新昌公司重新申请复牌上市,并且进行了扩股和配股。
  这其中很多都已是后话。
  (四)
  丁冬从桂安把朱育森送到医院,朱育森已经醒了。从此,他已经不认得丁冬了,从此他再也不说一句话,每天只是瞪着双眼望着墙壁发呆。朱育森的太太在法院办妥了一切离婚的手续,按约定,所有的财产——已经所剩无几了,都归了女方,朱育森一无所有了。丁冬把他接到了自己租住的酒店。他所有的钱也都砸在海昌,他知道,是金盆洗手的时候了。
  这天,丁冬请罗俊、范以纲和蔡鸿飞吃饭,蔡鸿飞有事来不了,只有罗俊和范以纲到了。范以纲和罗俊本来也有事,但他们都知道丁冬在股市上赔得厉害,但不知道他已经破产,也不知道带他入行的朱育森已经痴了,所以见到面还是打打闹闹了一番。都说丁冬这下你金盆洗手吧,做点其它生意,过几天舒心日子算了。
  罗俊喝着酒,对丁冬说:“是啊,丁冬,老实点吧。钱这东西,来得容易去得就快。股市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你没跳楼,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啦。”
  丁冬叹口气,说:“这回折腾,可不是风险可以说清的了。股市太险恶了,简直就是赌场。”
  范以纲拍拍丁冬的肩膀说:“其实首先你是一个赌徒,所以看见的只是赌。很多企业在深圳上市后都筹集到了发展的资金,扩大了再生产,企业发展形势越来越好。比如说中华电子,在深圳股市上筹集到了两亿多元,开发出了新产品,现在他们的产品已经出口到了电子大国日本去了。这样的例子很多。”
  丁冬不依不饶,“可是对我们这些股民太残酷了,我亲眼看到两个疯了的。范处长,你是政府的人,上去说说,还是把这个赌场关了吧。”
  范以纲看着垂头丧气的丁冬,不忍心顶撞他,就说:“你呀,亏你还炒了这么久的股票,股市本身没有问题,通过股市募集企业发展的资金这条路子也没有问题。问题出在我们的股市还太嫩了。股份制改革刚刚开始不久,股市毕竟还是刚起步阶段,管理上的漏洞还是很多,股市的问题需要我们在发展中不断发现不断解决。其实这段时间我们市委也接到很多群众的反映,也有说股市不好的。但我觉得股市绝不能停,毕竟它是我们经济体制改革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深圳的证券市场总的说是健康发展的,成果是巨大的,我们好不容易闯出了一条路子,哪里是说关就关的。”
  丁冬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到股市上看看去,总有一天会逼得人跳楼的。”
  范以纲不悦地说:“胡说。你们闹成这个样子,我看主要还是指导思想不对,现在中国人对股票认识不足,以为股市就是发财的地方,不知道股市的本质是为了发展经济,是募集资金的地方。你们像压宝样的压在股市上,有点风吹草动就跑,对自己投资的企业还没认识,就没有了信心,股市能不跌吗?”
  罗俊也附和着说:“是啊,任何只想赌的行为都会导致悲剧。丁冬,你尝尝这个苦果也好,在股市上没倒下,我想你从此不管什么风浪都不会再倒下了。”
  丁冬说:“可是你们看,海昌这样的企业,你能保证不再出现了,要不是发现得早,多少人会被骗得倾家荡产。”
  范以纲说:“我想,像海昌这样的企业还是少数,随着制度法规的完善,今后是可以防止再出现这种情况的。”
  三个人说着话,除了议论一下股市,大多数都是范以纲和罗俊在宽慰丁冬。谁也没有想到,丁冬去意已定。
  (五)
  丁冬来到了龙兴花园家中。他一开门,不禁愣住了。房子赎回来后,他就把钥匙交给了罗俊,罗俊果然派出了最好的设计人员、工程师和施工队,投入了装修。施工期间,丁冬一次也没来过。装修完成后,罗俊把钥匙交给了丁冬,叮嘱他半个月后再入住,因为要等里面装修材料里的有毒气体都挥发完。现在,当丁冬站在自己家门口、当他逐间房间逡巡时,他才发现罗俊给了他一个什么样的家。
  这是一套美仑美奂的三居室,刮瓷磁墙面平整如削,玉一般白得耀眼,地板是檀香色的高级进口原木板,散发出阵阵原木的幽香;一道乳白色半扇屏风式磨砂玻璃门隔开了客厅与饭厅,饭厅里有一个小小然而是精致的吧台;洗手间方形乳白色方形瓷板通顶,在与眼睛平行的地方装的是瓷板画着抽象的外国古典美女;主卧室窗户换上了铝合金窗,阳光从通透的大窗照进来,把房间映得宽敞明亮。在主卧室的北墙,是一排百叶窗式门的挂衣橱;书房也一样明亮,书房里的一面墙上,设计了一个博古柜书柜一体的敞开式柜子。除了地板是檀香木原色的外,整套居室都是以白色和乳白色为基调,显得格外明朗温馨。丁冬坐在地上,摸着柔润的木地板,心头一阵阵发软,这才像个家啊。30多岁了,他还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但他梦想过这样的房子,梦想过和阿梅一起生活在这样的空间里。现在,这所房子就是他丁冬的,他丁冬应该享受这样的房子。
  他真有点犹豫了。但他马上想起了朱育森那痴呆的眼神。想到这,他又想起了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朱育森好不容易通过朋友到豫州把自己找到,重新把自己带到了深圳,把自己带进了股市,于是他才有了这样的房子。他使劲摇摇头,转念一想,算了,反正我也要回豫州了,还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再到深圳来呢,深圳还留套房子有什么用呢,等着这漂亮的木地板虫蛀蚁啃吗。他又摸摸玉一般润洁的墙,是啊,等它发霉吗。
  丁冬一咬牙,终于还是把这套房子变现了。——罗俊知道了后,把丁冬骂得臭死,直后悔自己在他的居室装修方面花了太多的心血。再后来,他啥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后悔当初没有借点钱给丁冬。
  1993年春节前,丁冬带着痴呆的朱育森,把他送回到了成都老家,他把卖房的40万二一添作五,给朱育森的父母留下了20万,作为日后朱育森的生活费,自己带着20万回到了豫州,过起了自由自在的生活。
  三年前,他从山东逃亡地回到豫州时,是江南一年中最美的季节,郊外大田里晚稻正黄,秋风拂过,金波起伏,丰收在望;豫州城里,蓝天白云,空气清凉,公园里、道路旁的梧桐树开始一片片地落叶,地上像铺了一层诗,香樟树依然浓阴冠盖。而这次,丁冬折返豫州时,透过飞机小小的舷窗,他看到豫州上空冬天灰蒙蒙的云朵,顿时,他的心像被铅压住了似的……
  
  【第二十三章】
  (一)
  一声爆炸的巨响震得整个深圳都在颤抖。
  范以纲乘坐桑塔纳就重重地抖了一下,差点跑偏了。“吱”地尖叫一声,停到了路边。
  这是1993年8月5日。范以纲在罗湖开完会,用过工作餐,正准备回市委。天气很热,他感觉很疲倦,于是在车上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这声巨响。
  爆炸声似乎就在不远,他能够辨别得出这声巨响的层次:既像巨大的声浪在滚动时发出了轰鸣,又有空气爆裂撕卷时扎耳的利响。在开始的一刹那,很容易判断为打雷,就像远处的闷雷和天边的霹雳同时炸响。他耳膜都有点刺痛。他赶紧睁开眼睛,让自己清醒起来。
  “出什么事了?”他摇下车窗。爆炸声是在北面传过来的,这时,越过路边的楼宇,大团乌云般的浓烟已经滚滚升起,空气中开始飘来一股硫磺燃烧般刺鼻的气味。
  “出事了,快回市委。”
  路上尽是车,很多车都是跟他一样,在刚才那声巨响中吓得停了下来。现在才开始蠕动。不一会,远处就传来了消防车凄厉的警笛声,空气中在那声巨响发出后出现的短暂宁静马上被这消防车的警笛声和疾驰时发出机器轰鸣声打破了。范以纲开着车窗。他听得很仔细,不是一辆,不是两辆,而是四辆消防车。
  “事不小呢!”他再次拿起电话,想给总值班室打电话。但电话里传来了忙音。总值班电话有几条线,电话打不进去看来事就小不了,他也来不及再给公安局或消防局打电话了,命令司机:“跟上消防车,走。”
  这时,他们已经看到了前方天空上滚动着大团黑黄揉杂的云团,空气中的硫磺气味更重了。范以纲惊呆了:
  那是清水河!
  清水河没有河。清水河是深圳经济特区北部一个丘陵环抱的山坳,面积约为6平方公里。这个山坳距特区建设之初时的市中心罗湖小区约4公里,属于特区的远郊地。山坳内地势平坦,两侧各有一个开阔的山口,一端通向特区,一端通向二线关外宝安县的平湖货运车站。因此,一条货物专用铁路拉到这里,清水河成了一个货仓云集的物资集散地,特区建设所需的水泥、钢材、木材和其它化学物品都堆放于此。后来,为了方便运输,特区所需的液化气、油品也在这里建了仓库。范以纲不知道的是,曾几何时,一些极度危险的爆炸品也堆放到了这里的仓库内。市公安局和消防局早已提醒过,这里将是安放在深圳经济特区边上的一颗定时炸弹。但由于这里距市中心还有一段距离,而且还没有形成大的住宅区和商业区,所以这个提醒并没有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
  事实上,直到范以纲听到清水河发出了那么猛烈的爆炸声,上空飘散起那么高的浓烟,他还没意识到事情到底有多大。他只想到,不知哪个仓库倒霉了。
  街上,已经是一片混乱,消防车拉着尖利警笛呼啸着向北疾驰。到处是奔走的人们。范以纲用手提电话给在家主持工作的副市长的秘书打了个电话:“清水河炸了。现在情况不详,估计够戗。”秘书告诉他,副市长已经得到了消息,现在市委市政府在家的领导都在赶往一办,他又问范以纲:“炸得怎么样?”范以纲说:“现在还不好说,看来够戗。我会随时报告。”
  范以纲乘坐的车内,与市政府各单位连线的电台正在插播紧急通告,呼唤在外办事或在家休息的公安、消防警察:“清水河仓库发生大火,请你们速去火场,速去火场……”车载电话里,也传来了公安局的领导的电话:“市119台注意,市119台注意!火场情况恶化,立即通知消防处机关所有科室人员,速到火场!”“这里是深圳市公安局九处公安通讯指挥车,请讲”“我是801,我是801,火场告急,请求速派防化兵并组织防毒面具”……
  范以纲脸色发白了。但这时,他还没意识到,一场恶战已经在深圳打响!
  (二)
  范以纲的车紧跟着一队消防车从红岭路开进了现场。现场一片混乱,大群的人逃命似地奔跑,许多人脸上和身上还沾满了血迹。他的车在一辆消防车前停了下来,范以纲一下车,一股从未经受过的热浪卷了过来,差点没冲他个趔趄。面前不远处,两个大仓库正在熊熊燃烧,火焰呼呼作响,就像是有无数把鼓风机在吹动,腾起的黑烟非常有层次,非常有厚度,以极快的速度向天空翻滚而上,把中午时分的烈日都蒙蔽了,地上是一种似亮非亮极其不祥的暗黄色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燃烧化学物品的刺鼻气味和焦糊味。在可视的范围内,范以纲看见了5、6台消防车近距离地贴近火场,水炮射出雪白的水柱,到了火阵中,就像是水珠洒过去一样无力,火焰时不时往外卷一下,逼得全副武装的消防兵后退一下,又冲上前去。
  范以纲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火。
  公安局、消防局的一些领导都在这里。他们在一辆消防车后面站了下来,查看火情。消防局的领导一见范以纲,就向他汇报说,大火是在一个堆放危险品的仓库发生爆炸后引起的。中午1点15分左右,四号仓库突然发生火灾,火灾引爆了堆放在仓库里的大量化学物品和火柴。目前知道的,已经造成一人死亡,多人受伤。目前大火已经蔓延到了周边几个仓库,其中黑龙江粮油仓的火势已无法控制,还有一家木材厂的两万多立方米木材被烧着,着火面积有1万多平方米。罗湖、田贝、上步、福田四个中队的14辆消防车已经到位,目前,沙头角、蛇口、宝安等地的消防车都接到了命令,正在赶往火灾现场。
  范以纲看着消防局领导手里的地图说:“你们注意到了没有?这里是液化气站吧,还有个什么,气库、这里,这是个什么?”
  “是双氧水,也是易爆物品。另外,那边的铁路支线还有一队油罐车,16节吧。对,16节,都装了油。”
  “距火场有多远?”
  “哎呀,很近,太近了。只有几十米,这些气罐也只有200多米。要是烧到这儿,麻烦就的大了。”消防局的领导一头是汗。这会这儿更是大汗淋漓。
  “到底有多大?”
  “这……不好说,估计要炸到特区内……”
  范以纲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看看周围,只有武警医院比较近,他赶紧要通了武警指挥部领导的电话,通知他,市委市政府领导马上就到,现在要赶紧开辟临时指挥部,地点就设在武警医院,请他马上联系武警医院做好一切准备。接着,他又把公安局的领导叫到身边,请他们立即布置封锁一切进入清水河的道路。
  这时,范以纲发现现场出现了一群身着便衣的人,还有几个扛着电视摄像机的,他马上明白了,这些人是记者,他们正往火场中心冲去。
  “胡闹!”他大叫一声。
  消防局的领导也急了,挥手叫了几个兵:“快去把他们拽回来。”
  说完,范以纲和局长一起冲过去,要去拦他们。
  而这时,经验丰富的消防局政委已经发现火场大火浓烟渐渐变黄,黄烟又开始转为暗红色。不好,这是又一起大爆炸的前兆。他一把拽起身边的其他人,“我们再向后撤一点,马上有更大的爆炸。”这边,公安局的指挥人员一挥手,指挥在附近的几个武警战士和公安干警把众人一把推走。
  范以纲追着新闻记者们:“站住!不能再靠前了,危险!”
  就在这时,范以纲听到了一声山崩地裂般的爆炸声,平地一片粉碎的瓦砾、钢筋,混合着浓烟腾空而起——事后才知道,这片瓦砾是三栋楼房同时被炸毁的结果。接着,又是一团巨大的火球弹起到半空中。爆起的瓦砾从100多米的高空四处扬起,在三公里半径范围内下雨似地飞溅开来。大爆炸的冲击波把周围山上的大片树林引燃了,山林马上燃烧起熊熊大火。
  但范以纲还没注意到这一切,他看到前面一名小个子记者被冲击波掀到在地,几名消防员像是被一个大力士从里面扔出来似地、和着大团的灰尘从烟雾中飞了出来。范以纲这时正好赶上电视台两名记者,一名女主持人一手持话筒一手捂着嘴,一边咳嗽着,一边往回跑。他看见一大块水泥渣追着她,向她砸去。说是迟那是快,范以纲“嗖”地扑上前去,一把把主持推倒在地,顺势压在她身上。
  他感到头上震了一下,就不省人事了。
  (三)
  第二次爆炸时,救灾总指挥部已经组成,急驰火场。
  此时,数千名驻深解放军、武警官兵、警察都也正从不同方向急驰清水河,全市所有医院的救护车装载着医护人员、氧气袋和急救药品,拉着警笛开往清水河。所有通往清水河的道路都被封锁,除了救火的车辆和人员,一律不准进入清水河地区。
  清水河就是战场。
  抢险指挥部很快在最靠近火场的红岗路武警医院设立了前沿指挥部,市领导的车队刚到这里,副市长就发现红岗路上消防车来来往往。副市长问:“这是怎么回事?”一名消防警告诉他说:“这里水压不够,消防车要到红岭路去取水。”副市长着急地对秘书说:“马上给我要通自来水公司。”秘书刚拨通电话。副市长就接过来,对自来水公司总经理说:“你给我听着,从现在起,你要确保清水河地区的供水,要是因为没水出了问题,你小心脑袋!”
  清水河大爆炸,是深圳与巨大灾难的一场遭遇战。
  这场遭遇战的态势是,一颗正在下落的原子弹距爆炸点——深圳越来越近了:清水河第二次大爆炸的冲击波点燃了附近几十座仓库,着火点已经发展到了上百个,整个清水河仓库区都化作一片火海,火海正在向南面的液化气站、双氧水库、油库和铁路支线上的16节油罐车蔓延过来,而滚滚的热浪已经在疯狂地冲击着这些温度再高一点就可能爆炸的大家伙。
  市领导这时登上了火场附近一栋高楼,焦迫的眼神看着这片令人触目惊心的火场,现在,他们更关切的是这些还没爆炸的危险品。
  和省委省政府的电话一直保持着,在北京开会的省委书记打来电话说:中央首长对深圳的火灾极为重视,中央指示深圳市委市政府、驻深人民解放军、武警官兵及全体深圳人民沉着应战,奋力扑救,保卫深圳,保卫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
  深圳清水河的恶战还在进行着。深圳本地的50辆消防车从各个方向,向火场喷水和发射干粉,泡沫。公安局的两名主管的副局长在第二次大爆炸中牺牲了,局长现在靠前指挥,这时,10多名消防战士正围着双氧水罐,不停地往罐体上喷着水实施冷却。有毒的浓烟混合着灰尘,一团一团地向他们袭来。消防员罩着防毒面具,端着水枪,向烈火扫射,有的人已经被呛得站不住了,匍匐在地,继续扫射着。不时有伤员被人从火海中拖出来,送上等候在现场的救护车。
  救护车呜呜地开往医院。
  (四)
  范以纲仿佛睡了一觉。他感觉到脑袋剧烈地抽了一下,就突然惊醒过来,并且马上恢复了知觉。这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霍地站起来,就往外走。一名护士发现了他。“哎,先生,你不能动。”范以纲摸摸脑袋,上面打了绷带,他感觉到头很疼,但身体却没有无力的感觉。他估计自己应该没事。就说:“快带我去找台车,我要赶到指挥部去。”护士说:“你不能走啊,你可能有脑震荡。”范以纲急了,大声说:“我是市委的,我要赶到指挥部去。快去找车!”范以纲的脸色可能出奇的难看,小护士吓坏了,赶紧带着他来到医院院子里,一辆闪着蓝色警报灯的救护车正准备出发,范以纲二话没说,跳上了救护车。
  车上装的是两口大保温桶。除了几名医生护士,还有一个大师傅模样的人,他向范以纲解释道:“医生护士们一天没吃东西了。天太热了,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只能喝水,给他们煮点凉茶。”
  范以纲点点头,他没有听进去,心全在火场上。
  天已经全黑了,可在火场的人一点也没感觉到。大火把深圳夜空烧得通红,滚滚浓烟又一阵一阵地把火红的天空熏黑。全深圳都笼罩在大火时明时暗光怪陆离的影子里,全城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气氛中。
  范以纲坐在车上,两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攥得汗都可以挤出来了,他一个劲地催司机“快、快点。”
  范以纲赶到指挥中心时,省委、省政府和消防总队的领导已经来了。他们正在召开一个紧急会议。
  赶到一线指挥的省委副书记告诉深圳的同志,省消防总队已经紧急调集广州、珠海、东莞、佛山、番禺、惠州、江门、中山、清远等地的公安消防官兵参加深圳保卫战,上千消防战士、近百辆消防车正在风驰电掣地奔赴深圳战区。
  公安局的领导警服全湿透了,他头上还在滴着汗,范以纲听了他的介绍情况,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紧张了。
  情况已经非常危急,比大爆炸发生时还危急:“白天双氧水罐之所以保住了,跟风向有很大关系。爆炸发生至今,风向一直是东南风,把一部分热气和火势推到双氧水相反的方向去了。现在已经是晚上,到了后半夜,根据深圳8月的气候特点,很可能刮偏北风,如果风向真的变了,火势就将吹向双氧水罐,就麻烦了。很麻烦,不要说火可以烧到双氧水罐,就是热浪也会引爆它。”
  会场上的人全都傻了,好一阵鸦雀无声,大家都看着省委副书记。副书记打破了沉寂,他问公安局的领导:“如果爆炸,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这……”
  “会这样。”省消防总队的总队长——他已经在火场查看了一圈了——比划着说:“根据双氧水罐现在的储量,大爆炸会引起附近的煤气罐爆炸,两股爆炸力会在爆炸现场形成一团巨大的火球,火球在燃烧的过程中需要大量的氧气,因此火球会向着南部平缓地带的城区,不断由缺氧地方向富氧气地方滚动,边滚动边爆炸,边爆炸边滚动,越滚越大,爆炸也会越来越猛烈。而且,在爆炸中滚动的火球推进速度极快,一般的汽车是快不过它的。根据它的能量分析,会一直炸到深圳河边。也就是说,深圳市全都会过火,然后炸平。”
  会场响起了一阵嗡嗡声。现在,这些广东省和深圳市的领导、清水河大爆炸抢险指挥部的领导们所处的位置是最危险的地方,一旦发生新的大爆炸,他们全都将葬身火海,化为烟气。但这时,他们甚至都来不及想到自身的这种危险。省委副书记当即指示深圳副市长:“马上电告中央,把情况如实向中央汇报,就说火势无法控制,情况十分危险。”
  副书记转过身,对着面前一张张被烟熏黑了因而显得更为凝重的脸,大家也都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到望着他。副书记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同志们,情况就是这样。现在,我们在进行一场保卫深圳的战争。保不住深圳,我们这些人先死在这里。但我们这样死,那是轻于鸿毛,深圳炸掉了,我们到阴间也没法向马克思交代。我们一定要保住深圳,保住改革开放的窗口。”
  (五)
  这时,副市长向省委领导汇报说:指挥部决定放弃东部火场的大片仓库群,集中力量确保双氧水罐。
  事后证明,这一决策是正确和及时的。
  命令一下达,消防人员、车辆器械很快全部压上西部。十几部消防车团团围住双氧水罐,巨大的水柱射向罐体,在庞大的圆柱形罐体上形成了一道水网。
  这时,消防总队的总队长突然一拍巴掌说:“有了,有水泥压火。”他说,水泥的隔火性能最好,如果用水泥在火场和20米开外的双氧水罐间构筑一道隔离带,将有效地控制住火势向双氧水罐蔓延。现在先要把火场和双氧水之间的易燃品清理干净。然后,再用水泥压火。
  “现场请求增援,调几辆大吨位的铲车,清理现场的燃烧物质,把火场和双氧水罐隔离。”
  省委副书记点点头:“行。”
  副市长马上说“快办!”
  特区强大的物资储备和快速反应能力在危急时刻显示出了效率,半小时候不到,20辆重型铲车开进了火场,钢铁的履带蹈着火,用巨大的铲子在着火的仓库区和双氧水罐区清出了一条隔离带。与此同时,200吨水泥以最快的速度运到了仓库区外沿。等候在现场的一名军官大喊一声:“上!”数百名解放军、武警和公安干警立即成队形散开,在火海和水泥堆之间组成一道梯队,一包包水泥就这样传送到火海中。排在最前沿的战士,立即往火海中铺开水泥袋,一袋、又一袋,水泥袋向火场铺展开去,但见大火开始向后退却;10袋、20袋……烈火浓烟把一个梯队熏烤下来了,第二个梯队马上冲上去……第三梯队又冲了上去。连续7个梯队3000名解放军、武警和公安干警的奋死搏斗,子夜时分,一道隔离墙筑成了。
  这时,外地开进深圳的消防官兵和车辆器械已经到了,会战迅即展开。100多台消防车黄火场团团围住,向火场射出了一道道水柱、泡沫和干粉,燃烧了17个小时的大火被剿灭了。
  深圳保住了。
  1993年8月6日的晨曦还是那么早地亮起,范以纲坐上一辆三菱吉普车,从火场回去。透过车窗,透过薄雾,他看见路旁一个挨着一个,睡满了武警官兵和解放军战士,他们露在外面的肌肤全都熏得漆黑,伤痕累累,军装都烧出一个一个的大洞。他们躺在那里,有一种凄厉的美。一些市民在他们中间穿行,把矿泉水一支一支地摆在他们身边。
  隔着马路,许多市民在远远地看着他们,泪流满面。
  那一天,深圳在哭泣。
  (六)
  范以纲没有马上再回医院。
  后来经医生分析,大爆炸发生时那块砸向他的水泥块没有把他砸死,可能是没有直接砸在他头上,而是在地上嘣起来再砸下来的,否则范以纲必死无疑。这个说法得到了市委司机小王的认同,那天,他紧紧跟在范以纲身后去围堵媒体的记者,他亲眼一块东西追着那个女记者飞过来,范处长把她往边上一推,躲过了这块东西,不过他们俩都倒在地上,那块东西在地上弹了一下又崩起来,就砸到范处长的头上了,造成轻微的脑震荡。
  但范以纲没有时间休息,8月6日上午,国务院领导率调查组飞到深圳。晚上,市委书记兼市长中断在国外的访问回到了深圳,连夜查看已经烧成一片废墟的清水河仓库区,看望了死难和受伤者。他离开安放牺牲者尸体的太平间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喃喃道:“我是市委书记兼市长,出了这么大的事,领导责任是跑不掉的。组织上给我什么处分我都没啥说的。”
  回来的路上,书记转过头去问范以纲:“小范呐,你的伤怎么样了?”
  范以纲说:“没事。”
  书记说:“还是去休息吧。”
  范以纲说:“等忙完这一阵再说吧。现在还在进行事故调查分析,清理现场,事太多了。”
  其间,范以纲不断接到电话,都是听说他受伤了,向他表示慰问的。罗俊和蔡鸿飞在表示要来看望他,受到拒绝后,仍不死心,两对四个人,一天一个电话打范以纲的手机,终于逮住了他回家换衣服,于是罗俊、蔡鸿飞分别带着欢欢和赖玲,拎着一大堆礼物,赶到了莲花二村小区来看望他。范以纲一见,做出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说:“你看你们几个,有三个是老师放暑假没事干了。可我忙啊!告诉你们没事就没事。”
  欢欢大声抗议道:“范大哥你太不近人情了,罗俊都急得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了。你不要我们看拉倒,罗俊,我们走。”范以纲连忙赔笑脸说:“欢欢欢欢,我谢谢你行了吧。”
  罗俊看着范以纲头上的绷带说:“一爆炸,我第一个反应是不好了,第二个反应就是范以纲不好了。果然,到了晚上,就听说你倒了。”
  范以纲急忙辩解:“谁说我倒了,我这不好好的吗。”
  赖玲在一旁劝说:“范叔叔,你应该请个假,回家去休息。”范以纲听了笑得合不拢嘴。蔡鸿飞第一次介绍他和赖玲认识,范以纲跟她开玩笑说:我跟你爸爸是同事,按规矩你应该叫我叔叔。赖玲本来就比他小很多,所以“叔叔”两个字很自然地叫了出来。这回,蔡鸿飞又不高兴了,他瞪了一眼赖玲:“你怎么又叫他叔叔,那我成什么了?”赖玲说:“你是你,我是我。”大家都抚掌大笑,欢欢更是笑得弯下了腰。罗俊说:“范以纲你算什么叔叔,老婆都没有。”这回轮到欢欢瞪罗俊,欢欢笑着对范以纲说:“范大哥,罗俊家跟你家一样,想吃什么你就说,你现在最需要就是补充营养,我给你炖了一只鸡,我亲自炖的。”范以纲说:“你们几个来看我啊,就比天鹅汤还有营养。”
  这边走了,他又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姑娘,姑娘告诉他,她叫虹霞,是电视二台的节目主持人、记者。
  “范处长,我找了你很久,终于把你找到了。”
  “你找我有事吗?”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天,就是你把我从第二次大爆炸中救出来的。”
  范以纲笑了起来,说:“您提那事干么,那种情况下,谁都会那样做的。”
  “不,我要谢谢你。用我的方式,我要给你做一个专题,宣传你的英勇事迹。”
  范以纲一听,马上变得警觉起来,他说:“不可以,现在不准宣传。这是一场灾难,在事故原因没有查清之前,不准宣传。”
  过后,他马上请市有关领导,向各新闻单位发出了通知,对“8.5爆炸”英雄事迹的宣传要放缓,待事故原因调查清楚后再开始宣传。虹霞的范以纲专题搁浅了。
  
  【第二十四章】
  (一)
   由市领导牵头的事故调查组忙了一个月,一份实事求是的调查报告整理出来了。市政府及时开了新闻发布会,消除了社会上对深圳“8.5爆炸”的误解和猜测。“8.5爆炸”新闻通报会结束,虹霞和电视台的摄像就匆匆离开第一会议室,准备回去做节目。
  在三楼的楼道上,不期遇见了范以纲。她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咦,是你?”
  爆炸那天,情况相当危急,范以纲根本没看清他扑过去保护的人什么模样,虹霞在医院里包扎完后,去找范以纲时,他昏睡在病床上,也没看见虹霞。乍一见面,范以纲一点也反应不过来眼前这个仪态万方的姑娘是谁:“你是……”
  虹霞一把抓住范以纲的手:“我就是虹霞。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
  范以纲恍然大悟,“哦,是你呀。我的办公室就在这里,怎么,去坐一下?”虹霞迟疑了一下,说:“呀,我得赶回台里把通报会的节目做了。”范以纲说:“没关系,以后有空来玩。不过最好事先给我打个电话。”虹霞一歪脑袋,“BYE—BYE。”
  虹霞走到了电梯口,突然又折回头,跑到范以纲面前,很诚恳地对他说:“范处长,我真的是好感谢你,那天要不是你,我就完了。我一直在找你,想当面谢谢你,可我听说你这段时间特别忙。如果你不是太忙,我下午下班前过来,你看行吗?”
  也许是环境的衬托,也许是虹霞今天穿的很雅致,范以纲注意到虹霞有一个很特别的形体动作,那就是很俏皮地歪歪脑袋。而且他还注意到,虹霞非常美,是那种一下就能钻到人心里去的美艳。她最美的地方应该是她的眼睛,那双大大的丹凤眼总是像含着泪似的如怨如慕,当她笑起来时,眼睛微微一眯,那眼睛更是迸发出令人销魂的俏丽。范以纲有点晕,连忙点头道:“当然可以,那就不用打电话了。”
  “下午见。”虹霞走到楼梯口,还回过头来冲他笑笑,伸出一只小小的手向他摇了摇,摇得范以纲有点心旌荡漾的感觉。
  (二)
   虹霞果然在快下班前打了电话上来:“是我,我是虹霞啊。我到了,就在一办门口。”范以纲不禁有种心头一热的感觉,连忙说:“上来吧上来吧。”
  估摸虹霞快到了,范以纲走到门口,果然虹霞飘一般轻盈地从楼梯口走来。
  “你好,范处长。”
  虹霞笑吟吟地跟站在门口迎候她的范以纲打了个招呼。范以纲说:“你就叫我范以纲好了,别那么正式。”虹霞说:“那多不礼貌。”说话间,两人进了范以纲的办公室,范以纲把虹霞让在沙发上坐下。虹霞接过范以纲端来的水,边问道:“你范处长不忙吧?”范以纲少有的调皮一笑道:“再忙你来了也得陪啊。”虹霞真诚地说:“不,范处长,你这话说倒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范以纲心头又一热,不过还是伸出一个手指头,点点她,意思是不同意她的说法,然后盯着虹霞仔细地看了一下,看得虹霞有点不好意思:“怎么了?”
  范以纲说:“我看看你额头上伤好了没有。看上去挺好,没留下什么疤。”
  虹霞嘟起嘴说:“还说呢,要是你再用力一点,我这一辈子都恨死你。”
  范以纲张开嘴,夸张地看着她。虹霞认真地说:“要是脸上留下一块大疤,我还不如被那块石头砸死了呢。”范以纲道:“别胡说。哎,说说,你今天怎么有时间来,是不是你上次打电话说的采访?”虹霞不满地说:“你这人……。”范以纲一拍后脑勺:“你看我,尽说傻话。”虹霞抓起包,站起身说:“我看你是成心的。你不欢迎我我走好了。”说着作出一付要走的样子。范以纲连忙拦住她说:“别别别,我请你吃饭是还不行吗。”虹霞这才有点得意洋洋的样子重新坐下来,说:“我是专程过来请你的。”
  范以纲看看表:“谢谢谢谢,这样,到吃饭时间了,我们就到食堂去吃,我们食堂啊开了雅座,挺好的。”
  虹霞站起身来,说:“听你的,去看看市委的食堂。”
  两人走出办公楼,拐出后门,向市委食堂走去。
  在市委大院里,一辆白色的宝马车,跟上了他们。
  开始,范以纲因为难以说出口的原因,和虹霞保持着一段距离,虹霞意识到了,嗔怪道:“范处长,你好像有点不愿跟我在一起似的,我不是很丑吧。”范以纲脸都红了,急中生智,他指指身边穿梭的车子:“你看,这下班时间,车特别多,要是万一有一部车失控冲过来,我就可以给你挡一下。”虹霞娇吟地笑一声:“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念头,哪有那么巧的事。”
  就在这时,范以纲扭头看见了那辆白色的宝马。因为市委没有这种牌子的车,所以在下班时间出现一辆这样的高级轿车,他给予了更多的关注。
  这时,他们已经走上了去食堂的那条小路,他回头时,那辆宝马正好向相反的方向拐上右边靠荔枝公园的那条路,宝马拐得很慢,一刹那间,他隐约看见了里面是一位女士,他一下子仿佛血液停止了流动:那个人,像极了罗丹。他想再仔细看,宝马已经向荔枝公园方向开去。
  “范处长,你怎么啦?”
  “哦,没什么。”范以纲摇摇头,心想,见鬼了,罗丹还在美国呢。他赶紧把心收了回来,“咱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说你很善于把自己心里想的东西藏起来不让人家看。”
  范以纲板起脸,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不过你读大学的时候估计是个不及格的学生。新闻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说话要简洁明了。”他掰着手指说:“很善于把自己心里想的东西藏起来不让人家看。整整20个字,其实只要两个字就表达清楚了……”
  “掩饰!”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补充道。
  虹霞一只小手捂着嘴,一只手伸出一个小巧的手指头指着范以纲,笑得弯下腰去,说不出话来。范以纲也笑了,不愧是学文的,虹霞说话跟他有一种默契感。
  这顿饭,虹霞吃得很开心,但范以纲却感觉怪怪的。席间,虹霞不断接听手机,看来也是请她的。因为她总是大声地、后来范以纲感觉她有点故意炫耀似地(他暗暗笑道,我有什么好炫耀的)说:“我正在市委食堂吃着呐……,我和市委的范处长在一起吃。我们是朋友!”接连几个电话她都这样说。范以纲想,哪天她要是跟市委书记单独吃一次饭一定会拍照留念。
  饭吃完了,虹霞拦了辆的士回家,临走,她好像很感慨地说了一声:“看来今天赶过来跟你吃饭是对的。”
  “这话从何说起?”
  “今天是周末啊,你不知道,一到周末我就特忙。今天有两个老板在门口等我,一个开奔驰,一个开宝马。不过跟你在一起比跟那些老板们有趣多了,我压根就不想跟他们吃饭,我都被他们缠得烦死了。”
  范以纲有点不悦,不置可否地淡淡说了声:“是吗。”
  (三)
  宝马上的那个女人,正是罗丹。
  听到范以纲在大爆炸中受伤了,罗丹有那么一阵子完全呆了。虽然她知道他伤得不重,已经可以上班了,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揪心的疼痛。这一阵呆发完,她已经决定,回中国去,回深圳去。她知道,她不是去探望一个伤员,仅仅就是为了看一眼他。
  她告诉罗俊到罗湖口岸接一个金发碧眼的黛芙妮小姐,她公司的一个重要客户。她走进口岸的时候,罗俊果然如约在那举着一块写有中英文“接黛芙妮小姐”的牌子。她高兴地一步跳到哥哥面前。
  “哥。”
  罗丹扑向罗俊,两只手紧紧地箍住了罗俊的脖子。“哥!”她又叫了一声,忍不住就哭了起来,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罗丹哭得罗俊心里也酸酸的,他轻轻地拍拍她的背,说:“好了好了,别哭了,回家了就好。”
  罗丹使劲擦擦眼睛,止住哭,后退一步,拉着罗俊的手,仔细端详哥哥,“你越来越像大老板了哎。”
  罗俊也在打量妹妹。罗丹瘦了一点,但更精神了,她还是那样,穿一件T恤衫,下身是一条牛仔裤。罗俊忍不住嗔怪道:“你怎么还是打工妹的样子,不是说你也是副总经理了吗?”
  “老土啊你,美国企业界人士除了有重大活动,平时都是很休闲的。这叫品味,你懂什么。”
  罗俊让妹妹呛得说不出话来,谁让人家是从美国来的。他只好自认倒霉。
  “你怎么回来了,那个什么黛芙妮呢?”
  “想家了呗,怎么?不欢迎我呀。”
  “欢迎不欢迎对你有意义吗,这是你的家呀,你想回来谁还能拦你。我说黛芙妮呢?”
  “黛芙妮就是我,我就是黛芙妮。这是我的美国名字。”
  “难听死了。你干么不早告诉我,害得我等得不耐烦,差点走掉了。”
  “我不敢跟你说,我怕你不留神告诉范以纲了。我不想让他知道。”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让他知道,我不敢去见他。”
  罗俊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也没什么。不过他要是知道你回来,一定会来接你的。”
  罗丹也黯然道:“我知道。怎么,他还没结婚吗?”
  “结什么婚,连女朋友还没有呢。现在我们当年一起来深圳的四个人,可能就是他还是王老五了。可能还有丁冬。”
  “你说的是那个胖子吧。我没见过,一定很好玩。”
  说话间,兄妹俩拐上了深南大道。罗丹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街景,看了半天,说:“深圳还是跟我走的时候一样。”
  罗俊“哧”地一笑,“范以纲要在一定要跟你吵,他现在简直比市长还市长,谁说深圳不行他跟谁急。不过深圳的确不是你走的时候那个深圳了,深圳变化太大了。这边还看不太出,要往福田那边走,那马路、那立交桥,感觉跟罗湖这边完全不一样。一座崭新的城市呐。等住下来,我带你到处看看,吓死你。”
  这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后悔了,丹丹毕竟是从美国来的,见过大世面,依她的脾气,少不了要挖苦自己了。他闭了嘴,硬着头皮边开车边等着罗丹教训他。谁知罗丹这回脾气特别好,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末了,她幽幽地说了声:“哥,你可能不理解,在国外,才知道祖国两个字,压在心里份量有多重。”
  (四)
  罗丹执意不让罗俊陪着去,并且也不让哥哥给范以纲打电话,而是开着罗俊的宝马——因为她在美国开的就是这种型号的宝马,去看范以纲。但是,还在飞机上,她就作了决定,她不能让范以纲看见。她先去了上步小区,去看看原来的美港电子厂。
  美港电子厂原址已经改造成了电子市场。她沿着上步工业小区里像工厂厂区道路似的街道缓缓地开着。这里还是那么安静,路旁的芒果树长得高大茂密,夏季风轻轻地吹着,仿佛送来一阵遥远得让人忧伤的歌声: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
  每次当我悄悄走近你身边,
  火光照亮了我……
  这是范以纲惟一为她唱过的歌,当时,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新机型的设计中,过了很久才知道,这首歌,是1987年最流行的歌。
  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
  好像天上星星,最亮的一颗……
  小街到处是范以纲的歌声。
  在芒果树下,范以纲骑着单车慢慢地过来了,还是那个青春荡漾朝气蓬勃的人,还是那张永远的笑脸,她向他扑过去……泪水不觉流了出来。
  是啊,她永远失去了这首歌了。还是在飞越太平洋的时候,罗丹就被这个念头折磨着,要不要去见范以纲。在美国,她读完了MBA,马上进入罗伯特公司,当上了副总经理,旋即又与一直紧追她不舍的罗伯特结了婚,人生的一切大事在三年内就这样办完了。这时,来美前后所有的期待梦想热情一起释放完毕,所有可以得到的她都得到了,她才发现这一切来得太容易,来得太没有价值,人生最宝贵最美好的,原来在中国她已经失去了。她突然想起了范以纲,一想起他就再也放不下。所以,她必须再看一眼范以纲,她对自己说,看完这一眼,就永不相见。把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永远忘掉!
  这个给自己找到的借口已经掩藏了很久很久了。终于,她找到了,来看看范以纲伤得怎么样。
  可是,她真的害怕再见到范以纲。当年,她能够狠下心来离开他,是他们已经吵得彼此身心疲惫。时过境迁,现在,所有当年的争吵都化作了美好回忆。带着这样的回忆,他们的见面将会是如何,罗丹不敢想象。她担心,范以纲会对她说:罗丹,你回来吧。这个时候,美国纵有金山银山,她也跟他走!跟着她的小公务员,每天骑着单车,在这条洒下了他们青春和爱的小路上永远走下去!
  机关快下班的时候,她把车开进了市委大院。这时,她果然看见范以纲从大楼里出来了,不过,她没想到的是,他的身边,竟然是一位美艳的小姐。就在那一瞬间,罗丹已经把那个年轻的姑娘——不可能是少妇——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她个不高,但身材匀称;她化妆不浓,因为她肌肤洁白;她美艳非凡,更具优雅风姿。总之,她完全配得上英俊的范以纲。那一刻,罗丹完全懵了,她竟不知是喜是悲。
  在开出市委后门的时候,她感觉到范以纲朝她的车看了一眼。但她的车窗是镀了遮阳膜的,她知道范以纲看不清车里的人。她把车停在了荔枝公园旁,这条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紫荆树开得格外茂盛的小路,远远地看着范以纲和那位小姐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市委食堂。这时,她才感觉到了心憋得很紧,从见到范以纲那一刹那起,从看见他身边多了一位漂亮的同伴起,说不出疼痛、说不出的快乐一齐涌上心头。她闭上眼睛,泪水再也禁不住地流了出来。
  (五)
  回到哥哥家里,欢欢已经准备好了晚饭,罗丹突然说:“嫂子,我不吃了,罗湖关晚上9点闭关吧,还来得及。哥,送我去罗湖关,我要回美国。”
  罗俊和欢欢全傻了。
  过了好一会,欢欢走过去,问她:“看见范处长没有?”
  罗丹使劲点点头。
  “那,范处长说什么了?”
  “他没看见我。”
  “你,你怎么……?”
  罗丹强作欢颜:“看他一眼就行了,我知道他很幸福就行了。别让他知道我来过。”
  “你怎么能这样?”罗俊的潜意识里,真希望范以纲和妹妹见上一面,他知道,范以纲是多么想念罗丹,不见这一面,实在太残酷了。听了这话,他很不高兴地对罗丹说:“丹丹,你们美国人是不是都这样,怎么说呢,忘恩负义。范以纲都30的人了,还没结婚,人家惦记着你呐。你就这样。”
  罗丹不敢抬头看他:“哥,你有我爱范以纲吗?你有我更希望范以纲幸福吗?可是我不能见他。哥,我比你更想范以纲幸福。”罗丹说着说着,不禁泪流满面。她显然在竭力压抑自己的哭声,憋得声音都变了。“我知道这样不好,一点也不好。我爱罗伯特,可我更想看看范以纲,我想看看他,想得我心都碎了……”
  欢欢赶紧揽住她,给她擦掉眼泪,又对罗俊说:“我也觉得罗丹说的有道理,像现在范处长这样的情况,不见面比见面好。”
  罗俊心里也酸酸的,妹妹这么爱范以纲是他没想到的,看着她这么伤心,他心如刀绞。他为妹妹感到骄傲,一个人,去到了美国,去到了那样一个物质高度发达的所在,始终刻骨铭心地惦记着自己深爱的人,这个人对她这个个体来说,某种程度上,就是祖国啊!
  (六)
  “哟哟,怎么这么严肃?不像请我做客的样子吗。”
  范以纲一进门就发现罗俊没有跟他嘻嘻哈哈,说拜年话,而且脸色严峻。他没有多理他,兀自进屋抱起罗俊的女儿小妮亲了亲,又乐呵呵地跟她开起了玩笑:“小妮,跟你爸说了没有,以后嫁给我儿子?”小妮说:“爸爸说不嫁到你家,说你是坏蛋,是骗我的,你没有儿子。”范以纲听罢哈哈大笑起来,就继续逗她:“你爸爸还说过叔叔什么坏话?”小妮说:“爸爸还说,不要告诉范叔叔姑姑来过。”
  范以纲一怔,像噎住了似的。他把小妮放到地下,盯着罗俊。
  “罗丹?!”范以纲一把揪住罗俊:“罗丹在哪!”马上,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冷静下来。“她回来了?”
  “走了。”
  “哦。”范以纲木然地应了一声。这时,欢欢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走出厨房,关切地望了一眼客厅里的两个男人。
  “以纲,我希望你别恨丹丹。她一个人在美国,挺难的。她这次回来……听说你受伤了,回来看一下。就想看你一眼,看见了,就走了……以纲,我真没想到你们感情这么深。”
  范以纲恨得咬牙,他不敢看罗俊,低着头说:“你们哪。那天她是不是开了辆白色的宝马。”
  “是啊,你怎么知道?”
  范以纲惨然一笑。“就是说,我也看见她了。”他一下跌坐在沙发上。刚刚从里屋蹦跶着出来玩的小妮见此情景,吓得又跑到厨房找她妈妈去了。过了很久,范以纲头也不抬地问罗俊:
  “罗丹到底现在怎么样?”
  “这次回来,我发现她变了很多,她不像上次去美国回来那样,美国这么好那么好,她一句也没说。我只记得她说过一句话,她对我说:哥,你可能不理解,在国外,才知道祖国两个字,压在心里份量有多重。”
  范以纲难过地摇着头。“你们啊你们啊,你们怎么会这么糊涂,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我有多想她……我一直在等她呀,我……”
  “以纲啊,作为大哥,我真的很感激你对我妹妹那么好。我知道,在你们的问题上,你一点错也没有,你是个理想主义者。我特别欣赏你这一点。可是你也得讲一点现实主义吧。你跟我交朋友这么长时间了,我的现实主义你怎么就学不到一点,我就那么失败吗?以纲,听老兄一句话,赶紧找个人吧,你不能总这样。”
  范以纲强笑一声,说:“罗俊,我知道,你和罗丹都希望我幸福。但我不能骗自己,我真的没有碰到那种一见倾心的。”
  罗俊一听这话就急了,声音马上提高了八度:“不可能,丹丹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她又不是天上的仙女。深圳满街都是比她好的姑娘。”
  “在我心里,罗丹是最好的。”
  罗俊说:“你这哪年是个头啊。”
  范以纲敛容道:“是的,我在等着,我在等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被打动,当年,罗丹怎么打动它,我就等着谁来那样打动它。否则我宁可一辈子不结婚。”
  从罗俊家回到市委,已经深夜,他没有再去办公室,他一个人来到市委后面,那条紫荆花盛开的路旁,慢慢地走着。夜,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和树叶的芬芳,更弥漫着一种神秘的离他越来越远的罗丹的体香。他一棵一棵抚摸着那紫荆花树,那罗丹喜爱的树,他抚摸着它们,仿佛抚摸着她。
  范以纲在小路上走着,他没有了感伤,没有了寂寥,没有了失落,罗丹走了,但他知道,一定有一个人,就在深圳,就在不远的地方寻找着他,有一天,他们会见面,那一刻,他的心被打动了,像罗丹一样,把他的心打动了……
  
  【第二十五章】
  (一)
  “知道为什么把主席台设在这里吗?”
  黄晓奇没有捕捉到罗俊此时的心理,他连忙说:“算了,会都开完了,靠近马路,嘈杂了点,可是也没影响你作报告吗。”
  “你想到哪去了。”罗俊有一种没被理解的不快。“你记不记得,三年前,咱们刚刚开进这个工地的时候,第一次动员大会的主席台就是这里。”
  黄晓奇恍然大悟,他笑着说:“我还记得,一年多以前,倩倩给咱们送来了1000万,咱们复工时的动员大会,也是在这里。”
  “是啊,让我们永远记住,这是咱们开发的第一片住宅小区,是咱们的第一个项目。也要记住,咱们这家现在算是有实力的公司,一开始就摇摇摆摆,走得很不顺。”
  黄晓奇没说话,他没有范以纲这样的朋友,表达能力就不像罗俊那样好。刚才,他见罗俊上了车又下来,他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董事长还有什么事没办完,就跟着下了自己的车。这会,他已经明白董事长是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个昔日的工地,心理完全放松了。他像一个参观者似地看着小区。罗俊也不说话了。在小区的新种下的树下花间漫步着。
  眼前这片崭新的住宅楼群,就是深达房地产公司开发的第一片商品住宅小区。入伙仪式刚刚开完,董事长罗俊和总经理黄晓奇没有回总公司。直到临上车前,罗俊才想到他在这里的为期三年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对于他的人生而言是波澜壮阔的一场壮剧落下了帷幕。现在,滨河深达小区一售而空,他们苦熬着、抗争着、奋斗着,用泪水与心血筑起的这片华美的建筑群,所有的建筑和所有的绿化,都属于在这里生活的业主们的了。
  从1989年底停薪留职,与汉玉坤一道组建深达房地产公司,跑项目,划地皮,筹贷款。罗俊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三年。他的命运与这片小区密不可分。三年前,他开始亲手运作,激烈竞争这块当时就被看好的土地并最终获得了它;两年前,他看着这块荒草凄凄的土地被挖掘机巨大的反铲掘开,接着,成排的工棚在荒地上打建起来,数百名工人蜂拥而入,成了他有绝对管理权管理的第一批建筑工人,巨大的基坑挖了出来。然后,是一场几乎全军覆没、让他把这片土地和这项工程拱手相让的震撼。但是,他罗俊硬着头皮顶住了。于是,有了基坑被建筑群的地下室填充,有了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有了这片华美的建筑小区。
  “罗董,走吧,我答应了带儿子去儿童公园呐。”
  “呀。”罗俊吃了一惊,“不是开会吗?”
  “谁说要开会?”
  “怎么不用开会,你简直太没事业心了。”
  “开什么会,我真的不知道。”黄晓奇完全让罗俊搞糊涂了,“都放假了,你宣布的,你没看仪式一结束,那些小子溜得比兔子还快。”
  罗俊笑了起来:“我这个脑子啊。不过,他们放假,咱俩没放。我有一个扩张计划,我想把中环公司吃进来。”
  黄晓奇一听大吃一惊,很快也两眼放出贼溜溜的光芒:“你是说中心区的那个中环公司?”
  “就是它。”罗俊似乎是淡淡地说了声。此时,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是瑜姐的老公,廖志刚曾经掌管的公司。
  “我听说他们的老板出事了,中心区的一个副区长也进去了。可跟我们吃不吃它有关系吗。”
  “太有了。那家公司我派人调查过,完了,迟早要倒闭。那可是一家不错的公司啊,我想把它吃进来,实现一次低成本扩张。到时候,我们就不是今天这样的实力了。”
  黄晓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我看你想钱想疯了,有那么容易吗。”
  罗俊骄傲地扬起脸说:“不怕办不到,只怕要不到。所以说啊,我们得赶紧策划。记得汉玉坤当初拉我入伙的时候,老是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黄晓奇无奈地说:“好吧,我就陪你练吧。难怪人家内地人都说深圳人赚钱赚疯了,我看你就是一个例子。你刚才说到汉玉坤啊,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罗俊边走边沉吟一下说:“他那个时代结束了,过去,商场上的游戏规则不完善,第一批在深圳打江山的那些商人,敢想敢干就行了,运作事业往往是凭直觉凭经验,这些人上起来快,跌下去也快。现在深圳的市场经济体制基本建立起来了,各种游戏规则也渐渐完善,今后经商搞房地产,要的可是科学的决策和先进的管理了,靠知识发财的时代到来了。不过汉董当年可算得深圳一条猛龙,咱们也是他带出来。可不能忘了他,这样,你派人去了解一下汉玉坤的情况,看看咱们能为他干点什么。”
  刚才说到汉玉坤,罗俊很自然又想起了另一个在商场失利离开深圳的朋友,丁冬。丁冬是一个、就像范以纲说的,流氓无产者,习惯于单打独斗,从来留不住钱,但又从来不缺钱花。这种人,由于从来不需与人计短长,心地始终保持一种善良天真,达观知命。他们从来不会凌驾于人之上,但也绝不屈人之下,他们从不用人为他担惊受怕,但并不妨碍他们在朋友有难时两肋插刀。罗俊想到这里笑了起来:我快变成范以纲了,看来朋友之间相互影响的作用还是很大的。一定要想办法找到胖子,拉他再回深圳。经过8年的深圳生活,罗俊已经深深知道,一旦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就都会对它依依不舍,更不用说丁冬这样的人了。他决定很快行动,发动在豫州的朋友,设法打听丁冬。自从当了总经理、董事长,罗俊在豫州就有了一些有钱的朋友,而丁冬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有钱人,加上他那张扬的性格,他一定会设法打入这个圈子的。想到这里,罗俊马上又想起了丁冬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二)
  这是1994年的夏天,一列南行的列车从豫州缓缓开进深圳经济特区。列车广播员还在用抒情的语调介绍深圳经济特区,乘客们都纷纷趴在车窗户上,看着窗外笔挺耸立的高楼大厦,发出阵阵赞叹声。
  在卧铺加挂车厢了,一个大胖子,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一个老深圳,正在闭目养神。一个月前,他就把在豫州花剩下的10几万块钱转到了他在深圳的存折上,和深圳相比,豫州悠闲的生活让他心情沉闷程度与日俱增,他一天也呆不下去了。走罗,去深圳罗!他对自己这样说。于是,他就回来了。
  他在新建成的、由邓小平亲自题写站名的深圳火车站下了车,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出了站。深圳六月的阳光立即将他滚烫地拥抱起来,深圳的天空蓝得耀眼,深圳的云彩白得耀眼,他已经有一年半时间没有看见过这么蓝的天这么白的云,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香格里拉大酒店、国贸大厦、特区发展中心……那一栋栋巨大而高耸的楼宇,瞬间让他委顿的精神振作起来,而站前广场上穿梭不息的车流人流,更是让他精神高度亢奋。他在心里大叫数声:
  深圳,我又回来了!
  对,他就是丁冬。永远属于深圳的可爱胖子回来了!
  (三)
  范以纲和蔡鸿飞准时出现在罗俊订的包房里。两人见到丁冬,都很高兴,抓住丁冬肥厚的手握了又握。丁冬见到范以纲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劲地解释说当时走得太仓促了,根本没机会跟大家打招呼。范以纲开玩笑说:“你是猪八戒想念高老庄。总惦记着豫州的家。你应该回到深圳来,这里才是干事创业最好的地方。像你,现在还年轻,就想躺倒不干,没出息。”
  蔡鸿飞也在一旁插嘴道:“丁冬啊,本来你是到深圳最早的,干得好,你早成了某一方面的杰出人才了。一个人的一生其实不长,有效工作时间也就一万五千天左右,像你这样,都30多岁的人了,一事无成,多可惜。”
  丁冬点着头,诚恳地说:“我跑回深圳,就是为了让你们骂我一顿,不,骂我多久都行。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又是我最尊敬的好兄弟,听你们骂比我爸妈骂我还爽。你们骂得到点子上。”
  范以纲说:“那当然,我们的出发点是好的,是为了帮助你。我告诉你丁冬,刚才在路上我俩还在议论你,我们都认为,你这次到深圳来不干成点什么就不能再走了,死也要死在深圳。”
  蔡鸿飞接口道:“丁冬,过去你吃亏就吃亏在好高骛远,这山望到那山高。平地起高楼也得一块砖一块瓦地垒啊,我希望你这次脚踏实地,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罗俊帮着丁冬说话道:“你们都别再说了,丁冬已经认识到错误了。他这次回来,就是要做点小生意。你们猜他要干什么?开发百里香。”
  范以纲大叫一声:“好啊。市里真有规划要大力发展第三产业,第三产业主要是金融和物流业,当然也包括了丁冬从事的商业。我双手赞成。”
  丁冬红着脸说:“先做点小生意吧,我这个本钱还有。你们说,开馆子店,在深圳会不会有市场?”
  “有、有。”范以纲连声说,他招呼大家都坐下来,就说:“告诉你们,总书记刚刚离开深圳。总书记这次到深圳视察,给我们一个最大的利好消息:特区还要特下去!总书记的讲话精神最令人鼓舞的,就是‘三个不变’,中央对发展经济特区的决心不变,中央对经济特区的基本政策不变,经济特区在全国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中的历史地位和作用不变。总书记还为深圳亲笔题字:增创新优势,更上一层楼。你们别看这十个字,意义很深刻。市委市政府正在认真学习领会总书记的重要讲话精神,这不,把我们的名教授也请到市委去了。”
  罗俊急了:“你们市委不能光学习呀,得给我们这些企业界人士拿出点实实在在的东西,给我们指条道。”
  范以纲对着罗俊冷笑一声:“你为什么进不了市委市政府就在这里。”他扫了一眼大家,“三个不变是什么,就是告诉你,深圳还要在全国的改革中当好试验田,还要跑在前面,什么都体制都可以试一试,什么禁区都可以闯一闯。市委市政府下来有一系列行动,首先就是转变政府职能,深圳今年就要启动企业无行政主管部门的改革,深圳将可能成为中国第一个企业没有婆婆的地方。还有,深圳将马上开展现代企业制度的试点,主要围绕企业法人制度、有限责任制度作文章。把企业全部推向市场。这些事儿都是大事啊,今年都得开干。以后,像罗俊家这样的,老丈人是过去的国企,女婿是私企,说不定哪天,女婿还把丈人给吞了,也是可以的。罗俊啊,你的动作还要大点、再大点,干成一个跨国企业都可能。”
  罗俊正在琢磨这件事,忍不住叫了声:“这招好,这招好。我代表私营企业谢谢你们。”
  范以纲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说过我们市委的干部有奔头吧,你看看,干的全是大事。服了吧。”
  “你干的事我们满意我就服,不满意不就不服。”
  丁冬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见范以纲说完了,连忙说:“范处长,那我们这些人怎么办,我们总得干点什么。”范以纲说:“对,说说你的事。”丁冬告诉范以纲他决定开一家饮食店,规模开始不要太大,就卖“百里香”。范以纲说好啊,打算在哪开?丁冬说,我到深圳后,看了几天,我觉得麻岗社区有个门店刚刚腾出来,挺好,就是竞争太激烈,很多人都在抢。罗俊在一旁帮着说:“以纲,你看看麻岗有没有管事的熟人,咱们送点钱给人家都行。”
  范以纲严肃地说:“我找的人你们就不能送钱了,你也送他也送,别把人家送进去了。我只认得他们的街道书记,其他人还真不熟。”丁冬说:“老大,有没搞错,认得了书记对我来说就是通天了。”
  范以纲想了想,说:“好吧,这事我还得先给你办,过两天我就要下去调研了。这样,你明天打个电话给我,我给你信儿。”
  分手的时候,罗俊悄悄把范以纲拉到一边,声音很阴郁地告诉范以纲:“瑜姐想见见你。”
  范以纲怔了一下,“我……合适吗。”
  罗俊说:“还是见见吧,瑜姐现在挺苦的。”
  (五)
  赵瑜和廖志刚结婚后,发现廖志刚完全变了一个人,廖志刚已经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总是一身泥水的朴实的廖志刚了。最让她担心的,他拿回家的钱突然多得令人害怕。与赵瑜结婚后,廖志刚的工资奖金福利分红全都交给赵瑜保管。他总是开玩笑说:我是董事长,像钱这类小事就不管了。
  其实,他用不着花钱,创业之初,他根本没地方也没时间花钱,到他事业如日中天,他一想要花钱干点什么早就有人办好了,连家里的毛巾牙膏都是司机买的,当然钱是公家的。他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什么事都有人预先为他办妥。我们在电视电影里看到很多老板模样的人动不动就掏出什么银行卡亮一亮,那肯定不是真正的有钱人,起码在中环公司,掏卡的人都是廖志刚的打工仔。因此,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钱的人,是赵瑜。1993年,廖志刚的年薪是30万,而就在这一年家里突然多处了好几个存折、好几张存单,有美元、有港币,赵瑜统计了一下,超过了500万。赵瑜被这钱吓得不轻,连续好几天睡不着觉,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她终于忍不住问丈夫这钱是哪来的。
  廖志刚轻描淡写地说:“我赚的吗。”
  赵瑜说:“不对,这么短的时间你赚不到这么多钱。”
  廖志刚振振有词地说:“我是董事长我怎么赚不到这么多钱。500万,500万算什么。李嘉诚多少,500亿都不止吧。”
  赵瑜急了:“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你……”
  廖志刚见赵瑜急了,忙陪笑脸:“好老婆,这钱是我赚的。你看我,什么都不用花钱,我这身名牌,花了一个子吗?我不花钱就是赚钱吗。”
  赵瑜还是不依不饶:“不对,咱们家不吃不喝也存不到这么多钱,你一定要说清楚,这钱是不是你贪污受贿的。要是那样,咱们退出去。志刚,咱们的生活很好了,别在这上面犯错误,你是一个共产党员,是一个领导干部,500万哪,是要命掉脑袋的。”
  “我是领导干部,也还是企业家吗,500万不多。”廖志刚轻轻地拍拍赵瑜的肩膀,不跟她再说下去,兀自出去了。
  赵瑜手里捧着那一沓存折存单,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心里七上八下。过了很久,她终于鼓足勇气,偷偷地把500万都匿名寄给了区纪检委,她把汇款凭证用一个小包装好,收藏进自己在医院的衣柜里。后来,廖志刚又带了不少来路不明的存折存单回来,赵瑜一一寄走了,照样把汇款凭证保存起来。这些汇款凭证救了廖志刚的命。
  1994年夏天,由中环公司担保贷款的信德贸易发展公司突然蒸发了。这家公司贷款1亿多人民币,在关外开发一家大商厦。在1994年,这家商厦将是深圳关外最大的商厦,设计图上的信德商厦楼高10层,占地百倾,玻璃幕墙晶光夺目。看到这家商厦的设计图,无人不佩服信德的老板是一个有远见的雄心勃勃的企业家。
  信德的老板赖信德的确也是这样一个人,他是客家人,有着客家人的憨厚面容和果敢,更有着客家人的胆略。这样一个人与廖志刚非常对脾气,他们以前就经常在一起喝酒,倾诉着胸中的豪情,好不开心。廖志刚被选为中心区副区长后,和赖信德还有密切的来往。当赖信德要在关外开发信德商厦缺乏资金时,一顿好酒后,廖志刚就答应给他想办法。当时,廖志刚虽说已是副区长,但在他一手创办的中环公司还是有着无上的权威,他一句话,中环公司就为信德担保向银行贷款一个亿。信德商厦顺利开工。不久,银行的钱完全到位,而赖信德却蒸发了。
  后来有人说在南美某国看见过赖信德,但谁也没办法把他弄回来。
  市、区纪检委和检察院的执法人员很快进驻中心区中环公司,公司领导进去了,没过多久,廖副区长也被关了起来。赵瑜把自己珍藏着的赃款退款的汇款凭证交了出来,但只保住了廖志刚的一条命,因为在他办公室还搜出了10多万港币,全是用信封装好的。廖志刚申辩说这些钱他都不知道是谁送的,因为他从来不问钱的事。这话只有他的妻子赵瑜相信。
  (六)
  赵瑜像是变了一个人。那个美艳、亲切少妇明显憔悴了,昔日像少女一样有一种浅浅的淡蓝色的粼粼波光的双眸黯然无彩,眼角现出了若隐若现的鱼尾纹,丰满的两颊有点凹陷,虽然她浅浅的化了妆,但粉黛遮不住没有了光泽的脸色,更遮不住忧伤。她通过罗俊,找到了在市委工作的范以纲。
  “范处长,廖志刚的案子,你觉得有通融的余地吗。”
  范以纲挠着头,恳切地说:“赵瑜女士,我知道你是罗俊很好的朋友我才跟你说说这事,说实话,我不是专案组的人,细节我真的不了解。从现在我了解的情况看,老廖踩过底线了,他的问题太严重了,谁也保不了他,市委领导也保不了他。”
  “是吗。”赵瑜叹息般地说了声。两人很久没什么话说,很尴尬地坐着。过了会,赵瑜说:“范处长,这些天我找过区里面的领导,他们说的跟你说的差不多。我知道你们不便插手这种事。但是范处长,我想,你在市委工作,经常接触市领导,你能不能在领导面前说说话?范处长,我真的说不出口,但我没办法呀!老廖毕竟是我的丈夫,是我儿子的父亲,我真是急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范以纲不敢看她:“赵瑜女士,我知道你为了老廖,做了很多,我想,你做的事应该是很英明的。你理解我的话吗?”
  “你是说,他不会被杀头?”
  范以纲恳切地说:“赵瑜女士,你不要再问下去了好吗。”
  
  【第二十六章】
  (一)
  粉刷店面,置办家什,聘请人员。
  好一阵忙活,小店终于择吉日开张。做惯了大事、花惯了大钱的丁冬给小店取了一个巨大的名字:江南豫州宋朝食府。
  其实这间食府拢共只有30几个平方米,里面刚刚能摆四张塑料桌椅的餐台,进门的地方,设了一个小小的根本完成不了食府理财业务的收银台。而人员,连老板丁冬在内,也不过4口人。
  虽说新打的茅坑三日香,新开张的饭店总是比较吸引人,但丁冬毕竟没有开酒楼的经验,他不知道这里毕竟是住宅区,人们在家门口吃饭讲究的还是家常便饭、经济实惠。丁冬行事张扬,,绝不肯在门口打出新开张菜价打几折一类的促销广告,而他挂出的食府的招牌,大而不当,一看打着食府的招牌,人们第一印象就认为这里一定价格高企,老板誓做本小区小店第一把杀人的刀,就连过问的心情也没有了;二来人们不知道里面卖的什么货色,是哪方水土的风味,也懒得进来。结果恶性循环,越是没人光临,人们越是认为这里的菜没特色不好吃不进来。开张一周竟无人问津。把个丁冬急得,每天带着三个服务员,傻拉呼噜地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路人从门前匆匆走过,看也不看一眼他。他想叫住人家到店里尝尝他的鲜美的老鸭汤,但当年的股市巨鳄哪里出得起沿街叫卖的丑,丢得起低声下气的人,开得了“欢迎光临”的口?就这样耽延时日,冰箱里的菜都馊了。丁冬急啊,人没见瘦下来,但嘴角还是烧起了几个大水泡。
  都说胖人有福,丁冬走背运也有时日了,该他走走好运了,他终于遇见了知音,这个知音是小区里不知谁家的小保姆。
  这天中午,丁冬终于在门口站累了,没有客人,便自己趴在餐桌上打起了盹。这时,一声清亮的操豫州口音的女声响起:“老板在吗?”丁冬一激冷,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回头一看,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站在门口,看她那身装束,就是一个保姆。丁冬突如其来的兴奋又冷了下来,他冷冷地答了声:“我就是。”小保姆咕哝了一声:“这么胖就知道是老板。”丁冬没好气地说:“谁说我胖,我这么靓仔,胖吗?”小保姆掩嘴一笑,问道:“你们这豫州食……(小保姆说到这卡住了一下,她抬头再看看招牌)府,有没有煲老鸭汤卖。”
  丁冬一听来了精神,“怎么没有,这是我们的招牌菜,你懂?”
  “我不懂,我们太太懂,她订一个老鸭汤。”
  丁冬抚着厚厚的手掌,高兴地说:“好好好,不过老鸭汤要煲很久,大约要四个钟,你下班后来取还是我们给你送去?”
  小保姆说:“我来取吧。”说完问过价钱,把钱给了丁冬,就学着城里人的样子,一摇一摆地走了。搞得店里的几个店员学了她半天的走路。丁冬大怒:“去去去,还不快去杀鸭子。”
  鸭子杀好,丁冬亲自掌橱,他把鸭子剁成块,配上墨鱼、排骨、姜块等等,放进煲汤的瓦罐。这边厢,惟一的男服务员兼伙头师傅已经帮着烧了一大堆木炭。丁冬把烧红的木炭放进一个崭新的大瓦缸里,把汤罐座进去,再盖上瓦缸的盖子,这道名菜就开始炮制起来了。
  (二)
  到了下午6点钟左右,小保姆过来取老鸭汤来了。丁冬用一个长长的有圆环的火钩,随从瓦缸里去出汤罐。小保姆说:“我要检查一下,看看有多少料。”丁冬不满地啧了一声,不过这第一笔生意他格外珍惜,他不敢得罪小保姆,就一声不吭地把汤罐放在桌子上,打开了盖子,这时,一股醇厚的浓香立马在空气中飘散开来,飘到了外面的马路上,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人们上了一天班,中午又吃的是缺油少盐的盒饭,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对这种浓香特别敏感,几个从附近路过的人闻到这味道忍不住停下脚步,晃着脑袋寻找这味道的来源,一看,哦,原来是那家从来没有人去的食府。大家都好奇地进了小区里惟一的食府,争相欣赏这罐汤。
  “哇,真的好香啊!”
  “材料还是蛮实在的吗。”
  “哎哎,我说,是你做的吗?”
  “哎,肥仔,明天给我来一罐,多少钱?”
  “我也要……”
  丁冬兴奋得妄乎所以,连日没开张的焦虑一扫而光,嘴角的泡泡也破了,他口吐白沫,大声宣传道:“这是我们豫州的宫廷美食。我们豫州不是皇城,为什么会有宫廷美食呢?说来话长啊!那是南宋某年,有一个太后躲避战乱,向南逃跑。路过豫州府。豫州府的官员当时也想逃跑,就没有置办什么金银财宝献给太后,而是献上了大批的鸡鸭鱼肉,供老太后旅途享用。老太后能吃下多少东西?当时他们是坐船逃跑的,跑得又急,不敢多停留,所以路上要买到新鲜的东西就不容易。御厨把老太后吃剩下的鸡鸭鱼肉和佐料、汤汤水水装在一个大坛子里,再找来一个更大的坛子,里面装了烧着的木炭,每天晚上就把装了吃的东西的小坛子放到点着了炭火的大坛子里,第二天,就让随行的官吏吃这些残汤剩菜。谁知道第二天一打开,一股浓烈的奇香飘在江面上,众人全不顾宫廷礼仪,也不顾大臣的绅士风度,抢着汤勺的就用勺舀,抢不着汤勺的就直接抱起坛子往碗里倒,个个是吃得腮帮子流油,脑门子冒汗。总之一个个精神换发,逃命成了世界上最好的宴饮。这股浓香把老太后也熏醒了。老太后每天吃的东西都是随行的宫廷御厨特制的,自然精美无比,但和这道汤一比,简直就是味同嚼腊。老太后说:这是什么东西这么香啊,快给老娘拿来一尝。御厨不好意思地说,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残汤剩菜。老太后执意要尝一尝,御厨也没办法,只好抢了一点给老太后尝尝。结果老太后一尝就爱上了这道靓汤,她说:啊呀,如此美味,只有王母娘娘才能享受啊。于是颁下诏书,要是有哪顿饭没有这道靓汤就砍下御厨的脑袋。老太后果然每天都喝这道汤。老太后在江上走了百里,就赐名‘百里香’。其实,老太后只喝了三天,就年轻了30岁。当她一年后回宫里去的时候,被卫兵一巴掌扇得连翻20个跟头,翻到了天安门广场上去了。卫兵骂道:哪跑来的野姑娘,竟然冒充太后,不想活了!老太后丢了脸,非常生气,决定惩罚这个卫兵。她惩罚的办法就是当天晚上就下嫁给了那个卫兵。他们在后宫喝着百里香,过着幸福的生活,还给皇帝生了个弟弟。后来,宫廷御厨又精配药材,不断完善制作方式,用器不厌其好,用料不厌其精,工序不厌其烦,使这道百里香成为宋朝宫廷的保健美容食品。众所周知,我的先祖就是那个娶了老太后的卫兵,他把百里香的秘方谋了过来作为传家宝,传儿不传女,传到我这儿已经是第四十八代了。现在,我要把它献给深圳人民,让你们喝了百里香,男士更生猛,小姐更亮丽,搞好深圳的改革开放。”
  “哈哈哈哈!”众人大笑。
  开张以来从未有人问津的食府人越来越多,订单也下了好几十张,四张台也被人订完了,没订到台的人说:“没关系呀,天又不冷,我们可以坐到外面去吃吗。”丁冬赶紧布置服务员明天一早就去再置办几副桌椅。
  (三)
  订座订餐的混乱场面很快结束了,丁冬这才注意到小保姆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他唏嘘一阵,心想明天看见这个老乡小保姆,一定要请她吃饭,是她给他带来了财运啊。就在他浮想联翩的时候,小保姆又出现了。
  “胖老板,我们太太请你到家里去一下。”
  丁冬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去你家干什么?”
  “太太说你做的东西不好吃,要跟你理论一下。”
  “哧。”丁冬晒笑一声,他扬扬手中的订单和钞票,“不好吃,这是什么?人家闻了一下就闹着要来吃了。你们太太是不是太……”后面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难听的话。小保姆没有表情地说:“请吧。”丁冬说:“去就去。”说着跟小保姆来到了一栋公寓楼。两人上了电梯,小保姆打开铁门、防火门,太太出现在丁冬面前。
  丁冬一下子眼睛模糊了。他站在门口,半天抬不动脚。
  坐在沙发上的太太就是阿梅。
  阿梅定定地望着他,泪水满腮。突然,她爆发出一阵大哭,向他扑了过来。
  “你个死肥猪,你死到哪去了呀。你想死我了!”阿梅一头扎在他怀里,两个小拳头一个劲地在他身上乱捣。丁冬垂着手站着,一动不动,任她打个够。阿梅打累了,两手搂住他身体一直向下滑去,她跪在地下,搂着他的双腿,还是一个劲地哭,边哭边“肥猪肥猪”地喊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坐到了沙发上,阿梅还在抽抽答答,没缓过劲。
  “阿梅,你怎么会在这,我一回深圳就找你,可是没找到。”
  阿梅大声骂道:“你会找我,你还记得我?你个死肥猪,你老实说,你找了几个女人?”
  “我没找,我做梦都在找你。
  “肥仔。”阿梅扑在他怀里,双臂绕过丁冬一米五以上的腰围,搂住他。她告诉丁冬,她嫁给了一个香港货柜车司机,那个司机经常要跑内地,大多数时候都在内地,所以就在深圳买了房,他们住到了深圳。货柜车司机的收入在深圳算高的,他们在深圳的日子过得很好,惟一的遗憾就是那个司机不会生孩子,所以她到现在还怀不上孕。那天,她偶尔听说小区的后门开了家豫州食府,她突然想起丁冬做的那种老鸭汤就是豫州的风味,她就叫保姆去看看有没有,还真有,一吃,她就知道这是出自丁冬之手,所以把丁冬叫到家里来了。
  “放心,他到北方(香港人把香港以北的地方统称为北方)拖东西去了,晚上不会回来。”阿梅补充说。
  当晚,阿梅把丁冬强制在家里,说什么也不放他回去。丁冬说你家还有保姆。阿梅说她是我请的她敢说什么。
  丁冬现在他才知道结了婚的女人的厉害,阿梅正值壮年,看上去身段柔软,浑身的肉却很结实,乳房高耸坚挺,双腿滚圆有力,她一抬腿圈住丁冬的腰竟让这个大胖子也动弹不得,看他在自己身上扭得那么艰难,阿梅吃吃地笑了起来。都说胖男人床上功夫不行,但丁冬身体素质好,加上这段时间的紧张忙碌,无形中完成了一次身体锻炼,所以丁冬在度过了第一次的拘束和冲动之后,第二次如猛虎下山,上冲下突,两人一边干,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往事,结果越说越起劲,效果倍增。阿梅兴奋得难以自持,一个劲地翻白眼,口里“啊啊”地高声大叫,两条滚圆的腿在空中乱踢乱弹,丁冬这边要抓她的腿,这边要腾出一只手来捂住她的嘴,根本忙不过来。
  事毕,两人平躺在床单拧得像麻花一样的床上,喘了半天粗气。阿梅才趴在丁冬的胸前,问道:“你的小店生意怎么样。”
  丁冬说:“不得了,我发达了。俗话说,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我这下要雇人数钱了。”
  阿梅一撇嘴,“我听说根本没人到你那去吃饭。”
  “呀,怎么没有?”丁冬把今天的情况添油加醋地跟阿梅说了。阿梅说:“还不感谢我。快,再来。”丁冬把又爬到身上来的阿梅推下去,说:“急什么?”阿梅说:“你呀,不是做小生意的人,开个那么小店,挂个那么大的牌子,人家又不知道你卖得是什么菜,谁敢进去。”她说,你就干干脆脆把豫州老鸭汤的牌子打出来,把煲汤的家伙搬到店门口,人家一看,知道是什么东西,就感兴趣来了吗。
  丁冬一听有理,说明天就改招牌,再把汤煲立到门口去。第二天,丁冬趁天还没亮就偷偷溜出阿梅家,溜回了自己的店里,先把昨天为阿梅煲汤时剩下的那只老鸭最好的部位(当时他可不知道是阿梅要的)为自己煮了一锅汤喝了,然后到街上找了家“艺术装潢坊”,订做了一块新招牌。做新牌的时候,他想起了好几年前,范以纲曾告诉他,这种煲汤的方法,在文词里叫“煨”。新招牌中午就做好了,丁冬把挂了一个星期的旧牌子摘掉,换上了这块新牌子:“百里香煨汤店”。还写了煨汤的特点于其上。接着又把那个煨汤的大瓦缸搬到了门口。这个古色古香的大家伙一摆出来,果然吸引了不少人来围观,许多人都好奇地打开瓦缸的盖子,伸头看个究竟。一时间,豫州煨汤在小区声名大振,后来又在深圳这个美食之城声名大振。
  阿梅的老公到“北方”去拉货的时候,丁冬就会被叫到阿梅家去续旧好,抚慰阿梅的情欲。结果阿梅竟然怀上了孕,把丁冬吓得半死。阿梅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只要有小孩出来就行,管他是谁的。”
  丁冬还是害怕,阿梅说:“他不敢问的,谁叫他自己没用。”
  后来阿梅果然把这个儿子生下来了,果然那个香港司机没敢问小孩的来路——那个小孩长得当然不会像他,却也不像丁冬,而是酷似阿梅。这件事于是出现了皆大欢喜的结局,阿梅如愿以偿当了母亲,高兴自不待说;货柜车司机没费什么劲,也用不着吃药做手术,就白拣了一个儿子,乐得掏钱养着玩;丁冬得了儿子,却不用自己养。真像豫州的老话说的,胖人有傻福,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哟。
  阿梅当了母亲,爱情转移到了儿子身上,对丁冬就不像刚见面时那样干柴烈火,她冷静下来,觉得这样维持下去,会耽误了丁冬,所以每次上了床,边“嗷嗷”叫边劝说丁冬赶快找个好姑娘成个家。多年后丁冬听了她的话,找了个对象结了婚,又生了个女儿。
  (四)
  廖案审了很久,终于在1995年秋判了,廖志刚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判刑10年。
  宣判那天,赵瑜一出法庭就昏过去了。
  大家惊惶失措的当口,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抱住了赵瑜,他就是罗俊。
  罗俊心里清楚赵瑜不会有生命危险,但看到她倒下去了,心里还是很酸,酸得他差点掉下了眼泪。他把瑜姐送回到了中心医院,医生检查后告诉他:赵瑜是神经性昏厥,主要是前段时间神经绷得太紧了,当这根神经在某种条件下突然放松时,就出现了剧烈的痉挛以至造成昏厥。
  医生说:理论上讲,说她睡着了更准确点。放心吧。他拍拍罗俊的肩膀。
  赵瑜感觉到自己很长久很长久地睡了一觉。梦中,她看了年轻的廖志刚,他线条凌厉的粗犷的脸上尽是泥水,他站在泥水里,旧军装全湿了,他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铁锨,不停地在泥水挖着涵沟。他张大嘴巴无声地喊着号子,那勇猛的劲头有一种势不可当的气派。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来到他身边,把一个密码箱放在他面前。廖志刚用糊满了泥水的手打开,里面是满满的一箱钱,500万!赵瑜在一旁急得大喊:志刚,不能要,你不能要啊!但志刚抱起密码箱,扬长而去。雨在下着,赵瑜跪在泥水里,无声地抽泣着。她感到有一双手,一双很硬的手在擦去她滚到脸颊上的泪珠。这时,她睁开了眼睛。罗俊赶紧抽回自己的手。
  “你终于醒了。”他小声说。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哭了,梦见什么了。”
  赵瑜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了声:“没什么。”然后下意识地四处看看。这时,她看到病房里摆满了鲜花,全是红色的玫瑰花。玫瑰花把她包围着,幽幽的花香在病房里弥漫着。“是你买给我的?”
  罗俊说:“是的。我希望你一看见这些花,心情会靓一点。”
  赵瑜没吭声,重新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她摇摇头说:“我不配接受这些花。罗俊,我真的不配。我是一个失败的女人,我没能保护好自己的丈夫,看来我爱他爱得不够,我对不起他。”
  罗俊说:“别说傻话了。”
  罗俊在病房门口迟疑了一下,他不知道见到赵瑜该说什么,这个时候,他真不知道用什么话才能宽慰这个昔日自己挚爱的女人。他还是进去了。
  病房里静悄悄的,赵瑜正昏睡在病床上。罗俊已经有好多年没见她了,这时的赵瑜明显消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赵瑜向上挪了挪身子,使自己背靠在枕头上,伸出没打点滴的那只手来指指床边的椅子,示意罗俊坐。罗俊看看赵瑜那只手,还是当年那样洁白而玲珑。有那么一刻,他真想再抓住这只小手,放在唇边疯狂地吻着,但他没有。他笔直着腰坐在赵瑜身边,脑子乱哄哄的,尽是仿若昨天的往事。
  “瑜姐,你这是怎么啦?”
  赵瑜轻轻叹口气说:“没什么,只不过是这段时间我的神经绷得太紧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罗俊话一出口就觉得挺傻。
  赵瑜说:“我得赶紧恢复体力,老廖马上就要走了,我得去送他。”
  “瑜姐,说真话,你恨不恨他?”
  一直很平静的赵瑜终于流下了眼泪,“恨,我恨得晚上睡觉都咬牙。他不仅是国家的罪人,还把一个好端端的家给毁了,把儿子给毁了。可是我更恨我自己,我真的恨我自己。我太无能了。其实我早就预感到他要出事,几百万哪,哪能不犯法。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为什么早没跟组织上说出来呢?我……我没有保护好他、没有保护好他……”赵瑜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罗俊低着头听她说着,没有打断她。他知道,瑜姐把这些话说出来,心里好受一点。
  (五)
  从医院出来,罗俊约范以纲出来吃饭。两人坐在酒店的雅座里,面对着桌子上的饭菜,味同嚼蜡。
  “我真同情瑜姐。多好的女人啊。”罗俊终于说话了。
  “嗯。”范以纲没有任何意义地哼了一声,还是不说话。
  罗俊又说:“十年哪,太长了。”
  范以纲又“嗯”了一声,还是没有话。
  罗俊突然激动起来:“我说,你们是不是太那个了点。老廖不管怎么说吧,那是深圳的拓荒牛,特区的有功之臣啊。十年,是不是太重了?”
  范以纲把手里的筷子一扔,声音不大但是很威严地说:“依我看,枪毙他都不多。这就是共产党。他对特区建设有功,那是他过去作为一个党员应该做的,功再大也不能作为贪污受贿的借口。”
  罗俊叹口气说:“这我知道,可老廖毕竟是瑜姐的老公。老廖这一进去,瑜姐太苦了。我在感情上一下子接受不了。”
  “我想,查案子的人在感情也接受不了。他们有的人跟老廖还挺熟的呢。”
  “这个老廖,也不缺钱哪,干么要这样。”
  范以纲也陷入了沉思,“是啊,怎么会这样?”
  中心区副区长廖志刚被判刑,被开除党籍、公职后,市委书记到中心区考察调研,在这次调研结束时,找新任区委书记张力力谈话,问他,中心区现在少了一位副区长,你看谁来接替他合适?
  张力力不假思索地说:范以纲。
  
  【第二十七章】
  (一)
  出乎所有人的想象,范以纲这个书呆子会和女老板倩倩走到一起。
  1994年,深圳出现了一个新的名词:第二次创业!
  党中央总书记视察深圳的讲话和题词,为特区还要不要特下去的争论划上了句号,特区还要特下去,但改革要有新突破,开放要有新格局,也就是总书记所说的:增创新优势,更上一层楼。新的突破在深圳经济特区风起云涌地全面铺开,建立现代企业制度、发展和完善市场体系,转变政府职能,完善社会保障制度和建立适应市场经济的法律体系……
  深圳深化改革一波推一波。
  范以纲们日以继夜地工作着,他们调研,写报告、写材料、写总结,为领导的决策提供科学依据,身体不是太好的蔡鸿飞实在无法适应这种高强度的劳动,竟然在工作中累倒了。范以纲有点遗憾,明天就要到南山去了。
  范以纲拿出经济发展局提供了一份调研名单,上面列出了近年来经营较好和较差的企业,成功的企业第一位竟然就是倩倩服装集团。范以纲拿到这份名单一看,倩倩。这个名字很熟悉,可一下子想不起来。过了好久,他才想到了罗俊,马上联想起这是罗俊好几年前的恋人。
  这是深秋的一个早晨,范以纲带着调研组,在南山区经发局、贸发局同志的陪同下,乘坐一辆半新不旧的丰田面包车,来到了位于南油工业区内的倩倩服装集团。
  车进大院,甫下车,范以纲就对倩倩集团产生了好感。面前是一栋七层楼的标准工业厂房,新装修淡蓝色的外墙,镶嵌着茶色的铝合金门窗,厂房周边种植了整齐的大王椰树,铺了平整的草坪,门口不大的花坛鲜花盛开。
  见到面包车开进了工厂院子,一名身材修长,皮肤洁白,面容姣好的女子,在几名着装齐整大方的工作员工簇拥下,微微加快了步子走到车门口来迎接。南山区经发局的同志向范以纲介绍说:“这位是倩倩集团的董事长苏倩倩。这位是调研组负责人,市委的范以纲处长。”倩倩满面春风,伸出手来和风握了一下,说:“欢迎欢迎。”
  倩倩方面的人员把调研组迎向大楼。
  倩倩一直跟在范以纲身边,在进入大楼的那一小截路上,她对范以纲小声说:“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吧?”范以纲笑着说:“应该是没见过,我从来没到过服装企业。不过我知道你。”倩倩眯起眼睛里略一思索,说:“你是从罗俊那听说过的,对吗?”范以纲笑了:“这世界太小了。”倩倩也开心地笑了:“可不是吗,这世界太小了。”
  在他们短短的对话中,两人都自然地观察了一下对方。范以纲完全是有点出于好奇,想看看这个当年让罗俊为之烦恼为之忧的女老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发现倩倩和罗俊说的、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以前他从罗俊口里了解到的倩倩,是一个不懂感情,只重事业的女人,他就想当然地把她想象成一个性情僵硬甚至可能有点古怪的冰美人。而眼前的倩倩完全出乎他的想象,倩倩穿着一套端庄的乳白色的西服式套裙,衬得她洁白的皮肤更加柔润;她浅浅地化过妆的脸上洋溢着曼妙的微笑,眼神柔和而深邃,一举一动都透着成熟女人的婉约,让人产生一种很有情调的联想。他顿时对罗俊的审美和追求产生了怀疑。而倩倩,也完成了对罗俊的初步印象,她的观察完全是基于一个服装从业人士的角度,她把范以纲和罗俊做了一个对比,眼前这个年轻的处长和罗俊一样有着高大挺拔的身材,英俊的相貌,举手投足间风姿翩然。但他的穿戴却不敢恭维,他套着一件半新不旧有点过时的驼色夹克,藏青色的西裤也似乎很久没有熨过,皮鞋虽说没有沾上灰,但刷得不亮,里面的白衬衣颜色也有点发灰,领口处似乎还有一丝发黄的痕迹。总之,他像一个在机关很不得志的小公务员。
  到了厂房门口,倩倩用请示的口吻对范以纲说:“范处长,是不是先视察一下我们的陈列室?”范以纲笑着说:“听你的。”
  一行人穿过大厅,进入设于一楼的倩倩产品陈列室,但见这间有着1000多平方米的展厅里,挂满了各类女装,琳琅满目。倩倩亲自担任讲解员,向调研组用不无骄傲的口吻介绍倩倩品牌的各类服装。“倩倩牌女装是我市最早的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服装之一……倩倩品牌的市场定位主要是都市中青年成功职业女士,所以我们追求一种端庄高贵的效果,在用料和剪裁上力求高档但不奢华,……大家看到,我们的样式主要承继了岭南风格的短、小、巧、俏的特点,在颜色上则打破职业女性服装以深色为主突出庄重的传统,讲究颜色的多样性和轻灵效果……”
  倩倩服装集团的确令人振奋,倩倩服装集团由1987年的一家来料加工企业,发展到一家年产值数亿元,有自主知识产权品牌服装的大型服装集团,产品不但占领了国内大中城市尤其是沿海发达地区城市,还大量出口到欧洲和美国。听到这些成就,调研组的人都忍不住报以兴奋的微笑。接着,倩倩又把当前遇到的困难说了一下,也发表了自己对发展深圳服装工业的看法,问题点得很深刻,观点阐述得很到位。
  范以纲一边记录,一边忍不住观察着倩倩。她始终气定神闲,语气不疾不缓,声音不大不小,曾经沧海历炼的沉静,浸洇艺术造就的修养,使这个女企业家身上凝聚了超然的风姿。他有点暗暗吃惊,以前对企业家,尤其是对女企业家了解太少了,总觉得深圳的私营企业家都是些没有根柢的爆发户,而内地许多人更是认为深圳的老板们只不过得了改革开放风气之先,其实无非是些穿着拖鞋蹲在椅子上喝酒吃肉的大老粗。
  想到这里,他有点走神了,他甚至觉得应该再做一个调研,了解一下深圳私营企业家的个人风貌,写篇文章向全国作介绍。
  最后,调研组又搜集了一些材料,参观了生产车间,在倩倩服装集团的调研结束了。范以纲发表了总结讲话,他代表调研组高兴地向苏董事长祝贺,也希望倩倩服装集团继续发扬创新的精神,奋发有为,为发展中国民族服装工业做出更大贡献。
  (二)
  调研组要离开了,倩倩实在是忍不住了,有句话她一定要对范以纲说,她能容忍别人对她没礼貌,但不能容忍别人在她面前穿得不伦不类。走向调研组停车的地方的时候,她有意放慢了脚步,把一直和她并肩走着说话的范以纲也拖得落在了队伍后面。她小声对范以纲说:
  “范处长,我想给你提点意见,不知道行不行。”
  范以纲笑了起来,说:“有什么不行,很欢迎啊。”
  “我觉得,作为一名市委派下来的大员,到下面企业视察,尤其是到我们服装行业来视察,您的服装应该……”
  “呃,我的服装?”
  “您是我妹夫的朋友,我想我多说一句您不会见怪。我希望找个机会去见见您太太,我亲自辅导一下她。”
  范以纲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嗫嗫嚅嚅地说:“很遗憾,我没有太太。”
  倩倩眼睛瞪得老大:“不会吧,我看你应该和罗俊差不多年纪吧。”
  “他比我大一岁。”
  “可人家女儿都5岁了。”
  “嘿嘿”范以纲尴尬地笑笑。倩倩觉得有点失言,就对他说了声:“对不起。”
  范以纲走后,倩倩一直在耿耿于怀他那套衣衫,她总是拿范以纲和和每天衣冠楚楚的罗俊比,越比也觉得别扭,越比越觉得把一个好模子糟蹋了。晚上下班后,她鬼使神差地,不,更准确地说,完全是出于一个服装行业的职业女性难以言说的责任心,开着车来了免税店,买了两套名牌服装,又买了两件名牌衬衫。她现在眼睛已经很准,可以根据罗俊的身材,准确地估算出范以纲的高矮胖瘦。范以纲的身材其实很标准,她确信这些衣服范以纲穿得一定很合身。她把一大包衣服交给欢欢,瞩她让罗俊带给范以纲。
  欢欢只当是大姐有事要求那个政府官员,而罗俊却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他捧着这堆衣服想了半天,突然拍了一下后脑勺:“过去我真有点作茧自缚,想不到他们自己走到一起了。”
  欢欢走过来,满脸像云又像雾:“你说些什么?云里雾里的。”
  罗俊边笑着摇手边说:“没什么,没什么。”说罢,拎起那袋子就出了门。
  罗俊把一大袋衣服送到了范以纲的住处。范以纲开始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听说是罗俊的大姨子给他买的,顿时大惊失色:“罗俊啊罗俊,你真的把我害苦了。”罗俊说怎么害苦了你?范以纲说:“你想想,我一个市委的官员,在企业搞调研,去收人家企业东西,这传出去我是什么形象?为了几件衣服搞的声名狼藉,我值得吗。你们简直是……政治素质太差了吗。你给我退还她。”
  罗俊大怒,“范以纲,我先声明一句,这事跟我无关,你别跟我来这一套,倩倩是我大姨子,她是看在你是我朋友的份上才给你买的。你不要你自己还给她去好了,我不给你们跑腿了。跑了半天还落个政治素质差的名头,我闲得无聊吗。”罗俊边说边往外走,范以纲说:“把这堆垃圾带走。”罗俊头也不回,把门重重地关上,丢下一句话:“关我屁事!”
  事后,范以纲才知道罗俊发脾气的奥妙,不过“为时已晚”。
  (三)
  范以纲看着桌上那袋衣服,觉得浑身不自在,只觉得像是一个炸药包,甚至连想都没想倩倩为什么会想到给他买衣服。第二天调研回来,他打了个电话给倩倩,口气生硬地对她时:“你到我这来一下。”倩倩在那边很轻声地说:“我一时半会还过不去,我晚上还要等美国一个客户的电话呢。”范以纲没了脾气,他说:“那好,我去你那。”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径直下楼去找车,结果车子出去了。他只好坐公共汽车到了倩倩企业。一路上折腾掉了不少时间,搞得他心情坏透了。到了倩倩的办公室,倩倩果然在,她满腹狐疑地看着板着脸走进来的范以纲。范以纲没管她的脸色,把那袋衣服扔到了倩倩面前。
  倩倩的脸涨得通红,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眼睛顿时红了:“范处长,您跑这么远,就是为了来羞辱我吗?”倩倩声音不大,但一听就充满了怨艾。说完,她一把把那堆衣服抱起来,扔进了身边的垃圾桶,垃圾桶没那么大,结果衣服洒了一地。
  范以纲见她真的生气了,也看见了她的红红的眼睛,气不知不觉地就消了。
  “不,苏董事长,您误会了。我诚心接受您的批评,我是要买衣服的,等这次调研结束,我就去买,我一定买您的倩倩牌服装,就买您给我买的这种。我相信您的眼光。”
  倩倩站起来,又把那些衣服撸到桌上,统统抖开,衣服散落在范以纲面前:“范处长,您真的不知道,倩倩这个牌子根本就没有男装。这些全是世界级的名牌,这是范思哲、这是阿曼尼。”
  范以纲顿时变得格外狼狈,他沮丧地想,我怎么会连这个都不懂呢。“我、我真的不懂。”
  倩倩望着一脸沮丧的范以纲,眼睛里顿时注满了泪水:“范处长,我现在才知道,在深圳还有你这样的领导干部。”
  范以纲不敢看她,只是小声说了声:“我看市委的人其实都差不多。”
  倩倩摇摇头,看着满桌子的衣服说:“我真的太不了解你们啦。你怎么会跟我父母这一代的人差不多?现在怎么办哪,这些东西给谁呢?”
  范以纲听了也觉得有理,只好说:“当然,如果你收下我的钱,我就留下这些衣服。”
  倩倩一听说行吧,只有这样了。范以纲问多少钱。倩倩说:“都是名牌,很贵哦。”范以纲笑着说:“再贵我也得认了。”说着,他下意识地摸摸摊在桌上的那堆衣服,又补充一句:“我还没穿过什么像样的名牌呢,这回可是从里到外,一揽子解决了。”倩倩撒了个谎说:“一共2000多块吧。”范以纲一听松了口气:“那就不贵。”他掏出钱包,脸立马就白了。倩倩看他为难的样子,笑了:“没带够钱吧。没事的,你方便的时候交给罗俊也行。不,不要了,你方便的时候打个电话给我,我上你那去拿。好了,现在这些衣服名正言顺是你的啦。来感谢一下给你选衣服的人,穿给我看看,那边有洗手间。”
  范以纲苦着脸说:“这、这,不太好……”
  倩倩有点撒娇的味道说:“去吧,求求你。”
  范以纲只好拿了一套西装,倩倩又把一件衬衣递给他。
  范以纲很久没有这样服从过一个女性了,他照办了。从里到外换好衣服走出卫生间,来到倩倩的办公室时,坐在皮转椅后面的倩倩呼吸都困难了:眼前这个已经不陌生的男人容光焕发,西装和雪白的衬衣衬得他精神利落。虽然他的脸上还挂着有点尴尬的笑,但那挡不住的是他与生俱来逼人的男人气度和英武风采,还有他腹笥充盈的文气。
  “太好了,我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好的效果。真是太好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范以纲,轻声赞叹。
  过了一会,她又说:“还有领带,对,皮鞋也要换掉。”
  范以纲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想到,这衣服就是不一样,我去换掉,明天天亮了再穿。”
  倩倩马上止住他,武断地说:“不许你换,你那套破衣服不要了,扔掉,以后再不准穿了。”
  范以纲从来没有受到一个女人这样的照顾,他差不多是在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的情况下一一服从。
  回家的时候,倩倩又知道了范以纲没有车,她说:“你一个大处长还没有专车吗?你看你呀,和罗俊一起来的,罗俊都坐宝马了。”范以纲淡淡地一笑,说:“工作性质不同吗。他是老板,我是国家干部,没什么可比性。”
  于是倩倩用新换的宝马745送范以纲回了家。路上两人说了不少家常话,范以纲觉得自己和这位女老板亲近了不少,也感觉她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女人。倩倩也感觉范以纲不像他表现出来的是一个迂腐的小公务员,而是一个挺有才气的青年。
  总之,彼此感觉良好。
  (四)
  衣服给范以纲添了不少麻烦。第二天,当范以纲穿上这套行头外出调研时,全组的人都轰动了,A处公认最懂行的小王说:“范处长终于是想通了,这套范思哲,少说也得5000块呢。”大家又都说:5000块值啊。你们看,范处长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更精神了。范以纲听得却心里直打鼓,他隐隐感觉倩倩给他打了埋伏。晚上,他把倩倩“帮他买的”所有衣服的牌子款式都记录在纸上,一个人潜到市委附近一家大商场,按图索骥,一一查到了价格,一统计,吓了一大跳,倩倩告诉他的价格只相当于实际价格的一个零头。第二天一上班,他第一件事就是打了个电话给倩倩,鉴于上次的教训,他没提钱的事,只是问她,是他过去还是她过来。倩倩说:“这样吧,要是今天晚上我没有电话就我上你那去,有事就改天。好吗?”范以纲说行。到了下午下班时,倩倩来电话了,电话里她很高兴地告诉范以纲,她晚上没事了,可以早点回家,他要范以纲在办公室等他,末了又补充一句:“你请我吃饭好不好?”范以纲一迭声说行行行。
  晚饭,范以纲请倩倩在市委食堂吃,这是倩倩提出的要求。吃着市委食堂的简单饭菜,倩倩由衷地一个劲说好吃,比她们厂食堂的饭菜好吃多了。范以纲说你也吃食堂吗?倩倩说是啊,我和员工一起用餐。范以纲话里有话地说:“我还以为你花钱一向是大手大脚的呢。”倩倩小心地冲他摆摆手,眼睛还鬼里鬼气地看看周围的人。吃过饭出来,天已经黑了,倩倩一眼看见不远处灯火阑珊的荔枝公园,她高兴地说:“你们市委离公园这么近啊?我们进去走走好不好?”范以纲正在想以什么方式把钱还给倩倩,他认为在没人的地方倩倩容易接受一点,就说:“当然可以。”两人就进了公园。倩倩一进公园,觉得什么都新鲜,不住声地说这里环境真好真好。范以纲惊讶地说:“你到深圳应该很多年了吧,怎么没到过荔枝公园吗?”倩倩摇摇头。范以纲又问:“罗俊也没带你进来过?”倩倩叹了口气道:“他是想带我来逛逛,但我把他丢失了。”
  范以纲说:“好了,不说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事了。今天请您来,是想告诉你,我去了商场,发现你的报价有问题。”他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苏董事长,这是你应该收回的钱。”
  倩倩没有伸手去接,她轻轻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了声:“范以纲,你为什么要这样蔑视一个女人的情感?”
  范以纲说:“苏董事长……”
  “你就不会把我当一个女人,不会哄哄我吗?”
  “这……这是两码事吗。我们有纪律。”
  倩倩一步跳到范以纲面前,说:“好吧,我就成全你守纪律,你把钱给我吧。但是我得告诉你,范处长,我是一个企业家,是区政协委员,以我的身份,我用不着向你行贿,用不是向你讨好,你说是吗?”
  范以纲说:“是的,但是我更希望我们保持一种正常的关系。”
  倩倩怏怏不乐,说:“范处长,也许我该走了,谢谢你请我吃饭。”
  范以纲看出了她的不快,心下不安,于是说道:“苏董事长,我也非常感谢你给我买的衣服,不管怎么说,让你费心了。”倩倩边走边苦笑一声,说:“这是惟一一点还让我感到开心的事。”她很自然就想到了她第一次给罗俊从日本带的西装,想到了罗俊穿着很不合身的那套西装时的窘态,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范以纲不解地问:“嗯,你怎么了?”倩倩使劲摇摇头,说:“没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商场上打拼,连我自己的衣服都是公司的设计师给我挑选,我第一次给罗俊买了套西装,结果他一穿,就像一个长得太快的小孩穿了前一年的衣服。没想到给你一买就那么合身。”
  范以纲也笑了起来,说:“这事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范以纲今天心情格外好,他暗暗吃惊自己有点舍不得眼前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董事长离开,他知道自己是喜欢上她了,所以他故意要拖延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因此也就不反对在这个问题上跟倩倩多交流,他的话自然就多了起来,就流畅起来:“罗俊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什么事都跟我说。都过去了,不妨告诉你,他追欢欢,都是我帮他策划的。”
  一说到罗俊和欢欢,倩倩不免有点黯然神伤,她的兴致一下子低了下来:“是吗。”
  范以纲看出了她的不快,连忙说:“对不起,又提起让你不愉快的事了。不过,苏董事长,罗俊、当然现在还有我,大家都希望你幸福。你也不小了,也功成名就了,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
  倩倩苦笑一声说:“你看我,我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失败。范处长,咱们是朋友了,你跟我说真话,你和罗俊,是不是觉得我不像一个女人。你知道,对这点,我特别在乎。”
  “不,倩倩……”
  “等等,范以纲,你叫我什么?”
  “苏、董事长。”
  “不对,你刚才……我喜欢你叫我倩倩,说明我还有点女性的特征。”
  范以纲笑了起来:“谁说你不是女性了。我从见到你的那一天就觉的你很女性化,真的。”范以纲说到这,不禁想起了罗丹,心情一阵黯然。
  倩倩没有注意到他微妙的心理波澜,相反,范以纲的话却让她的心里掀起了波澜。她说:“您真是这样认为的吗,还是安慰我。”
  范以纲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话有点“暴露”,但他又生怕没话可说了,他知道不熟悉的人之间说说双方共同的朋友最容易沟通,于是他顺水推舟说:“其实罗俊后来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已经完全改变了对你的看法。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你能那样帮他,他怎么也想不到。哎,倩倩,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企业家怎么一下子能搞到那么多钱。”
  倩倩白了他一眼,说:“一下子,你说得轻巧,我当时把整个公司的资产全抵押了才给他筹到1000万呢。”
  范以纲惊讶地说:“是吗,这他没跟我说。我的天啊,你可真行,要是罗俊那一单生意做砸了,就把我市今天这么大个倩倩公司也毁了。”
  倩倩摇摇头,淡淡一笑道:“那倒不会,你忘了,我还有我自己的品牌呐。只要倩倩这个牌子在,我们就会东山再起。这就是自主知识品牌的好处。呀,你怎么说着说着又扯到罗俊身上去了,他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还是帮我分析一下我生活的失败吧。好吗?”
  范以纲说:“我不是很了解你。要我分析,我想当时可能还是你们太年轻了。那时,你对罗俊,更多时候像是对自己的一个同学,一个朋友,女性的因素很容易被这种感觉所掩盖。从一般的生理角度看,20多岁的女孩子,心灵是不如30岁的女人那么细腻、那么敏感。如果你有一天当了母亲,你会发现,你更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倩倩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高论,她完全被这个她已经很喜欢的男人的侃侃而谈所打动,不禁挺崇拜地抬着眼望着他,由衷地说:“范处长,你说得太好了,以前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些呢。真的,我和罗俊在一起的时候吧,真的是,我就觉得他已经是属于我的了,对他怎么样都无所谓,更不懂得怎么去爱他。等到失去了以后,我才觉得那个,特别疼,疼得叫人都没法说出来。”
  “是这样的,人吗,总是失去了什么,才知道什么是宝贵的,爱情就是这样,当你沉浸在爱情中的时候,你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失去了,心疼的时候,就觉得爱情原来是很具体的,是可以把握住的。”
  倩倩被这一番话说得醒悟了,她悄悄地看了一眼有点像是在沉思的范以纲,说:“你好像很有感触是吧。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像你这么优秀的男人,有身份有地位,为什么现在还没人给你买衣服?”范以纲不无尴尬地笑笑道:“哎呀,这个问题是我最不愿意回答的。不过我要纠正你一个说法,我不是什么优秀的男人,也没有什么地位呀身份呀。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公务员。”
  “那就当我没问。不过我也要纠正你一个说法,你的确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你别忘了,我是罗俊的大姨子,你的事我还是知道一些的。范处长,你看罗俊,孩子都那么大了,你也该考虑考虑你自己的事了,别总是沉溺在过去中,把自己的幸福给毁了。”
  范以纲掩饰地哈哈大笑起来:“苏董事长,你这是什么话?我倒是觉得你别总沉溺在过去中,把自己的幸福给毁了。”
  倩倩有点撒娇地嘟起嘴:“你又叫董事长了,我不喜欢听,不过我接受你的话。”
  “那就好。”
  “范以纲,我觉得跟你谈话特别有意思,很受启发的。我想问你,以后我是不是可以经常向你请教?”
  “随时欢迎啊。”
  “还有,以后别叫我董事长。叫我倩倩好吗?”
  “行。”
  (五)
  和倩倩分手后,范以纲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又回到了市委大院,办公大楼还有几间办公室亮着灯光,但大院里已经没有了白天的人来车往的繁忙景象,黑黝黝的树影环抱着的市委大院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桂花的芬芳,从花坛和草丛中传来虫声唧唧。范以纲不想到办公室去,他想一个人静静地在柔和的庭院灯照不到的地方走一走,他的心已经不像往日走进这座大院那样朗朗如日中天,那样有一种尊严,他漫无目的地漫步,思想总是集中不起来,情绪总是稳定不下来,他的脑海呈现微醉状态,既迷糊又兴奋,跃动着流质的蓝火。他知道,这一切,是倩倩带来的。当他们在荔枝公园的花前月下讨论爱情和成长的过程中,倩倩,这个浑身洋溢着成熟女性气息的服装集团董事长,已经走进了封闭了好长好长时间的范以纲的情感世界。他和倩倩实际认识只有三天,但他对这个女人已经有了非常深刻的理解,这种理解让他迅速打开了和女人交往的最初的矜持和尴尬,进入轻松自如的理想状态。
  这就是爱!
  范以纲开始等着倩倩的电话,他还在忙着写文章看文件,给市委领导送材料,汇报工作,一点也看不出与往日有什么不同。但在他的内心世界,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思想大辩论,这种守株待兔式的等待会不会给倩倩传递一个错误的信号,他没有把握倩倩会不会把这种等待当作是对她的漠视。可是如果他主动去找倩倩,又以什么理由更得体呢?他想起了自己给罗俊追欢欢时出主意,那真是灵感泉涌,怎么轮到自己了就枯竭了。他苦笑,想起了医生给自己开药时总是下不了手的笑话。最后,他还是忍不住给倩倩打了个电话,这个电话他自己觉得像很正常,而倩倩听来却觉得有点别扭:范以纲向她核对一个数字。报完以后,倩倩问他:“就这事?”范以纲说:“就这事。”“好吧。”倩倩很快放下了电话。范以纲不禁心里格登一下,后悔不叠:这个电话太没有人情味了,为什么不问问她最近忙不忙?于是,转天他又鼓足勇气给倩倩打了个电话。倩倩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笑了:“范处长,你可别告诉我又要核对数字。”范以纲连忙说:“不不不,我是向你道歉。”
  “道歉?”
  “你看,昨天麻烦了你,连谢谢我都忘了说。”
  “不。”倩倩很柔地说:“我喜欢你忘了说谢谢。”
  “最近忙吗?”
  “不忙,但很乱。”
  “是吗。”范以纲喃喃地应着,他有点明白倩倩说的乱是什么意思,又有点不明白。他说:“我这也是,有点乱了。”
  “你是指公事还是私事?”
  “应该都有。你呢?”
  “我想我也是。我想找个时间再向你讨教好吗?”
  “你随时可以来,但别说讨教,我不敢教你。”
  倩倩那边沉吟了一下:“以纲,我现在还不想见你。我得把我的问题理一理。我,我丢失过一个像你一样的男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问。”
  “好吧。”
  两个人的电话变得很频密,热线往往都是在两个人都快忙完一天工作的美好时间。不过他们都似乎在回避着一个彼此其实都很感兴趣的敏感话题。终于最后是倩倩有点按捺不住了:
  “以纲,我想知道罗丹是什么样的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没必要知道。”
  “可我觉得你在等她。”
  “可能是。但我觉得我在深圳算是个理论家了吧,头脑还是清醒的,即便我等到她,她也不是过去我认识的罗丹了。”
  “……”
  “她是个好姑娘,但我发现我们很早就变得陌生了。喂,喂,你干么不说话了?”
  那边还是没有声音,倩倩把电话放掉了。
  范以纲很懊恼,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伤害了倩倩的感情。终于,倩倩的电话打进来了。
  “以纲,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同时也是向你咨询。我付费的,咨询费吗,给你一块钱好不好?”
  “好,好!”范以纲笑了,他如释重负地偷偷大喘一口气,说:“你今天心情似乎格外好,连我也被你感染了。”
  “我看上了一个小公务员,年龄吗,跟我差不多,长得吗,跟你差不多。你说我该怎么办?”
  范以纲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好不容易按捺住激动,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倩倩,你要知道,小公务员不值得你看上,他们又穷又酸,只有傻瓜才会看上他们。”
  “以纲,我再傻不过了。”
  范以纲差点流下眼泪,他对着话筒半天说不出话。电话那边的倩倩,也在等着。最后,范以纲干巴巴地说:“倩倩,你等等,你让我想想好吗?”范以纲没等多久,还没到下班时间,他就跑到车队,要了台桑塔纳,火急火燎地开到了倩倩服装集团。在进门的时候,他看见倩倩的宝马开出来了,他一打方向盘,把倩倩的车堵在了门口。他站在车旁,看着倩倩慢慢地下了车,倚在车门上,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
  半年后,范以纲和倩倩结婚。
  
  【第二十八章】
  (一)
  1995年10月的一个星期一上午,气宇轩昂的范以纲走进了中心区新落成的行政大楼。今天,他的脸刮得很亮,穿了一身深色的西装,打着一条暗红色碎花的领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人显得格外精神,真有一种市委组织部长向中心区的干部介绍他时说的“年富力强”的感觉——早上出门时,倩倩把他叫到跟前,仔细端详,确认他在穿着上已无懈可击,才让他下了楼。
  从大厅到电梯口的这段路上,不断有和他一起进入大楼上班的人,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都向他打招呼:范区长。
  范以纲矜持而谦和地向每一个人点头致意。
  就在头天下午,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带着范以纲来到中心区,宣布了对范以纲的新任命:“中共深圳市委常委会研究,并经中共广东省委同意,任命范以纲同志任中共深圳市委中心区区委委员、常委,中心区人民政府副区长,报请中心区人大常委会通过。”
  范以纲在深圳新的人生阶段开始了,今天,他将参加他在中心区的第一次区长办公会。
  他从市委普通工作人员,城市核心决策层枢机机构的部门负责人,成为了具体工作的执行者。如果说昨天下午他还有点激动和紧张的话,今天,当他走进中心区行政大楼时,他已经找到了当常务副区长的感觉。他对自己说:范以纲,你不再是机关里的一个谋士和文胆了,你现在是一个区的主要领导之一。今后,在这个位子上,对于决定一个地区发展的大事,你的态度和发言将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从今天起,你将分担领导近百万人、200多个亿的国民生产总值和各类社会公共事务的责任了。
  任重而道远。范以纲在他36岁的本命年里,第一次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重量。
  (二)
  范以纲到中心区开的第一个区长办公会的第一项议程,就是讨论中环公司的问题。纪委和检察院只是查出了中环公司前后两任董事长个人的经济问题,范以纲不曾想到的是,廖志刚经营中环公司时,造假账,乱投资,瞎担保,已经使中环公司欠下了银行数亿元的贷款,现在正在东拼西凑还债,中环公司目前的土地储备也只剩下中心区北部龙背山脚下一块土地。会上,区长胡继刚一提起中环公司,大家都唉声叹气。主管国资的黄副区长向大家通报了工作组进驻中环公司以来的工作,他说,工作组开展了大量深入细致的政治思想工作,向全体员工宣传了区委区政府主要领导同志关于解决中环公司遗留问题的精神,现在公司员工情绪较为稳定,许多业务骨干也表达了重振中环的决心。但目前由于资金缺口太大,而且负债累累,根本就不可能进行正常的经营活动。
  这时,胡继刚问他:“老黄,我叫你去物色一个新的董事长你办了没有?”
  黄副区长苦笑一声:“区长,这事我可是摆在解决中环问题的首位啊。物色了好几个,谁都不肯到中环来。”
  胡继刚笑了一下——坐在他身边的范以纲看来这个笑比哭还难看——说道:“也难怪人家不来,元气伤得太厉害了。”
  黄副区长又补充说:“倒是有一个街道的副主任说可以试试。”
  胡继刚说:“哦,这人可靠不可靠,是不是看中了这下子可以提个正处级啊。如果是这个念头就不行啊。”
  黄副区长说:“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不好,谁不想进步?问题是。他说要把中环欠的钱让区财政挂起来。等中环公司赚了钱以后还都行。”
  胡继刚冷笑一声说:“你去告诉他,他没戏,本区长也不想干了,我去当这个董事长,中环公司欠债,区政府埋单,这等好事,要轮也要先轮到我自己。年薪30万哪,同志们,一点风险都不冒。”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黄副区长也笑了:“我也是这样说他的。”胡继刚眼一瞪,“不是说他,要警告他,这样的事业心,我看街道副主任他也干不好。”
  一个副区长说:“是不是跟力力书记说说,从区委或者政府直接派一个去。”
  胡继刚摇摇手:“搞不惦的,这样的单位,一定要有非常热情肯干的人去,准备去吃几年苦。强行派人去,干不成又回来,这一耽误又是几年。我们宁可先耽误一阵,找到一个有办法的人,一去就可以搞惦。哎,以纲,你这个常务别光听啊,说几句。”
  范以纲眨巴了几下嘴巴,才慢慢地说:“我刚到区里,情况还不熟,不好下车就咿里哇拉,指手画脚。中环公司的事我只是在市里的时候接触过,还不是很全面。我记得去年8月市里颁布了《深圳市企业无行政主管部门改革实施办法》,去年底开始实施,同时,还有一个建立现代企业制度的试点,现在也在进行。我们是不是可以开拓一下思路,别总想着把个区属企业抱着当儿子养,应该把它当个闺女——当然现在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老闺女,把它嫁出去。”
  胡继刚看着他:“你是说,把它卖了。”
  范以纲说:“也不是卖,合资合作吗。”
  胡继刚没接下去说,只是对大家说:“这也是个思路。大家都说。”
  于是大家又七嘴八舌说起了引资合作的事,但大家最后得出结论这事操作起来难度也很大,最大的障碍就是债务和职工的问题,要人家来投资合作,总得给人家点甜头,这样的企业去跟人家合作,今后经营权就应该给投资方了,领导层想完全由我们自己控制是不可能的,那让人家来当,人家就得带人来,稀缺岗位搞不好都得换班,企业的人员也难免大规模裁减。两百多号人能剩几个,那些下岗的人,区里无法安置,推到社会上行不行。议到最后,又引申到了对中环进行体制改革的问题。大家开始就此议论起来,思路渐渐明确起来,那就是区属企业体制改革的力度要加大,步伐要加快,像中环这样的区属大企业也好,小企业也好,统统从政府中完全剥离出去,所有权和经营权要明晰,经理就是经理人,而不是像廖志刚那样既是商人又是政府官员。
  胡继刚听了很高兴,他说:“我看今天这个会开得很成功,问题讨论得很深,可以说,在企业体制改革方面,我们终于有了一个方向性的转变。过去我们议过很多,但最后都舍不得放,现在廖志刚给我们创造了这个机会,也算是坏事变好事。我看马上形成一个纪要,一是加快企业体制改革,企业所有权和经营权的剥离要尽快进行;二是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尽快解决中环公司问题一些思路。合作的事因为以纲刚刚提出来,大家先不忙今天就来个结论,都回去再仔细想想,我看主要是操作上的问题怎么解决。回头我还要向力力书记和书记办公会汇报。
  (三)
  范以纲没想到书记张力力对他的“嫁闺女论”很感兴趣,连夜找他谈了想法,并责成他和黄副区长一道,到中环公司进行调研,以中环公司为试点,全面启动中心企业改制。
  这对老上下级的新一轮工作会谈,是在书记办公室里进行的。两人谈完工作,张力力离开自己的办公桌,坐到范以纲对面的沙发上。范以纲到中心区,已经快20个小时了,由于张力力在基层调研,所以现在才有时间单独坐在一起。
  谈完工作一身轻松,张力力就像当年把调范以纲到市委办公厅的调令交给他时一样,一脸愉快的、甚至可以说是得意洋洋的神色看着范以纲。范以纲看见这副样子,也想起当年的事,他忍不住就想笑:“我的张书记,你现在都当上正局级领导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张力力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以纲,知道是谁推荐你到区里来的吗。”
  “书记找我谈话的时候已经说了,是您老人家做了工作吗。我还得谢谢你呐。”
  张力力说:“用不了多久,您就该骂我了。基层的工作难度你现在还想象不出来,尤其是区里,那是两头受气的差事,你干下去就知道了。你看看我,原来我算是市委机关的美男子之一吧,现在你看,老得不成样子了。累啊,同志。”说话张力力就抻了个长长的懒腰,“什么时候可以回到市委机关温暖的怀抱哟。”
  看着张力力那夸张的样子,范以纲未曾开口先笑了起来:“我记得你当初在办公厅的时候说过类似的话,我记得你当初好像特别想到基层去,说什么基层的干部好当,具体工作布置下去了,就有人给你干,你只要检查检查,督促督促就是了,可以翘着腿当大爷,也是你说的吧。怎么这会儿改口了。我看你是典型的屁股指挥脑袋,坐在哪说哪的坏话。”
  张力力拍一拍沙发扶手,“是啊,你说得有理,只能说咱们是苦命,到深圳来了,深圳看来没什么地方的官好当。你到区里来,要有思想准备,你来之前,书记给我打了电话,要我和继刚给你压担子,有多重的担子压多重的担子,这可是市委书记的意思。让你管建设口,就是我和继刚贯彻这个指示的表现。中心区就在书记市长的眼皮子底下,倒了一棵草都有人找你的麻烦。执行好规划,管理好市容,建设口全是要命的大事,你真要拿出点真本事出来,给我争口气。”
  “到区里来了一天了,还没听听你有什么具体打算呢。我记得80年代初李瑞环在天津的时候就提出,城市政府要抓城市建设和管理,你应该在这方面也有不少自己的想法,说说看,我好执行。”
  张力力不假思索地说:“第一,你得把市容环境给我管住,咱们区基建工地多,脏乱差的情况比较严重,这一块松懈不得;第二,赶紧把商业区建设再推一推,第三产业和高科技产业是咱们中心区经济发展的重中之重,年初定下的几个商场商城项目要一项一项抓落实。第三,咱们的文化艺术中心是我亲自抓的事,你要让你的人在年底前给我建成。最后,也是当务之急,你和老黄两人把中环的事搞惦,老黄管国有资产这一块,中环公司又是原来建设口的单位。企业改制你也熟悉,市里那几个文件你都是参与了起草的,市里的精神你掌握得比我全面,叫你去干也是让你发挥一下特长。你说的那个嫁闺女论,我看可以考虑,这也是大方向。你好好调研一下,和黄区长尽快拿出个东西来。”
  (四)
  范以纲到中心区就任常务副区长的时候,罗俊正在欧洲考察,回到深圳,一听到了这个好消息,罗俊第一个反应就是“老范这个小公务员终于熬到头了。”他马上打电话通知蔡鸿飞和丁冬,要为范以纲的高升庆祝一下。丁冬说:“好啊,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到我的豫州煨汤店来庆祝,怎么样?”罗俊说:“到你那?档次太低了吧。还是我来安排。”他决定在深圳最高档的酒店为范以纲的高升开一个会小型的酒会。但是蔡鸿飞却不同意,蔡鸿飞自从当上了市人大代表,有了政治意识,他说:“范以纲好歹也是深圳的一个高级领导干部,和你们工商界人士还是保持一点距离的好。”罗俊说:“保持什么距离,领导干部也是人吗,也有朋友亲戚吗。以前他也没少吃我的呀。当了副区长,我就不能请他吃饭了?”蔡鸿飞说:“不是不能请,而是不能太夸张,只能是家常便饭。”
  罗俊不满地说:“你们这些政界的人哪来那么多规矩。丁冬倒是说过,上他的小店去聚一下。这样,我来问这位了不起的范副区长,他如果不怕上大酒店,我们就去大酒店,如果他觉得不方便,我们就去丁冬那。行不行?”
  范以纲同意上丁冬的小店。他也有心要看看丁冬现在的生活怎么样。说起来,他在深圳日常生活中来往最多的几个人里边,丁冬和他联系最少,但却是最让他牵挂的。范以纲一向自视甚高,在市委机关工作也好,在区里工作也好,他都有着一种洁身自好的讲究,尽量不和他心目中的丁冬这类“引车卖浆者流”来往。工作关系或工作需要是一回事,交朋友是另外一回事,这不单是一个身份问题,他担心和这类人来往多了会降低自己的追求和品味。在这点上,范以纲把握得很有分寸。但丁冬显然是个例外,丁冬这些年大起大落,丁冬的乐观达命,自强不息,让范以纲对他不禁刮目相看。当他决定到丁冬的小店去参加聚会的时候,他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地位一天天高了,与群众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这种作风会不会影响他以后的工作。何况,丁冬的小店还是在自己的亲自过问下开起来的。
  范以纲问清了丁冬的豫州老鸭煨汤店的确切地址,便让司机小李把自己送了过来。他打发小李先回去,自己独自进了住宅区并很快找到了豫州老鸭煨汤店。他没想到丁冬的小店生意这么差,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范以纲正在纳闷,身穿西装的丁冬已经迎了出来:
  “范区长,贵客贵客。”
  范以纲冲他“嘘”了一声,示意他小声点,他不想让过路的人知道堂堂的副区长也到这种地方来。他关切地问丁冬:“你这里看来生意不这么样啊,这会儿不正是吃饭的时候吗,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丁冬笑着说:“我这里太小了,为了欢迎你们几位朋友,我暂时停业。喏,你看。”范以纲这才注意到门边上立了一块牌,上面写着:“内部盘点,暂停营业。”范以纲心里有点得意,也有点释然,刚才在车上他还在想如果挤在小小的店里让别人看见会有多尴尬,现在看来这个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了,他心里感谢这些朋友想得周到,但嘴上他还是“啧”了一声说:“这不是好生做生意的人应该有的做法吗。为了咱们这几个朋友就关张了,不好吗。”
  这时,罗俊和蔡鸿飞也到门口来迎接他了,他责备罗俊道:“这是不是你的主意?”罗俊已经听到范以纲刚才说的了,他有点冷嘲热讽的味道说:“你在咱们这几个人里面,还是可以做一回大人物的吗。别矫情了。”范以纲争辩到:“这怎么矫情呢。本来吗。咱们几个我看找张靠里面的桌子就行了吗。”丁冬笑着说:“范区长你放心,少做一个晚上的生意我不会破产的。”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把大家让进了小店。
  范以纲环顾小店,但见小店虽然简陋,但四壁粉刷得雪白,墙上挂着工商税务卫生登记证,还贴了几张漂亮的豫州风景画,看上去倒也亲切。他问丁冬:“到你这来吃饭的豫州人或者江南其他地方的人多不多?”丁冬说:“这我也纳闷,我开张这么久了,还真没有碰上豫州来的人。”范以纲说:“哦,那生意好不好。”丁冬马上喜笑颜开地说:“好啊,当然好,我正打算扩大规模呢。”
  (五)
  老鸭煨汤端上桌了,一接开盖子,一股奇妙的浓香立刻溢满了屋子。大家都有点贪婪地吸了口气。范以纲“不识时务”地开了句玩笑:“丁冬啊,这不是用洗脚盆盖着煨的吧。”大家都笑了起来,但是丁冬没笑,他有点动情地说:“范区长,难能你还记得十多年前的事。”范以纲说:“哪能忘了,你当初用洗脚盆做出了这道宫廷靓汤,亏我们吃得那么欢。”蔡鸿飞稀里糊涂,问丁冬:“什么洗脚盆?”丁冬说:“我哪知道,那是罗俊的脸盆吗。”说着把大家刚到深圳那年春节在罗俊家第一次展露身手的经历说了一遍。蔡鸿飞眨巴着眼睛,说:“我也在啊,我怎么就不知道。”丁冬说:“你大学者在看书,哪会管这种小事。”
  大家一说起过去的事,忍不住都唏嘘起来。罗俊感慨地说:“那时真没想到,我们今天会混得这么好,真的跟做梦似的,一晃,快10年了。”蔡鸿飞说:“是啊,这就是深圳,只要你扎下根来,梦想就会成真。”丁冬有点沮丧:“你看,你们都混得这么好,就我还在这苦苦挣扎。”范以纲说:“别这样说,你不是也辉煌过吗。你现在从头开始,起点不错吗,以后,你把这个煨汤店做大了,保不准还是深圳饮食业的大王呢。”
  大家都赞成范以纲的说法,一起举杯预祝丁冬的事业早日成功。丁冬感动地说:“有你们几位朋友的吉言,我一定要在深圳混出个人样来。”
  这时,他已经暗暗决定要去进行一次重大投资了。
  这时,大家又开始本次聚会的主题,庆祝范以纲荣升,范以纲口里谦逊着,但架不住大家的真诚的祝愿,酒也没少喝。蔡鸿飞对范以纲说:“咱们签订一个合作协议吧,以后你们中心区就是我的研究基地之一,你可要给我支持哦。”范以纲说:“你这个提议很好,我完全赞成,我们也需要你这样的理论家对我们的工作提供理论支持呢。”罗俊说:“你们别光想着理论啊、研究啊这些务虚的事,我的公司以后到你们中心区的开发,你范区长要支持哦。”范以纲说:“我还就分管建设这一块呢,欢迎你到我们中心区去投资啊。对了,罗俊啊,我刚才来的时候还想到了,让你们一灌酒差点忘了,我们的中环公司正在考虑引进外资或者民资,进行全面改制,我倒觉得对你应该有所动作。”
  罗俊听了,没动声色,他问道:“中环公司可是你们的国有企业哦。”
  范以纲说:“所以我们特别慎重,我正在调研这事。但是,改制这步棋迟早是要走的。”
  蔡鸿飞说:“老范,市里去年不就出台个文件吗。国有企业打破壁垒,加快改革,首先就要从改制入手。”
  范以纲顺势把自己这些天调研的情况和下一步的构想说了一下。蔡鸿飞听了连声叫好,说:“国有企业的改革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所有权和经营权脱离后,引进外资民资进行改造,我看这条路非走不可。现在国企和民企的企业管理,一个重要的差别在于效率问题。民企的普遍情况是效率高,投入产出比例高。引进了外资和民资,国有企业会进一步焕发活力。”
  范以纲说:“去年我们就提出将条件成熟的企业改造成国家独自或参股的责任有限公司。这次我们的中环改造,有可能还是外资或者民资控股的。”
  丁冬说插话道:“那慢慢的不就是私有化了。”
  蔡鸿飞说:“这个问题提得好。”他转头对范以纲说:“这个思想问题你们不知道真正解决了没有,姓资姓社,现在虽然好像已经不是问题了,但具体操作起来往往又会捆住我们的手脚。”
  范以纲说:“我们张书记找我单独讨论这事的时候,我们的态度都很明确,就像小平同志说的,发展是硬道理。我们引进点外资民资,还是姓社吗。公有制还是主体,就算外商投资多一点,我们还有职工的股份。这些职工还是社会主义的职工吗。小平同志说得好,多搞点‘三资’企业,不要怕。我们有优势,有国营大中型企业,有乡镇企业,更重要的是政权在我们手里。”
  蔡鸿飞高兴地说:“深圳的实践总是走在理论前面,你看,你们又走在了我们理论界的前面了。我想,就把中环公司改革作为咱们研究的第一个课题吧。”
  (五)
  晚上回家的时候,罗俊开车把蔡鸿飞和范以纲依次送回家去。范以纲和蔡鸿飞都是住的政府的安居房,两个小区都在福田区,相距不远。他们先放下送蔡鸿飞,车上只剩下范以纲和罗俊了。
  罗俊这时开始说起他关心的事——投资中环。他从专业投资人的角度,对中环目前的情况和中心区政府的构想问了又问,凡是他所能想到的细节都问到了。
  刚才在餐桌上,本来他的发言,应该是范以纲最需要听的。但他没说。中环公司的改制,在理论家蔡鸿飞的眼里,是深圳众多热点话题中一个可供研究的兴奋点,而在罗俊眼里,则是一个颇具吸引力但又成败难卜的一个新的事业的起点。作为业内人士,也作为赵瑜的丈夫多年掌控的一家赫赫有名的企业,罗俊对中环的了解甚至超过了刚刚到中心区就任的范以纲副区长。这家企业在中心区、在深圳现在都有口皆碑的主营地产的大型企业,它的品牌效应即便在它已经衰落的今天,依然有着很强的号召力。它的现状目前虽然岌岌可危,但它还有一些比较偏比较次的土地储备,做好了一样很有前途。现在,对于罗俊这家民营资本的深达公司而言,最需要的资源就是土地。再进一步说,控股了这家国企,对于罗俊来说,不仅资产大量增值,而且买下了老国企在原有领域的资源和政府的支持。作为一个企业家,他知道,中环公司的问题,主要是体制的局限、资金的断链和士气的缺失。只要充分发挥深达在管理机制上的优势,用深达的企业文化塑造员工共同认可的价值,定能让这家负债累累的企业重新进入正常运作。当然,控股之后首先要处理的数亿元债务,以及全盘接收200多员工,以实现平稳过渡,对他的企业来说,风险实在是够大的。这就得看下一步的谈判了——如果要控股中环的话。他决定明天就开董事会。他知道,今天晚上,他不能睡个好觉了,他要把入主中环的好处和坏处再仔细想想。
  范以纲见他陷入了沉思,就说:“看来,你还真有兴趣了。”
  “我感觉就像是一块有不少肉的大骨头,不啃啃总是不甘心,要啃吧又怕把牙给崩了。”
  范以纲一听不高兴了——现在他是中心区的常务副区长,凡是说他中心区不好的话,他一听就不高兴。
  “我告诉你罗俊,你别看中环现在这样,理顺了,前途无量呢,比你那什么深达,不管是名气还是潜力都大得多。我有一种预感,你要是真能跟我们合作,那就是强强合作,做成一流企业,你会提前十年。”
  说话间,范以纲到家了。
  (六)
  范以纲的调研也很顺利,不久,他和黄副区长拿出了改革的方案,区委常委会上达成了共识:冲破区域性壁垒,全方位对外开放,不但是对中环公司,对其他区属企业,都要进行全面改制,把国有企业推向市场经济的大潮之中。常委会责成黄副区长迅速到中环公司就此问题进行调研和征求全体职工意见,就引进外资或民资进行整体收购的改制模式进行讨论。同时还研究了《关于加快区属国有企业改革的意见》和《关于鼓励外资民资投资发展的决定》。
  中环公司的发展出现了新的曙光。
  不久,一份编号为1995(20号)的文件《关于中环公司改制方案的请示》送到了区委区政府,文件中写道:“我公司成立至今已经12年,为政府的道路工程、安居工程、旧村改造等工程项目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但近年来由于经营出现困难,并由此欠了一大笔债务,已无力再进行正常经营。同时,在公司存货中,存在着一部分冷、背、残、次的资产。因此,有必要对我公司进行全面改革,引进外资或民资进行改制,以适应市场经济新的形势……。”
  范以纲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通知了罗俊,并告诉他,还有两家香港公司也准备参与竞争。
  罗俊一听,马上赶到了中心区政府,会见范以纲,他高兴地说:“老朋友我不瞒你,我们也已经启动了收购程序。”
  范以纲不满地说:“什么收购?你以为我们中环公司是你那样的民营企业呀。想卖就卖。”
  罗俊笑着说:“我们民营企业怎么了?我们深达公司除了架子没有中环的大,哪点输过中环了?”
  范以纲说:“我是说我们不是卖企业,我们是寻找合作伙伴,让中环这家老牌企业重振雄风。”
  “而我,我告诉你,我们董事会一致认为,我们将进行的这次行动,应该定位为一次低成本的扩张。以纲啊,你也算是中心区的领导之一,你的思想一定要通,既然是要嫁女,那就要有一种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的思想准备。你们学文的人说的那种,什么壮士断腕。中环现在没有资金、没有业务、没有楼盘,更没有资金回笼,死定了。而我们注入了资金,输入我们的管理,输入我们的企业文化理念,就活了。这样利国利民的好事,为什么不可以做。”
  范以纲沉吟一下,他隐隐觉得罗俊的想法也有一点道理,不过他还是强调中环还没有他罗俊所说的那样像一件破烂,中环公司还有土地储备,还有一支懂经营善管理的队伍,还有一块政府的品牌。总之,中环公司还是优质资产。末了他冷笑一声说:“你想兼并中环公司可能吗?你有多少钱来买这份优质资产,来我们中环当董事长了?”
  罗俊说:“范以纲,你真的低估了我们这些民营企业的实力了,我告诉你,现在我们买下中环的控股权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范以纲说:“我们中间有人希望是一家国营公司来合作,保证国有资产的安全。”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让你们的国有资产流失?”
  范以纲点点头说:“这种事多了,很多公司都是因为私人入主后转移资产,最后把国有公司掏空了。与其如此,我们还不如把中环抱在怀了自己养着呢。”
  罗俊笑着说:“你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想搞垮一个企业是很容易的。国营和私营企业的合作,换句话说,把一家国营公司交给我们这些私营企业家来管理,有效监管是一方面,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企业家的诚信。我记得几年前我竞争深达董事长时,我对我的合作伙伴们说过一句话:我们到死都必须让人家尊重我们,把我们当作真正的企业家。”
  范以纲赞许地说:“你这句话说得太好了,要当就当一个真正的企业家。我一定推荐你。”
  “一言为定。”
  接下来,罗俊组建了一个班子,亲自率领着,与范以纲和黄副区长及中环公司的临时负责人建立了一个代号为“互助会”的阵势,展开了控股中环的谈判。双方的管理人员、各自聘请的律师、会计等等在中环公司和深达公司之间穿梭往来,进行着艰苦然而是快乐的谈判。
  
  【第二十九章】
  (一)
  一大早,倩倩就在为穿衣服发愁。这个服装业的从业人士一向对服装特别敏感,这次活动在她的心目中又非同一般。
  她把挂衣橱里的倩倩牌全都翻了个遍,范以纲看见更衣室的地板上堆了有一米多高的衣服,倩倩居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衣服,不禁“大跌眼镜”,结婚有一年多了,他还是没法理解女人穿衣服为什么那么难。看看时间快到了,他忍不住催她了:“你太夸张了吧,又不是出席什么签约仪式、酒会什么的,不就几个老乡朋友见见面,穿件休闲服就很好吗。”
  倩倩穿着内衣,差不多是光着身子还在找衣服,她头也不回的说:“你不懂,这比参加仪式啊酒会啊还重要。这就像我第一次到婆家一样,你老婆不是为你争面子吗。”
  范以纲想起她今年春节第一次跟他回豫州老家见父母时,选衣服选了一整夜的情景,忍不住“啧”了一声道:“这哪跟哪啊,都是熟人吗。”
  倩倩简洁地说了声:“一样。”
  倩倩终于从没选中的衣服里面选中了一套出来,那是一套无领中袖、紫色碎花套裙,穿在她身上,既不过于拘禁又显得端庄,其实,倩倩这时正是她人生中最成熟最美的时候,穿什么都好看呢。她对着镜子摆了有十分钟甫士(动作)才满意地出来了,见到范以纲又摆了几个甫士给他看看说:“像不像副区长太太。”范以纲用手点点她,很严肃地说道:“你思想上可不能有这种想法啊。你是你,我是我,工作上一定要分清楚。”倩倩一撇嘴:“说你胖你就喘上了,你还真了不起了。别忘了,本太太是深圳最大的服装企业的老板,相当于你们的正局级吧,我的官比你还大呢。”
  范以纲让她一番不伦不类的话呛得不知怎么回答,咧了半天嘴。
  1996年,对于范以纲、罗俊、送蔡鸿飞和丁冬来说,是不平常的年份,十年前,他们同车到深圳,虽然没有喝酒结拜,桃园结义,但十年磨砺,却使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情。罗俊突发奇想,举行个“三加一”庆祝会。所谓“三加一”,指的是三个家庭和一条光棍,丁冬。
  罗俊把自己的想法逐一和范以纲、蔡鸿飞、丁冬一说,大家都很感兴趣。尤其是范以纲。他听到罗俊在电话中把这个想法一亮,不禁百感交集,是啊,一晃,10年过去了。虽然他们“四杰”——当然,范以纲是不赞成这种说法的,但反正是在他们四个人中间小范围这样说说也无关紧要——经常见面,尤其是他和罗俊,但这样的家庭聚会,还是第一次,非常难得。范以纲认为,深圳什么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居民的传统关系过于单纯,在广东以外的地区到深圳定居的居民中,整个家族、或昔日的旧友故交整体聚合的不多,因此亲情就不像内地那么浓烈,人际关系也不像内地那么紧密。他们四个男人经过这么十年的磨合,算是故交旧友了,但目前已经成型的三个家庭却不曾正式聚会。利用十周年庆祝会的形式,让家庭成员加深感情,今后常来常往,像走亲戚一样,实在是一个不坏的主意。范以纲有点敬佩罗俊考虑问题周到,心想罗俊不愧是做企业的,善于公关,这样的活动就搞得很有人情味吗。
  经过磋商,“豫州四杰深圳十年庆祝会”定在4月的一个星期天,地点是荔枝公园。
  这天,天气清凉,罗湖一带下雨了,不过,是令人愉快的短时阵雨。早上出门前,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地洒了一阵,接着,一阵这个时候常有的东南风把高天上厚厚的积雨云吹散了,也把粘湿的空气吹得稀薄了一些,天气重又放晴,不一会就阳光灿烂。雨后的荔枝公园空气散发着茂密的荔枝树和青草甜滋滋的芬芳,树叶和草叶上,还挂着晶莹的雨露,地上有点潮,而水泥和青石铺的步道则只留下一道道水痕。
  当他们带着刚学会走路的儿子小刚,由倩倩开着她的宝马车来到蔡鸿飞住的小区门口时,已经超过了原先约定的时间了,蔡鸿飞带着太太赖玲和儿子蔡飞鸿在小区门口焦急地等着,一见范以纲就骂骂咧咧表示不满。倩倩笑吟吟地下车说:“蔡教授别怪以纲,是我耽误了时间。”蔡飞鸿乘他们说话抢先坐到了副驾驶的位子上,赖玲连忙叫他下来,说等下大人挤不下。但蔡飞鸿说什么也不干。范以纲说:“他喜欢坐哪就坐哪吧,又不远。”
  (二)
  范、蔡两家人赶到荔枝公园北门时,罗俊一家和丁冬已经等候在那里了。大家很快就按男女和大小分成了三组,三个小孩——蔡飞鸿和罗俊的女儿小妮牵着走路踉踉跄跄的小刚冲到卖冰激凌的小摊边去了;三个女人又搂又抱地跟在四个男人后面,谈论着穿倩倩牌服装的体会;四个男人东张西望,看着公园里的美景和美女——星期天的公园里美女如云——不过他们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有发现只是互相使个眼色,然后哈哈大笑,真像回到了当年刚到深圳时在国际商场偷看那些女售货员的情形。只有蔡鸿飞是一个严肃的人,他看着那三个男人,忍不住笑着批评他们道:“你们都多大年纪了,恶习不改。”罗俊回过头看看三个女人已经带着孩子买风筝去了,就放开胆子说:“老蔡,这你就不懂了,对靓女感兴趣,说明我们还没老。”
  蔡鸿飞不理他,对范以纲说:“老范啊,你可是政府官员,你要为咱们的聚会定个调子,咱们的主题可是庆祝到深圳十周年,今天的聚会只能谈谈我们到深圳十周年的感受,下一步的计划,可不准谈论乱七八糟的东西。”
  罗俊大声抗议道:“有没有搞错?蔡教授。”
  丁冬拉了他一把:“你急什么,我陪你啊。”
  范以纲说:“蔡教授说得很对,我们这样吧,每个人用一句话,来概括一下自己在深圳这十年。好不好?”
  罗俊说:“你是文人,你先说吧。”
  范以纲说:“先说就先说。我这十年啊,就是四个字:锲而不舍。”
  罗俊笑着说:“说的不是实话,你应该说,我总想当元帅。”
  蔡鸿飞拦住他道:“该你了。”
  罗俊想了半天,终于说:“这十年,我最大的成功,就是我敢放弃也敢争取。”
  范以纲一拍巴掌道:“说得好,深圳就是因为有了你这样的人,才有了今天的成绩。你算得上是深圳的骄傲之一。”
  罗俊看看不远处正在和小孩们玩耍的倩倩说:“倩倩也是这样的人。”
  范以纲说:“她跟你是两码事。”
  蔡鸿飞又问丁冬:“你呢?”
  丁冬无精打采地说:“你们都做得这么成功,我是最早到深圳的,现在混成这个样子,那里还有话说。”
  范以纲拍拍他的肩膀:“丁冬,我送你一句话:三起三落,坚持就是胜利。”——他没想到这句话后来竟应验了。
  罗俊也附和着范以纲说:“是啊,丁冬,深圳有的是机会,谁也不知道哪天你就突然成了深圳饮食业最成功的人士了。你要有信心。”
  丁冬说:“那倒是,范区长(范以纲制止道:今天不许叫范区长),我不要你送我的那句话了,我想说我们饮食业的一句话,叫做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大家都笑着说好,就这句话吧。又催蔡鸿飞快说。蔡鸿飞骄傲地扬起头,甚至还甩了一下他那满头长发,大声说道:“我把我的十年和下一个十年一起说了吧:厚德载物,文化深圳!”
  大家听了半天没反应。范以纲沉吟了一下说:“这,这说法太大了吧?”
  蔡鸿飞说:“理想主义吗。深圳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工商业发展的很好的基础,我和我的同事们也为深圳的社会科学建设做了很多工作,我希望深圳下一个十年,会有更多的人文科学家,投身到特区的社会科学事业中来。没有发达的社会科学、人文科学支撑,深圳将永远是一个二、三流的工商业城市。”
  范以纲高兴地和蔡鸿飞握握手:“老蔡,不愧是大学者,你想得很远。”
  这时,欢欢在向他们挥手,她挥手边叫道:“哎,你们几个男人快过来,照相了!”这边的“几个男人”都笑着小声说:“罗俊你听你老婆叫得多难听啊,还当老师呢。”
  “快快快,这样站……罗俊、范以纲,你们两个站到后面去吧……小朋友都看着我啊……那是我的位子,给我空着……”欢欢一边摆弄着架上了三角架的相机,一边指挥着大家。
  “三加一”照完集体照,又分家庭照,然后“豫州四杰”照像,然后又是小朋友照,欢欢忙得不亦乐乎,一头大汗。后来丁冬不忍,就主动担当起了摄影师的责任,而蔡鸿飞的儿子蔡飞鸿乘人不注意,一个人跑到湖边玩水去了,赖玲让蔡鸿飞赶紧过去。
  (三)
  被照相折腾得有点累的范以纲一屁股坐在了公园的草地上,他看着罗俊说道:“罗俊,你这个主意很好,今天我看大家都非常开心,我建议以后多搞几次,让大家多点接触。今后我们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咧。”
  罗俊也坐了下来,说:“好啊。这种活动太简单了,开上车到公园玩上一天就是了。当然,也可以再丰富多彩一点,比如,到海边上去。哎,我说大区长,你这个领导干部好像一点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也没有吧,你好像从来没问过我的工作怎么样吧。”
  范以纲笑起来,他知道最近罗俊和中环公司的谈判有点僵,在这个问题上,他因为是罗俊的连襟不便多介入,因此他很早就退出了。今年,他更是借口城建口事多,完全不管了。
  “你呀罗俊,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现在还不是我们区的企业,我管你干什么。”
  罗俊盯住他说:“老范,我可是在注意你们区啊。”
  “你说话不太准确,我们区轮不上你去注意,有我们五套坚强的领导班子和全区100多万勤劳勇敢智慧的人民在盯着呢。”范以纲幽默地冲罗俊眨眨眼,说:“你打中环公司董事长的主意打得不顺是吧。”
  而罗俊则不是这么想,他从范以纲那得知中环的最新信息后,第二天就召开了董事会,他的雄辩说服了全体董事:
  “我们要的是兼并,而中心区方面提出的则是合资。我看实际上他们的出路只有一条,被我们兼并。因为以中环目前的情况,没有资金进行新的业务,没有新的楼盘开盘,也就没有资金回笼,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因此,中环公司根本上就失去了在未来运作中的话语权。而我们,将通过大规模的注资,最终取得中环公司的经营权、决策权,如此,则深达公司的规模将在较低成本的基础上得到快速扩张,而且在市场概念上将得到一级政府的支持,虽说这种政府支持以后实际上可能是不存在的。但对于我们目前来说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
  最后董事会全体通过了兼并中环的决定。
  会后,罗俊就指派自己最得力的总经理黄晓奇成立一个工作小组,对中环公司进行秘密调查,对这场兼并进行了进一步的战略研究。
  然而谈判进行得很不顺利,先后有两家香港公司前来洽谈,在中环公司与香港的两家公司眉来眼去的过程中,他们开出了比罗俊好的条件,出的价比罗俊高,但却在安置现有的200多员工问题上搁浅。中心区政府方面的态度非常明确,中环公司的200多职工,大多数都是中环公司的开山元老,是为特区建设作出过巨大贡献的有功之臣。目前中环公司出现的困局不是他们造成的,他们不能因为企业改制而失业。中心区也不能因为改革而把这群人推向社会。
  对此,罗俊都了如指掌。
  从一开始,范以纲就倾向把罗俊拉来与中环的合资,他知道罗俊掌控的深达这些年发展得相当稳健,尤其是在总书记视察深圳,提出“三个不变”后,深圳房地产市场出现了空前井喷现象,深达在福田区新建成区开发了以市政公园为概念的花园小区,大胆引进大客厅、大主卧为特点的“园景华宅”系列,赚得盆满钵溢。他们和中环合作有着先天的优势:一是他们对于开拓深圳地产市场有着明晰的思路。罗俊在这方面是一个天才的战略家,富于想象力,对于一个地产公司而言,老板的想象力有时比经营头脑还命运攸关;二是他们熟悉内地的人事,有着很好的人脉;三是他们比香港人更理解深圳的政府对于企业员工安置的重视,在安置中环员工的话题上容易找到共同点。四、目前,他们的土地资源短缺,中环公司与他们谈判时,就有了一张王牌。
  当罗俊凑过来,主动跟他说起中环公司的时候,范以纲也觉得应该跟他谈谈,于是说:“罗俊,我看哪,你们的主要问题还是合作价格问题。”
  罗俊止住他,强调说:“兼并!”
  范以纲说:“就算兼并吧。你总说我们在北山的那块地价格没有那么高,你测算的那个数字是好几年前的了,你还想带到下个世纪去吗。我是管规划的,我一句话就是多少银子呐。我告诉你个秘密,市里针对深圳交通发展的实际情况,要开通一条新的东西快速干道,这条路将穿过那块地。我们区也初步决定把一个大型仓储式商场引到附近去。那个地方啊,现在是荒凉了点,到时候……我跟你说,这是特区内,没有多少土地给你了。三个亿你不要,到时30个亿你都要不到。”
  “你说的有鼻子有眼,是真的吗?”
  “我一个区政府重要的领导干部,说话是随便说的吗。”
  罗俊没说话,心里在盘算着,他决定调整下自己的条件,给中心区政府再加加码。他说:“以纲,我心里有点数了。”
  (四)
  就在罗俊带着新的谈判方案到中心区的时候,丁冬也大刀阔斧地杀进了中心区。
  丁冬在麻岗住宅的前“江南豫州宋朝食府”、后来的“百里香煨汤店”越开越红火,他高价把隔壁的一家小店也盘了过来,但还是人满为患。对此,丁冬又喜又急,喜自不待说,生意好,赚钱多,急的是,眼看百里香这么深得深圳人民喜爱,他想扩大经营规模却没有发展空间。在丁冬的脑子里,当大老板、赚大钱的念头,一刻也没有消停过,即便是在他最潦倒的时候,在他的“江南豫州宋朝食府”门可罗雀,他每天只看到钱出去不见客进门的时候,他还在做着有一天他腆着大肚子,穿着高级西装,开着和他的身段比较匹配的大奔驰的白日梦。见到阿梅后,他的这个念头更是像吹泡泡似的越来越膨胀。等到有了小丁冬,每次他看到那个越来越胖的小家伙在地下打滚,他就想,我这个隐名埋姓的老爹一定要发财,等赚了大钱,就把你那个冒名的香港爹赶走,让你物归原主。
  丁冬买了辆摩托车,一有空就上街转悠,到处找大间的门店,可是找来找去,他发现深圳人做生意那叫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段好的,早被人分兵把守,要转让,可以,但那笔不是他现在可以拿得出来的。他能承受的,一是半会还看不出能培养出人气。
  就在这时,中心区的裕田路修通了,他丁冬发财的机会真是来了!
  裕田路是中心区东部的一条主干道,两侧是长满了荒草的政府预留地和一些商品房开发区。这片地,原属于宝安县河湾乡的一个小自然村,1993年城市化后,原属于集体的土地收归国有,河湾乡(一度叫河湾镇)改为街道办事处,这个只有20几户人家的自然村也成了河湾街道裕田社区居委会裕田股份公司的一个经营部,但行政上还叫自然村。
  特区农村城市化后,政府为了加快中心区的开发,加快了市政工程设施的建设。1995年底,裕田路修通,裕田村以村集体的名义,没通过任何部门任何人,自行集资,沿路建了两排简易房屋,大约有两万多平方米,租给商户开设门店。在这里开门店的大多是饮食业者,慢慢地,这里汇集了大江南北各种口味的饮食店。深圳这地方外地人多,年轻人多,不愿在家做饭的主多,饮食行业特别容易火。不管在什么地方开了酒楼,不管是什么口味的,马上就会招来食客。如果价格低廉,来的人就更多了。裕田这地方,地是不用钱的,开发的房子又是些简易房,租金特别便宜,所以大小酒楼经营起来游刃有余,快餐炒菜丰俭由人。酒楼外部环境不怎么样,但内部装修却不含糊,虽说不像大酒店的餐厅那么高档,但也不像大排档门前路不平,屋里油腻腻,大玻璃门窗一装,瓷板地砖一铺,漆面餐台一摆,里面设几间墙壁包了绒布、贴了墙纸的包厢,门口再站几个穿着露臂露大腿、身材高大,面容姣好的导餐小姐,于是到这里用餐就既经济又体面,就是香港人到这里用餐也不觉寒碜。果然,没多久,裕田食街就出名了,成了深圳最火的食街之一。
  丁冬相中的就是这里,更绝的是,他目光独到地看中了最边缘的一间,面积够大,上下两层有5、600平方米,够得在里面展转腾挪地大干一场,由于最靠边,外面的地全可以改造成停车场,开车来吃饭的人停车比在停在路边安全得多。到时候,只要在屋顶上挂一个比谁家都大的霓虹灯招牌就不怕人家看不到。再说,他的百里香在深圳慢慢也有点名气了。
  主意打定,他马上去打听租金,结果兜头给他一瓢冷水,裕田食街开得这么红火,让当地农民尝到了甜头,价格刷地一下飙升上去了,丁冬看中的那间,租金50万,不二价,而且已经有人初步预定了,据说正在筹钱呐。
  丁冬生意场上好歹也混了这么多年,他没有退回去。不是在中心区吗,他的朋友范以纲不是他们的区长吗。当年,范以纲不过是个处长,说句话,他丁冬就拿到了一个小门店。现在,范以纲已经是常务副区长了,而裕田食街就在他的管辖的“地头”,他稍微使个眼色下面的人还不屁颠屁颠地给他办了?丁冬琢磨这事琢磨得茶饭不思。之所以茶饭不思,是因为他知道为这事去找范以纲十有八九要碰钉子,因为在范以纲为解决这个小门店之时,已经非常明确地告诉他,这种事只能有其一,不能有其二。如果被范以纲拒绝了,这还事小,就担心范以纲把自己看成一个惹麻烦的人,今后会跟自己疏远。在这时,他想到了罗俊。他觉得让罗俊去找范以纲非常合适,从他自己和罗俊的关系看,罗俊毕竟是生意人,对做生意的人的商业行为能够理解;从罗俊和范以纲的关系来看,他们是连襟,罗俊本人也是大老板,身份上与范以纲不相上下。想到这里,丁冬心里一亮。
  “就这么定了!”他一拍大腿,为自己的随机应变洋洋得意。
  (五)
  罗俊正带着黄晓奇等公司高层、以及中心区派到中环公司的临时负责人,在中环公司北山储备地现在查看。
  原来,深达兼并中环案的分歧点是北山这块地的估价,罗俊始终不看好这块地的价值,砍价砍得太厉害,双方出现了僵持,听了范以纲一席话,他对这块地的思路又开拓了许多。此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豫州四杰来深十周年”聚会后的第二天,欢欢被任命振华中学副校长,把欢欢乐得在家里忍不住就唱起了歌。欢欢欢天喜的样子使罗俊突发奇想,如果欢欢当上了校长会怎么样。这个想法一下子让他感觉特别兴奋,这个“官衔”应该由他这个当董事长来给,他当下决定,在北山的住宅区里,建一所学校,就让欢欢来当校长。他没把这个想法跟欢欢打招呼,因为现在毕竟八字还没一撇,但在这里建一所和社区配套学校这个想法是明确无疑的了。
  所以,当他带着公司的高层再次查看这块储备地时,已经在这里看见了新的希望。当他和黄晓奇回到办公室时,丁冬已经坐接待室里等他了。地的事情有了解决的眉目,罗俊心情很靓,他打趣道:“哟,丁老板,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这个小公司来了。”
  丁冬看见罗俊就觉得事情成了一半,心情也格外好,他站起身来朝罗俊作了一个揖,笑着说:“罗董事长,看看你的公司规模不算是刺探商业情报吧。”
  罗俊笑着把他按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坐下来,把丁冬面前服务生给他用纸杯倒的茶水倒掉,开始用好茶叶给丁冬泡茶,并且说:“我要交代一下,以后丁老板来了,不许再喝这种茶,一定要冲功夫茶。”
  丁冬说:“算了算了,你就别费事了。你怎么一身大汗,从工地来吗?”
  罗俊笑着说:“这就是商业秘密了,还是先不跟你说,省得你抢我饭碗。”
  丁冬说:“我是真想抢你的饭碗,可惜我干不了。”
  罗俊认真地说:“丁冬,是真朋友我才跟你说句真话,我对你的小饭馆不是很看好,你的心很高,不像是开饭馆的人,我还是坚持我的承诺,先到我公司来,学着做做房地产,以后我可以帮你自己开家公司做。你有商业头脑,应该可以成就大事。”
  丁冬说:“也许我的命就是开饭馆的。想干大事,开饭馆也不是不行。”
  罗俊想想,说:“也对,今天我再给你一个承诺,我以后的裙楼,一定给你留一个大的铺面,给你经营百里香,有一个大空间你就可以做大了。不过你得有点钱才行。”
  丁冬说:“罗俊,难怪你的生意能越做越大,你有特异功能。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说着把自己的想法跟罗俊说了一通。罗俊边听边盘算,算计已定,他说:“这事好办。你选的那个地方不错,火它几年没问题,有这几年功夫,你也可以承受风吹浪打了。你找我就对了,冒冒失失地找了范以纲准不成。以纲刚到区里不久,人也年轻,还有上升的空间,现在为这事出头,对他不利。我们要保护好他,以后还要让他为咱们干些大事呐。”丁冬急了,想说什么,罗俊一挥手制止道:“等我把话说完。你的事也不小,我们要打范以纲的牌子,但不让他给人抓住什么把柄。你知道,我现在正跟他们中心区谈一项合作,认识了不少人。你干脆就不要走了,今天晚上我就找个朋友吃饭,让他再找裕田村的董事长也过来。大家都认识了吗,这事就算成了。你看这不比找范以纲出面更好吗。”
  丁冬叹口气:“唉,你看进入了高层就是不一样。”
  罗俊淡淡一笑道:“我算什么高层。”
  丁冬说:“那好,我没带那么多钱,我现在回去拿去。”
  罗俊知道他的意思,笑着说:“你别去了,办你的事当然你出钱,你先记着账,哪天我又出麻烦了,你记得还给我就行了。”
  丁冬骂他一句:“乌鸦嘴。”
  
  【第三十章】
  (一)
  1997!
  1997年,在全国人民的盼望下,来到了!
  这一年,香港就要回家了。
  这一年,香港回归的脚步从来没有这么急,这一年,全国人民盼望游子回家的心情也从来没有这么急。在首都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竖起了香港回归倒计时牌,全国各地的人们来到北京,都会到中国历史博物馆前,在倒计时牌前,计算香港回归的日子。在国门深圳,在罗湖桥头,也立起了一块倒计时牌,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提示着来往于香港和深圳的同胞们,香港正一步步走近家门。
  1997年1月29日,深圳市委市政府召开大会,向全市人民发出了总动员“迎回归、创三优、争一流。”参加完市的动员大会,中心区委区政府立即召开干部大会,传达市委市政府的指示,部署中心区的迎回归行动。
  大会一结束,张力力书记把区长胡继刚和常务副区长范以纲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一坐下,张力力就对范以纲说:“以纲啊,刚才在大会上我已经宣布了,中心区的迎回归、创三优、争一流行动就由你主抓了。我和继刚挂帅,你当先锋。你分管城建口,创三优优美环境、优良秩序、优质服务,有两优是你管的口,你责无旁贷吗。眼下我们区当务之急,就是市容环境的整治。
  香港回归在即,到时候,中央领导、中央和国务院各部门的领导、省委、省政府的领导、军队的领导都要从中心区过香港,很多领导同志就住在咱们中心区,驻港部队陆军旅主力6月30日晚上在中心区集结,然后开往香港。7月1日前后,中心区可以说是中国的一个焦点。
  现在开始,在6月份以前,中心区要彻底变个样,要创造出一个环境优美的花园城区。这个任务是政治任务,是迎接香港回归,关系到国门形象的任务,铁板钉钉,哪怕差一点点,我们这个班子都不好交差的。中心区基建工地比较多,脏乱差的情况还比较严重,去年底规划国土局告诉我,我们区里的乱搭乱建有100多万平方米,很多街上尤其是老屋村的脏乱不堪,乱摆卖的情况在关内各区排在前面。现在我们环境整治工作的重点一是拆,二是管。拆就是把违法建筑全部扒掉,尤其是道路两侧的违法建筑,要片瓦不留。还有山边、河边、树林里的窝棚,也一起要扒个干净;管就是要把乱摆卖、乱张贴、乱搭挂、乱涂乱画、乱堆乱放管住。我们决定今后这项工作主要由你抓,你负全责。市长说迎回归是深圳目前压倒一切的大事,你们放手干,市委市政府是你们的靠山。现在我把这句话再传达给你,你大胆去干,出了问题责任是我和继刚的。”
  胡继刚接着说:“以纲啊,你到中心区抓城建口,情况都了解了。环境整治,尤其是拆除违法建筑是深圳第一难的事,违法建筑牵扯的方方面面的利益太大,是个得罪人的事,有些人我们区里还得罪不起呐。这么困难的工作交给你,你没有意见吧?”
  范以纲神情严肃地说:“今天我在书记区长面前表个态,首先,我无条件地服从区委分配给我的工作,第二、不管困难有多大,都不折不扣地做好。”
  张力力说:“我要的就是这句话。”
  (二)
  下班后,范以纲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裕田食街。
  果然如罗俊所说,他张罗的那场宴会,把中心区经济发展局的洪科长请到了,洪科长又把裕田股份公司的董事长请到了,董事长黄林中又把自己的小蜜请到了。
  四男一女一见面,洪科长就介绍罗俊给黄林中:“这是深圳房地产界的大腕,深达公司的董事长罗俊,现在正在跟咱们中环公司谈判,要跟咱们合作呐。”说着又在黄林中耳边低谷几句。黄林中一听,捣蒜似地对着罗俊点头,眼睛里露了敬畏的神情。罗俊顺势就把丁冬介绍给了黄林中:“这是我的哥们,也是范区长的小兄弟,现在是深圳饮食界的大腕,丁老板。”黄林中一听范以纲的大名,连忙对头大肚子圆的丁冬刮目相看,忙不迭地说:“久仰久仰,范区长很关心我们,经常到我们那去视察。”丁冬说:“以后有什么事找范区长,不好开口的,打个招呼。范区长不答应,我们还可以找范区长的太太吗。”
  罗俊把宴会订在华发路上一家酒店,黄林中一听,急了:“那个地方,是我们农民吃饭的地方,哪里是罗董事长和丁老板这种有身份的人去的地方,太低档了,太低档了。”他拍拍手里的皮包,执意要去大白鲨。大白鲨是深圳最高档的酒楼之一。罗俊兜里揣着卡,心里不慌,也连声赞同。四男一女于是来到大白鲨,罗俊有意识安排丁冬和黄林中坐在一起,而黄林中身边的另一侧是他的小蜜,罗俊就坐在小蜜身边。他们叫了满满一桌,放开手脚吃鱼翅、品鲍鱼、喝洋酒,黄林中一个劲地说,范区长曾到他家视察过,鼓励他发展经济,提高村民的生活水平,我们遵照范区长的指示精神,准备把村民的出租屋都加高两层,让村民的房租加倍增长。罗俊赞许地点着头——他一点也不知道,深圳正在限制这些乱搭乱建、毫无规划可言的农民出租屋建设,范以纲多次率人到裕田村,制止这些违法建筑的蔓延。而黄林中说这些也不是单纯吹牛,他在有意识地向范以纲的连襟和哥们发送一个信号,对他网开一面。
  酒酣耳热,罗俊乘机踢踢黄科长一脚。洪科长会意地冲他笑笑,然后对黄林中说:“黄董事长,丁老板是做饮食的,在麻岗开了一家百里香美食城。现在,他有很多闲钱没地方去,想到你们裕田食街投点资哦。”
  黄林中说:“太好了,我们食街现在是深圳最火的食街,丁老板有眼光,来来来,为你的眼光干一杯。”
  “咕咚”一声,XO就像水一样进了黄林中和丁冬的喉咙。丁冬又找回了当年当股市大鳄的感觉,潇洒地把杯底一亮,哈哈大笑。黄林中连声说:“丁老板真是好酒量,好酒量。”
  就在丁冬和黄林中赛酒的当口,小蜜却含情脉脉地微微举举手中装了只盖住杯底那么点酒的高脚杯,冲着身边的罗俊娇滴滴地“嗯”一声,然而双眸不离罗俊,举着杯子在红唇上轻轻抿了一下。这种人罗俊就见得多了,他也客气地对小蜜笑笑,一仰脖子,把半杯洋酒干了下去,把小蜜喜得直嚷嚷:
  “哇,罗董事长,真是猛男耶!”
  一顿饭吃下来,丁冬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门店。他酒气熏天地回到了阿梅家,一进门就瘫坐在沙发上,两眼放着绿光,色迷迷地看着阿梅。阿梅被熏得直皱眉头:“你个死肥猪,你从来不喝酒,赚了两个臭钱又跟哪个狐狸精喝花酒去了。”
  丁冬舌头都不会打卷了,但不妨碍他的得意,他说:“是有一个狐狸精,不过我是跟狐狸精的野老公喝酒。”说完,把自己的计划如此这般说了一通。“你看有这等好事,这顿酒一个子没花我的,一下子就喝掉了10万块钱租金。我丁冬这些要当大酒店老板了。”
  “又在做大头梦,你的钱有多少?装修不要钱啊,请人不要钱啊。”
  丁冬这才如梦方醒,他仰起头,闭上眼,算起了账,“先预交20万房租,装修算它40万,添置家伙、请人,算它10万。我现在……”
  阿梅没吭声,进了里屋,从保险柜里拿出了几个存折,点了点,心里有了底。她走出来,对丁冬说:“肥仔,你的钱不够是吧。”
  丁冬点点头:“还差一点。”
  阿梅说:“就知道你充大头老板,你放心去做吧。我还有点私房钱,有30多万,都给你。”
  丁冬说:“笑话,从来都是我给你钱花,还能花你的钱,我丁冬好歹也是个老板。我会去找罗俊借点。”
  阿梅说:“不好老去麻烦罗俊,别看他钱多,他也是生意人,每一分钱都有用场。还是用我的吧。肥仔,只要你干正经事,不花在别的女人身上,我就是倾家荡产也支持你。”
  丁冬一把把阿梅抱在怀里,一边解她的衣服一边说“阿梅,你真是我儿子的好妈妈。”
  阿梅一把推开他:“去你的,是我的儿子,你和他都没份。”
  “阿梅,我真的好惭愧,想我丁冬,当年混得多风光……”
  阿梅伸出小巧的手,捂住他的嘴说:“肥仔,没别说了,当年你多么风光都是海边沙子建的房子,潮水一来就冲跑了,不牢靠的。今天你才真正在做点实实在在的事。肥仔,我阿梅跟你一场,总算看见你干正经事了。我借给你30万,要做亏掉了,就算我和你一起倒霉。做得好,你还我20万,然后你去找个老婆,那10万,就算我给你包了红包。”
  丁冬又把她揽在怀了,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眶里注满了泪水:“阿梅,你真不相信我爱你吗,有了你,你叫我还去找谁啊?”
  范以纲知道丁冬把麻岗村的小百里香卖掉,在裕田食街开了家大酒店的时候,名副其实的“百里香煨汤食府”已经开业了,开业的当天,丁冬打电话给范以纲,告诉范以纲他的事业越做越大了,请范以纲光临裕田食街。还说,这回他用不着高挂“谢客牌”了,他的新酒店,有好几间包房呐……
  范以纲还没听完,就连说好几个“糊涂,你们真糊涂。”
  丁冬问:“怎么了?”
  范以纲说:“那里是违法建筑!迟早要拆掉的。在中心区有事你们也不问过我,瞎搞吗!”
  (三)
  现在,范以纲就是去找丁冬。丁冬在这里开了酒家后,他一直没来过,几个月没来,裕田路更脏了。
  像深圳1990年代大规模涌现出来的所有食街一样,这里所有的酒家都是前店后橱,门面都装修得有模有样,都装了大玻璃门窗,店堂内铺了瓷砖地面,一些海鲜酒家口还摆放着玻璃水箱,里面有游水海鲜,招牌五光十色,电线纵横交错。门店大都没有停车场,有的门前地方稍微宽敞点的还可以停个三五辆车,其它店家只好占路为王,派出专人引导道来用餐的客人将车子停到了裕田路上,将一条新修的马路占了一大半。如果是白天来,人家会看到,房前屋后,到处是污水,没有加盖的临时性排水沟里积着十几公分深的黑黑的污水,天长日久,简易的下水系统也堵上了,污水淌得满街都是,在田阳的烘烤下,发出一股恶臭,成群的苍蝇在沟渠里和路当中树荫下盛潲水的蓝色大塑料桶上盘旋。
  现在是晚上用餐高峰时间,几乎所有的门店还将餐桌摆到人行道甚至马路上去,使得裕田路在这一端的路面敷上了一层厚厚的油泥。
  范以纲摇摇头,这一带,作为主管城市规划和建设的副区长范以纲很熟悉,这种食街就是有这样致命的缺陷:有人建无人管。随着中心区开发速度加快,食街里侧盖的那片商品房竣工入伙了,食街顿时成了这个花园式住宅区投诉的热点,中心区城管办每天接到的关于这条食街的投诉不下50宗,都是反映其脏乱差的。
  丁冬的“百里香煨汤食府”是当地最大的酒家之一。几个月前,丁冬来看场地时,这里还是路尽头不醒目的所在,经过丁冬的一番经营,现在成了整条食街码头最好的地方,门口有一大片空地,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车,餐台摆满了店堂,又摆到了这片空地上,马路上还摆放了十几张塑料凳子,是为等候的客人准备的。范以纲来的时候,这里早就人头涌涌,形形色色的人等,围着桌子,小声嘀咕的有之,大声说笑的有之,喝得脸红脖子粗互相搂着称兄道弟的有之,南腔北调划拳赌酒的有之,桌上杯盘狼藉,地下酒瓶乱滚;服务小姐穿着天蓝色的制服,端着各式各样的菜肴,在餐台间穿梭布菜,穿着白色制服的部长——也就是领班一类的角色,夹着菜牌,热情地指导客人点菜,不怀好意推荐价格昂贵的品种和名酒。总之,一派生意兴隆的气象。
  范以纲走到门口,一眼就看见丁冬站在大堂中央,亲自在给客人们讲解百里香的由来。大冷天,胖子只穿一件T恤衫,还讲得额头冒汗:
  “……那个老太后微服私访去了三个月,就喝了三个月的我们这种煨汤。等她回到京城,你猜怎么着,卫兵认不出老太后了。只听得卫兵大骂一句:哪里跑来的柴火妞,竟敢冒充我们太后,不想活了。一巴掌就把太后打到天安门广场上去。……老太后决定好好惩罚一下这个冒失鬼卫兵,所以当天晚上就强行把自己嫁给了这个卫兵,他们在宫里每天寻欢作乐,饿了就喝我们这种煨汤,活了三百多岁,后来清朝建立了,他们就躲进了山里面,从此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有客人问:“后来这种秘方是怎么流传出来的呢?”
  范以纲苦笑一声,丁冬的热情感染了他。想到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带着城管、公安、规划国土的执法人员以及拆房子的民工,开着铲车来拆这片丁冬寄予了他所有的希望和热情的违法建筑,他不禁有点黯然。
  这时,丁冬已经看见范以纲了,他连忙停止了自己每回都不一样的“百里香的由来”故事,迎了出来。“范区长,来吃饭的吗?”他已经懂了范以纲这等人的心态,所以叫他范区长的时候,声音小多了。
  范以纲摇摇头,说:“我随便走走。”
  丁冬说:“体察民情,好啊,我陪你走走。”
  两个人走到街上,看着眼前的灯红酒绿,红男绿女。范以纲先开口:“丁冬,要是这里拆掉了,你怎么办?”
  “有没搞错?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会拆掉。”
  “是真的,我们今天开了会。这里是违法建筑,市里要整顿环境,迎接香港回归,驻港部队还要从这里经过呢。不拆不行。你闻闻这个味道。”
  丁冬吸了口气,“区长,你要知道,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这种味道是最好的味道。”
  范以纲说:“这倒是。不过就算不是迎接香港回归,这里这个样子也是不行的,脏乱差吗。”
  “还真是要拆。”
  “你投了不少钱吧,收回来了吗?”
  丁冬苦笑道:“印钞票啊?哪有那么快。”
  “我今天来,就是和你先打个招呼,这里很快就要拆了,你要有思想准备。这项工作区里交代我管,你是我朋友,我第一家就拆你的。”
  “这……”
  “丁冬,我们会考虑补偿的。”
  丁冬用无奈的口气说:“补偿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没用的。我差不多100万下去了,还借了阿梅的钱呐。其实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这里是我发达的希望啊。”
  范以纲说:“我跟你讲个故事,罗俊的公司当年炒股做假烟被罚没了两千万,深达公司差点完了。后来,倩倩把整个工厂抵押了,给罗俊贷了1000万。我问过倩倩,要是罗俊还不起了怎么办。你猜倩倩怎么说,她说,我的品牌有自主知识产权,只要这个品牌在,就有希望东山再起。我是说啊,只要百里香还在,你不管碰到什么打击,都会东山再起。再说,还有罗俊和我吗。”
  丁冬目光呆滞,看着前方说:“那不一样,不一样的……这里,我付出的心血太多啦。”
  范以纲说:“我知道,但是香港回归,解放军进驻香港,咱们努力了100多年呐。”
  丁冬委屈地说:“范区长,这些跟我们小百姓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的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个小店里。”
  范以纲说:“你可别说气话。我说了,在这里怎么说也不是长久之计,这些房子占的地方本来也是绿化地,马上就要改造了,不迎接香港回归,你们还是很快要走的。这是规划,有法的。我给你个承诺吧,我们鼓励第三产业发展,也鼓励你继续把百里香开下去,而且要开得更大。等我忙完这一阵,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找个像样的地方,再干起来。”
  “大区长啊,你不能理解,我们自己辛辛苦苦创出来的基业一下子拆掉,那是什么心情。”
    
  【第三十一章】
  (一)
  范以纲被罗俊拉到了北山中环公司储备地。现在,这块地被它的新主人罗俊称为“中环星座”。头天,深达公司已经成功兼并了中环公司,新的深达中环集团以罗俊为董事长,组成了新的董事会。罗俊搬进了廖志刚当年的办公室,马上就在新办公室里召开了董事会,他提出,中环公司已经停止运作了一年多了,北山工程要马上上马,他把自己的想法要点在会上讲解了一番,这是他深思熟虑了很长时间的方案,要求策划部门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具体实施方案,立即着手建设北山小区。
  罗俊入主中环,心情非常激动,激动得连觉也睡不着,他有一种冲动,这种冲动促使他要即刻把自己的想法跟范以纲,这个区领导兼朋友说说。他也不管范以纲有没有空,这天下午,他拉着范以纲坐上他的奔驰车,就开到了现场。两人站在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罗俊指着山下的那片起伏的坡地:“看,这就我们的中环星座。”
  “这个名字很好啊,谁给取的。”
  “我啊。”
  范以纲笑了:“你什么时候会有这样的诗情画意的词汇。”
  罗俊不好意思地说:“不瞒你说,我们深达的策划师当初和我谈论这块地要怎么做的时候,给取了个名,叫中环星河。这个名字很响,到时候楼好卖。那建星河的地当然就是星座了。”
  范以纲说:“你不解释我还觉得挺好的,你一解释全完了,一点诗情画意也没有了。”
  罗俊说:“我知道你就是这种话。不管它是什么吧,我告诉你这里将来是贵区最美最高档的花园住宅区。山坡上,我准备建几排排式房,一门两户,每户四层,加一个露天阳台。现在别墅不时兴了,住别墅不好打理,又太冷清了点。这种排式大屋既相对独立又融合在社区中,现在深圳还没有呢。这是我们今后的卖点。那边,平地上,我们可以考虑建一组高层。那边,东边,那是一座学校。你想不到,蔡老夫子已经给我联系好了北京师范大学附中,和他们联合办学。从他们那引进校长,引进北师大附中的管理和教学理念。我们有信心把这所学校办成深圳最好的中学。这所学校我们将最先动工,业主买楼到时候,同时也就买到了学校的一个学位。这个点子不错吧。”
  范以纲击节叫好:“对,你这样做很好。这还不单纯是你楼盘销售的一个卖点,更重要的是解决了政府公办学校优质学位不够的问题。也为教育体制改革趟开了一条路子吗。我建议你啊,就请蔡鸿飞来当你的名誉校长。”
  “这还用你说。这个主意是我想出来的,当时考虑蔡老夫子在教育界混,对教育懂得多,就去请教他,嘿,在这方面他还真是有点子,他马上就说,你要搞学校一定要搞高层次的,还马上就给我联系了北师大附中。你看,名校效应一出来,会是什么结果,这里的房子卖8、9000元一平方,没问题。我开始是想让欢欢来主持校务,结果她死活不干,她认为振华中学是最好的。你看这。”
  “人各有志吗,振华怎么说也是老牌中学了。”
  “哎,以纲,到时你也到这买一套,我的房子设计肯定是一流的。你一进来,以后你儿子读名牌中学就不用去找人了。”
  “我儿子?我儿子那么聪明肯定是考深圳中学的料,怎么会到你们民办学校来。”
  “唉,你和欢欢一样,骨子里还是瞧不起民办学校。”
  “谁说的,我的意思是,深圳中学考上北大清华的还是多吗。不说这个,我有事找你,丁冬那边,有点麻烦,他那个店要拆了。”
  “拆?什么意思?”
  范以纲把裕田食街就要拆除的情况跟罗俊简单说了一下,然后说:“这回可不能再让丁冬跑回豫州去了,我们得想想办法,给他找一个地方……”
  就在这时,范以纲接到区委区府办的电话,通知他明天参加市政府组织的一个视察活动。
  (二)
 1997年以来,深圳一天一个样,越变越美了。范以纲的中心区拆除了路边、河边、山边的违法建筑,铺上草坪,建起了花坛,种上大王椰树,自不待说,整个深圳都在大搞绿化美化,今天,这里还是一片黄土埔,明天,已经是一方疏林草地南国风光的街头公园。到1997年5月的一天,市长和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带队,领着市政府各主管局、办的一把手和各区的区长、主管副区长视察市容,检查迎回归的绿化美化工作。
  “今天请大家来个深圳一日游,看看动员会后,咱们深圳迎回归工作搞得怎么样了。咱们丑话说在先啊,不单是看风景,主要是看看各位的工作进展得如何,互相挑挑毛病。现在离香港回归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最后再冲刺一下还来得及。6月中旬,书记要亲自来视察。你们今天不干好,明天就等着挨板子。”
  旅行车等在市委大楼门前,各单位各区的头头脑脑都在车上等着了,市长一上车,就开宗明义给了大家一顿敲打。
  旅行车很快驶出市委大院,开上了深南大道,向西直下南头关,又从北环折回罗湖区,视察火车站前广场和罗湖关口,再查看文锦渡口岸、罗湖—沙头角公路、皇岗口岸,然后又看了文锦路、红荔、红岭、上步、华富、华强等道路,条条主干道路都经过了修整,坑洼、网裂之处全部补平;道路两侧,无不绿树成荫,花团锦簇。深圳特区内亮点中的的亮点深南大道的绿化美化上了好几个档次:
  红岭—深南路口的小平画像前,范以纲记得原是一片空地,现在,这里已经是一个偌大的街心公园,画像前花朵灿烂而芳菲,画像左侧,是几株干如铜枝如铁的南国英雄树——红棉,恰如小平同志在大是大非面前的铮铮铁骨。在画像背面,是10余株小平同志生前喜爱的、在贫瘠的山地上也能茁壮成长的高山榕。这两种有象征意义的大树,与近百株南国风情的大王椰树、白玉兰、南洋楹、小叶榕等,寄托了在香港回归前夕,深圳人民对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的深切怀念。
  上海宾馆是深圳新城与老区的心理分界线。今天,在上海宾馆以东,突出公共绿地风景化。有深圳第二次创业的窗口之称的蔡屋围环岛,种上了密集的观赏花木,刚刚洒过水,黄叶连翘、福建茶、太阳花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亮,与周边的地王大厦的绿地、大剧院广场和晶都大酒店的花坛里的大树高低呼应,疏朗的空间与敝日的树影相映成趣;在上海宾馆以西,百米宽的深南大道一泄十里,福田新城区、中心区以其恢宏的空间和规则的道路格局,更显出不凡的气魄。与这种开阔的城景相得益彰,此间的花坛开阔而平坦,不论是面积达5万平方米的五洲广场,还是纵向铺展数百米的分车带,无不花团锦簇:五洲广场是数万株银边、黄花马英丹、美丽针葵、苏铁等开花和赏叶植物组成的一派壮观的云锦,而分车带和路旁宽阔的绿化带上,时而是一团凝红的红桑叶、时而是一团红绿交错的美人蕉、时而是一团艳绿的福建茶、时而是一团金黄的黄蝉,时而是一团色彩斑斓的太阳花,脆生生的植物,娇艳艳的花朵,把深南大道装点成一条飞红流翠的彩带。
  晚上,“一日游”还在进行。范以纲早听说深圳为了迎回归而提前实施的灯光夜景工程很是了得,但他每天晚上忙到深夜回家,倒头便睡,还没来得及去参观一下呢。
  如果说白天的深圳城是飞红流翠的大花园,夜晚的深圳则成了火树银花的水晶宫。市府的车队一出门就塞车了,两个年轻的交警一头大汗跑过来,向坐在车上的交警局长汇报说,晚上看灯的人太多,已经造成了交通阻塞。市长坐在车上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深圳是一座商业城市,霓虹灯彻夜通明,但却始终没有形成深圳特色的夜景效果,这回,深圳初步完成市政灯光夜景工程了。
  车队好不容易开上了深南大道,第一站视察蔡屋围一带,这里是深圳灯光夜景的精华区。地王大厦顶部新安装了一部激光射灯,一束绿莹莹的激光直射苍穹。灯光办的领导向市长和各位领导汇报说,这种激光灯是从英国引进的,光束可以照到十公里外的华侨城,现在已经是夜晚深圳的地标。而环绕地王大厦一圈的高大建筑全部被各色灯光照亮,近处,银行大厦像一支金黄的火炬,山形的深圳证券交易所深蓝色的玻璃幕墙被泛光灯照得像墨玉一般,远处的彭年广场、国贸大厦也都流光溢彩。华美的高楼,被灯光赋予了灵动之气。最绝的还是大剧院的顶部,安装了一套水幕影视,可以播放各类影视节目,灯光办的领导说,6月30日晚上,这个水幕将转播香港回归的节目。视察队伍到大剧院时,已经被看灯的人群冲散,一个小孩高声问道:“妈妈,咱们这里和香港一样漂亮吧?”视察队伍又登上了深圳城的制高点地王大厦69层楼上,俯瞰深圳,但见深圳城流动着灯河,闪烁着光海,东边,灯火映红了半边天,西边,如繁星骤落。
  一行人下了地王大厦,又乘车沿深南大道视察整条深南大道的灯光。一路上,车队都行驶在光海星河中,路旁,高楼上的泛光灯、霓虹灯、轮廓灯五彩斑斓,树上,“满天星”扑闪扑闪,立交桥被灯光照得晶莹剔透。到了华侨城一带,车队再次被塞在路上,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锦绣中华、世界之窗、民俗村、欢乐谷等公园门前艳丽的灯火交相辉映,美不胜收,一辆外地的大货车被拦在路上,民警气愤地问:“你不知道深南大道不准走大货车吗?”司机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是从东莞拉货到深圳来的,从来没见过深圳这么漂亮,就开到这里来看看。”
  车队好不容易上了沙河桥,又见沙河桥上数百个红灯笼成串地挂在路灯杆上,喜气洋洋。
  晚10点,视察结束,市长带着各路大员回到市府,连夜开会,讨论视察情况,分析存在问题,在回归前的最后几天把深圳布置得更加完美。
  会议一直开到深夜。
  回来的路上,范以纲和区长胡继刚坐一辆车回区里,胡继刚叮嘱范以纲说:“以纲啊,我看了兄弟区的工作,感到压力很大啊,我们的动作还要再快一点,不能再等了,裕田食街那块,赶紧扒了,恢复绿化,搞好美化。”
  (三)
  经过河湾街道全体党员干部耐心细致的工作,裕田食街的租户们对食街拆除完全没有了意见,裕田村也做通了股份公司经营部全体居民的思想工作,决定提高食街租户的补偿金。经过一个多月的反复商讨,最后,双方签订了补偿协定,取消了原来的承租合同。裕田食街的拆除,在区、街道、社区和村各级党组织的努力下,顺利地完成了前期发动阶段。裕田食街的拆迁令终于下达了。
  夜深了。
  “百里香煨汤食府”的牌子摘下来了,店堂里的家什也都搬空了,丁冬和阿梅又仔细地把厅堂、包房和厨房等处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了。丁冬像累了似的,在门口台阶上坐了下来,看着门前的马路。
  阿梅走到他身边,说:“肥仔,天晚了,走吧。”
  “啊?啊,我还想再坐一下。”
  阿梅见状,也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把脸贴在他肥厚的胳膊上,说:“肥仔,你别难过了,大家都要拆的。咱们再找别的地方,一样干起来的。”
  丁冬大大咧咧地“哧”地一笑:“有没搞错,我哪里有难过。我告诉你,我是最早知道这里要拆的,范以纲第一个跟我打招呼。我当时就跟他说,要拆就从我这里拆起。你想,驻港部队要从这里经过,那些小战士走这里过的时候,闻到百里香,他没还走得动路吗,还不停下来吃宵夜啊,那不耽误军国大事吗。”
  阿梅说:“啊?驻港部队真的要从这里走啊?”
  丁冬赶紧“嘘”了她一声,示意她小声点。他装模作样地看看四周,然后对阿梅说:“你小声点,这是军事秘密。我告诉你,驻港部队走这条线,全国现在只有5个人知道,军委主席、总理、刘振武、范以纲,还有我。”
  “刘振武是谁?”
  “驻港部队司令啊。这都不知道,没文化。”
  阿梅疑疑惑惑地说:“你说前面那三个人知道我相信,范以纲怎么会知道?”
  “这是他的地头啊,要他清理道路,当然要告诉他的啦。”
  “那你怎么也知道了?”
  “我跟范以纲是什么关系?生死之交啊。”
  阿梅“哦”了一声,过了会,想想又说:“不对,你算老几啊,连你都知道了,全国怕有99.999%的人都知道了。你就是会车大炮(广东话,意思是吹牛)。”
  丁冬傻笑一声,停顿了一下,忍不住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是啊,我就是会车大炮。我从17、8岁出来深圳混,钱也赚过,好东西也吃过,好衣服也穿过,好女人也见过——当然,是你啦。可就是没过过好日子。我感觉我一直在深圳漂着,没有户口,没有地位。现在你看,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安定的事做,也混得像个真正的老板了,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肥仔,你别说了,你再说我要哭了。”
  “别哭,我还没说完呢。前几天范以纲又到我店里来了,他叫我这次不能再回豫州了,要在深圳干下去。你看,我也是30多岁的人了,我真的不甘心这样。这些天,我都在想,我也不能说是竹篮打水,我在深圳真的学到了很多东西,深圳有很多机会给我,我觉得自己其实在深圳就没有失败过。你看啊,我最早是卷到走私案子里去了,跑得远远的。后来没事了,我先回了豫州。在豫州,当时我有10多万块钱,算个有钱人吧,我要在那里开个小店,现在也结婚了,生孩子了,安稳日子也过得美满得不得了。但是我就是想到深圳来,想来找你,我心里也是特别喜欢深圳。嗳,你看,我一到深圳就发达了,我炒股,你知道我资金最多的时候动用了多少?说出来吓死你,1000多万呐。后来又稀里哗啦,赔掉了。没想头啦,我又回豫州去。可是我再也呆不下去了,豫州你是不知道,连天都是灰的。我一天到晚就是睡觉、吃饭、打牌,一混,一天就过去了。在豫州你根本不想找事干,根本不觉得老人和年轻人有什么区别,再年轻也找不到在深圳那样想做点事的感觉。我想想,还是深圳好,我又回来了。这回我想,我什么财也不想发,就开个小店,赚点小钱能够维持生活就行。哪知道深圳就是这样的地方,你赚到了小钱马上就想赚大钱。好像有一种魔力在推着你走。现在我知道了,深圳的好处就是到处都有一种看不见的魔力,让你有赚钱的冲动,让你停不下来,不停地干啊、赚钱啊,赚钱啊,干啊。这次到深圳来,我对这一点感觉最深啦。所以我不能离开深圳了,起码在50岁以前,起码是在我老以前,我要利用一下深圳的魔力,把钱赚够。你说我难过,现在我是很难过,我比当年炒股把1000万炒没了还难过,毕竟这是我一张台一张台打下的基础啊。但是我又不难过,因为我发现我不想回豫州去,还有在深圳再干下去的决心。有这个决心,我想终于有一天,我会在深圳混出头。”
  阿梅深情地望着丁冬,泪流满面。“肥仔,我发现你真的是长大了。”
  丁冬傻乎乎地看着阿梅笑了起来。
  阿梅又说:“肥哥,我发现我也刚刚长大,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我没有给你。那个时候,我小吗。下辈子,就是拖我去枪毙我也要给你。”
  “阿梅你别这样想,咱们在一起就行了,给不给我无所谓的。”
  “肥哥,我好想听你唱歌。”
  “这唱什么唱,又没有吉他,像我这样的大歌星,没有伴奏怎么开得了口。”
  “唱一首吗,肥哥。你小声哼哼也好,我好久没听你唱歌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最想的,就是你唱歌的时候。”
  “好吧,我唱”
  丁冬看看四周没人,就小声地唱了起来:
  “昨天所有的荣誉,
  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
  今夜重又走进风雨。
  我不能随波浮沉,
  为了我挚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
  为了那期待眼神。”
  不知不觉中,他的声音宏亮了起来:
  “心若在,梦就在,
  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看成败,人生豪迈,
  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阿梅早已哭得梨花带雨。

  【第三十二章】
  (一)
  我们等啊、等啊,我们等得心都碎了。
  我们盼啊、盼啊,我们盼望着女儿扑进妈妈的怀抱!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香港回归了!
  1997年6月30日下午开始,深圳就进入了狂欢。再过10几个小时,一河之隔的香港就要回到祖国的怀抱了;再过几个小时,象征着香港主权回归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先遣队就要从深圳启程挺进香港了。
  下午一上班,罗俊就打电话给范以纲,邀他晚上一起到国贸大厦去看电视直播香港回归。“我觉得自己在家看没意思,气氛不够。”他说。范以纲说:“太抱歉了,我今天晚上可是要自己一个人看电视了,我是中心区的总值班。从现在起,我得呆在办公室,哪也不能去。”罗俊“啧啧啧”地表示惋惜。他告诉范以纲,他已经邀请了蔡鸿飞和丁冬。范以纲说:“那就好,我又有了几双眼睛了。你这个电话也非常及时,你们几个也要及时给我打电话,说说街上的情况,让我也高兴高兴。”
  原来,1997年6月30日至7月1日凌晨,深圳市领导和各区主要领导都要去组织欢庆行动和欢送驻港部队,中心区的张力力书记和胡继刚区长都分头到辖区去组织去了,范以纲被留下来值班。
  范以纲正想着,激动人心的时刻开始了。
  (二)
  下午4点多钟,范以纲办公室里一直开着的电视出现了皇岗口岸的画面,主持人虹霞手持话筒在穿梭采访。生死之交,虹霞和范以纲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范以纲到中心区任常务副区长后,虹霞还专门来采访过几次。
  “各位观众,现在我是在皇岗口岸,这里现在已经聚集了好几万人了,大家正等着欢送驻港部队先遣队。”画面上出现了大批市民喜气洋洋等候欢送解放军的镜头,伴音里人声鼎沸,快把虹霞清亮的声音淹没了,听得出那边的热闹。范以纲没有完全听清虹霞的报道,急得自顾自大叫起来:“不是说晚上出发吗,怎么这么早就有这么多人?”
  范以纲的心不禁飞到距他办公室不远的皇岗口岸。
  皇岗口岸人山人海。在口岸的人口处,搭着一个巨大的弧形彩门。无遮无拦的口岸开阔地上,天空中早已升到了几个巨大的彩色气球,气球上挂着一串彩色的标语,在空中迎风起舞,标语上写着“深圳人民爱戴威武文明之师”、“热烈欢送驻港部队进驻香港”。
  口岸的空地上,通往皇岗口岸大桥的道路两侧,站满了等着欢送驻港部队的人群,大家手里拿着国旗、香港特别行政区区旗和鲜花,兴奋地交谈着。下午4点多钟,深圳依然艳阳高照,火热的太阳和大地上散发出来的热浪,把欢送的人群的脸上烤得通红,每个人的脸上和身上都是汗涔涔的,但大家都顾不上擦一擦。在最靠近马路的一侧,一个小伙子跟同伴开玩笑说:“现在我两条胳膊都有味了,一边是香的,一边是臭的。”“嗯?”他的同伴不解地看他一眼。小伙子调皮地眨眨眼:“香的那条蹭的是一位小姐,臭的这条蹭的是你。”
  欢送队伍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一群化了浓妆的老太太,她们都穿着大红或粉红的戏装,背着腰鼓,拿着彩绸。一看就是哪个小区的腰鼓队。虹霞带着摄像师一头扎进了人群中,她首先就来到这群老太太中间。
  “大娘,你们是哪的腰鼓队啊?”
  老太太们见电视摄像机对准了自己,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凑上前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起来:“我们是福田新村的。”“我们是红荔新村的。”“莲花北村的!”
  “这大太阳底下站着,你们累吗?”
  “不累不累,我们心里高兴着呢,哪里会累啊!”
  “姑娘,你别看大娘70多了,咚咚喳,今天我要跳一个晚上也累不着。”
  “不是吹牛,当年解放军进长春的时候,我就是腰鼓队,跳那个那个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我跳了一天呢!”
  “我送我们村的小伙子参军也跳了一天呢。”
  “可不,今天我们要送咱们的孩子到香港,这意义多大呀。哪会累啊。”
  “真好啊,咱们的队伍就要到香港去了。那是多大的事儿啊。”
  虹霞又发现了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站在队伍里,小家伙虽说戴了顶遮阳帽,小脸还是烤得通红,但他一点也不意地挥着手中的小国旗。虹霞赶紧走过去:“大姐,您也是来欢送驻港部队的吧。别让孩子晒着了。”
  母亲婉尔一笑道:“不要紧的,来晚了就看不到解放军了。这孩子多幸福啊,赶上了这个时候。等他大了,我要告诉他,他小小的就迎接香港回到祖国,欢送过解放军进香港。”
  那边,传来了一阵阵锣鼓声,原来是一群中小学生鼓乐队在练习呢。
  ……
  一个下午,虹霞都在人群中采访着,汗水已经湿透了她的衣衫,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累,此时,她激动的直想流泪。天黑后,她接到台里导播打来电话,部队已经出发。
  (三)
  这是晚上7时50分,驻港部队先遣队509名官兵完成集结,分乘39辆东风汽车公司为驻港部队特制的右方向盘的草绿色军用卡车,在熊自仁少将的率领下,穿过深圳福田区向皇岗口岸挺进。深圳街头,灯火辉煌,钢铁部队滚滚开进,气势如虹。
  “来了来了,大军过来了!”站在彩门边的群众最早看见远处的军车队,高声告诉人们。皇岗口岸马上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20点05分,熊自仁少将乘坐的军用轿车首先进入彩门。接着,军车一辆接一辆,等速依次进入。
  “欢送欢送,热烈欢送!”欢送的人群齐声高呼。
  驻港部队战士神色庄严地屹立在缓缓行驶的军车上,他们全都身材颀长,笔挺的97式军装衬得他们坚毅的面容更加英俊,灯影中,那一双双年轻的眸子里闪动着重任在肩独有的豪情和凝重。
  祖国,在这样的时刻,派遣这样的男儿,去呵卫我们无价的明珠。
  “哇,他们太帅了!太帅了!”
  一群女中学生忘记了自己是来欢送解放军的,她们被年轻英俊的驻港部队战士的英武劲迷倒了,忍不住在原地跳跃着,小手还鼓着掌。一个女中学生此时泪流满面,她忍不住把手中的鲜花束扔向车上的解放军:
  “我爱你们!”
  她跳跃着,忘情地喊道。顿时,所有的女孩子都把手中的鲜花向军车里的战士们扔过去。
  “我爱你们!”她们跳跃着,齐声喊道。
  被她们所感染,所带动,所有的人都把自己手中的花束往军车上扔。一些站在后面的人急得不行,一路挤过来,追着军车。
  晚8时25分,驻港部队先遣队车队缓缓驶过皇岗口岸,跨过深圳河落马洲大桥上的中、港分界线,进入了香港。
  这次进军,中华民族等了100年。
  1997年6月30日晚10点,中国人民解放军进驻驻港英军总部、位于香港中环的威尔斯亲王军营。威尔斯大厦因其模样像一个巨大的漏斗,香港人戏称为“漏斗大厦”。自1976年建成后,这里一直是英军驻港部队的司令部,再过两个小时,这里将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港部队的指挥中心。7月1日0时,中国人民解放军一名中校军官在威尔斯大厦的院子里,与英军的一名军官进行了交接仪式。中英军队已面对面地列队站立,在指挥官的指挥下,双方开始了防务交接。当英国国旗徐徐降下的时候,英军哨兵正式下岗,这是留在香港土地上的最后一支英军部队。与此同时,我驻港部队14处军营上空都升起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从此,我人民解放军开始在香港地区全面执行防务。
  香港进入历史新纪元
  (四)
  深圳在沸腾。天还没落黑,深圳特区内全城华灯齐放,一片灿烂。在最偏远的大鹏半岛、珠江口畔的蚝村,高大的公用建筑里、住宅区内、工业村里,到处都是欢天喜地的人们。
  最热闹的地方依然是深圳特区内的主干道深南大道。从南头到新秀,50里深南大道流光溢彩,今天晚上,似乎全城的人都涌到这条被灯光和鲜花装点得格外华丽的街道上来了,人们忘情地在街上行走着,三三两两的人群中时不时就传来大声的笑声,大家都不问笑的理由,就是高兴。人们还互相打着招呼,宣泄着自己的兴奋心情。
  罗俊一伙这时也出现在深南大道上,他和欢欢手拉着手,蔡鸿飞和年轻的妻子、他的助教赖玲手拉手,说笑着漫步在人群中。丁冬虽然是一个人,但这个快活的人兴致一点也不比其他人低,他时而跟这个开开玩笑时而跟那个说说笑话。
  他们来到华强路与深南大道路口绿地里,这里在前天树立起了一座10几平方米的大屏幕,正在实况转播香港回归前的动态,北京、上海、天津、重庆这些直辖市的群众早早来到了各自的市中心,和他们一样高高兴兴地等候0点时刻香港回归。
  他们看了一下,觉得站着太不过瘾了,又继续向东走去。他们很快被裹进了人流中,一步一挪地来到了大剧院前,大剧院前的下沉式广场里,早就没了落脚的地方,数以万计的人们聚在这里。今天晚上,剧院顶端的水幕电视将直播香港回归。虽然水幕电视的效果一点也不理想,但大剧院前的这个广场是深圳传统的群众聚会的地方,人们很自然就聚会在这里。在灯光下,一簇一簇的人群个个脸上闪动着红光。晚上10点多,一队自行车队从深南大道上驶过,引起了人们一阵好奇。这支奇特的自行车队每辆车的龙头上都插着国旗和香港特别行政区区旗。人们好奇地拦住他们。原来,这是一支香港自行车队,他们6月14日就从香港出发了,在虎门、中山、珠海转了一圈后,今天回到深圳,他们将在罗湖口岸稍事停留,在0点的时候,跨过罗湖桥。领队徐先生兴奋得嗓音发抖,说:“你们看有没有意义,我们出来的时候,香港还是人家的,等我们回家的时候,香港就是咱们自己的啦。”
  “真是太有意义了!”大家一起鼓掌,一些人赶紧把自己手里的矿泉水分给他们。
  自行车队走了,大家又回到了自己的圈子里,热烈地议论着。一些小姑娘着急地嚷嚷道:“怎么这么久啊。”
  于是人们都叫了起来:“零点零点,零点零点!”
  “哈哈哈哈!”
  只有一个姑娘,似乎是一个人来的,她默不作声地坐在水泥地上,双手托腮,眼巴巴地盯着水幕电视,一动也不动。
  罗俊看了一会,对大家说:“这个电视效果不好,我们到国贸大厦去吧。那里人肯定也很多。”大家都说好,于是他们又来到了国贸大厦。一上到顶楼的旋宫,罗俊就问一个领班:“邓公厅有没有客人?”领班答:“没有。”罗俊高兴得跳了起来:“太好了,我们要了。”
  领班笑着说:“对不起,先生,邓公厅今天晚上不开放。我们老板说了,今天是香港回归,小平爷爷一定会来的,他当年就是在那里望着香港,今天晚上我们旋宫不转了,就让邓公厅一直对着香港,让小平爷爷看着香港回来。”罗俊不禁赞叹道:“应该的应该的。”他拉着欢欢,和蔡鸿飞、陈玲、丁冬一起来到邓公厅门口。这里站满了人,人们都肃穆地站在门口望着邓公厅。1992年小平南巡时就坐在这里,今天晚上,这里的一切陈设都和老人家当年来时一样,灯光非常柔和地洒满了摆设简朴的厅房,透过茶色玻璃,可以望见几百米外香港鲤鱼山黑黝黝的山影。
  (五)
  1997年6月30日晚上11点45分,13亿中国人翘首以盼的时刻、500万深圳人翘首以盼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香港政权交接仪式在香港会展中心举行。中国党和国家领导人、香港特别行政区领导人,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领导人进场。
  联合王国的米字旗在低沉的音乐声中缓缓下降,英国王储查尔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国旗缓缓下降,一脸茫然不知所措,而大英帝国香港末代总督彭定康则身体僵硬地站着,深深地低着头。但是,这时,在深圳各个公共场所的电视机前,人们已经按捺不住了,谁也没注意英国旗的下降过程和英国人的表现,大家齐声数着倒数:“5、4、3、2……”
  悲亢雄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在香港会展中心,在香港,在全国各地同时响起。在雄壮的国歌声中,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升上了香港会展中心旗杆的顶端。
  “噢!”
  在华强路口、在大剧院广场、在国贸旋宫,在深圳、在全国,人们发出了声势浩大的欢呼声。深南大道上的汽车也一起鸣响了喇叭。
  这时,在大剧院采访中的虹霞没忘了打开了通向范以纲的手机。
  大剧院前广场,人们一齐跳了起来:
  “香港回家了!”
  那个一直一个人坐着的姑娘“霍”地站了起来,掩面而泣。
  “回—家—了——!”
  这时,有人唱了起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让我们的血肉筑起我们新的长城……”
  所有的人立刻加入了高唱的行列,深圳大剧院前回响着声势浩大的国歌声: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时刻,
  每个人都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
  与此同时,在国贸大厦顶端,摆放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四台大屏幕电视机前,人们也在齐声高唱国歌。许多人还端起酒杯,互相祝贺。谁也没注意蔡鸿飞不见了。蔡鸿飞其实就在邓公厅门口,从交接仪式一开始,他就一个人站在这,望着邓公厅,望着对面香港黝黑的山影,心潮起伏。在他身后,是繁荣的深圳。此刻,在蔡鸿飞心里,这座城市,似乎就是为着这一天的到来而建的。祖国,为了迎接自己的女儿回来,重新焕发了青春,此刻的母亲,是那么年轻,那么美,深圳,就是祖国母亲的眼睛,闪亮着青春的光华,照耀着香港的归途。
  (六)
  人们开始散去,但没有回家,而是赶到罗湖区北侧的洪湖公园去,许多人明明知道这时已经进不去了,他们还是往那个方向赶,要到洪湖公园附近去。原来,为了迎接香港回归,深圳市政府将在洪湖公园燃放1997组焰火。出了国贸大厦的的罗俊和欢欢、蔡鸿飞和陈玲,以及丁冬等人也加入赶往洪湖公园的队伍。但就在这时,焰火晚会已经开始了。
  从远处的洪湖公园里传出一声闷响,紧接着,一团火球直冲夜空,火球在半空中炸响,绽放成一朵硕大无朋的火菊花,火菊花的每一片花瓣又都像流星一样向四周飞去,照亮夜空。天上火菊花还在怒放,地上早已把一串串火球不断地弹向天空,深圳的夜空顿时五彩斑斓,亮如白昼。在焰火清脆的炸响中,时而一道金蛇在夜色中狂舞,时而万条彩带当空飘动,时而火轮飞转,时而银瀑狂泻,光的造型、火的舞蹈,声的世界,烟的云海,把深圳的夜空幻化成美仑美奂的仙境。这是1997年7月1日0点时分的深圳之夜,深圳的夜空就以这样从未有过的璀璨、华丽,把特区成立以来最盛大的节日,打扮得如此喜庆热烈。
  地面的上人们全都仰着头观看这盛世奇景,一个个随着焰火的光焰不断变化颜色的瞳孔,是那么专注而热情,每一道火光异景在天空中呈现出来,人群就会爆发出一片巨大的赞叹声。
  “太美了,是在是太美了!”欢欢忍不住赞叹。
  丁冬接过话头说:“要是深圳每天都放焰火就好了。”
  罗俊笑道:“那得多少钱来放啊。别忘了,咱们还是发展中国家。”
  (七)
  深圳的欢乐还有结束,人们预从四面八方涌向各个口岸。再过几个小时,驻港部队主力将从这些口岸开进香港。东起沙头角西到南头半岛上的妈湾港区,从莲花山下到皇岗口岸,20万深圳人,男女老幼满怀深情地在夜色中等候在部队就要通过的路旁。沙头角、文锦渡、皇岗等口岸都搭起了彩门,上面高悬着标语“热烈欢送驻香港部队进驻香港”。
  1997年7月1日5时,驻港部队主力3000余人从各自的营地登车、登机、上船。5分钟后,大军启程。顿时,深圳主要干道上铁流滚滚,西部海域,战舰劈波斩浪,西丽直升机场,最新式的国产军用直升机隆隆起飞,目标:香港。
  今天深圳的拂晓格外热闹,深南大道、上步路、皇岗路、罗沙公路和各口岸早已是人山人海。口岸区将星闪烁,解放军总部和广州军区的领导在深圳市领导的陪同下,来到各口岸为驻港部队送行。天刚蒙蒙亮,整齐排列的车队缓缓挺进。军车到处,欢呼声、锣鼓声和歌唱声响彻云霄。
  彻夜未眠的范以纲在办公室也能听到深圳街头的欢庆。电视上,虹霞正在文锦渡口岸直播,画面上,两条巨龙在欢快地舞动着。虹霞手持话筒,报道:“我现在是在文锦渡口岸向大家报道,大家现在看到的这两条巨龙,是龙岗区龙潭村的村民们自发组织的舞龙队表演的。今天凌晨一点半,他们就从龙潭村出发,一路舞到文锦渡。他们说,解放军进驻香港,象征着我们中华民族像龙一样腾飞。”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
  军车依然在挺进,手握钢枪站立在军车上的驻港部队战士任凭黄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脸上,纹丝不动。路旁的群众都钦佩地议论道:“真是好样的,真不愧是驻港部队,看看人家这纪律,这风度。”
  大雨也没有浇灭深圳人民欢送子弟兵的热情。深南大道上的欢送队伍最为热烈,一群穿着通体红色裙服的少女早已全身湿透,她们还在起劲地跳着优雅的扇子舞,一群穿着酒店制服的员工们脸上沾满了水珠,他们还仰着脸,大声地对着缓缓驶过面前的军车高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一支中学生鼓乐队在雨中巍然肃立,一丝不苟地吹着《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一名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正在推开他的亲属,“我不走我不走,我要看驻港部队过去。”虹霞赶紧走过去,残疾人全身都已经湿透了,长长的头发也耷拉到了鼻梁上,他一见虹霞和电视摄像机过来,就激动对虹霞说:“我是江西来的,我是专门来看解放军开到香港的。这一刻我特别幸福。”
  电视的画面切换到了皇岗口岸,范以纲伸长脑袋,在找中心区的欢送队伍,天正下着雨,画面有些模糊,他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便拿起手机给张力力打了个电话:“张书记,你现在在哪……啊,在皇岗呢。哎,我说,我怎么没看见咱们的队伍啊?”
  张力力电话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音,接着他的大嗓门响起来了:“你没看见?我在这里都没看见,全冲散了,人太多了,这里估计有7、8万人呢。”
  “部队怎么样?”
  “太威武了,太威武了。你没看见会后悔一辈子。”
  “亏你敢说,谁叫我值班的?”
  “哈哈哈。不跟你说了,部队过来了。你听……”
  范以纲的手机里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欢送欢送,热烈欢送。”
  “热烈欢送驻港部队进入香港!”
  “……”
  把范以纲的心都带到皇岗口岸去了。
  8点37分,从香港传来消息:我驻港部队各路纵队全部安全抵达目的地。

  【第三十三章】
  (一)
  似曾相识燕归来。
  罗丹回来了!
  1998年,国际金融投机家在东南亚制造了令人不寒而栗的亚洲金融危机,东南亚经济一落千丈,发展出现停滞,中国政府坚定地保持人民币汇率的平稳,如中流砥柱,有效抗击了这场金融灾难,经济发展继续大幅上升。于是,许多外国投资家纷纷将资金转移到中国。美国罗—罗公司在1989年春夏之交的风波后迁出了深圳,现在,他们决定再回来。副总经理罗丹作为首席谈判代表回到了深圳。经过考察,她把厂址初步定在关外的南沙区高新技术园区。
  范以纲就在这儿。
  1998年秋,范以纲调任南沙区,任区长。当他听说罗丹副总经理到了南沙,不禁怔住了,但他很快平静下来。自从有了倩倩,他的感情世界不再处于一种沉迷的状态,他有了坚不可摧的对象。但罗丹的到来,还是勾起了他许多美好的回忆和思念。罗丹到南沙来考察谈判这天,他在外开了一天会,直到下午下班了,他才匆匆赶往开发区。
  (二)
  深圳的冬天虽然并不寒冷,但依然黑得早,范以纲赶到南沙高新区时,天已落黑。小南沙高新区的接待室里,灯火通明,中美双方的谈判在地价问题上陷入了僵持阶段,隔着谈判桌,常副区长常宝梁和高新区主任刘鹏隔着给范以纲留的正中间的位子在嘀咕什么;对面,美国罗—罗公司的副总经理罗丹两只手漫无目的地搓着面前的茶杯,时不时抬头看看常宝梁和刘鹏。
  范以纲迈着他特有的自信的大步走进会议室,像给这间大屋子吹进了一股热气,会议室里立即有了“嗡嗡”声音,常宝梁和刘鹏赶紧站起来,打了声招呼“区长来了。”把范以纲让到中间的位子坐下。只有罗丹一动不动,依然在把玩那个茶杯。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范以纲进门时,她贪婪而专注地望了他一眼,这一眼,就把范以纲刻在了心头。范以纲还是那么风流蕴籍,还保留着年轻时的热情的眼神,他的风度还是那么儒雅。她甚至细致到发现他的眼角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皱纹。
  范以纲满面春风地扫了大家一眼,他控制着自己不多看罗丹一眼。其实,在进门的那一瞬间,他也以极快的速度和效率,扫了一眼罗丹。罗丹俊朗的脸上多了成熟的婉约,眼睛里有一种轻雾般的忧郁。他突然想起了市委后面那条路,难道真的是那条路,让她的眼睛里有了忧郁?
  常宝梁还站着,他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吧,这位是南沙区人民政府区长范以纲先生。”他又指指罗丹:“这位是美国罗—罗电子企业集团副总经理罗丹女士。”
  范以纲和罗丹相互对视了一下,彼此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范以纲有点拿腔拿调地对她说:“欢迎罗女士来南沙投资。”罗丹看也不看他,有点没好气地说:“我们还没决定呢。”范以纲就像一下子找了什么感觉似的,冷不丁说:“我们这么好的条件,你不来不是犯傻吗?”罗丹冷笑一声,“你这个大区长就这么自信。”范以纲梗着脖子说:“不自信我当什么区长?”罗丹说:“就冲你这句话我不来了。”范以纲“啧”了一声:“你怎么还是这么任性?”罗丹把杯子往边上一推:“我为什么不能任性,美国是一个自由的国家,我有权保持自己的个性。”范以纲反唇相讥:“中国也是个自由的国家,在中国又有谁强迫你改变自己的个性。”罗丹冷冷地说:“没有吗?”
  大家都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看范区长,又看看罗总,不知他们这是唱得哪出戏。
  范以纲终于不耐烦了:“行了行了行了。”他很快感觉这样不妥,就换了一种缓和的口吻说:“现在我不是范以纲,我是范区长。你也不是罗丹,你是罗—罗公司的副总经理。我们是在谈工作吗,不要意气用事。啊?”到了后面,他有点在哄罗丹了。罗丹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意,她写了张纸条,伸过桌子给范以纲,范以纲知道有罗丹不想让别人听到的话,就偷偷看了一下,上面写道:“你比以前自信了成熟了,这才是我想看到的范以纲。”他把纸条放进西服口袋,没作声,也没看罗丹,而是转过头问常宝梁:“你们谈得怎么样?”常宝梁把双方下午考察和谈潘的情况向范以纲作了汇报。范以纲说:“几十亿美元的投资,对谁都不是玩玩过家家,罗总一定会谨慎又谨慎,我们要给人家时间吗。”
  范以纲用锐利的眼睛扫了大家一下,说:“时间不早了,我长话短说,我谈三点。第一,美国罗—罗公司是一家近年来快速发展起来的高科技公司,他们的产品符合我们深圳、符合我区产业政策,符合区人大二届三次全会通过的产业调整的大方向。我们要尽最大的努力,表现出最大的诚意,吸引罗—罗公司落户南沙高新园区。罗女士前段时间走了长三角的一些城市,这些地方的确给他们开出了看上去比我们还优惠的政策。但是,我认为,南沙毗邻香港,同时,罗—罗公司的产品相关的产业带就在附近,我们有着长三角不可比拟的优势,这个优势不是减几块钱地价,减几块钱税收就能换来的。我们要把这个优势跟罗女士说透,当然问题也要给罗女士讲透,一点也不要隐藏。罗—罗公司方面呢,罗丹哪,我看你们是不是也认真评估一下,先不要急着下结论,说我们的优惠条件太少吗。要看到我们优势的一面,这个优势对你们的生产经营是不是利多弊少,还是利少弊多,我看还要仔细评估。第二、我们要为罗—罗公司做好服务工作。从今天起,由常区长挂帅,成立一个专门的工作班子,有关部门,像经发局、国税地税、国土、工商作为成员单位,局主要领导参加——我也算一个,罗丹女士有什么棘手的事,可以随时来找我,——把罗—罗公司作为一个重点服务对象,进行跟踪服务;要协调好市有关部门,用足用好政策,能给他们多少优惠就给多少,优惠政策在我们区一点折扣都不能打。第三、要尽快把这个项目的情况形成材料,报告给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和市有关部门。我来联系一下,争取这几天和温书记、常区长一起,向市长作一次专题汇报。最后我要再强调一下,我们要表现出最大的诚意,做好最优的服务,哪个部门,哪个单位不配合,不好好干,我拿他是问。罗丹,你也说几句吧。”
  罗丹顿了一下,说:“我们的工作其实刚刚开始,现在说什么还为时过早,我这次来,带了市场、规划、投资这些部门的经理人员和专家来,应该说我们的诚意也是有目共睹的。我们计划在小南沙高新区考察两天,回去再作一个详细的评估,提交董事会讨论。但是请你们相信,我们美国公司办事是讲效率的,我想这件事要定下来也就在六个星期以内。范大区长,这个回答满意吗?”
  范以纲几乎是有点咕哝地说了声:“你说什么都行,只要你过来我就满意。”
  会谈结束了,高新区安排了丰盛的晚宴,但罗丹却站了起来,微笑着说:“我有点累,我看我还是先回市里去。诸位明天见。”说着转身就走。大家没想到罗丹会突然来这么一着,竟有点不知所措。
  范以纲摆摆手示意大家坐着别动,也示意罗丹的司机别动,他自己跟着罗丹出了门。大厅里的人都莫明其妙地看着这一幕。
  (三)
  现在,范以纲和罗丹肩并肩地走在高新区的主干道上,由于路灯都没装,主干道上很黑,仅能借远处办公区的灯火勉强看清道路和人影,很静,空气中弥漫着待开发地里特有的青草的芳香。走了一阵,罗丹突然笑了起来:“哎,范以纲,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从我们厂回家也有一段这样的路,没有路灯,那时感觉好像特别黑。我每次从那走过都吓得要命,其实我不怕有人,是怕老鼠。”
  范以纲转过头看了一眼罗丹,背着灯光,他还是看得见罗丹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他似乎有点没好气地说“你又走过几天哪,还不都是我接你的。”罗丹说:“你可不是每天去接我。”范以纲说:“后来不是有路灯了吗。”罗丹说:“你刚才进来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范以纲说:“怎么样?”
  罗丹白了他一眼:“凶巴巴的。”
  范以纲说:“谁说的,我压根就没看你。”
  罗丹急了:“你、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怎么说话了。我一点也没凶吗。你们女人啊,就是小心眼。”
  “什么我们女人啊,女人怎么了?我回来一次容易吗,你就不能顺着我一点。”
  范以纲说:“我又怎么不顺着你啦?”说着,他有点无奈地点着她的鼻子:“你看你,这么多年,都当跨国公司老总了,还是改不了这脾气。”罗丹说:“那你跟着我干什么?”范以纲反问道:“你不希望我跟着你吗?”
  罗丹转过身去,背对着范以纲,咬牙切齿地说:“我不要你跟着,我恨你!”
  范以纲心里格登一下,他感到身体开始一种多年未有的微微发抖,他平静一下自己冲到胸口的情绪,慢慢地说:“我,我一点也不恨你,一点也不。”
  罗丹倏地又转回过身:“你当时为什么要放我走,我走了你为什么又不叫我回来。”说话间,范以纲借着微弱的远处的灯光,看见她脸上已经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范以纲叹了口气:“那时你多年轻啊!你是拦得住的人吗,你的理想不就是今天这个样子吗。其实,你是对的。”
  罗丹已经有些呜咽了,她断断续续地说:“你知道一个女人要作出那样的决定有多难,你真不知道有多难。到美国的时候,我的体重掉了20多斤……”
  范以纲生怕再说下去他会控制不涌到心尖上的冲动,他岔开话题说:“罗丹,我们现在都不是年轻人了,还是多考虑我们下一步的谈判。”
  罗丹长吁一口气,说:“其实谈判不过是一个程序罢了,我已经决定了,我们的厂就设在深圳,我还准备把一个研发中心搬到深圳来。我要为我的女儿在深圳安一个家,让她回到她爸爸身边来。”
  一股难言的冰凉从脚跟缓缓地沿着脊背在上升着,范以纲差点打个寒颤,“你说谁……”
  一个多月以后,美国罗—罗(深圳)电子集团在南沙高新区举行了奠基仪式。

  【第三十四章】
  (一)
  丁冬果然如同他答应范以纲的一样,没有再离开深圳。裕田食街的“百里香煨汤食府”拆除后,范以纲和罗俊为他在中心区繁华商圈香荔路上找到了一个很大的门面,罗俊借了100万给他,“百里香煨汤食府”再度开张。由于规模经营,几年下来,丁冬实现了他的愿望,成了深圳饮食业著名的商人。
  1999年的最后一天,大老板丁冬热情邀请范以纲、罗俊和蔡鸿飞到店里来,一起品尝百里香。丁冬打完电话,罗俊又挨个打电话:“别带老婆!”
  范以纲来到“百里香煨汤食府”,一看门面,果然气派,仿徽派建筑风格门楼的青石门楣上,高悬着一块两米多长、50公分宽的巨匾,上面用古雅的隶书写着招牌,门口,摆放着两口硕大无朋的坛子,这两个巨大的坛子就是煨汤的地方,里面燃烧着熊熊炭火,一甄一甄的豫州老鸭汤就架在坛子里的炭火上。揭开坛子,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不由得食欲大振。
  他还在门口,就听得里面有人在说书似地介绍着百里香:“……话说这一天,宫廷门口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是一个看上去10几岁的小姑娘。卫兵当然就把他们拦下了。小姑娘说:你瞎了眼了,连本太后也不认得了……”
  范以纲心情格外好,他忍不住接上去,边往大厅里走边说:“卫兵气急败坏地说:哪里跑来的野丫头,竟然敢冒充王太后。说完一巴掌把老太后扇得连翻20几个跟头,翻到天安门广场上去了……”
  丁冬一看,是范以纲。这个大冬天也穿着T恤的胖子一头扑过去,抱住了范以纲,“范区长,你来了。”范以纲这才看见,罗俊也到了,就微笑着站在丁冬身边。
  范以纲、罗俊等一群人在丁冬殷勤的陪同下,开开心心地往里走去。高敞的厅堂以徽派风格装饰得古色古香,大厅里摆了有30多张台,全是仿古八仙桌,每张台都围着着吃喝得红光满面的食客,两侧雅座用深褐色的木格花栏半围着,花栏墙上还挂着一看而知的仿名人字画,外面的人轻易看不见里面,而里面人却能听到外面的欢笑声。丁冬指指里厢,说:“里面还有几间全封闭的包房,你们这些大领导大老板来了,咱们到里面去坐吧。”
  罗俊看着,不住地点头,对丁冬说:“丁总,你这店规模不小啊。”丁冬自豪地说:“可不,在深圳,这是江南菜最大的最全的店了。在深圳,除了粤菜、潮州菜、客家菜,基本就是湘菜、川菜、东北菜的天下,这几年湖北菜越来越多了,咱们江南的菜还不多。我这可是把江南的吃文化带进深圳了。”
  “看来生意还不错。”
  “是啊,开始我有还点担心,江南菜口味重、油重,尤其是咱们的老鸭汤,油比较重,我担心喝汤最讲究的广东人和香港人吃不惯。嗨,没想到,我在福田做的时候,小小的做了几锅,还大受欢迎。我当时做的那个住宅区有很多香港人,他们竟然每天晚上都要到我的小店来喝一煲。这下我就决定推一推了。你们看,这不就算成功了吗。”
  一直没说话的范以纲这时对丁冬说:“丁冬啊,你现在也算是一个实业家了,一定要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成就,好好经营,别办砸了,更别去搞乱七八糟的事。现在我听说很多民营企业家赚了点钱就去包二奶,赌博,最后倾家荡产,多可惜呀。你要引以为戒,可别蹈他们的覆辙。啊?”
  丁冬拍着胸说:“你现在就是给我这个机会我也没时间哪,我的事业刚做起来,我还想再进一步做大做强,争取在深圳再开几家分店呢。”
  “好。”范以纲赞许地说:“我说,我们南沙下一步要把第三产业做上去,三产是我们的短腿。在我们那里投资的外商越来越多,我有个想法,明年要引进一些高档次的商家和酒店落户到南沙,为他们做好后勤服务工作。我希望丁总的第一家分店就开到我们南沙去,我亲自给你物色门面。”丁冬笑得合不拢嘴,“那当然好啦,……嗳,我说,你们别都叫我丁总,这个词从你们几位嘴里冒出来感觉就是不好。我说,就这么定了,第一家分店就开到南沙区。有范大区长罩着,我一定会在南沙发达。”范以纲又回过来问罗俊:“哎,你老兄的房地产项目怎么还不给我一个答复?嫌我们那赚不到钱,我可告诉你,再过一两年,你想要还没有了呢,到时可别后悔。”罗俊表示已经指示市场调研部作了调研,过了元旦董事会就要讨论了。范以纲说:“我可没时间陪你慢慢讨论啊。”
  (二)
  到了包房门口,丁冬把大家拦住,神秘地说:“里面有一个人,你们猜是谁?”
  范以纲说:“还用猜,咱们这几个在一起,他肯定就是蔡鸿飞了。”
  丁冬说:“蔡老师还说你们都把他忘了呢。”说着把门推开,果然见蔡鸿飞一个人坐在包房里,正埋头啃着当小菜的凤爪。见他们进来,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罗俊故作不满地说:“不够意思了吧,大教授,人还没到齐呢就一个人偷偷干上了。”蔡鸿飞说:“什么偷偷,你们这些大领导大老板架子太大了吧,我都等了一个小时了。”罗俊笑着“呸”了他一口,他们虽说不经常见面,但罗俊为了公司员工的子女考深圳大学,送员工到深大培训,请专家策划项目和设计图纸,没少找蔡鸿飞。范以纲也笑着朝蔡鸿飞做个揖说:“抱歉抱歉。”
  蔡鸿飞是市人大代表,虽说和范以纲不是一个代表团,但每年开会时他们都能见到一面。范以纲说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最近又有什么力作问世。”
  蔡鸿飞用桌布擦擦手,推推掉到鼻尖上的眼镜,说:“我今天来,一个是为了迎接新世纪,咱们‘江南四虎’聚会庆祝,二来,还真有事求教你。”范以纲拦住他的话头:“罗俊的‘豫州四杰’,你的‘江南四虎’,都不包括我啊。你们几个说‘杰’说‘虎’都可以,你看,一个是经常到国外和香港、台湾讲学的大学者,一个是房地产老板,一个是饮食业巨头,我算什么,公仆一个。如果一定要说‘江南四虎’,我建议把罗丹加进去,她是咱们江南出来的海外实业家。”蔡鸿飞一咧嘴说:“那是‘四人帮’……我告诉你呀,今年人大会,我将交一个提案,《关于建设新型文化名城》。”
  范以纲抚掌称善:“好啊。明年就是深圳经济特区建立20周年,是到了加快文化建设的时候了。我接触过很多文化界的人士,大家都认为,深圳是中国中西文化、尤其是当今流行文化的一个新的结合点,中国新时期很多文化现象都是从深圳开始的。是到了你们这些专家好好总结一下,发扬光大的时候了。”
  蔡鸿飞也高兴得脸上红扑扑的,“你说的这些,还只是一个方面,我这个文化是从宏观的角度来理解的。深圳是改革开放的窗口,新时期中国的振兴,就是从深圳开始的。首先,深圳为中国的改革开放,为打破传统观念和教条主义的束缚,发挥了思想解放的先驱的作用;其次,在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的进程中,深圳率先摸索出了一系列适合中国特色的路子,比如早年打破常规的人才和劳动力引进,现在的人才市场的开放,打破了计划经济时代人员流动问题的坚冰,又诸如放开物价,完全由市场调节,开放外汇、金融市场、开放土地市场等等等等,第三,在体制改革方面,深圳也走在全国的前列。等等这些吧,所有这些成绩的取得,当然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思想解放的结果,但作为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决策的最先的具体实践者,深圳的各级党委政府、深圳的各行各业,全体深圳人民的政治勇气和创新精神功不可没。深圳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政治勇气和创新精神,我认为,从深层来分析,是这座城市和工作、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有一种与时俱进的文化特质。这种文化特质左右着人们的思维、指导着人们的行动。这种文化特质也决定了深圳是一座过去中国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具有新型文化的城市。这种文化,是全新的,彻底摆脱传统束缚的文化,对于我国的改革开放的进程将有着不可低估的意义。我的研究所现在已经组织了一批专家,把深圳文化作为一个重点攻关课题,我希望市委市政府也把深圳文化作为重要议事日程研究研究。”
  罗俊在一旁也听得津津有味,他插话道:“是啊,这么多年我也有一种感觉,深圳是一个年轻人的城市,是一个没有父母没有老人管束的城市,年轻人当然也会干一些傻事,坏事,有的甚至是很荒唐的事。但深圳的年轻人毕竟绝大多数是有文化有修养有理想有能力的年轻人,他们没有条条框框,没有思想禁区,所以什么都敢想。年轻人经理旺盛,有的是精力去干事,干大事。”
  蔡鸿飞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碗碟哗哗直响,“说得太好了。没想到你这个商人还有这样的思想。深圳是一个没有老人管束的城市,说得好,说得好,我要记下来。”说着他真的摸出一个笔记本记录下来。罗俊把头探过去,“还真记。没想到我这个只有‘理化’没有文化的人说的话还得到了大学者的肯定。”
  (三)
  说话间,浓香四溢的江南菜早上齐了,老鸭汤也端上来,服务生给每个人都盛好了。丁冬大声打断众人的议论:“喝什么酒?”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豫州老窖!”
  丁冬变戏法似地从背后端出一瓶豫州老窖:“早准备好了。”
  见服务生给每个人都倒好酒,丁冬说:“这种场合,以纲,你来说几句开场白吧。”
  范以纲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站了起来,大家也都笑着站了起来。范以纲环顾在座,缓缓地说:“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四个人到深圳就15年个年头了。15年前,我们在热血沸腾的年纪,义无反顾地决心投身到深圳经济特区建设中。我们四个人同车进入这片热土,我们四个素昧平生的江南人成了朋友。15年里,不管我们做的是什么,不管我们出现了什么样的人生波折,我们都再没有分开,为我们的友谊,为我们的选择,为我们曾经共同拥有的热血沸腾的20岁,干杯。”
  “干杯!”
  ……
  “第二杯酒,我要说,同志们,兄弟们,15年前,我们第一眼看到深圳的时候,我们对这座城市充满了信心,更充满了期待,我们期待什么呢?我们期待在这座神话般的城市里,实现我们的理想,圆我们一个朦朦胧胧的梦想。15年来,我们经历了很多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件,很多足以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事件,我们也经历了困惑,承受了磨砺,度过了许多困难日子,折断了不少美梦的翅膀,但是我们对深圳的信心从来没有改变,我们对深圳的期待始终没有改变,我们对深圳的热爱永远不会改变。因此,当今天,当我们四十多岁的时候,步入人生最壮丽的时代的时候,我们可以骄傲地说,我们经受住了建设经济特区、摸着石头过河的考验,我们用青春换来了成功,我们收获了梦想。同志们,干杯。”……
  “干杯!”
  喝完,丁冬说:“各位,我想接着范区长(范以纲在他巨大无比的屁股上捣了一拳)的话,说一句:不管我当年年少无知,又没有文化,干了什么荒唐事,也不管我怎么一次又一次离开她,深圳都没有抛弃我。我最有感觉,深圳对我,就像咱们老家豫州一样……”说到这,丁冬眼圈一红,说不下去,他“嘿”地一声,说:“不说了,我要再喝一杯,为我的故乡,深圳!”丁冬一仰脖子,把酒倒进了嘴里。范以纲、罗俊和放下蔡鸿飞眼圈也红了,他们都不说话,默默地端起面前的酒,喝了下去。罗俊喝完,说:“丁冬,其实我也跟你有同样的感受。”蔡鸿飞看看范以纲,对他说:“你讲得太好了,看来你这官还没有蜕化掉热情,文采不减当年。继续说。”
  范以纲站起来,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第三杯酒。为了我们的理想,为了我们的房地产业,为了我们的大酒楼,为了我们的南沙建成世界一流的制造业基地、高新科技基地、物流基地,为了我们的理想世界,为了我们的梦想家园,为了我们的深圳,干杯!”
  “为了深圳,干杯。”
  ……
  (四)
  “古豫老鸭煨汤”这顿团圆饭,大家都喝得面红耳赤,到结束的时候,一看表,已经是晚上9点多钟了。丁冬提议:我听说今天深圳很多人都要去爬梧桐山,去梧桐顶迎接二十一世纪的太阳。我们也去吧。大家一致称好。范以纲点点头,说:“正好,今天我把所有的工作都放下了,所有的应酬也都推掉了,我们就去爬梧桐山。怎么样,别都开车,就开我的车去吧。”丁冬说:“我还给大家作了一点小小的准备,我给每人买了一件风娄(广东话:短风衣)和一双波鞋。”罗俊笑着说:“不愧是开酒店的老板,想的就是周到。”其实,更周到的还在后面,跟在后面的,是丁冬的一个店员,提着一袋食物。
  说话就出了门,司机小左已经把车停在了门口,范以纲对他说:“你先自己回去吧,把车给我。我们要去爬梧桐山。”小左刚想把钥匙递给他,又把手收了回来,“你这个样子……”范以纲说:“我这个样子怎么了?放心,我今天特别高兴,还真的一点醉意也没有,开车保证没问题。给我吧。”小左迟迟疑疑地把车钥匙给了他。又问了一句:“你真的没事?”
  “没事,我这个司机还从来没违过章呢,今天就违一次章。”
  四个人一起上了车,很快上了北环路。都晚上10点多了,北环路上却一如平日,车水马龙,铁流滚滚。香港的货柜车没有了,但小汽车比平时这个时候多了好几倍。拐上东环快速干道时,车子一点也没减少,反而显得更多了。到了罗湖—沙头角公路上,车子多得已经差不多走不动了。路旁还有不少年轻人成群结队地步行着,有的甚至打着各种颜色的旗子,“某某公司”“某某厂”,年轻人一路说着笑着,唱着歌。丁冬兴奋地说:“你们看,全是去爬梧桐山的。”
  范以纲开着他的广州本田随着车流慢慢地挪到了山下,在上山的路口,两个警察站在路旁探头探脑,打着手电照着车牌,一看见范以纲的车,就举起了警示牌,并作手势示意范以纲的车靠边停下。范以纲心里暗暗叫苦,无奈地慢慢把车靠边停下,罗俊也小声说:“完了完了。”一个年轻的警察小跑过来,向他敬了一个礼:“请出示您的驾照和行驶证。”范以纲说:“我违章了吗?”警察说“有人举报你酒后驾车。”范以纲下了车,一边把驾照和行驶证交给他,一边解释道:“我只喝了这么小的几杯,一点事也没有。”这时,另外一个年长点的警察过来了,他拿出一个酒精测试仪,让范以纲对着嘴呼了一口气,结果在允许的范围内。年轻警察把把驾照和行驶证交还范以纲,又敬了一礼说:“谢谢你的合作,但是今晚人多,你喝了酒还是不能继续开车上山。”
  范以纲急了,还想争辩,同时也想知道他们怎么那么准确地认定他喝了酒,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哈哈大笑,回头一看,是罗湖区的副区长岳敏——岳敏是他的老部下,一年前由中心区城管办主任调任罗湖区副区长。范以纲故作生气地说:“岳区长,你不够意思吧,到了你的地头,你就这样欢迎我啊。”
  岳敏看着范以纲那一脸残酷的样子,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老领导别怪我呀,是你们南沙出了内奸。小左打电话给我,说你今天晚喝了点酒,要爬梧桐山,怕你出意外,让我关照你一下。我也怕老领导出事呀,查一查你是应该的。现在看来你真的是喝了不少,这样吧,把你的车先扣一下,你坐我的车上去吧。车会在山上等你,你什么时候下来都行。我已经交代过了。我正在值班,就不陪你了,今天晚上估计有几万人上山呢。”
  范以纲望望了路上川流不息的人流,说:“看来你们罗湖的干部日子不好过哩,人家过年,你们过关。”
  岳敏一拍手说:“这话你要多到书记市长那去说说啊。每逢节假日,我们这里都紧张得不得了,上仙湖的、爬梧桐山的,我们的公安分局、派出所、城管、驻地的解放军、武警都要派人来执勤,我们附近的几个街道的干部全部不准休息,通通上山值班。唉,在罗湖当干部苦啊。什么时候我调你们南沙要不要,你们那里这会正好需要城管方面的干部吗,我情愿去当城管办主任。老领导你是了解我的,搞城管我可是一把好手。”
  范以纲冷笑一声:“我拿枪对着你的脑袋你也不会去。这里是什么地方,金色罗湖啊,抓一块石头都是黄金。你舍得吗?”
  (五)
  和岳敏分了手,他们坐上了岳敏的车继续开着车慢慢往上挪,好不容易开到了半山腰的停车场。四个人披上新的风娄,开始随着人流顺着登山道向小梧桐顶攀登。天很黑,山林一片黝黑,但人气高涨,山谷里人声鼎沸。源源不断的人流,打着手电向上走着,一些只穿件T恤、肩上背着包的小伙子和年轻姑娘甚至一路小跑冲着上山。这一切,看得范以纲、罗俊、蔡鸿飞和丁冬这四个已经不年轻的中年人热血沸腾起来,罗俊说:“咱们也来个赛跑,看谁先冲顶好不好。”话音未落,胖子丁冬就抢着说:“不好!”大家都笑。范以纲说:“罗俊,我跟你比吧。”罗俊说了声:“冲!”两人就“呼”地窜了出去,在人缝着你追我赶,跑了也就200多米,两人已经累得站在路边,弯下腰来大口喘着气,路上一群打工仔模样的人对着他们“呜呜”地起哄,不住地用手电晃他们。范以纲痛苦地对着罗俊摇着头:“不、不行啊,不服老还真不行。想当年在大学,我还是排球队的。”罗俊说:“我是篮球队的呢。”
  说着话,蔡鸿飞和丁冬已经赶上来了。蔡鸿飞笑说:“跑啊,怎么不跑了,运动健将的风采哪去了?”丁冬自己走路都喘气,不敢说他们。四个人又汇合在一起,慢慢往上走。蔡鸿飞说:“爬山讲究的是均匀,除非你真的是运动员,一般人锻炼,还是慢走为好,步子要均匀,这样才能保持体力的连续性,能够坚持较长的时间,较远的路程。急于求成,反而会过早过快地消耗掉体力,坚持不了多远的。”
  (六)
  他们看到小梧桐顶的灯火了。
  梧桐山的小梧桐顶有部队的一个观测站,还有电台电视台的发射站,今天晚上,罗湖区政府又在这个山顶布置了一些光源,为登山者照明,所以小梧桐顶灯火阑姗,现出了巍峨的山势。四个人在山顶找了一大圈也没有找到一处宽敞点的落脚点。山顶到处是人,有的家长甚至还带着看上去也就两三岁的孩子,把些小孩裹着又长又厚的棉袄和大衣,瞪着溜圆的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对第一次在野外过夜、和这么多人在一起过夜,好不新奇。丁冬一点也不气馁,他一定要找到一个面向东方的所在,要第一眼看见梧桐日出。最后,他们还是只好在东面较低一点的地方找到了一个落脚点。
  夜深了,梧桐山雾开始弥漫,但在这里,还是可以看见对面香港新界的星星点点的灯火。四个人席地坐下。突然在山顶上传来一阵欢呼:“10、9、8、7……”
  回头一看,是一群打着红旗的年轻人在倒计时。范以纲看看手表,已经是199年最后一天的最后时刻了,2000年的第一秒钟、新世纪的第一秒钟就就要到来了,四个人、不、整个山上的人也忍不住也加入到倒计时的呐喊中:“4、3、2、1!”
  一个宏亮的男声响彻山谷:“新世纪到来了——!”
  “新世纪到了!”
  山谷里回荡起一片宏大的欢呼声:
  “2000、新世纪,到来了!”
  “万岁!”
  “欢迎你,21世纪!”
  “我爱你!”
  “呼”地一声巨响,从山顶腾起了一股股巨大的火焰,直冲黑黝黝的夜空,在高远的天空中绽放出一朵朵巨大的霓虹般耀眼的火球,突然,火球发出一声炸响,迸发成千万朵火花,像硕大的菊花、像飞流的瀑布、像镀金的花环、像跳越的飞龙。不约而同,远处的更高的大梧桐顶上也在放焰火,焰火的流彩飞光,在空中碰撞、迸发、绽放、炸响,映红了夜空,映红了山谷,映红了山下的大鹏湾、映红了山顶上每一张年轻的、流淌着激动和幸福的泪水的脸,欢呼声和着焰火的炸响声,在深圳的最高峰、在大鹏湾上空、在梧桐山谷间久久地回荡着。
  山顶的年轻人齐声歌唱:
  “我爱你,中国,
  我爱你——中国。
  我爱你碧波滚滚南海,
  我爱飞雪飘飘的北国,
  我爱你青松气质,
  我爱你红梅品格……”
  又有一群人在唱: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嘹亮,
  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
  从此走向繁荣富强。
  跃过高山,跃过平原,
  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
  刹时,大、小梧桐山顶的手电一齐点亮,梧桐山成了一片灯海,欢呼声和歌声交响,还有人打开了录音机: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
  大家马上跟着唱了起来:
  “有一伟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
  奇迹般地聚起座座金山。
  春雷啊唤醒了长城内外,
  春晖啊暖透了大江两岸
  啊,中国,中国,
  你迈开了气壮山河的新步伐,
  走进万象更新的春天。
  
  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
  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
  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
  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
  春风啊吹绿了东方神州,
  春雨啊滋润了华夏故园。
  啊,中国,中国,
  你展开了一幅百年的新画卷,
  捧出万紫千红的春天……”
  范以纲激动得流下了眼泪。是的,今天,在中国任何一座城市,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激动,这样的热情,这样齐心宣泄对一座城市、对祖国、对改革开放,对生活的热爱与感激,是很少有的。只有深圳,只有这个平均年龄只有26岁半的年轻人的城市,只有这群为了自己的理想与梦想走到一起的年轻人,才能这么张扬姿意地迸发出自己由衷的爱。任何一个置身其中的人尤其是年轻的人,不论你是谁,不论你从哪里来,不论你在深圳生活得好不好,过的开心不开心,置身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动,为年轻感动,为自己感动,为深圳感动。
  (七)
  在欢呼声、在笑声、在歌声中,在梧桐山上几万深圳年轻人的千呼万唤中,新世纪的第一抹朝霞在鱼肚白色的大鹏湾上空的薄雾中渐渐呈现。
  雾消散得更快了,渐渐地,山上明亮了起来。所有的人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眺望着东方。红霞上面,罩上了一团蓝色的浓云,从云端放射出一片灿烂的光芒,半个金光闪闪的太阳气势雄浑地破云而出,太阳跳跃般冲上云端,顿时,所有的雾霭瞬间消散,所有的云朵都熠熠生辉,所有的露珠都晶莹剔透,所有的草木都生机勃勃,所有的面庞都闪亮着红晕,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都沐浴在新世纪第一片灿烂的朝阳中。
  大鹏湾一片光明,深圳一片光明。
  范以纲、罗俊、蔡鸿飞和丁冬转身再次爬回山顶,挤过人群。他们站在梧桐山顶,眺望远处的深圳,迎着朝阳,深圳楼群静静地沐浴着阳光,白色的、绿色的、灰色的、金色的摩天大楼栉比鳞次,像一曲宏大交响乐铿锵有力高低错落的音符,地王大厦一柱擎天,如高音C之王的最华丽的演绎。他们还是从高耸的大楼群中找到了深圳最早的象征——国贸大厦,它依然那么挺拔矫健。
  深圳,以城市的名义才刚满20岁的深圳,就这样高高站立在祖国的南海边,在这新世纪太阳升起的时刻,在她华贵的身上,正演绎着新的光荣,在她气势磅礴的胸襟里,正孕育着新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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