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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长篇】毛士元传奇(11~20)(完)

作品名称:毛士元传奇      作者:静渊      发布时间:2013-05-02 17:47:47      字数:80375

  
  第十一章
  从六月七日入狱到十月初,毛士元前后经历了六、七十次夜审。打骂是赵振华的一贯作风,而挨打受气则是毛士元的家常便饭。赵振华拍桌子,毛士元也拍桌子。赵振华用手枪打毛士元的头,毛士元也用戴铐子的双手还击。赵振华用手枪指着毛士元的头,说:“老实交待,你在谁那里参加的反革命组织?”
  毛士元说:“我在赵振华那里参加的!”
  “你放屁!”
  “有人逼着我放屁!”
  脑羞成怒的赵振华叫警卫给毛士元穿上棉衣,上了双背铐,不到几分钟,毛士元就难受得头冒热汗,浑身的汗水也流成了河。后来,他就昏迷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究竟是怎么回到牢狱里的,他一点也不知道。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其实,如果换一种说法也许更符合实际情况。当他活过来的时候,毛士元忽然感到重如泰山的双肩和双臂有点儿轻松。黑牢里的黑夜显得更加黑暗,毛士元吃惊地说:“谁?”
  “我和小老广救你来啦!我们再不来,你就要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毛士元听见说话的人是警卫班田班长,他是陕北人,过去,毛士元见他为人忠厚,就将他提拔为班长。
  人不应该对不起别人,但是,也不应该对不起自己。毛士元呀毛士元,你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自己。你不应该丧失自我保护意识和自我保护行为。如果说早期的几次机会被你放弃了,是因为厄运初来乍到,你还不知道事情的深浅和严重程度,情有可原。但是,在你经历了人间地狱之后,你为什么依然没有自我保护意识和自我保护行为呢?本来嘛,这时候您应该对战士们说“请赶快把我的情况报告李宗贵主任!”但是,你却说:“快把铐子上上,赶快离开这里。你们真正为了我,还是给我上上。你们同情我,可怜我,知道我受不了这个罪,你们给我取了,我知道你们有一个同情心。但是,让赵部长知道了,给你们惹下祸怎么办?赵部长说我在政治部拉拢了多少人,不要连累了你们。快给我上铐子,快出去!”
  田班长哭泣着说:“双背铐给你都戴了两天两夜了!你的胳膊和大腿,好像不是在你的身上长着,抬都抬不动。两天两夜,你一点东西也不吃。开始的时候,你还喝一点水,后来,你连水也不喝了。你身上的汗水都流干了,人一旦缺水,还能活吗?真的惨不忍睹啊,为你抱不平,为你的安危担忧,全班的战士没有一个不哭肿了眼睛!你放心,我们放了五道哨!中秋节那天,有一个战士,骑着一匹枣红马,带了一袋子红枣前来看望你。保卫部的同志,没有人敢把实情告诉他。可怜那位战士从早晨一直等到黄昏,他一口水也没有喝,一口饭也没有吃,。我实在不忍心,给他打了一份客饭。开始,他不好意思,我对他说:‘你是毛干事的朋友,你也就是我的朋友!’但是,饭还没有来得及吃,一个战士对他说:‘你不是要找毛士元吗?你去问一下那位姑娘,就什么都知道了!’我一看,就知道坏事了。天哪,那不是别人,那是周青姑娘呀!自从你入狱以后,她急得就像丢了魂似的,常常在看守所门口转悠。那位战士就急忙拉着马走到披头散发的周青姑娘面前。也不知道周青姑娘给他说了些什么,只见那战士大声吼叫:‘毛大哥,我的大恩人,你把我引上了革命,你却遭人陷害,成了‘反革命’!我救不了毛大哥!但是,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吼罢,那战士就朝看守所拜了三拜,起来上马西去。一袋子红枣撒了一地,他也不知道。”
  毛士元说:“这个战士叫康有仁,高个儿,黑红脸,面目清秀,眼睛大而明亮,我说的没有错吧!”
  小老广说:“就是这个长相!”
  毛士元说:“康有仁是甘肃岷县人,小学四年级程度,十六岁那年要饭,一路沿着洮河而下。1948年6月的一天,来到临洮城下,哨兵问他:‘干啥的?’他说:‘家里穷,想当兵,混口饭吃!’哨兵把康有仁带到连部,连长让他当了勤务兵。兰州解放时,他随军退到酒泉,后在那里起义,没有编制到部队,寻到四军领导跟前来了。高绵纯副军长说:‘小毛,你看着解决吧。’我问小康:‘改编时怎么没有见你呢?’他说:‘我对解放军不了解,躲藏在老乡家里;待我对解放军了解了,改编结束了,就谁也不肯收我了。’我说:‘你就在这吃午饭,饭后,咱们一块到骑兵连去,看人家收不收你。’到了骑兵连,经我一说,连长就收下了。今年元旦,康有仁还骑马来看过我。他对我说:‘我来,是想念毛大哥了!我当了解放军,政府还给我家送去了大肉和面粉等慰问品!父母亲对我参加解放军很高兴,写信鼓励我好好干!’过节哩,机关伙房四菜一汤,我们一块吃过饭,他就扬鞭跃马而去了。”
  小老广是广州人,因为个子矮,大家叫他小老广。但是,他的真名实姓,连毛士元也记不清楚了。小老广是原国军起义的一名战士,在修兰天铁路时逃跑了,被师部抓住送来,毛士元问他:“你为什么要逃跑?”小老广说:”想家!”毛士元说:“你为什么不请假?”小老广说:“班长一听我请假,就说:‘你刚参军就想家,目的是什么?’,排长说得更狠:‘你刚来就想回家,你参军动机不纯!是不是想瓦解解放军搞破坏?’班排都不准假,无可奈何,我就在上工的路上开了小差,第二天就被部队追了回来。”毛士元问:“今年多大啦?”小老广说;“当兵的时候年龄多报了三岁,其实只有15岁。离家快两年了,父亲和哥哥出去打工,只有小弟和母亲在家,不放心。我想回家看看!”毛士元问:“你现在是想回家,还是想当解放军?”“我只是想回家看看,我还会回来的。当解放军好!”毛士元说:“现在,放你出来,你还开小差吗?要回家到下半年,你可以请探亲假,能行就放你出来。”小老广说:“我听你的话,再也不开小差了。以后回家按组织手续办理,我也可以作到。”毛士元说:“你认识了,写个保证,我明天放你出来!”毛士元和邵永周商议,将小老广放回去怕下面不服,就安置在看守所警卫班。第二天,毛士元领着警卫班田副班长接小老广到新的岗位。
  毛士元听说,小老广后来工作非常出色。毛士元还打听周青的情况,脸上显出极悲怆的样子。后来,毛士元又催了一次,但是,他后来发现两个战士比他还犟,他们说:”急什么?我们多呆一会儿,你就多了一份活的希望!”
  时间不早了,五更都快过去了,在毛士元的执意央求下,两个战士才不得不硬着心肠为毛士元上上铐子,痛哭而去。
  为什么毛士元引起了警卫战士的普遍同情?当初,毛士元和邵永周着手筹建看守所,后来,家属队从西安来到临洮后,家属队警卫班就调到保卫部看管犯人。毛士元给警卫班上了几次课,平时,对战士们的学习、生活和工作,又满腔热情地帮助解决。自从毛士元入狱后,每次开饭,他们都是先打开毛士元的牢门,先给毛士元打饭。每周,都是他们来为毛士元换洗衣服,帮助毛士元擦澡。在度日如年的牢狱生活中,警卫班战士的同情和照顾,给了毛士元活下去的勇气。
  毛士元把双背铐整整地戴了四天四夜。我们很难想象在这96个小时里,毛士元是怎样熬过来的……
  雄鸡报晓,东方发白。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毛士元感到口中凉凉的,他开始慢慢地认出来了,小老广在他的身旁煽着扇子,而那个新来的女大学生,一边给他喂着糖水,一边不停地擦着眼泪。赵振华背着手,在房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他不知道这就是他见到她的最后一面,他不知道他怎么到赵振华房子来的,他更不知道在他的生命垂危之际,小老广是怎样冒着危险把赵部长吼起来的……
  送毛士元下去的时候,毛士元不下去,说:“你可能把啥忘了?”
  赵振华说:“把啥忘了?”
  毛士元说:“你还没有把我的‘伙伴’戴上!”
  “不戴啦!不戴啦!”
  “不戴啦?我还怪想的!不戴就感觉两手痒痒的!我就准备着把这手腕磨断,把这牢底坐穿!不要再来逼我!不要白日做梦!没有的事情,我不会胡编乱造!”
  自从深夜抢救毛士元以后,小老广才知道他的恩人毛士元原来遭受如此大难。八一节那天,伙房改善生活,小老广送进来一小盆红烧肉和两块鱼肉,一个蒸馍,还端来半碗酒,小老广说:“警卫班全体战士给您送来这碗酒,不多,也就二两。您喝了,也不要紧。有午休,饭后可以睡觉,白天没人来!”
  毛士元说:“犯人是不允许喝酒的。以后,不敢再拿酒了。你们对我一片好心,但不要为了我而受到牵连!”
  小老广说:“我们班人心齐,没人说。赵部长知道了,我就一个人承担着。说:‘酒是我送的,过节哩,喝点酒,有什么错?’”
  毛士元说:“肉太多了,我吃不了,少给我点,其余的,送别的号子,叫他们吃去!”
  小老广又从身上掏出两包香烟、一包方块糖和一包西瓜子。
  毛士元说:“发给你的,送给我,你吃啥?”
  小老广说:“发的多,我吃不了!”
  毛士元吃完饭,小老广就将碗、盆和盘子带出去了。
  有一天夜里,赵振华的态度突然变得温柔起来,说:“毛士元,住看守所也不是个味道吧!你难道就一点也不着急吗?”
  毛士元说:“急啥哩?走到哪里都是革命哩,我把心静下来,你查吧,查三年五年都由你,只要你能查出来我毛士元有对不起革命的地方,就是判我的刑,我毛士元佩服你!为啥来?因为你实事求是!“
  “那你不着急吗?”
  “急啥哩?”
  赵振华没咒念了,说:“我马上放你出去,你还在保卫部工作!”
  毛士元说:“咱们不能拿人开玩笑!好妤个人,却一下子弄成反革命了!反革命又成革命者啦!哪样的人,还是人吗?人,不能像一团面,想咋捏就咋捏。人,应该多少有点骨气。你把我关了这么长时间了,你得给我说个啥。要是你没有关我,啥都好说。牢狱铁门,进来出去,你总得给我说个啥!共产党员,就是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
  毛士元与他的同事冯干事还是比较熟悉的。1949年12月,冯干事任11师保卫科干事,审问土匪时,将两个土匪绑在树上,致使两匪身亡。毛士元和邵永周曾去处理过此事。主犯被判三年劳教,监外执行,而冯干事记了大过,调军保卫部工作。有一天夜里,警卫将毛士元带到冯干事宿舍,冯干事显得格外客气。敬烟倒茶,一阵忙乱之后,也表示了对他的宽大处理,觉得士匪之死没有严格地依据政策办。他说:“赵部长承认他打你骂你不对,希望你也改变一下对他的态度,承认你对他态度不好,给他个台阶下,不要把关系弄的太僵!”
  毛士元说:“赵部长不尊重事实,不调查事实真相,凭空想象我是反革命。我是什么人?难道我自已还不清楚吗?我从17岁参加共产党,被地下党组织派遗到国民党军队作分化瓦解工作,前年二月,刘护平主任又动员我参了解放军。在战场中,我从来没有贪生怕死,畏缩不前,扶眉战役中,我单身一人智俘敌人一个加强排。在担任收容队队长期间,我生病了,但是,我以顽强的毅力,克服重重困难,最终把八十多名掉队人员安全带回部队,为此,几次受到刘护平等首长的表扬。赵部长无中生有,捏造罪名,严刑拷打,并上双背铐长达四天四夜,几次昏死过去,取铐时,我奄奄一息,我这条命简直就是从阎王爷那儿捡回来的。我现在已经不想什么好事了,我的性命掌握在赵部长手中,要杀要剐都由他。请你转告赵部长,我毛士元胸怀坦荡,刚直不阿,一头撞在南墙上,是不会回头和屈服的。
  “这些事都过去几个月了,就让它过去吧!赵部长说他对你态度不好,你对他的态度可能也不咋样?”
  “我骂他,是因为他把我骂的忍耐不了啦。他的手在我的头上乱指。他不打我骂我,我能去打他骂他吗?他骂我,我哪里有好态度?”
  “你承认个态度不好,出来还在保卫部工作!”
  “我出来也不在保卫部工作!和这种人在一块,怎么能够相处呢?”
  “你的态度也要改一改!”
  “我态度不好,是赵部长造成的,赵部长就像践踏草一样践踏着我。我向他承认我态度不好,我就不是反革命啦?反过来说,我不承认我态度不好,我就是反革命啦?他要是这样‘含着骨头露着肉\',我倒宁愿永远不出来。”
  “你现在在人家手心攥着,捏圆捏扁,由得了人家由不了你。你有这个机会,放着河水不洗船,坐在火坑不出来,岂不是傻子吗?”
  “傻子就傻子!我现在也只有一条胡同走到底。我和赵部长是牛蹄子两半儿,说不到一块去啦!”
  世界上最难做的是人的思想工作。冯干事虽然聪明伶俐,却坳不过毛士元。他拿拉口子要见血、刨树要搜根的毛士元一点办法也没有。
  有一天夜里,毛士元被狱警送到赵振华的办公室。毛士元看见房子里还坐着一个人,而赵振华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还急忙给他递上一根香烟。说:“抽烟!”毛士元说:“我不想抽烟!”赵振华见毛士元半会不接,就把那根香烟放在毛士元面前的桌子上。赵振华向坐着的人敬了一根烟,就把烟盒放在桌子上。说:“小毛,抽烟呀!不抽烟,你和烟有啥过不去呀?这是兵团保卫部的刘科长,是咱四军的顶头上司。当然,他也不是为你的事情专门下来的,但是,他对你的事情很感兴趣,想和你谈谈。小毛,你们就好好谈吧!我出去叫给咱们弄饭去!”
  毛士元看见刘科长三十五岁左右,高个儿,长吊脸,大眼睛。刘科长说:“我路过这里,听赵部长说他对你态度不好,打过你,也骂过你,甚至还给你上过刑,我也提出他的做法是错误的。你的性格倔犟,不买他的账,希望能认识自己冲撞领导,和领导对打对骂的错误。使他丢了面子,下不了台阶!至于问题嘛,应该实事求是好好谈谈,都不要发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毛士元心里想:“我又没有做反革命的事情,你和我谈什么呢?”毛士元估计刘科长与赵部长关系非同一般,就有了戒备心理。刘科长说:“你在保卫部工作?”
  毛士元说:“是的!”
  刘科长说:“赵部长说他骂你,你也骂他;他打你,他也打他;赵部长说你还用脚踢了他。你把你的情况谈一谈,你和赵部长的对立情绪很严重!他说一句,你还要说两句!”
  毛士元说:“你把赵部长问一下,我到底参加反革命组织了吗?反革命组织是我审出来的,我岂能再去参加?要是顺着他的意思,我给他说下空空话,他又要说我胡说哩!我跟赵部长就是为这事对立起来的!俗话说:“小鱼遇上鸭子,小命难逃。”赵部长是想致我于死地,毁我一生!你多听听,多看看,心里就有底了。”
  说话之间,赵部长端着一盘炒鸡蛋,哼着小曲儿回来了。小灶炊事员端来了一个木盘子,里面有一盘烧茄子,一盘磨菇炒肉,一盘百合肉片。而三碗酸汤挂面里面都有荷包鸡蛋。
  看见饭来了,毛士元就把坐的椅子搬到门口去了。
  赵部长就不以为然地说:“吃饭呀,你把椅子咋搬走了?”
  “小毛同志,坐过来吃饭!”刘科长说。
  “吃饭吧,毛士元!”赵部长说。
  毛士元其实也看见两个人和颜悦色、诚心诚意地叫他吃饭哩。而且那位刘科长还把他称为“同志”,倘若毛士元的心眼活泛一些,明察秋毫,洞彻事理;他就会看出来这顿饭是驴拉磨子,走圆场。吃过这顿圆场饭,他就释放了,就可以出来重新工作了。不说随机应变、见机行事,就是一声不吭、吃完这顿圆场饭,他也走出了牢狱。但是,毛士元害怕钻进人家设好的圈套,害怕上当和误入歧途,认为这夜餐必定有文章。他固执地说:“我吃过了!我在牢里也吃不多,不想吃!”
  “少吃一点!”
  “吃一点菜!”
  毛士元依然固执地说:“我不是抢着吃,也不是乞讨着吃,我在那里边,好歹还有两顿饭哩!”
  赵部长走到门囗来拉毛士元,他把毛士元的手往桌子饭碗前面拉,拉扯时,双方都很用力,手猛地一放,把一碗挂面撞倒了,毛士元顺手把两盘菜也掀翻了。赵部长的脸就吊下来了。说:“不吃算了,我们吃!吃饭哩,你还不吃?”
  这天夜里,毛士元回到牢狱,就倒在床上,也没有盖被子,就昏睡过去。午夜时分,他被冻醒了。除了浑身发冷,他感到有些饥饿。他想了半会,牢狱里一日三餐。今天,他和与往日一样没有多吃也没有少吃,怎么就会特别感到饥饿了呢?三盘六问,原来他的饥饿和赵部长的这顿饭有关。人常说:“一人动口,十人口酸。”毛士元虽然断然拒绝了这顿难得的晚餐,但是,他终究还是不能完全抵御这顿美餐对他的诱惑。
  牢狱外面蛐蛐儿的叫唤和鸣唱,使他想起了遥远的童年。
  孩提时代,他就不大安生。夏天,他经常脱个精脊背,把汗衫挂在墙上的钉子上。一天到晚,他爱上树鸟窝掏鸟蛋,爱到草丛里捉蚂蚱。直到有一天,他的小手伸进树上鸟窝里,却发现了一个马蜂窝,原来鸟早就走了,马蜂就趁机占领了这个废弃的巢。这才叫真的捅了马蜂窝,马蜂群起而攻击,他慌里慌张地从树上跳下逃生,幸亏他平常就练就了从一至两米高的树上跳下来的本事,加之,树也不甚高,跳下来也无大妨。虽说没有大妨,但是,被马蜂蜇肿的脸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几天都恢复不了原状。妈妈用甘草煎水为他清洗脸上的毒气,还用热牛粪敷之,虽说止痛,但是,真有点受不了。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上树掏鸟窝了。
  他喜欢蚂蚱。关中地区的蚂蚱,有草绿色的,也有铁灰色的。但是,无论什么颜色的蚂蚱,叫声如泣如诉,非常动听。他有几个心爱的圈蚂蚱的小竹笼笼,把捉住的蚂蚱安置在竹笼里。给蚂蚱喂食苜蓿叶和树叶。直到有一天,他去逮草丛中飞溅的蚂蚱,他的小手伸进草丛里,摸着感到冰凉,才发现自己把正在睡觉的长虫惊动了。虽然,所幸有惊无险,没有被长虫伤害。但是,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到草丛中逮蚂蚱了。
  在一个下雨天里,妈妈把他叫回来穿衣裳。不料,他刚把挂在墙上的汗衫穿上,就剌心般地痛哭起来。妈妈见状,慌忙脱下儿子身上的汗衫。一抖擞,掉下个婴儿手大小似的蝎子,哭得满脸泪花的他,一脚踩死了蝎子。虽说报了一刺之仇,但是,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了把汗衫挂在墙上了。
  刑讯逼供,激化和加深了毛士元与赵振华的矛盾。赵振华的政治陷害以及“莫须有”的罪名,使毛士元莫名惊诧和无限愤慨。但是,当赵振华黔驴技穷、实在弄不下去的时候,他就通过邵永周和冯干事来做毛士元的工作。其实,两个人都准确无误地传达了赵振华的意思:只要毛士元承认他对赵振华态度不好,就可以放他出来工作。
  凭心而论,赵振华的条件并不苛刻,认个错就可以换取自由。这种交换,真正的受益者无疑是毛士元。冯干事和赵振华共同在十一师保卫部工作过,是多年的上下级关系。赵振华叫他的老下级出面说情,显然是出于无奈。可是,为什么直到搬出兵团的说客毛士元始终都不肯接受呢?关中农村有句土话:“棒槌打了,用手抚摩呢。”何况,赵振华连抚摩也没有。他要毛士元承认态度不好,言外之意,其实是把错误的责任推给了受害者。而毛士元呢,他觉得你赵振华把我冤枉了,你就得承认错误,我才能原谅你。其实,毛士元的要求并不高,那个时代,又没有什么精神赔偿和名誉赔偿。且不说你把人错关了,你即使把人批评错了,你也得给赔个不是,可惜,赵部长没有这个姿态,这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但是,当我梳理这个历史冤案的时候,我也为毛士元当年错失了这唯一的一次出狱机会而惋惜不已!我对毛士元说:“这不是‘鸿门宴’,这是一次真正地‘和解宴’;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您感情用事,你的感情超过了理智。吃完这顿饭,你也不用回牢狱了。你不后悔吗?”
  毛士元说:“唉,这是命!人的命天注定,上天把什么都安排好啦,是苦难谁也躲避不过去。我当时还以为那顿饭是放了鱼食的暗钩,上不得;我怎么就不明白为什么兵团刘科长能陪着我一块吃夜餐,并以同志相称是我出狱的机会呢?怪就怪我太执着了,考虑问题不够冷静!”
  “那您后来明白过来你曾经错失了出狱的机会吗?”
  “没有!”
  “你是什么时候明白过来的?”
  “我是现在才明白过来的.是你提醒才明白过来的!”
  “你相信吗?”
  “那我相信哩!要是我那时候给赵部长一个台阶下,我也不至于有这几十年的罪受了。我这人一辈子立得正站得直,坏就坏在了自己的犟驴脾毛上,为什么总是抱着‘新社会不会冤枉好人’的信念呢?为什么就不来点计谋什么的?哪怕一点点。”
  
  第十二章
  忽然有一天,警卫将毛士元带到了秘书赵学智的办公室。毛士元看见桌子上有一壶泡好的热茶,两个茶碗,还有一盒潼关牌香烟和一匣火柴。他心想赵振华大约请了说客。这个说客是谁呢?会不会是惠局长呢?不会吧?谁坏了良心,惠局长也不会坏良心。在临洮毛士元最熟悉的人,恐怕莫过于惠局长了。他收缴了五把手枪,惠局长闻讯赶来。他拿出枪来,惠局长小心翼翼地把枪拿起来,一双眼睛都看直了。惠局长对手枪爱不释手的样子,实在令人感动。
  他说:“没有想到惠局长对枪如此珍爱!”
  惠局长说“我们现在最缺乏的就是这家伙!我到临洮比你早,而且简直就是四处搜查,但是,我一直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你一下子就弄了五把,真令人羡慕呀!”
  他说:“你走时带上三把,我再给你送些子弹!”
  “那怎么行呐?君子不夺人之美!”
  “怎么不行?只要是革命需要的,我们都没有理由不支持!”
  惠局长感动地说:“枪我收了,枪的来历我还想知道一点,你该不会觉得我有点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吧!”
  他说:“这枪使我想起了一个人。其实,你即使不问我,我也要告诉你的!有一天晚上,四军医院把电话打到保卫部,说医院有些病号要求遣散回家,希望保卫部来人审查。我给邵永周一说,邵永周说:‘保卫部只剩下咱两个人了,只好委屈你去一下!’我说:‘我明天上午去,惠局长打电话,你就说我下午去公安局。’邵永周说:‘你一人兼几职,兼得过来吗?’第二天我骑着自行车赶到东山四军医院,在医院办公室工作人员的协助下,经过谈话和登记,这三十多个要求回家的病号,都是起义人员。我对他们说:‘你们都回去休息吧!遣散证和路费明天就给大家送过来!’讲完话,我正准备走,一个叫黄飞的病号走到我面前,说:‘我想帮助你们做件事情,迟回去几天可以吗?’黄飞是个大高个子,长脸直鼻,深深地塌陷进去的眼睛黯淡无光,声音沙哑,面部呈多环形的红铜色的梅毒疹。
  “我说:‘你想帮助我们做什么事情呢?’黄飞说:‘咱们借一步说话!’医院办公室的几个人见状,就要借故回避,我说:‘大家不必离开,我们出去走走!’
  “临洮的十二月,已是隆冬季节。但是,医院花园亭子那儿并不荒寂,枝叶依旧发绿的冬青树,显出生机勃勃的活力。医院就在东山脚下,仰望东山,山峰奇拔,气势雄伟,遍山布满的桕树,浓绿似翠。黄飞若有所思,沉默不语。我也望着东山出神。半晌,黄飞才像省悟过来似的,说:‘江山如画,人生如梦。回忆自己曲折复杂的人生,不禁感慨万端。我自幼上学,勤奋好学,行走不离书。十四岁参加新四军,皖南事变被俘,先被关在南京集中营,百般审问拷打,折磨得半死不活。并被进行了所谓的脱胎换骨洗脑换胸的‘大手术’,将我转变成了反对共产党的工具,后又被派往重庆‘渣滓洞白公馆’,混进犯人群中作‘密探’,在这所‘人间地狱’里,我目睹和耳闻了那一个个为国殉难的共产党人的英勇事迹,我虽然帮不上他们什么忙,但是,我没有干过一件损害共产党的事情。后来,我的上司又以我工作不力,派我和小个子郑龙到120军,以警卫连连长的身份,暗中监视军长周嘉斌。
  “8月30日,我和郑龙分别接到上峰的密电,要我们暗杀刘漫天师长。那天,我们分别埋伏在刘师长打猎经过的路上,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郑龙向刘师长开枪的千钧一发之际,郑龙却死在了我的枪下。后来,跟随刘师长的警卫排长就逮捕了我。审讯时,我一直默不作声,逼急了,我就说:‘你们要我说话了,除非刘师长亲自来审问我!’刘师长来了,我只是拿着一个军统特工的薪水,却从来没有为他们干过一件事情。我简单地讲了一下我打死郑龙的过程,刘师长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立即指令释放了我,并设宴感谢我的救命之恩。9月25日,我跟随120军在酒泉起义,后被解放军编入独一团。我这次住院治病,俗话说:‘梅毒上脸,快拿席卷。’你也看见了,我将不久于人世了。’
  “见他说得那么悲观,我忍不住说道:‘你暂时就不要出院了,我们可以请医院最好的医生,把你的病治愈以后再出院!’黄飞说:’谢谢!不过,不必了,再好的医生,也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你就不要白费心思了!我临死前有两个心愿:一、我想回安徽老家看看!国民党在报上公布我参加了‘军统’,我因为‘无颜见江东父老’,多年都没有回过老家;现在,我怎么也克制不了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无论如何,我得最后看一眼并与之诀别。二、尽管历史也有责任,但是,我总有那些永远擦不掉的污点。不过,我依然初哀不改,依然热爱共产党,我过去来临洮县接过兵,还有其它公干,对临洮县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一点,我愿意把我知道的暗藏五把手枪的线索提供给你们,我要看着你们收缴后再离开。这也是当年一个新四军战士对党的最后一点心意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黄飞一席话,让我感同身受。我除了让医院给黄飞带足药以外,也掏钱安顿黄飞住在客店等候,好在手枪都依照黄飞提供的人和地址,顺利收缴了。为了表示感谢,我和邵永周还到客店看望过黄飞,走时,我俩个还将他送上客车。”
  他心里想:“惠局长对我进一步了解,是执行武汉公安厅擒拿一个敌特的通缉令。依照电文,这个敌特人员潜藏在苏家集老家。这个地方离临洮几十里山路,土匪出没无常,社会秩序很不安静。但是,与我同去执行这一特殊任务的干警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将我以智取胜完成武汉公安厅拘捕任务的故事,讲得生动感人极了。”
  “赵部长!赵部长!”院子里的喊叫声,打断了毛士元的回忆。毛士元听见久违的惠局长的声音。但是,惠局长明明知道赵部长的房子在南边,他跑到北边干什么来了?惠局长将门帘揭开,说:“小毛同志,你在这!我找赵部长哩!”
  毛士元说:“赵部长房子在南边!”
  惠局长并没有去找赵部长,他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毛士元说:“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当然,‘说’字得改为‘想’字,更恰当一些。我刚才真的想你。你来了,喊叫‘赵部长’,却找到我,你该不会找我闲言碎语的吧?”
  惠局长说:“不是!不是!”
  毛士元笑了笑,说:“那你就是当说客来的哟!”
  他们现在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亲密无间、畅所欲言了。虽然,久别重逢,但是,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壁。惠局长有点尴尬,说“不是!不是!”
  毛士元又笑了笑,不过,他的笑比哭还要难受。惠局长不由背过脸去。
  毛士元说:“惠局长,你也不要一个劲儿地‘不是,不是’,你弄啥来了,就说你弄啥来了。不要不好意思,不要开不了口。你开不了口,你给赵部长咋交待哩?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人,你本来不愿意来,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不敢伤了赵部长的面子,不得不来。要不了一分钟,你就要说话了,你就要说局里有我参加反动组织的材料哩!”
  惠局长说:“就是的!还让你给猜对了!学生那里就是有你的材料哩!”
  毛士元说:“什么材料?”
  “你参加反动组织的材料!”
  “这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毛士元心里在翻江倒海。他实在按捺不住满腔悲愤,说:“看看,我说惠局长是当说客来啦,你还说不是。你这不是当说客又是什么呢?我真希望这不是您说的话!您是老前辈,您的年纪和我父亲一般大,我就像尊重父亲一样尊重您!‘虎毒不食子’,世界上哪里有父亲伤害儿子的道理呢?我相信我最后离开公安局,您说的是真话,是人话!今天,我真希望你把哪些掏心窝的话再说一次。可是,你却不能够了。今天,我真不希望你把学生的假材料拿出来叫我看,或者念给我听!今天,我不要你拿证据来,因为我的事情我清楚,你不可能拿出证据来的。说我参加了反革命组织,那是赵振华强加给我的‘莫须有’的罪名。共产党员应该实事求是,我可以对天蒙誓,在这个世界上,永远调查不出我参加反革命组织的材料来!当然,你今天说谎,我并不怪你。你就像木偶,你的背后有挑线的人哩!下次你来的时候,把你调查的证据带来,如果你调查不出我参加反革命组织的证据,赵部长再叫你当说客了,你就不要来啦!作为一个老党员和老领导,更应该尊重事实,实事求是。你这么大年纪了,拿人的政治生命作儿戏,这有损你的人格!”
  惠局长面红耳赤,甚至连脚手都有点发抖。
  毛士元依然谈锋甚健。把憋在肚子的话,竹筒倒豆子似的吐了出来。他说:“如果不是诬蔑诽谤,而是实事求是的指控。我毛士元绝对欢迎你。我真希望公安机关介入调查我的冤案。其实,验证赵振华对我的陷害和指控,并不复杂,哪可是简单的很呐。但是,让我痛心疾首的,赵振华一直妄图通过刑讯逼供等非法手段获取假证据,我认为我有保持沉默的权利。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切坏事都是污陷我的人干的!我认为:我的冤案,不是我个人问题,而是整个军界的作风和方法。如果由讨论我冤案的荒唐,引出-些规律性的东西,那么,我毛士元的冤案倒是很有积极意义的。”
  不知道为什么,惠局长起身要走,毛士元却拉住了他的手,并敬上一杯热茶,非常恳切地说:“惠局长,你急什么呢?咱们以后能不能再有见面的机会?谁也说不上来。你把这杯热茶喝了,容士元以水代酒,敬老领导了!”
  在他们喝“酒”期间,毛士元又忍不住把他的上衣和衬衫脱下来,说:“我的老领导,只要你看看,我这浑身多少旧伤疤上累着新伤疤,你就知道了赵振华这条毒蛇多么凶恶!你看我都成了这个样子了,你还忍心落井下石,对我下手吗?”
  不知道为什么?惠局长一直低着头,说不出话来;他更不敢看毛士元浑身遍体密如繁星的伤痕。
  毛士元并没有注意惠局长的神态,他全神贯注地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再说了,尽管我是被赵振华秘密逮捕的;但是,我的事情发生在临洮县公安局,我是临洮县治安组组长,临洮县六.二专案组组长,赵振华是组员;这是组员越权把组长逮捕了。为我昭雪,临洮县公安局和县委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我是在任上被捕的,是在为临洮县委和县公安局工作而被捕的,我其所以倔得像扳不动的牛角,因为我总以为惠局长和公安局是我坚强有力的后盾!现在,我的后院起火了!我怎么这样命苦呢?靠山山倒,靠水水流?”
  惠局长的眼睛早就有点潮湿。他的嘴刚刚张开,赵部长哼唱着他那千篇一律的小调突然而来,惠局长放下‘酒杯’,对毛士元说:“保重!”就转身走了。
  毛士元也出来送行,他看见赵部长对惠局长的仓促离去多么诧异,大声喊道:“惠局长!惠局长!……”
  惠局长朝前一直走去,连头也没有回。
  
  第十三章
  邵永周什么时候回到保卫部的,在狱中的毛士元并不知道。一天,夜静更深,邵永周来到号子里,把毛士元带到他的宿舍里。邵永周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毛士元,说:“我走了!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毛士元泣不成声地说:“你走了,发生了皇庙戏楼血案,我担任侦破此案的组长。在审理中,我发现了学生演员写的自传的笔体和临洮县发生的“中国青年和平党”的反动标语的字迹相似,又顺藤摸瓜,破获了“中国青年和平党”反革命组织;省委书记张德生要给我在省上开表彰大会,赵振华却诬说我在学生那里参加了反革命组织。你问他我在什么时间丶什么地点和什么人跟前参加的?……”
  邵永周说:“我也问过他,我说:‘我休了个探亲假,毛士元咋就参加了反革命组织,你是咋调查出来的?’他也没有什么证据;只是说自从破获了反动组织以后,你态度消极,审问学生的时候,你睡着了!我说:‘赵部长,你把当事人的证据叫我看一下!’他说:‘还没有!你和毛士元关系好,你劝劝他,他可能会听你的!’我说:‘毛士元不是傻子,全国都快解放完了,他却去参加暗藏的反革命组织,这实在难以置信!’赵部长说:‘你思想右倾,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毛士元不是在国民党军队干过吗?你还替他说话?’我说:‘不是我替他说话,我就不至一次听刘护平主任在会上讲过:‘毛士元同志是共产党地下组织打进敌人内部作分化瓦解工作的!’后来,赵部长见说不服我,反而对我不放心起来,他对我委婉地说:‘外界并不知道我把毛士元关起来,你也要保密,千万不要泄露出去!我说:‘美国侵略北朝鲜,国内也不甚安宁;国家正处于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际,你把这样的栋梁之材关在牢狱,难道不觉得心疼和可惜吗?’赵部长虽然对我的话有些厌烦,听不进去;但是,他还不至于想得罪我,他害怕我把事情说出去,只好退一步说话:‘邵部长,我会考虑你的意见的。你让我想想,再想想!’”
  毛士元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直视着邵永周说:“你问-下惠局长,他在公安局对我说:‘说你参加反动组织,只是赵部长个人的想法,根本没有的事,到那里调查?’怎么后来在这里见到在押的我,反而说学生那里有我参加反革命组织的材料?”
  邵永周说:“赵部长叫我劝你,坦白交待问题。但是,我反而要特别叮咛你:一定要实事求是,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千万不要胡说,不要自己害了自己。共产党员,要经得住考验!你不要管别人变不变,你自己不要变。”
  “邵干事,是你把我从刘护平主任那里要到保卫部的,对于我的过去和现在,你都了解!”
  邵永周说:“哪能不了解呢?把你烧成灰,我都能认出来。扶眉战役中,你赤手空拳俘虏了敌人一个加强排!但是,你如今的苦难遭遇,一定要坚强。要以事实为依据,证明你是无辜的,对革命是忠诚的。咱们要有个思想准备,你的问题,可能赵部长不让我插手。他已经派我出远差,赵部长把关押你的事,对外严密封锁。有人问你,都说你出差啦!保卫部一切事情,都得听赵部长的。你的事,你负责;我帮不了你。我走后,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个性刚正不阿,执拗得像蒸不熟煮不烂的牛筋。不懂得迂回作战,不知道把拳头收回来再打出去更有力的道理。我就要走了,君子不吃眼前亏,希望你加强自我保护意识。‘留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注意多缎炼身体!”
  “你是陕北的老革命,我非常尊重您;我希望您帮助我洗雪冤案,调查事实真相!”
  “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在那里调查呢?”
  “共产党人,要光明磊落。我看赵部长不怀好意,要拿我立功呢!”
  “我还是哪话,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不能捏造!我和赵部长再好好谈谈!不让你出来,是害怕外边的人知道你被关押。你要经常下床,在地下多走动,多锻炼身体。”
  “谢谢!不过,你这次探家,伯父伯母都好吗?”
  “好!好!”
  “嫂子和孩子都好吗?”
  “好什么呀?我也是当兵在外,两个人分居时间长了,你嫂子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儿子更生分,十一岁的儿子了,连一声爸爸也舍不得叫,真是个白眼狼!这个家庭实在难以维持下去了。”
  毛士元说:“在家庭问题上,千万别胡思乱想啊!”
  邵永周从桌子抽斗里取出厚厚的几十封家书,说:“这是你父母亲的来信,你看看!”
  毛士元背过脸去,说:“我不看了!”
  “我替你回了几封!”
  毛士元哽咽着说:“你以后就不要再回了!”
  最后,邵永周将毛士元原来管理的活动经费及账目进行了交接和清理。
  有一天夜里,邵永周再次来到牢房,提审毛士元。他在路上小声说:“赵部长叫我劝你哩,他说我和你关系好!”
  毛士元看见有的宿舍灯还亮着,他估计也就十一点左右。进了屋里,邵永周倒了杯开水,放在茶桌上,说:“你账上的活动经费和库存的钱刚好对住。我已经收过账。你喝杯热水!”
  这时,屋里的两个人都听见窗外有脚步声,邵永周的嘴巴朝窗外努了努,向毛士元暗示窗外有人偷听,就大声喝道:“毛士元,你要老实交待!”随后,他又小声说:“你有啥说啥,千万不能顺着人家的意思,胡编!”
  毛士元明白他是向他示意:窗外有人偷听。于是,毛士元也愤怒地叫喊起来:“这是说话哩,还是放屁哩?我审出来的反革命组织,我又去在我审查的对象哪里参加反革命组织?我的脑子进水了吗?学生那里能给我吃,还是能给我喝?你为什么不问赵部长哩?他说我在学生那里参加的,我说我在他那里参加的。我没有他本事大,他先参加我后参加的。你是替赵部长当帮凶来啦?”
  “那我也有这个责任,把问题弄清楚!”
  “我一直都很尊重你!以为你是个夜明珠,想不到你原来是个明火虫!你怎么也跟上赵部长学瞎哩!无中生有,捏造事实;根本就没有的事实,你叫我怎么交待?”
  “不坦白,就是顽固不化!”毛士元看见邵永周边叫喊边朝他使眼色,为了把戏演圆,他把茶杯一摔,大叫道:“赵部长想拿我立功受奖哩,而你呢?扑的喝恶水去呀?”
  “你还敢骂我?”
  “我骂的是想替赵部长当帮凶的人!”
  “你今儿咋训训不拉的,谁把你这反革命惹下咧?”毛士元看见邵永周依旧边叫喊边朝他使眼色。
  “反革命?我是反革命!你说我是反革命,你把证据拿来,没有证据,你就不要再提审我了!”毛士元把话说得非常尖刻。
  毛士元出门走时,看见站在窗外偷听的赵振华向西走去,又唱着他那永远不变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毛士元往前走了,他听见赵振华问邵永周:“谈的怎么样?”邵永周说:“原封不动!”
  路上,邵永周说:“你要注意锻炼身体,我想赵部长查不出真凭实据,就会放您出去!”
  毛士元说:“他会善罢甘休吗?我现在也只有听天由命而已!”
  
  第十四章
  一九五一年八月二十四日,犯人们一个个都被五花大绑,武装押赴公判会场。毛士元看见李志杰在看守所院子里大喊大叫:“你们把问题没查清,就把人拉出去枪杀呀?你把赵部长往这叫,我来问他!我的问题,毛干事作过公正的处理!只要他来,所有人的冤案都会得到解决!”后来,又有人宣布说:“今天,不会枪毙你们!枪毙的人,已经都拉出去了!”
  毛士元曾经随军在陕西乾县参加过一次公判大会,他记得在公判大会上,要叫犯人当场回答犯罪事实。他想借此机会,揭发和陈述赵振华陷害他的罪恶事实。但是,那号称万人的公判大会,并不允许犯人说一句话。毛士元纵使憋了一肚子话,也只能继续憋在心里。在公判大会上,喇叭声,口号声此起彼伏,他什么也听不见,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听见。
  那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的判决书,他是回到牢房以后才看到的。刚看完,狱警就收走了。毛士元忍不住气愤地骂道:“赵振华这龟儿子!真能编!”
  他实在忍不住一腔怒火,对狱警说:“你给赵振华传话,就说我毛士元叫他来一下!他要是不来,就说我骂他哩!赵振华是个奸贼!是个害人虫!他不得好死!”
  一个狱警回话说:“赵部长忙着哩,来不了。”
  毛士元说:“他忙什么哩?是忙着埋他老子吗?是忙着带孝布吗?他不来,你就说我毛士元骂他哩!赵振华陷害我,我是审案有功之人,反而被这龟儿子捏造罪名,判了死缓。”
  赵振华终究没有来,毛士元就坐在牢房门口叫骂赵振华,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到自已居然变成了鲁迅先生小说里的人物祥林嫂,他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声音,居然和祥林嫂如出一辙。这让他大吃一惊。他说:“我真傻,真的,我只知道给犯罪的人判刑哩,我不知道给没有犯罪的人也判刑哩!”
  他气的午饭也没有吃。晚饭后,牢房里突然闯进来几个军法处的年轻人,把毛士元提到办公室。毛士元从未见过这几个人。他们叫他坐在办公桌前,一个脸色如铁的中年人,怒气冲冲地喊道:“毛士元,你为什么要骂人?你不遵守监规,看我们怎样收拾你!”
  毛士元说:“随你,你大不了把我枪毙了!”
  那人指着特意准备好的脚镣和手铐,说:“今天,先叫你尝试一下它们的滋味儿!”
  毛士元心里明白:这是口惹的祸,赵振华是要报复他的。真是在劫难逃啊!但是,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头割了也不过碗大个疤。他毫不畏惧地说:“你们嫌我骂了赵振华哪一个龟儿子了,你把赵振华往这叫!看判决书哪条是事实?你们要是还有一点人性的话,把判决书还给我。他给我捏造的罪名,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话未落点,毛士元发现门外跑过来一群手持木棍的军人,欲对自己行凶;不知道那里来的力量,他大声叫道:“大家都来看呀!这里就是赵振华为共产党员毛士元设的人间地狱!这一群魔鬼又要行凶打人了!”
  毛士元眼看就要惨遭毒手,只听见院外有人高声叫道:“是谁在喊叫哩?”
  毛士元抬头一看,只见邵永周走了过来,他也不说一句话,拉着毛士元的手就走。走到没人处,说:“今天,要是把你枪毙了,就枪毙了;要是把你打死了,就打死了。你到那里喊冤去?”
  他稍微停了停,充满自信地说:“马上就要送你到新疆劳改。出了牢狱,你就逃出了赵振华的毒手;你到新疆喊冤去,申诉去!活下去,就有希望。‘留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邵永周拉着毛士元的手,向牢房走去。在拐弯的路上,毛士元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下,流着眼泪说:“人海茫茫,士途凶险。我到西北边疆充军,今生今世能不能再见面,也很难说。请您接受我一拜!你的救命大恩,我永志不忘!”
  邵永周的心情也很不平静,他把跪在地下的毛士元拉起来,紧紧地抱在杯里,忍不住失声痛哭。过了一会,他放开了毛士元,用左手恨恨地连继抽了自个儿几个耳光,说:“我的好兄弟呀,我没有尽到责任呀!我对不起你和周青啊!”
  “周青!”毛士元忽然惊叫起来。
  邵永周仿佛被毛士元的叫声惊醒,自感失言。但是,却无法挽回了。
  “你快告诉我,周青——她怎么?”
  “她好着呢!”
  “不!不要瞒我了!这些天来,我一直心里发慌眼皮跳,这本身就是不好预兆!况且,刚才你又说漏了嘴。”
  “小毛同志呀,咱弟兄们共事一场,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谁也说不上来!我也不想瞒你了。不过,你可要坚强一点儿啊!”
  毛士元的心里不由一沉。但是,他没有忘记点了点头。
  邵永周愁眉紧锁,沉痛地说:“自从周青给你留下哪一封信以后,就一去不返,都一年多了,我们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她到底弄啥去了?是为你的事北京上访去了?还是被人暗害,遭遇不恻?没有人能讲清楚!”
  啊,他忽然想起了见她最后一面时她说的话:“你如果有什么不测,美人鱼就是我的归宿!”他那心爱的姑娘,仿佛变成了传说中洮河落水的美人鱼,他似乎听见她哭泣的呼叫,他仿佛遭到雷殛,一下子就倒在地下。那像雪一样煞白的脸上,没有一些活气;而那突然陷塌的鼻子,也只有出去的气,没有进去的气。邵永周惊慌得仿佛世界未日来了似的,他把昏迷不醒的小战友抱在杯里,大声呼吼:“快!送毛士元上医务室!”
  邵永周一边叫喊着,一边抱着毛士元跑。一群狱警跟了上来,邵永周抱着休克的战友,泪如泉涌,心中无限酸楚。他的战友,一个多么健康活泼的小伙子,如今瘦得皮包骨头,体重不足四十公斤重。深深地陷入痛苦之中的邵永周,几乎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究竟是狱警,还是白衣天使从他怀里拿走毛士元的,他一点也不知道。
  离看守所不远,有所部队医务室。这是生与死的博争,生与死就在一线之间。邵永周一直失魂落魄地守候在病人的床前。吊针都打了半天了,可是,任凭白衣天使们怎样地人功呼吸、怎样地折腾,总是不见毛士元生命回还的迹象。开始的时候,他的心随着那个做人工呼吸的漂亮的女护士白面儿似的手一起上下翻动,后来,因为一直不见动静,他忍不住在心里骂道:“毛士元呀,我把你抢救出来,想不到你没有死在赵振华这些暴徒的棍棒下,却死在了我的一句话上。毛士元呀,毛士元,你小子走了,你就不是人!我为你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你活着离开这‘渣滓洞白公馆’,好为你自己报仇申冤,可是,你却一句话没有说,两腿一蹬,走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人们希望的迹象却一直没有出现。这位像钢铁般坚强的战斗英雄,难道就这样走了吗?邵永周分明看见哪一个漂亮的女护士扎针时,手都有点儿微微的颤抖,但是,当后来毛士元的脸上渐渐有了生气——奇迹终于出现了的时候,哪一个漂亮的女护士却神态坦荡地对邵永周说:“你看我们紧张了,你再紧张。我们都不紧张,你紧张啥哩?”
  等到毛士元恢复知觉以后,也许因为害怕有赵振华的耳目,邵永周除了指示医务室医护人员继续检查治疗以外,并叮咛伙房为毛士元按病号饭优待,就再也没有和毛士元说一句话,匆匆忙忙地走了。
  后来,毛士元渐渐地有了精神,“光棍不吃眼前亏”,回到狱中,他就再也没有骂赵振华,不过,仔佃想来,邵永周似乎言犹未尽,要是那天自己没有出事,他会知道得更多。但是,他就要走了,老天还能给他机会吗?
  这天夜里,警卫连小老广打开了毛士元的牢门,他将麻纸包的一大块腊牛肉和一瓶西凤酒交给了毛士元,说:“有个连长,听说你在难中,就托我把这交给你,他说他就是扶眉战役中你单枪匹马俘虏的那个国军警卫排的张排长,他说他叫你把他领过渭河,结果你把他引到解放军里了,现在,他已经在解放军里当了连长!他说:‘我多么想看看他,向他说我是多么地感激他!可是看守所硬是不让进去!’”
  小老广到伙房取了个小桉板,掏出一把小刀,把牛肉切成片,说:“对不起,小刀我得带走!”
  毛士元说:“你带走吧!”小老广哭了,说:“祝你西去一路平安!”
  毛士元也不禁热泪盈眶,说:“谢谢!谢谢您和所有警卫战士对我的照顾!”
  
  第十五章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在凄风哭雨中,毛士元等军囚被押上军车,在开往西北边陲的路上,受尽了折磨。上车前,两个军囚戴一付脚镣;上车后,四个军囚戴一付手铐。沿车箱坐下后,又被麻绳串连起来。每个囚车,十四个军囚,配有持枪士兵三名,武装押解军囚。汽车两边挂着蓬布,车箱前后淌开着,以便通风。
  三辆警车分别行驶在囚车车队前后及中间,执行警戒任务。每辆警车上各有一个班的武装士兵,并且配备了一挺轻机枪。这一次,西北军区向新疆送去的军囚大约二百四十多名,出动军车近三十辆。
  第一天,夜宿武威。第二天,夜宿张掖。第三天,夜宿酒泉。这些西北重镇,是毛士元昔日为之解放曾经走过的地方。可是,当他再次旧地重来的时候,却戴着脚镣和手铐,完全失去了自由。
  在他这辆车上,囚犯们的面孔,多半相识,或者似曾相识;他们基本上都是起义人员。王厚安、李志杰、谢凤祥和吴克君也在车上。王厚安的事,他一概尽知。可是李志杰呢?不是已经处理过了吗?而谢凤祥和吴克君,这两个国军散兵游勇,还是他在乌稍岭收容的,他已经回忆不起来了,不知道什么事情,把他们弄到管训队来了。思来想去,好像由于吴克君胡说八道,把人家谢凤祥也弄进去的。同车还有曹永昌,二十岁左右,大高个儿,不胖不瘦,脸白,眼睛大。毛士元认识他,知道他是十一师一个连队的文化教员;但是,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的案子。
  毛士元想着,就感到非常奇怪,他实在忍不住,话就要脱口而出。但是,囚车哪里是叙旧的地方?再怎么着急,那怕话到嘴边也得压下去。不能问,他只能苦思冥想。唯思想谁也看不见,多少还有点自由的空间。毛士元想呀想呀,他忽然恍然大悟,觉得这些人都是起义人员,归根结底是从国民党阵营里来的,要搞你,随时都可以找到借口。
  但是,反过来说,真正震憾和惊讶的,是王厚安和李志杰。当他们一看见毛士元惊诧得好像看见太阳从西方升起。毛士元过去那盆子似的圆脸,如今变得特别清瘦,简直就是皮包骨头,活生生一幅猴儿脸。而他那充满了青春活力红光满面的脸色,如今却永远地失去了光泽,苍白得像石膏像一般......
  毛士元看见王厚安惊讶得嘴张的比天还大,眼睛里噙着泪水,心里想:“他难受,或许他想起了我为他剃头的往事。”而李志杰呢,看他的眼睛都直了。毛士元知道他们俩个怎么也不明白:保卫部的毛干事,审理案子的人,怎么把自己审进去了?怎么遭遇如此大难?
  死缓啊,死缓!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真的生不如死啊!前天,上囚车的时候,他是从牢房里走出来的最后一个囚犯。
  一下子从没有一点光亮的暗室里走出来,无法适应通天的光亮,东方金灿灿的太阳,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一阵恶心,天旋地转,几乎晕倒在地下。警卫说:“你怎么不走呢?”毛士元说:“前面有个大坑!”警卫说:“没有呀!”毛士元说:“怎么又有个高坎?我上不去!”那个警卫也不说话,扶着毛士元朝前走。
  毛士元这种特殊的阳光反应,常人是不容易体会和难以理解的。禁闭毛士元的囚室,是一座三间房。赵部长担心有人从窗外望见囚室的人是谁,下令将这房子的几个窗子堵死。这固然是从保密角度考虑的。但是,那一年零两个月,四百二十五天失去光明的日日夜夜,使毛士元的视力功能异化,他在黑夜里看东西和正常人白天看东西一样清楚,晚上,他能看见牢房里的所有东西,出窝活动的老鼠,他竟然看得清清楚楚;当他在黑夜里逮住了十几只老鼠,开始,他高兴得心里像钻进了一只麻雀。但是,后来,他又难受得像钢针扎进了心窝:“我的好端端的眼睛怎么变成猫眼了呢?”
  想到这里,毛士元不禁毛发倒竖,像一下子悼进了冰洞里。“变成猫眼的眼睛还有用吗?白天还能看见东西吗?”他迫不及待地想解开心中的疙瘩和疑问,但是,老天爷不给他机会。他常常听见放风从门口路过的囚犯议论说:“这屋里关着一个大干部,吃喝拉撒都在屋里。就连倒便桶,都是警卫亲自代劳的。”
  唉,不明白真相的人们,居然对他这地狱般的囚室,产生了神奇和向往。这实在让他不可思义,哭笑不得。其实,在整个看守所里,条件最差的恐怕莫过于毛士元的牢房了。因为没有窗子,牢房里潮湿、黑暗,空气污浊。八月二十四日,被押赴宣判会时,思想紧张,他也没有来得及体验,但是,他仿佛记得他看到的槐树叶子有筛子那么大,人有大象那么大。今天,他又有了那种感觉。
  在酒泉住了三天,由于卫生条件差,大部分囚犯拉痢疾。毛士元和一个姓何的人戴着一付脚镣,这人一米八五的个子,觉得自已冤枉,心里很不服气,脾气非常暴躁。晚上,毛士元拉肚子,要上厕所。姓何的说:“我不想去!”毛士元说:“何老兄,我肚子疼。憋不住啦,行个方便!”姓何的说:“我不想去!厕所肮脏的很,不解手,站在那儿挺难受!”
  吴克君说:“你给毛干事行个方便吧!我求你了!”
  姓何的不高兴地说:“别拿干事显摆!”
  王厚安说:“何老兄,快去吧!保卫部的毛干事,可是挑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呀!”
  李志杰说:“谁有他那么大的胆,一次就释放了一百八十多个受委屈的人!”
  姓何的说:“哪好!咱们走!”两人戴一付脚镣,走路要是配合不好,铁镣就磨的脚腕疼。在路上,姓何的有些不耐烦,稍微一快,毛士元就跌倒了,姓何的将毛士元扶了起来。
  后来,到了哈密。车上全部换成了维吾尔族战士,不懂汉话,汽车行驶时,不准囚犯抬头,只能把头低下。王厚安脖子弯得难受,将头稍微抬起。维族战士也不吭声,一枪托打过来,王厚安顿时头破血流,车停下后,一个年青的军官从驾驶室走出来,大声训斥道:“你为什么打人?”但是,那个维族战士听不懂,训斥也是白训斥。车上又没有带军医,幸亏毛士元和李志杰及时包扎,才保住了王厚安的性命。
  那天,住在吐鲁番人民委员会院内。农田里的棉花,开满了黄花。街道上笔直的白杨树,高高的桐树,像一条连绵不绝的绿色长堤。到处是一派盛夏的景色和阳光,囚犯们露宿广场,地面上还有些温热的感觉。但是,第二天到达坂城,虽然离吐鲁番不过百十公里,却是万木凋零的严冬季节,全没有一点生机。这里看不见鸟飞,听不见兽叫,到处是寒风卷着鹅毛大雪。汽车行驶在通往迪化的公路上,积雪足有二十公分厚。后来,经过迪化市南街,又向西行,最后运送军囚的汽车,终于在新疆军区八一木工厂的院子里停下了。木工厂里走出一位背部伛倭的军人,招呼大家相互搀扶照应下车。他叫囚犯们自己或者相互打开脚镣和手铐,并取来铁锤、锉刀、冲子及砧子等工具。
  人是最高贵的,但也是最下贱的。十几天的脚镣戴习惯了,一旦离脚而去,反而不自在起来。走路时,身子一边重一边轻,好几天,身体都难以恢复平衡。
  新来木工厂的军囚,编制了两个中队。毛士元所在的十五中队,共有三个排。毛士元、谢凤祥、吴克君、王厚安和李志杰分到了第三排。当他们看见第三排排长原来是田可诚的时候,都感到莫名惊讶。李志杰忍不住伸出手来,王厚安也喊叫起来:“你难道就不记得了,咱们还一块儿住过管训队呢!”
  但是,田可诚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公事公办,就连毛士元也不屑一顾。训完话,就匆匆地走了。李志杰说:“他怎么能这样,也不过一个排长,怎么就不认识我们了?”王厚安说:“人家连他的救命恩人毛干事都忘了,何况你我?”毛士元说:“忘了就忘了,咱也不在乎他记得咱们,或者忘记了咱们。他走他的阳光大道,咱们走咱们的奈何桥!”
  有一天,田可诚在召开的批判会议上说:“毛士元,你咋不发言呀?”
  毛士元说:“我不会说话!”
  “你不是会讲话吗?”
  “我会讲话,但是,我不会讲瞎话!不会讲害人的话!”
  “你这是同情落后,不敢斗争!”
  “你说这话的证据是什么?军区后勤部长来视察,到我们劳动的工地时,还带着一位警卫员。他走时扔下一个烟巴,王厚安和我抬了个抬板,他拾这个烟巴的时候,后勤部长已经坐上小车走了。你不要拿大帽子扣人!你说这是剌杀首长,一个烟巴,是刀,还是枪?还能剌杀得了首长吗?休息时,王厚安把拾的烟巴重新卷了卷,抽烟的人,每人都吸了一口,现在开会,你们都异口同声地说王厚安要剌杀首长,并且强迫人家承认。请问:你们有什么根据?王厚安不就拾了个烟巴吗,你们就说人家要剌杀首长,这难道不是吹毛求疵、无稽之谈吗?”有一天,毛士元吃过午饭,在一楼宿舍门前散步,空中忽然掉下几条大前门香烟,毛士元抬头仰望,看见三楼一个窗囗站着两个把头伸出窗外的人,他们时而用手指着下面的香烟,时而又用手在嘴上比划着,意恩烟是送给他抽的。毛士元心中犯疑:“我和他们素不相识,为什么要送烟给我呢?”毛士元把这几条香烟交给李嘉斌指导员,李指导员说:“你拿回去抽去!”毛士元给自己留了一盒,其余香烟让各排分去。第二天同一个时间,那两个人又用绳子吊下来一包袄衣物,用手比比划划,意思要毛士元穿去,经过排长同意,毛士元收下了这些衣物。
  过了几天,队部捎话让毛士元去一下,刚走进屋里,那两个人就迎上前来,热情地握住了毛士元的手,一位瘦高个的人说:“香烟和衣服都是我给你的,我这样做,是想对你的救命之恩有点回报!我就是在咸阳火车站逃跑的那个人,当时,哨兵要朝我开枪,你不许开枪,也不许追赶。我现在耳畔还似乎回响着你的声音,你说:‘全国都解放了,他能跑到那里去?叫他跑去!’我走到泾阳,解放军野政警卫团把我收编了,后来随军西进,再后来就分配到这里工作了!’”
  而另一胖乎乎的中年人说:“你就是扶眉战役审查战俘的毛组长,你不认识我,我们都认识你,你把我分到教导营,才使我有了今天!刚才指导员把啥都讲了,说是你的保卫部长把你害到这来了!”
  瘦高个说:“我们也救不了你。这三十万元是我们俩个的一点心!请收下!”
  毛士元执意不肯接收,推来让去,上班时间到了,毛士元就提前告退了。后来,李指导员把那钱给了毛士元,毛士元数了数,天呐,整整三十万元(相当于现在的三十块钱)!那年代,不叫工资,叫津贴费,连排军官的津贴费每月也只有一万八千元(相当于现在的一块八角钱),而这些钱几乎就是他们俩个人的全年的工资。这一天,毛士元的心里感到特别温暖。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的新疆,已经是冰天雪地,北国风光。毛士元跟随着八一厂的劳改人员,在无边的雪地里,修筑迪化市东山公路。整整被关闭了一年零两个月的他,黑牢里见不上阳光,甚至连呼吸新鲜空气的权利也没有。窗子被堵,通风不畅,污浊的空气,给了他身体很大的伤害。现在的他,疲倦无力,弱不禁风。中午,和大家一样,毛士元正吃着那冻得和石头一样硬的高梁面窝窝头,喝着熬化的雪水。
  中队指导员李嘉斌把毛士元叫到避风的地方,毛士元看见李嘉斌是个中等偏上个子,脸庞清瘦,下巴有点儿尖,云南口音,讲话时双脚不停地左右移动。毛士元看见那个警卫对自己非常警惕,简直到了不离左右的程度。就说:“请指导员放心,在这冰天雪地里,我能跑到那去呢?况且,我不会逃跑,我逃跑了,就毁了我一生的清白,我的冤案就翻不了啦!”
  李嘉斌见过各个地方的人。他故意用关中方言说:“看你像个念书人,我都不忍心说你。但是,听排长说每天收工回去,你不背柴禾,反而连走路也蔫塌塌的,掉在人后头!”
  毛士元说:“我被赵振华折磨得七死八活,走路脚腿发飘,风都能吹倒。做了一天活,我能走回去,都尽了最大的努力。”
  “开会批判王厚安,听排长说你不发言!”
  毛士元固执地说:“我就是不发言!”
  “你为什么不发言?”
  “你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李嘉斌说:“当然想听真话!”
  毛士元就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这天晚上,田可诚刚把大家集中起来,就听见李嘉斌大声喊道:“今天晚上不要开会了,早点睡觉去,今后再也不要开王厚安的批判会了!”
  田可诚排长顿时显得无趣的样子,说:“睡吧!大家睡吧!”
  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劳改队在水磨沟休整。王厚安到大门外小卖部买了包香烟,回来后按捺不住激动和悲痛的心情,大声说:“斯大林逝世了!”
  李志杰说:“你听谁说的?”
  “我没听谁说!”
  “哪你怎么知道的?”
  “咱们大门对面七一纺织厂挂了一张斯大林的巨幅画像,画像周围绕了一圈黑纱,那不是对斯大林逝世的哀悼吗?”
  宿舍里,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感到非常震惊。
  晚上,排长田可诚亲自召开全排生活检讨会,他把矛头直指王厚安,说:“你检讨吧!”
  王厚安说:“我咋感到我没有啥检讨的!检查啥呀?我难道不是整天都在好好改造思想和改造世界吗?”
  田可诚单刀直入:“你今天看见什么啦?”
  “我今天看见什么啦?我能看见什么呢?啊,我想起来啦!我看见斯大林画像绕着一圈黑纱。”
  “你说啥啦?”
  “我说斯大林逝世了!”
  “好呀,王厚安,你好大的胆呀!你居然敢说斯大林逝世了!”田可诚排长说。“斯大林是世界人民的伟大领袖,斯大林逝世了谁高兴哩?当然是帝国主义和反动派高兴!你什么态度?还不赶快检讨!”
  不等王厚安检讨,毛士元就挺身而出,为王厚安抱打不平。他说:“什么叫思想反动?如果斯大林逝世是事实的话,照你的理论,承认事实的成了反动,而否定了事实真相的倒成了真理?请问你这是什么理论?”
  批判会被砸了,田可诚立即到李嘉斌指导员那里告毛士元的刁状,结果适得其反。第二天,李嘉斌指导员在全体劳改犯面前宣布了斯大林逝世的消息,他说:“斯大林逝世了,昨天没有向大家及时宣布。死人的事,是不管什么人的。居然有人认为说了句斯大林逝世了就是思想反动,乱加分析,乱扣帽子。这是绝对要不得的。”
  田可诚排长向王厚安和毛士元追究罪过的事,自然也就停止了。
  第二天晚上,厂里演露天电影,适逢伏天,室外气候凉爽,屋内的人大半都看电影去了。毛士元感冒了,盖着被子躺在课桌上;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忽然传来一阵哭泣声,把毛士元完全惊醒了。他没有起来,只是翻了个身,看见谢凤祥躺在北边两张课桌搭成的床上,吴克君在谢凤祥的床前跪地大哭,说:“我在十一师当文化教员,住在一个老乡家里。师部有人说我和这家人的姑娘谈恋爱,把我送到管训队去了。我没有这事,但又不允许我为自已辩护。我被逼的没有办法了,就胡说八道,说自已是个特务;管训队问我在什么地方参加的,我说在霸桥特务学校参加的;又问我要同伙人,我实在没啥交待,就把你拉出来应付,咱们还是在乌稍岭被毛干事收容才有一面之交,以前我们并不认识。我把你连累了。把你叫到管训队,幸好遇到了毛干事,他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立即将咱俩放了回去。但是,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赵振华这个狗部长又将咱俩个屈死鬼抓起来了,判了死缓。是我害了你,我受刑不过才把你咬上了!我现在就向上级申诉,我郑重要求将我枪毙了,将你释放了!”
  “我不怪你,我只怪自己命不好!我从来都没有到过陕西,怎么会在霸桥上特务学校呢?是赵振华把你逼的没有办法了,你才胡说哩。我也没有翻把,我也看清楚了,想翻案翻不过去,赵振华那个狗日的就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他只是一味地逼迫着我承认是个特务,一点也不让我说出我根本就不是特务的理由。我只好硬着头皮承认自己是个特务,才没有被毒刑拷打!你起来吧,我们把命交给老天爷了,活一天算一天!”谢凤祥说完话,就下床把吴克君扶起来。
  “啊呀!你说我这记性呀。”毛士元一下子坐了起来,兴奋地说。“我睡着,但是又没有睡实,你们说话的时候,我也就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你说我这记性,在车上我就认出了你们,但是,你们去管训队之事,我在自己的记忆库里翻箱倒柜地搜索,怎么也想不具体和完整。尽管我终于回想起来在在乌稍岭如何收编你俩个的往事。”
  吴克君又跪在毛士元的床前,说:“毛干事,你还记我和谢凤祥离开管训队的时候,为了感谢你把我们从苦难中拯救出来,我曾经跪谢过你吗?”
  “记得!不过,请大家再也不要把我称‘毛干事’了!我都这个样子了,还给谁干事?再说这里耳目也多,弄不好就会惹下麻达!”
  “你现在也是跟我一样的人了,救不了我啦。但是,克君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请毛恩师再受我一拜!”
  毛士元说:“快起来!再拜,毛士元可不敢当。再说啦,咱们能走到一起,这是缘分,应该珍惜,应该相互搀扶着,走完这一段艰难的人生道路!”
  吴克君说:“唉,我也只是披了一个男人的外衣,其实连女人也不如。死缓宣判后,我的媳妇抱着两岁的儿子来看我,我对我媳妇说我这辈子出不去了,你带着我们的儿子改嫁吧!我媳妇哭了,扑到我的怀里,说:‘吴克君,你听好了,不说你判了死缓,你就是判了死刑,我也陪你一起入地狱!’儿子直喊:‘爸爸!’我心里无比酸楚,一下子就给我媳妇跪下了,说:‘我的爱妻呀,你千万可不要感情用事呀!’”
  毛士元睡下后,是吴克君的话使他受了感染,还是想起了离开兰州的时候,邵永周和刘俊辉特意赶来为他送行,战友送别,此去边陲何时归?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后来,他在睡梦里看见就在他要上囚车的时候,周青来了。她顾不得车上车下众人的眼睛,一下子就扑到了他的怀里。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士元,我不要!我不要你走!要走,我跟你一块走!”毛士元心里不由一热,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但是,一句话也来不及说,邵永周和刘俊辉就把周青拖走了。毛士元忍不住大声哭喊着:“周青,你在哪里?我还会回来的!我们一块去看洮河明珠!”
  从梦中警醒,毛士元浑身汗水淋淋。他发现王厚安、李志杰、谢凤祥和吴克君都静静地守候在自己身旁,就含羞带愧地说:“我影响了同志们休息,报歉!实在报歉啊!”
  李志杰说:“你睡梦地里,胡喊了一夜,把王厚安急得哭了。他说:‘老天爷开恩呀,千万可不要叫我的恩人生病呀!’王厚安的意思我明白,那就是在四军,你是我们的保护伞;在这里,你依然是我们的保护伞!”
  毛士元双手接过谢凤祥递来的一杯水,嘴张了几张,不知道想说什么,但是,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眼里噙着泪水。
  一九五三年六月,毛士元担任劳改队施工组组长,一个人住了个“地窝子”。“地窝子”是大半截埋在地下的房子,是新疆比较简陋的居住方式。在地面以下挖一米多深的坑,形状四方,面积约二十多平方米,四周用土坯或砖垒起约半米的矮墙,顶上放几根椽子,再搭上树枝编成的筏子,或者编织起来的苇子。再用草叶、泥巴盖顶。但是,这些军籍劳改犯的地窝子,并不用上述材料,而是用帐篷搭起来的。这种“地窝子”,与维吾尔族原生态的“地窝子”,自然有了显著的区别。地窝子抵御风沙,冬暖夏凉。新疆气保候干燥,“地窝子”里并不潮湿。但通风较差。李嘉斌指导员在“地窝子”坐了一会儿,说:“班里老反映曹永昌整天闷闷不乐,不安心改造,消极落后,我让他搬来跟你住,一来给你做个伴。二来嘛,你把他的思想了解一下,帮帮他。”
  毛士元帮着把曹永昌的行李被褥抱过来,晚上睡下后,毛士元说:“你究竟有什么想不通的事?班里为什么老是开你的斗争会?”
  曹永昌说:“别人的案子瞎好都事出有因,而我的冤案简直就是祸从天降。我是四军一个连队的文化教员。逮捕我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后来才知道,是一个叫刘怀让的文化教员把我‘供’出来了,他给人家交待我是他‘特务’组织的同伙。我对审判我的人说:‘刘怀让这个人我根本就不认识,在十一师青训班学习时,也不过和他说过几句话,他告诉我,参军前他是兰州大学大三的学生,他本来想读完学业,可是班主任不知怎么想的,却像完成政治任务似的,动员他入伍。’可是,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他们硬是判了我一个死缓!,后来,刘怀让来信告诉我,他被判处死刑,在枪毙他的时候,他对人家说:‘你们把我枪毙了,还有更大的问题你们就不知道了!’四军保卫部的人就动员刘怀让向他们交待,争取立功赎罪。刘怀让说:‘我怕走露风声!要向上级组织反映!’保卫部想钓‘大鱼’,就把刘怀让送到西北军区了。西北军区保卫部的人说:‘你要交待的人是谁?’刘怀让又说:‘那我也不能在这里交待呀!我在这里交待了,你们去抓不住人;还说我不老实!’保卫部的人问道:‘那你要去什么地方交待?’刘怀让说:‘到了兰州大学我再给你们交待!’保卫部一行人,开车把刘怀让带到兰大校长办公室。刘怀让对校长简单介绍了一下,说:‘请叫人把我班主任叫来!’班主任是个年纪轻轻的女人,身段窈窕,白净的脸皮,泛出可爱的红晕。刘怀让说:‘李老师,很对不起啦!我带他们来找你,我把你交待成了我的上司!’班主任说:‘你不是当兵去了吗?你离开了兰大,我怎么就成了你的上司了呢?’刘怀让说:‘我本来想把最后一年书念完,。可是,你却动员我去当兵。结果呢?部队里说我是‘特务’!我说:‘我不是特务!’他们就说:‘你说你不是特务,谁相信哩?你大学快毕业了,却来参加解放军,这不是明显的另有企图吗?’他们不容分说,把我吊了一天一夜,要我交出同伙。我实在受不了酷刑,就像疯狗似的乱咬人,我咬了五个人,仅仅是因为他们和我一块在师里参加过青训班的学习而己。,我说这五个人是我的下级。结果,我被判了死刑,五个战友被判了死缓。枪毙我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我死不足惜,可是,那五个死缓不是更冤枉吗?我就要到阎王爷那里报到去了,事己至此,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我就把西北军区保卫部的人领到学校里来啦,让他们面见您——我的上司。我的行为虽然不礼貌,但并不过分。因为归根结底,我参军是你的动员和兰大的派遣。至于我是不是到部队当特务去了,我不知道。但是,能够说清楚的,也只有李老师啦!您是将军的女儿,我相信您是能够讲清楚的!’‘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李老师说了一句话,就擦眼泪,难过得说不下去了。校长说:‘这个学生是学校欢送参军的,要说他是特务;那我就是特务头子啦!’刘怀让在信中说,西北军区见搞错了,把他留到西北军区工作了,并答应他对另外五人通知新疆军区平反并就地安置工作。刘怀让再三要我原谅他!”
  毛士元将曹永昌的话讲给了李嘉斌指导员。田可诚就接到李嘉斌指导员的指示:要善待曹永昌,不许再开他的批判会。田可诚虽然不敢抗拒,但是,却对毛士元说:“曹永昌蔫呼呼地真烦人!你再没事干了,还在李指导员那里为他求情!你说他冤枉?判几年刑的人,有冤枉的人还能信得下去,可是,判死缓的人还有冤枉的,谁能信得下去呢?”
  但是,无论田可诚怎么说,批判会从此就再也没有开过。
  七月的一天,工地上开来了一辆吉普车。车上走下来李指导员和两位军人,把曹永昌拉走了。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小车又把曹永昌送回他住的“地窝子”前。有一个警卫叫毛士元回去,说曹永昌叫他哩。毛士元回去后,已经换上一身领章帽徽齐全的新军装的曹永昌对毛士元说:“新疆军区给我平反了,补发了几年的工资,将我安置到八一木器厂工作。多亏你毛组长,将我的冤案反映到李指导员那里。班里再也没有找过我的事,我向你表示感谢!”
  毛士元回到工地,听见田可诚对大家说:“有人居然还说曹永昌没问题,这不是叫军事法院抓走了嘛!可能还要加刑哩!大家想一想,死缓加刑意味着什么?弄不好,可真的小命难保啊!”
  毛士元忍不住说:“你不要今天开这个人的会,明天开那个人的会!你开的会越多,给领导添的麻烦越多。你说法院给曹永昌加罪了。老实告诉您,法院给曹永昌平反了,分到八一木工厂保卫科工作了。不要乱说曹永昌!”
  
  第十六章
  鲤鱼山全长三十多华里,宽二百多米,高不过五十米,因为山势像鲤鱼而得名。鲤鱼山上杂草丛生,树木以酸枣树、紫穗槐和羊毛刺等灌木植物为主。一条引乌鲁木齐河的渠水,沿着鲤鱼山脚下自南向北流去。灌溉着下游几千亩良田,养育着维吾尔民族。正在筹建的新疆医学院,就座落在鲤鱼山山脚下。
  这时候,毛士元在工区担任技术组长。不管是工人连队,还是劳改连队,一律得服从毛士元的调配。他分管了三十二个砌砖小组,每组十二个人,共计三百八十四个人,世事可不小呐。
  他解放前在陕西省立三原职工职业学校土木科学到的专业知识,得到了应用和发挥。他是上级机关指名道姓要的人,工区有他的办公室。上班的时候,他就到办公室上班。在劳改犯中,唯有他是自由人。白天,他可以要车到市里办各种业务,就是个人有什么事,需要出去一下,只要给领导说一声就行了;从来没有出现领导不允许的情况。领导对他说:“你有事出去,不必向警卫报告出去干什么!”也可能是领导打过招呼了,门卫从来不过问或者禁止出入。对于他来说,大门是永远敞开的。
  但是,毛士元并没有因此而骄傲自满,得寸进尺。他更加自觉地尊守劳改纪律,晚上下班,就回去住到劳改犯宿舍;白天吃饭,他都要回到劳改犯大灶去吃饭。领导曾三翻五次要他就在职工灶吃饭,可是,毛士元有点不大听话。嘴里说:“行!行!”却没有去吃过一次。
  劳改犯对毛士元都很敬重。毛士元有话说在当面,无论谁的错误或者毛病,他都会诚恳地指出来。但是,一说了之。从来不向领导打小报告,从来不找这个人的麻烦,寻那个人的是非。大家佩服他的人品,各自也更加地自觉了。
  医学院的行政大楼,设计上是座拐角楼。中间圆形直径12米,三道隔离分段防火墙,防震缝12公分,并有地下室,上下予留水、电线、通风及暖气等设施管道,施工比较复杂。为了做出样板,工区指定北段地下室长约40米的片石包砖墙,由毛士元亲自执刀操作。两位黄头发蓝眼睛的苏联专家,带着一位漂亮的女秘书,经常来检查质量及予留管道尺寸等。他们似乎在毛士元的工段逗留的时间要比别的工段多一点。他们对毛士元砌的墙,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但是,毛士元一句也听不懂。
  有一天,有一个姑娘对正在看着图纸的毛士元说:“毛大组长,我给你添麻烦啦!”毛士元看见那姑娘中等身材,圆蛋蛋脸,白里透红,双颊的酒窝,别有风韵;眉目清秀,时兴的黑油油的短发,压在黄军帽底下,一身紧身的军装,更衬托出她苗条的身材。呵,简直就像个亭亭玉立的仙子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姑娘简直就是一道闪电,使毛士元不由浑身震动了一下,眼前一亮。说:“是什么样的麻烦?说说看!”
  姑娘自我介绍说:“我是二零三工区的技术员,名叫刘永倩,在施工中,我将三个卫生间预埋钢筋给工人交待错了,要返工!”
  毛士元看见刘永倩仿佛小孩子做错了事似的,有点紧张。就放下手头的设计图纸。说:“我去看看,是错在那里啦?”
  刘永倩说:“我错了半砧钢筋的位置!”
  两人一块走到卫生间,毛士元用卷尺量了一下,发现总间距离少了一道钢筋缝。毛士元将砖工叫到一块,向砖工交待总距离应该是157厘米,现在赶快返工,将灰浆刮到灰斗中,翻三层先将预埋钢筋位定好,六位大工和三位小工,按照毛士元的指导,拆除了三层砖,把刮下来的灰浆,重新加水泥和水混合好,开始砌墙,大约一个多小时,三个卫生间的活,就处理完毕了。
  站在一边的刘永倩,一声不响,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毛士元如何指导砖工修正这个错误。直到毛士元峻工离开时,如痴如醉的她,仿佛大梦初醒,急忙跟了上去。
  毛士元略微放缓了脚步。刘永倩跟上来,用她那只非常秀气而白皙的手理了理军帽外面的秀发。说:“毛大组长,我第一次上班就出了差错。学到的理论,不会在实际中操作应用。给您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请原谅!”
  毛士元说:“别拿成败论英雄。谁都有失误的时候。不要说你是个新手,即使老技术员老施工人员也常常会出差错。翻工是常事,遇上了,一定要拿得起,放得下。只要你肯学,你就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建筑技术人才的!”
  两人分手后,午饭的时候,毛士元正排队打饭,忽然听见有个女人的声音喊道:“毛大组长!”
  毛士元回过头来,看见刘永倩仿佛一阵春风,飘然而至。还没有等毛士元明白过来,刘永倩就递过来一个小白布袋子,用她那甜蜜的声音说:“食堂里供应大肉包子,我多买了几个,送给你吃!”
  接过肉包子,毛士元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同排队的劳改犯也多少有点惊讶,见到这样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称赞毛士元交上了桃花运。而刘永倩呢?一送而不可收,什么油饼呀、红烧肉呀和羊肉抓饭呀,格三差五就送来啦。
  有一天,俩人在市里办完公事,适逢雨后天晴,九月的秋天,阳光充足,气爽天凉。刘永倩约毛士元看看乌鲁木齐河风景,她说:“乌鲁木齐河是新疆的母亲河,是一条冰山溶水及地下河流汇合的河流。”
  虽说是看乌鲁木齐河,其实,也只走到河滩。乌鲁木齐河流水在阳光下折射的篮光,格外耀眼。但是,流水虽然肉眼可及,却还有很远的距离。河滩柳树林旁边有一排临时房。
  刘永倩说:“这里住着壮工队,是专门给学院基建筛沙石的,因此也有人叫他们筛沙队,我小学的一个同学在筛沙队,按说她当着保管,又带了一个两岁多的女孩,是可以不掏沙的。但是,队长都掏沙哩,她不掏沙行吗?但是,她的小女孩,我的小朋友肯定一个人在家里。”
  毛士元看见筛沙队住的这一排临时房,房子虽然是砖墙,但是,房顶却是檩条和芦苇子搭起来的,芦苇子上上了一层泥巴,以防漏雨。筛沙队在河滩工作,还没有收工,十几间房子,一个人也没有,环境显得特别寂静。刘永倩静静地站在一个上了锁的木栅栏门前。
  毛士元说:“你的小朋友在哪儿呢?”
  刘永倩说:“她来啦!”
  毛士元看见一个童心烂漫的小女孩,头没有梳,脸也没有洗,隔着木栅栏门要刘永倩抱她,刘永倩把手从木栅栏空处伸给她,但是,小女孩因为刘永倩不抱她而急得哭了,嘴里一个劲地说:“娃娃要阿姨抱!娃娃要阿姨抱!”
  毛士元看见刘永倩因为不能满足小女孩的愿望而感到内疚,她弯下了腰,脸挨着小姑娘的脸,说:“娃娃不哭,妈妈回来把门开开,阿姨就抱娃娃!”
  小女孩的愿望没有达到,哭得更伤心了:“娃娃不要等妈妈,娃娃要阿姨抱抱!”
  “这么小的女孩被锁在屋里,和我的处境有点相似。”一直沉默不语的毛士元心里想着,对小女孩不由得就有点同病相怜,说:“娃娃,你叫什么名子?”
  “你叫赵新疆!”小女孩说。
  刘永倩说:“娃娃知道自己的姓名,但是,娃娃分不来你我的用意。”
  小女孩说:“娃娃分不来你我!”这话,把两个人都惹笑了。
  刘永倩收回了手,从背包里拿出一盒葡萄干来,说:“看,阿姨给你带来了吐鲁番的葡萄干!”
  这真是孩儿脸,说变就变。泪水未干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但是,刘永倩并没有把那盒葡萄干立即交给小女孩,她听见小女孩把什么东西丢到地下了,说:“快给阿姨说,你把什么东西扔了?”
  小女孩说:“火柴!”
  “你拾起来,让阿姨看看!”
  刘永倩接住小女孩递来的东西,一看果然是一盒火柴,,当时脸都气得变了颜色!说:“小孩子玩火柴是很危险的,记住阿姨的话!阿姨再看见娃娃玩火柴,就不给娃娃买好吃的啦!”
  刘永倩把葡萄干递给小女孩,问道:“记住阿姨的话没有?”
  “记住啦!”
  “记住什么啦?”
  “娃娃玩火柴,不给娃买好吃的!”
  “你可要当心呐!”刘永倩说完话,就直起腰来。毛士元心里想她刚才把腰简直弯成了九十度,而且弯了那么长时间,一定把腰弯疼了,是该走走,活动活动了,但是,毛士元刚一抬脚迈步,刘永倩就说:“我们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
  “你带笔和纸了吗?”
  “带了。”
  “我说你写。”
  “好的。”
  “还记得木工棚失火事件吗?这种应该记取一辈子的深刻教训,怎么顷刻间就被你们丢到脑后去了呢?见小孩玩火柴,希望引以为戒!特留此条,不成敬意。一个山东妹的留言。”
  但是,当刘永倩用‘留言’包好火柴用砖压在窗台上的时候,毛士元说:“留这个条子使不得,要留,你得另抄一下!”
  毛士元看见刘永倩一愣,但是,她立刻就明白了什么意思了,二话没说,接过毛士元手里的纸和笔,把留言重新写下,把毛士元写的留言换下来。他们离开的时候,聪明的赵新疆再也没有哭,她在被锁着的房屋里挥着小手喊道:“阿姨再来看娃娃,娃娃害怕!”
  毛士元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就毫不隐瞒地讲了自己的历史以及委屈。为了让姑娘心里更清楚一点,他还把他申诉的材料给了姑娘一份。后来,刘永倩气得嗓子眼里像堵着一团冒烟的棉花,无比愤怒地说:“看了你血泪斑斑的控诉,我的心都气炸了,我觉得赵振华做事太可憎了!这几天夜里,我常常做恶梦。梦里的我,都在为你喊冤屈抱不平!不知道为什么?您感天地泣鬼神的遭遇,把我的心打动了。使我产生了靠近您的不可克制的欲望。”
  有一天,在工地上休息的时候,刘永倩走过来,仔细询问了毛士元家中的情况。
  刘永倩说:“我家在青岛,父母都是工人,家里有个哥哥,已经结婚了;还有个妹妹,正上初二;我读完高中,就响应号召支援边疆,分配到新疆军区,经过施工技术培训,又分配到203工地。”
  毛士元说:“我祖父祖母也是山东人,是清朝移民,来陕西人老几辈了,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我外爷的村子,离我家只有几里路,村名就叫山东庄。”
  刘永倩无限喜悦地说:“哪咱们还是乡党呢!有机会了,咱们一块去你家看看!”
  毛士元责备道:“你看我身穿军衣,就把我是什么人忘记了吗?”
  刘永倩娇声娇气地说:“忘了,忘了,我忘了!我把什么都忘记了!可是,你难道不觉得在这边地遇到一个知己,是多么大的开心和安慰!你是一个不畏强暴的人,是一个坚持真理的人,是一个大写的人!自从我知道了你曾经的魔难,我就不由自主地,总想为你作点什么!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用我温柔的手,抚平你心上的伤痕!我无时无刻,总想和你呆在一起,如果见不到你,就心慌意乱,好像缺少点什么!”
  毛士元说:“你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女孩子!我会把你的情义永远记在心上。请你愿谅我不敢越轨行事!”
  刘永倩说:“我爱你,你怎么就无动于衷呢?怎么就不理解一个女孩子的心情呢?”
  但是,爱情的火焰是浇不灭的。有一天,检查完工作,刘永倩说:“毛大组长,请你到我们施工组坐坐!”
  毛士元说:“坐坐就坐坐!”
  新疆医学院,是在第一个五年计划中苏联专家提供技术援助中国建设项目之一。苏联专家们虽然在医学院有办公室,但是,他们实际住在乌鲁木齐明园苏联领事馆。医学院所有建筑的图纸都是苏联专家们设计的。在大楼办公室,毛士元首先教会了刘永倩如何看苏联专家的图纸。然后,就去了刘永倩的宿舍。
  这是一间单人宿舍,门向北开着,朝南的窗户,阳光充足,明窗几净。床上洁净的被褥,折叠得整整齐齐,一张三斗办公桌子上,立置着一排当代小说之类的书,看起来真有点文化气息,加上姑娘的剪纸,以及墙上的相框及镜子的布置,给人一种非常温馨的感觉。刘永倩端上水果糠及花生等食品招待毛士元,请他讲他怎样参加解放军的故事。有人的时候,她叫他毛大组长,没有人的时候,她就叫他毛哥哥,一口一个哥哥叫得甜甜的。
  刘永倩把父亲从青岛老家寄的两铁盒鱼灌头,还有新疆最好的酒208替毛士元装进包里,因为这种酒售价二元零八分,208就成了这种好酒的代名词。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其它原因?毛士元看见女孩子一汪深潭似的眼睛涌满了泪水,又拿着一包东西,说:“我最爱吃零食,顶好的葡萄干都给你!”
  毛士元连忙伸手拦挡,说:“这个,你得给你自己留着!”
  “什么‘你自己呀?毛哥哥,你说怪不怪?自从爱上了你,我就遗忘了我自己,我的心中就只有一个你!想起你受的那些罪,我就什么也吃不下去!”
  “好妹子,我永远忘记不了您!”
  这时候,泣不成声的青岛姑娘,一下子扑进了毛士元的怀抱里。她双手紧紧地搂抱住毛士元的腰,姑娘的脸蛋儿偎在毛士元的胸膛上,她那柔软的乌黑的秀发,多少有点儿凌乱;她那涌泉似的热泪,湿透了他的衣襟。毛士元也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雪白的脖子,挨紧着她娟丽的脸蛋。这真是干柴见烈火,毛士元的心卜通卜通地跳,这是他失去周青接触的第一个少女,他想起了他短暂的人生,居然有这么严酷的灾难和痛苦,热泪像潮水似的流淌,两个人都哭成了泪人儿。后来,毛士元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姑娘的小口,是那么饱满,那么丰润;鲜红的嘴唇,像甘甜的秸子,那亲吻的诱惑,简直无可抗拒。
  毛士元退缩了,他不敢再往前走了,当他想起他的罪犯的身份,就非常自卑,就一点勇气也没有了。他把刘永倩抱起来,让抱着的刘永倩坐在他的大腿上;再然后,他就把刘永倩放在床上,他起来打开了房门,到卫生间打了一盆水,让姑娘洗掉了脸上的泪痕。对缠绵在爱情中的刘永倩说:“对不起,我越轨了,请你原谅我的失态!”
  刘永倩说:“不!我也挺高兴!为爱情犯规,上帝也会原谅。”
  毛士元急了,似乎有点儿说不清道不白的样子。说:“我这么对你说,咱们在一块,我把你当亲妹妹看待!你是我最亲的亲人!”
  他也许不忍心把话说绝,就补充说:“当然,倘若能给我平反,我愿意与你结发夫妻,苦乐同受!”
  刘永倩是一个乐观向上,性格开朗的姑娘。她根本就不把毛士的话当回事,她说:“不!你的生命是我的!你不要把我们的前途说得那么悲观!我只在乎你,他们给你平反,你是我的人;不给你平反,你也是我的人!我把话说得再坚决一点,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也是你的鬼。”
  毛士元是非常现实的人,他完全清楚一个劳改犯和一个女现役军人之间有着怎样不可逾越的鸿沟。他说:“我的意思,假若近期不能平反,我也只好断了俗念,我无回天之力,无法挽救我们终生的幸福,只能乞求你的原谅!”
  那天,当毛士元将那段墙砌起来后,工区广播通知各施工组长、施工员、检查员、技术员以及各工段领导到行政大楼开现场会。苏联专家的讲话,要经过他的女秘书翻译。毛士元突然听见女秘书对着麦克风叫道:“请毛士元大组长到主席台上来!”
  毛士元心里七上八下,有点儿紧张。他想:“叫我弄啥哩?是不是叫我检讨哩?平时检查人员并没有人指出过我操作有什么失误和缺点?为什么要把我叫上主席台亮相呢?”
  刘永倩见状,赶忙说:“毛大组长,别紧张!是好事情啊!”
  在主席台上,苏联专家拉着他的手,说了一阵子他一点也听不懂的话。因为距离近,他看得比较细致。那个专家,四十多岁,个头高大,兰眼睛,面色很白净,浅紫色头发,手显得很大,手背上的汗毛黑黑的,足有一公分长。穿着一身灰色西服,打着一条红色的领带,腰干直挺挺的,看上去既威风,又精神。
  经过那位女秘书翻译,毛士元听明白了,原来专家要他把怎样才能既保障砌墙技术质量,又能提高工效的方法和要点讲一下,并在黑板上画图标示。
  毛士元着重讲解了砌墙的基础知识,对过去只注重墙面垂直,墙面片石错缝压茬,其实,石墙心子有没有错缝压茬是很重要的。没错缝压茬的话,铁钎一通,就通进去了,墙面和墙心咬不住,是两张皮。墙里边是乱石头,表里不一,外表看不出来,墙里边却乱七八槽。只要墙心也错缝压茬,铁钎就通不进去。毛士元在黑板上画出了三层砌法,咬住茬,就是个整体。
  毛士元讲完课以后,与会人员又去现场参观了毛士元砌的墙,由毛士元每拆开一层,就让大家排队去看,三层拆完,大家也看完了。张冲师长和苏联专家讲话,都提倡向毛士元同志学习。
  第二天,刘永倩叫毛士元到五官科工地检查工作时,她就用非常羡慕的眼光注视着他。说:
  “并不是我对你啧啧称慕。从形式来看,您被流放边地,似乎是有罪之人。但是,从实际来看,金子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都发光。您是我们的工程师。整个工区的人们都没有把您当劳改犯看待,而是把您当工程师来看待。这是您不幸之大幸!这是您不幸之万幸!‘向毛士元同志学习’的口号,使你一举成名!连苏联专家也表扬您!真不简单呵!希望您再接再厉,并对我多多帮助!”
  医学院的那座高烟筒,是苏联专家设计的,技术要求特别复杂,技工都是从上海和太原请来的,每周往返都要飞机接送。但是,工程刚进展不久,技工就再也没有来了,苏联专家急得心里冒火。毛士元自告奋勇,执刀砌烟筒,检验结果完全符合质量标准。
  那一天,他们在形态楼顶处理楼顶,李志杰说:“毛大组长,学院南面一股浓烟直冒,那儿大约失火了!”
  王厚安说:“失火不失火都与咱劳改队没有关系了,木工棚失火,咱劳改队舍生忘死,把两千多套门窗从火海中抢救出来,可是,上级却追查是谁让劳改犯救火的?并且发文重申绝对不能允许劳改犯参与救火。”
  刘永倩朝南望了一会儿,忽然失声嚷道:“是壮工队的宿舍失火了,赵新疆有生命危险!”
  毛士元格外诧异,说:“赵新疆不是住在河滩吗?”
  刘永倩说:“早就搬回来了!”
  毛士元说:“我吹哨子啦,咱们快去救人!”
  王厚安说:“你不怕处分?”
  毛士元说:“救人要紧,为了救人就是处理我一百次,我也认了。”
  后来,在师部大会上,劳改队得到的不是处分,而是表扬。李志杰因为从火海中救出了赵新疆小姑娘而减刑一年,毛士元因为下达救火令而减刑十一个月。
  尽管刘永倩并不在乎毛士元平反与不平反,但是,她为毛士元的平反,还是做了不少工作。
  有一天,毛士元突然接到新疆省军区保卫部的来函,说由于案情重大,建议他向西北局或者中央申请解决,毛士元心里非常困惑,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还向新疆省军区保卫部写过信。
  当他向刘永倩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刘永倩笑而不答。后来,毛士元又突然接到一封特殊的的来函,来函的单位级别高得了不得,居然是中共中央办厅。来函的内容更让人热血沸腾、心惊肉跳——居然是你写给毛泽东主席的申诉,正在紧急调查处理之中。
  当毛士元问起刘永倩的时候,她依然笑而不答。毛士元非要追个水落石出,刘永倩说:“你火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申诉是我亲自起草的,是我以你的名义邮寄给毛泽东主席的,看把你吓的魂都没有了!”
  毛士元说:“好大妹子哩,我不是害怕,你不该把我蒙在鼓哩,我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
  刘永倩撒娇似的倒在了毛士元的怀里,微嗔的眼神,吃吃地笑着说:“你还说呢?人家有功不赏反而受罚,看把你心狠的!”
  邮寄给毛泽东主席的申诉信,在单位震动不小。工二团通知二零三工区,准备给毛士元平反,并把毛士元接到招待所,让其一边休息一边等候。
  刘永倩有空就来看他,一直用羡慕的眼光瞧着他。毛士元说:“你怎么不换眼地看着我,不认识啦?”
  刘永倩说:“哥哥呀,你是我的人!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毛士元说:“谁说的?”
  刘永倩说:“除了本姑娘以外,谁还有权利这么讲话?”
  毛士元就再也没有说话,这个时候,他感到特别幸福。这期间,他们俩个人手牵着手,先后到老满城、红山头、天池、水磨沟、乌拉泊水电站以及毛泽民烈士陵园游玩。尽管刘永倩玩得非常快活,爱得非常投入。但是,他偶尔留露出淡淡的忧愁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这是姑娘特有的敏感和与生俱来的天性,不服气不行。姑娘嘴里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有时候她总感到有什么东西咬着她的心,她想问一下:“毛大哥,党不是都准备给你平反了吗?你还忧愁什么呢?”几回回话到嘴边,她都咽下肚里去了。思来想去,觉得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
  在一个寒意袭人的晚上,团部有个干事通知毛士元:“反右斗争开始了,平反委员会撤消了,你仍然回到劳改队去吧!”
  刘永倩仍然不改前念,仍然不时来看望她的毛大哥。她不时给他送来食品,不时安慰他。他们依然在一块工作,从个人感情来说,毛士元虽然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但是,毛士元从此就彻底断绝了和刘永倩结合的美梦。只要有机会,他就向她耳边吹风:“对于你,我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我不能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作夫妻之事,妹妹有意,哥哥无缘呀!不平反,我就见不了光明,就只能在劳改队度过我的残生。要是我再耽误了你美好的青春年华,何颜见你的父母?”
  刘永倩坚定地说:“哥哥,我说过:‘我是我自己的,跟着你我无怨无悔!’我曾经想了很久,觉得无论什么理由,那些当官的总得为人民办点事!人民有冤情,他总得要过问嘛。假若他对人民的疾苦不闻不问,麻木不仁,他还能代表人民吗?”
  毛士元无可奈何地说:“请你原谅我的无情!尽管你对我们的好事想过很多,动过不少脑筋;但是,孔明挥泪斩马谡;我毛士元没有什么好斩的,就来个挥泪斩爱情吧!”
  刘永倩哭了。她泣不成声地说:“毛哥哥,你是怎样一个知冷、知热、知疼、知爱、值得把一生都交给的人,但是,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心心念念的爱情斩首了呢?难道我不会一心一意等你吗?”
  两个可怜的泪人儿抱头痛哭。
  “我的好妹妹!我的最亲的亲人,因为你会一心一意地等我,我才不得不挥泪斩断爱情。请你原谅,原谅哥哥不能够给你幸福!但是,哥哥时时刻刻都在祝福你有一个幸福的家!”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毛士元随劳改队来到西山煤矿挖煤。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乌鲁木齐市。因为走得匆忙,来不及和刘永倩告别。住定后,毛士元就赶忙给刘永倩去了封信,刘永倩回信说春节要来看他。毛士元给她寄了两封信,她给毛士元寄了四封信和一件包裹。包裹里有毛巾、袜子、衬衣和一双黄胶鞋。在信中,她把他称作大哥,但是,谈情说爱的语言就渐渐地看不到了。再后来,毛士元觉得应该让姑娘忘却自己,寻找她的幸福去,就忍痛割爱,不再去信了。
  一九五八年春节,刘永倩冒着风雪严寒,乘坐着一辆运煤车到西山煤矿看望毛士元。当毛士元披着一身煤尘,被高音喇叭从地下呼唤上来,没有来得及换衣服,没有来得及洗脸;风尘仆仆的刘永倩,就再也无法抑制思念和激动的心情,她也不明白她是怎样地如醉如狂地把她昔日的白马王子抱在怀里的。
  她哭得像丢了魂似的。她是怎样的伤心?怎样的悲恸?怎样的绝望?那实在是语言描写不出来的。
  刘永倩泪水盈眶,毛士元的脸上也冲开了道道泪河。
  毛士元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刚从地下上来,衣服没换,脸也没洗!”
  刘永倩说:“咱们谁是谁呀,那里来的那么多穷讲究!”
  井口边的一堆人惊呆了,适逢王厚安和李志杰也在其中。李志杰说:“艳福可不浅呐!”
  王厚安说:“如果有这样的美人儿拥抱我一次,我就不枉到这个世界上走一遭,情愿立刻就死!”
  难友们的议论,毛士元或许听见了,或许压根儿就没有听见。这是他们最后的一面。刘永倩说:“自从你调走以后,我心里空空落落的,仿佛丢了魂似的。只要闭上眼睛,你的身影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总想再见到你,我等啊,等啊!苦苦等到现在。放假了,我来看你啦!这些水果糖、点心、大枣、葡萄干都是单位发给我的。我舍不得吃,都给你带来了;连同黄提包都留给你。”
  当毛士元洗过脸并换上干净的衣服,两个人在飞雪弥漫的炭场走了一圈。后来就坐在没有外人的接待室里,就再也亲热不起来了。
  毛士元本来想把她百般疼爱的人儿抱在怀里,但是,他发现此次而来的她,有不小的变化,她虽然还是那么俊样、那么水色、那么让人动心,但是,她坐得离他远了点儿,似乎有意和他拉开了距离。刘永倩那最初的冲动和激情过去以后,就再也高涨不起来了。
  他看见一贯心直口快的姑娘欲言又止,似乎有难言之隐;心里就明白了八九份。他本来想笑着说,但是,他却没有笑成功,他的笑比哭还难受。他说:“我就猜测你有喜事啦!赶快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毛大哥,请您原谅妹妹没有等你!”或许为了给他增加一点承受力,她紧紧地握住他那挖煤的粗糙的手。说。“我在工程处找了个对象!虽然不大满意,凑合着,也就那么回事了!希望毛大哥不要为我们未能结合而感到终生的遗憾!”
  “总的说来,我还是支持你的选择。与其把两个人都陷进没有希望的陷阱里,还不如把一个能挽救的挽救上来!”毛士元沉痛地说。“请你接受我的祝福!”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也许他还想说什么,但是,说完这句话,他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心如刀割,想大哭一场。但是,他还是极尽全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要哭,什么时候不可以,但绝不是现在!如果你哭了,叫刘永倩怎样的伤心和牵挂?”
  是啊,一块石头也暖热了,何况人呢?但是,走了多少年,两个爱得死去活来相依为命的人,最终却情无着落,却要生离。此时此刻,毛士元才真正明白了古人为什么要把“生离死别”相齐并论。
  他们的爱情走到头了,再也无路可走了。他忽然想起曾经迷失天山的经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下子就意识到这个故事来的真是时候。他语重心长地说:“从此以后,我们兄妹就你东我西,再相见恐怕也不容易了。在这即将离别的时刻,我想讲一件我亲身经历的故事!”
  “为我?”
  “为您,也为我自己!”
  “我洗耳恭听!”
  “说起来,这个故事本来就应该在医学院讲给您。但是,那时候咱们陷入了爱河,您也是过来的人。爱情是感情的不断燃烧和升华,是男女双方全身心地投入,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我根本就没有给您讲这个故事的时间!”
  “那您现在为什么又想讲给我呢?”
  “我只能原原本本把故事讲出来,至于为什么?我相信您的悟性!”
  “也未必!我的保尔!不知道为什么?每逢我看见您,我都会感到您就是活着的保尔!每逢您讲故事的时候,我都感到我在读中国版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故事发生在医学院咱们相处的那段难忘的日子里。现在告诉您,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咱们最后一面了。要是我不告诉您,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上天山测路,怎么说也轮不到我的头上。那天,苏联专家打发人把我叫去,说话我也听不懂,经过翻译,我才知道了他的意思了。原来他身体不舒服,要我替他上天山测量公路线。车就在院子里等着,说完话我就上了车。到了天山脚下,我们就搭好帐棚,做饭。下午,没有事了,其它人大多忙着打扑克牌,也有人干脆就躺在帐棚里休息了。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烦恼。我就一个人从西边上天山闲转了一会。虽然,我并没有走得太远,但是,还多亏了这次闲转。当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这信步而游的个人行为,小得像针眼、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却关系到测路队的生死存亡。真是看不透的世事啊!
  “走着走着,前边就突然出现了四、五丈高的悬崖绝壁。本来嘛,我都准备返回去,不知怎么回事,山崖下一棵挺拔的青松却引起我的注意,这棵青松直通绝壁顶上。儿时我曾经是东毛村的娃娃头,再难上的古树和大树,都没有难住我,上树如走平地。
  “我想检验一下自己的特异功能是不是还保留着,就顺着那棵树上了悬崖。搭在沟道里帐棚看不见了,而天山上那高耸入云一座接着一座的雪山,恰似头戴银盔身披银铠威风凛凛的老将军。后来,我就躺在一块巨石上面,望着头顶上漂浮的白云,顺山而下的雪水,在远处潺潺地流淌,如泣如诉。经过大自然的洗礼,我的心情好多了,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醒来时,发现时候不早了。我就从树上下去,队长对我私自离队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却多少有点不高兴。
  “因为气候寒冷,我们就在帐棚外边燃起了一堆篝火,大家围着火,讲新疆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直到后来困了,才进帐棚休息。
  “第二天吃了早饭,我们就上山了。那时候,我们盘山而上,看样子,这次上山,名义上是测路,实际上路早就测好了,我们只不过按照图纸在盘山而上的山坡上插上桩号而已。
  “工作干完后,也就中午三点多钟。要是沿着来路,盘山而下,天不黑也就回去了。但是,问题是他们站在山上朝下看,连十里路都没有,从这里直下去,这太吸引人了。我们这个测路队,在回去究竟应该走哪条路线的问题上,产生了分岐。
  “全队十七个人,十五个人都主张走近路,他们说:‘我们都看得真真切切,咱们的帐棚就在脚底下,怎么放着近路不走?走那屈如盘香的小路呢?’
  “我说:‘这是天山,天山附近的居民流传着一句土话:望山跑死马。什么意思呢?不知道路线,一直朝着望得见的地方走去,以为很近,其实,反倒很远很远。我的意见咱们还是从来路回去!’
  “队长是一个瘦高个儿,脸色苍白得好像石膏像似的,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他说:‘谢谢你这么有价值的民谚,但是,一不扭众,请愿谅我没有采纳你的宝贵意见。’
  “看见自己的正确意见被队长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我就再也没有说什么。后来,大家就开始直线下山,但是,天山那里有直路可走呢?往往下着下着,悬崖峭壁,就突入其来,绕来弯去,天就黑了。到了深夜,天山又特别的冷,真是饥寒交迫啊!就这样,四天都没有下得山去。这天下午,他们看见沟底下好深的水,而下面全是悬崖,队长和队员们绝望了,而我却因为看见了沟底下的水,也就知道即将下山了,至于因为绝壁而下不去,我就突然想起了那天下午攀登而上的那棵青松。我把方向搞清以后,一句话也不说,曳着大家往西赶。直走到我躺过的那块大石头跟前,才收住了脚步。那棵把手臂伸到大石头上的崖下青松,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但是,我害怕黑夜下去出事,就守口如瓶,没有暴露我们如何生还的秘密。
  “这是迷失天山的第四天夜里,大家窝在一块大石头背后。已经四天四夜没有进食的人们,简直都要饿得昏了过去。
  “这是一个夜雾迷茫的晚上,半夜里,冷得直打哆嗦的队长,牵着我的手,摸索着离开大石头稍微远点儿的地方,队长说:‘士元同志,看样子,这是条死路,我们就再走也走不出去了。我的意见,咱们明天干脆改变路线。’
  “我说:‘那怎么行呢?’
  “队长说:‘怎么不行呢?我现在就承认错误行不行?’
  “我很肯定地说:‘不行!’
  “队长说:‘为什么不行?难道顺着原路回去不是你的主意吗?上前天,你还劝过我;前天,你依然劝过我。昨天,你就再也没有劝我了。而今天,你仍然没有劝我。路线错了,我们可以重新再来嘛。纠正错误有什么不对吗?当然,你对我有气,我充分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测路是国家的事业,咱们有什么权力拿大的事业来堵个人之气呐?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都有责任把这十几个人带回去!’
  “我说:‘我接受你的批评。但是,请你允许我解释一下行吗?从原路回去,固然是我的意见,但是,我一点儿也没有强加于你的意思。我只是毫不隐瞒地把我的意见说出来。至于我为什么上前天劝你走原路,前天还劝你走原路,而昨天和今天就再也没有劝你。你就以为我是拿大的事业来堵个人之气,我毛士元是鸡肠兔儿胆的人吗?一般来说,人在只有水喝而没有东西吃的状况下,生命仅仅可以存活七天。咱们再走原路必须加上咱们下山的路程和时间;下山的第一天,我什么话也没有说,第二天,我第一次劝你,咱下山已用了两天,加上再上山两天及来路一天,因为人的精力日益衰弱,我就在多加了一天,这样以来,满打满算,第二天开始改变路线,走回去大约需要六天;第三天开始改变路线,走回去大约需要七天;时间虽然长了一点,但是都在人的生存界线以内。而昨天和今天,我就再没有劝你返回来路,常言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那种从原路生还的机会不再!你我都应该有清醒的认识!’
  “队长震憾了全身的激动,情不自禁地说:‘毛士元同志,我错怪你了!请你不要介意。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看这样好不好,为了咱们这支队伍走出天山,我决定把指挥权交给你,从现在起,你就是咱们的队长,我希望在你正确无误的指挥下,把大家安然无恙地带回去!’
  “我说:‘队长,你是怎么搞的?咱们正儿八经地谈话哩,怎么就突然开起政治玩笑来啦?’
  “队长说:‘我如此这样严肃认真地谈话,在我有生以来,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你怎么就当玩笑对待昵?由于我指挥不当,全队即将覆没,我还有心情跟你开玩笑?’
  “我说:‘别误会!或许是我把话没说清楚,我不是说你有意或者存心和我开笑,而是说把队长的官衔给了我,这就是天大的政治玩笑。’
  “这时候,那块巨石背后的全体队员,都悄悄地凑上前来,聚精会神地偷听着这场决定他们命运的谈话。队长发觉后,就把毛士元拉回去了。他可能觉得谈话既然失密,还不如在队员中公开。他说:‘你就答应了吧!’
  “队员们也乱口纷纷:‘你就答应了吧!别拿架子了!’
  “队长见他的提议有群众基础,就越发想把生米做成熟饭。他说:‘由于我指挥失误,把大家引入‘死路’。自己现在像歇后语说的那样:‘结巴嘴戴个烂草帽,言不压重,帽(貌)不惊人。’我现在就宣布_____’
  “我也急了,说:‘你一旦宣布了你的决定,你就丧失了阶级立场!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
  “队长说:‘你是什么身份?’
  “我一下子就把自己‘原形毕露’了。我说:‘我是一个被判处死缓的劳改犯!’
  “人们吃惊不小。队长说:‘一点也不像!’
  “我说:‘谁有头发还爱装秃子?’我把我的‘罪状’一股脑儿地坦白出来,说:‘这一下该像了吧!’
  “人们大有好官不到头之恨也,说:‘这越发不像了!’
  “大家在我的泣诉中渡过了迷失天山的最后一个难忘的夜晚。天色渐亮,朝着山下看去,人们惊喜地发现原来他们的生路和救星,就是这棵神奇的青松。我为你也为我自己讲的故事也就结束了。”
  毛士元的故事讲完了。刘永倩说:“啊!毛大哥,你讲的迷路的故事,是鼓励我从爱情的迷失中走出来么?”
  “也许吧,也许什么都不是,它纯粹就只有故事本身。我给你说不清,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讲它?这会儿我的心有点儿乱!”
  刘永倩就要走了,毛士元就要跟他的爱情握手告别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都不约而同、不由自主地拥抱在一起。他们吻别了他们爱得死去活来、刻骨铭心的爱情!
  后来,刘永倩恋恋不舍地走上了驾驶室,挥手告别,她说:“毛大哥,我还会来看你的!”
  毛士元泪流满面,心中无限怅然。汽车发动后,缓慢地向山坡下的公路驶去。刘永倩的头和手一直伸在驾驶室窗外,车已经走了很远了,毛士元看见她的手,还在窗外摇着。
  直到汽车消失后,毛士元才慢慢地走回了地窝子,他意识到他们俩人建造的风雨相依的爱情家园,已经离他而去。而且永远、永远地……
  人生知己何其少?虽是生离,却比死还要难受。他躺下身子,想冷静一下,但是,刘永倩挥动的手,却萦绕眼前。直到很久,直到永远他都不能忘记她挥动着的手。
  他的思想依然沉浸在与刘永倩难忘的会见中,她说:“我把你的遭遇告诉了我的爱人,我的爱人对你的不幸非常同情和敬佩,并祝你早日得到平反!有机会,我就把你的问题向中央反映……”
  “你爱人千里探亲,我真为你感到高兴!让我握着你这亲过姑娘的手,为你祝贺!”王厚安的话,打断了毛士元的思想。
  李志杰说:“你是祝贺,还是想乘机揩油?”
  王厚安笑着说:“我这是一举两得,两个意思都有啊!”
  同宿舍人们的手都握在了一起。说:“我们也是两个意思可都有啊!”
  后来,毛士元把刘永倩带来的点心、花生、瓜子和水果糖拿出来,让大家和他一块吃,吃着吃着,他忽然流着热泪、笑着说:“我的爱人有了爱人,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说完话,他又忍不住哭了,而且很久、很久都欲止而不能。
  而同宿舍的人们,也心如刀割,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十七章
  一九六零年四月的一天凌晨,在艾比湖南岸一片绿油油的苜蓿地里,几十个穿着没有领章帽徽军衣的军囚们,被当地人民公社的牧民大队人赃俱获、抓了个正着。当李志杰和王厚安看见西边出现了一群手持木棍的维族社员的时候,企图背着麻袋逃跑,毛士元却拦住了去路,王厚安非常困惑地说:“都什么时候了,难道我们不赶快逃跑吗?”毛士元说:“你往哪儿跑?”王厚安说:“除了往回跑,还能往那跑?”毛士元说:”不是不让你跑,维民不只是从西边来,四面八方都隐隐约约出现了他们的人影!”王厚安说:”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让维民打死吧?”李志杰说:”老王,先别着急,听毛组长的!”毛士元说:”也未必就听我的;不过,我和这个队的队长倒有一面之交,只要大家信得过我,剩下的就别管啦!”
  场面非常混乱。维民一片愤怒的叫骂声,至于骂的什么话,眼看就要被活捉的军囚们,谁也听不懂。后来,一个头戴瓜皮彩帽,大个子的维族男子走了过来,情绪几乎失控的群众,就顿时鸦雀无声了。
  李志杰看见这个维族男子尽管留有胡子,其实年纪也不过三十五、六岁,赤红的脸膛,浓眉底下,一双碧蓝的大眼睛,鹰嘴鼻子,束一条彩布腰带,是个铮铮铁汉。他看见毛士元也夹杂在这群人中,显得非常吃惊的样子,用汉话说:“你怎么也在这里?”
  李志杰心里想:“这人大约就是生产队长了”,他看见这人见毛士元没有作声,就客气地说:“毛兄弟,你是我们维族人的好朋友,你可以背着苜蓿走人!其余的人,统统押送人民公社!”
  “下面的戏可怎么演呢?”李志杰心里想。“毛士元是抛开大伙儿走人呢,还是向队长求情放了大伙儿呢?当然了,也就这两条路了,走那条路就看毛士元的了。”但是,毛士元既没有自个儿回去,也没有为大伙儿求情,他只是随着人群向前走去。直到桥头,这个维族队长十分吃惊地说:“毛兄弟,你怎么还没有走啊?”
  毛士元腊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维族生产队长让步了,他停下脚步说:“啊!我明白了,你这是‘同路不舍伴’,你是要他们和你一起回去。好吧,我同意了,你们走吧!都走吧!”
  生产队长开恩了,这真是喜从天降,李志杰瞧着毛士元,几十个被活捉的军囚都一眼不眨地注视着毛士元的眼睛。但是,毛士元腊黄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声音平静地对生产队长说:“你就把大家送到公社去,公事公办,你不要因为我而改变了主意!”
  生产队长说:“社员同志们,我们回去啦!”
  毛士元煞有介事地高声喊道:“不!你们不能走呀!你们就是不送我们,我们自己也要把自己送到公社去!“
  生产队长说:“你是见我的怪了,我就不相信,我放了大家,还有不乐意的。我现在就问大家:我放你们回去,你们愿意吗?“
  “愿意!”人们几乎不用思考,异囗同声地回答。
  毛士元说:“别听他们的!当年,你求我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我答应你一件事情,那就是你可以向我提出一项我不同意的请求。’现在,请你把我们带到人民公社去!’”
  生产队长说:“话再说到这个份上,我就无话可说了!为了实现我的诺言,我答应你。不过,到了那里,没有好果子吃,你可别怨恨我呐!”
  “我不怨恨你,我谁也不怨恨!”
  “他也不怨恨,可是,我们三十几个人没有人不怨恨他的!”李志杰心里在翻江倒海。”我们大家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既然生产队长都同意放了大家,你毛士元逞什么能呢?咱们做下了什么光彩的事情啦,还要到人民公社亮相去!”
  公社党委书记是一个维族人,大高个儿,串脸胡子,篮眼睛,高鼻子,大嘴巴;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盯着大家,用汉话说:“你们为什么偷苜蓿?”
  没有人回答,不是回答不了,而是不敢回答啊!李志杰心里想:“领导放我们出来偷苜蓿的时候,就千叮咛万嘱咐:‘我放你们出去,已经违犯了纪律,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千万可不能把咱们没啥吃饿死人的事情说出来!把这件事情捅出去,麻烦就大了,这是关系到团部的名誉问题,捅这个马蜂窝的人,枪毙也不解恨呐!’”
  党委书书说:“说!为什么?请回答我!”
  王厚安有些不耐烦了,干脆说:“书记大人,要杀要剐都由你,问那些废话干什么?”
  李志杰心里想:“毛士元还要来哩,书记一句话就把大家问住了!”他忽然看见毛士元扶着一个维族人手中的棍子走上前来,有气无力地说:“我们没有粮食吃了!”
  党委书书吃惊地说:“你们干活,为什么不给粮食吃?不给粮食吃能干活吗?”
  毛士元说:“我们队上已经到了家无隔宿之粮的地步。领导对外界保密,不准把实际情况说出去,到底为什么断粮?我们也不十分清楚,只听领导说今年春天,通往伊犁的公路泛浆,运粮的汽车过不来;我们只好挖野菜剥树皮糊口,我们已经有二十多个人饿死了!本来嘛,生产队长已经把大家放了,我坚持着要到公社来,就是要让你这个土地爷知道,在你的地盘上饿死了人!毛士元冒死实情相告,罪该万死。但为了大家,我虽死犹生;希望您能……够……救救……大……家!“
  不知为什么,毛士元的话未说完忽然昏倒在地,军囚们慌作一团。李志杰看见公社书记已经明白了偷苜蓿是怎么回事情了,他一面着人将毛士元送往公社卫生院,一面吩咐公社食堂为军囚们准备饭菜。
  这一天,躺倒在公社卫生所的毛士元;从昏迷中醒来以后,静静地注视着一滴一滴往他血管里流淌的液瓶。他不知道跟着他一道来公社的军囚们在公社食堂饱餐了一顿,他也不知道因为他实言相告,公社书记带领着几十辆马车,把粮食送到了断粮的工二师十三团,军囚得救了,就连工二师十三团的官兵和家属也得救了。”
  毛士元回去以后,军囚们一下子就围了上来,他们嘘寒问暖,说不尽的知心话。王厚安板着面孔开玩笑:“我们有吃的啦!可是你得吃处分啦!”
  李志杰脸上堆满了笑容,说:“你估计王厚安在公社食堂吃了多少包子,走出来肚子大得像个老佛爷,把公社书记都吓了一跳,害怕吃出了人命。李振铎政委给公社书记作检讨,说:‘我们部队偷了你们公社的苜蓿,我作为领导有责任,我向你们道歉,按价赔偿!’公社书记说:‘啊呀呀!你说的什么话呀,部队没粮食吃,都饿死人了;我们还在乎那些苜蓿草吗?人命关天,我们送来了几十辆马车粮食,你们先吃着,吃完了再送你们!’李振铎政委说:‘人情我领了,但是,粮食我们不能接受!因为这是公社的粮食,我们部队怎么可以占公社的便宜呢?’公社书记说:‘啊呀呀!你说的什么话呀?什么公社呀,什么部队呀。不是有句话,叫做‘军民一家人’嘛。有我们吃的,就不能叫部队饿着!这是送给你们的,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部队同志修铁路干重活,听说没粮吃饿死了几十个人,我们难过得不得了,这些粮食一定要收下,救人要紧!‘李振铎政委说:’要是这样了,我先收下,打个借条,以后归还!‘”
  几天以后,李振铎政委召见了毛士元。他一再地对毛士元向当地公社书记陈诉部队缺粮的实情表示感谢。毛士元看见李政委三十四、五岁年纪,大高个儿,圆蛋蛋脸,留着分头。从他穿的军装有红领章,戴的军帽上有红五角星,可以看出他是正规部队的。他的办公室和宿舍连在一起,是砖、土和木结构的简易房屋。
  说话之间,李政委的爱人就过来了。她说:“我怎么听你口音像三原人?”
  毛士元看见李政委的爰人三十多岁,鸭蛋儿脸,非常白净,一双大眼睛,也格外有神彩,眉目清秀,非常耐看。
  毛士元说:“我就是三原人!”
  女人说:“你是三原什么地方人?”
  毛士元说:“我是东毛村的,在雁北跟前!”
  女人的眼晴一亮,突然叫嚷起来:“怪不得你一进门,我就觉得好像在那里见过你,我突然想起来了,你不就是毛士元表弟吗?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毛士元呆呆地站着,像打愣了的鸡。过了一会儿,才如梦方醒。说:“你是谁呀?”
  “我是你表姐白雪梅呀!三原女中毕业后,我就跟随你姐夫军队西进,一直走到新疆!”
  毛士元突然高兴地说:“你不说我还真不敢相认!你原来就是雪梅表姐呀,我在临洮驻军时,我父亲还来信说:‘你雪梅表姐跟了个大军官,你见过吗?’”
  表姐问起毛士元在那个部队,毛士元苦笑着说:“我在那个部队,我表哥尽知!”
  但是,不管毛士元怎么样难为情,表姐还是叫毛士元以表弟的身份重新和她的爱人见过面。
  后来,毛士元带了一个小工给表姐家里翻修了取暧的火墙,表姐给他们早饭做的大肉水饺,午饭还弄了几个菜,李政委以表姐夫的身份打开了一瓶酒。
  饭后,那个小工就回去了。而毛士元不知道是多喝了几杯酒,还是异地偶遇亲人情绪激动?他忽然打开了话匣子,声泪俱下,陈述了自己一生的悲惨遭遇。李政委几乎吼起来:“奶奶!竟有这等事!”表姐没有说话,不时地擦着眼泪。
  过了二十多天,李政委打发人把毛士元叫去,拿了一份资料说:“你先看看这个!”
  毛士元看到的是工二师十三团向兵团法院打的报告。
  关于紧急释放毛士元同志的请示报告
  兵团法院:
  现在我团劳改的罪犯毛士元同志,原为四军保卫部军法干事,被西北军区军事法院判为死缓。经我们查阅本人档案材料,确系冤案。全部罪名都是随心所欲胡编乱造。在审问记录里,没有当事人填过一个字。而且没有任何证据。唯一的检举也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一张废纸(检举中提到的王干事就是毛士元,在审案中毛士元化名王文刚是征得组织同意的。),为了不冤枉好人,我们建议紧急释放毛士元同志。
  妥否,请批示!
  此致
  敬礼
  工二师十三团
  1960日年6月8日
  附件:
  检举
  政治部王干事原先对我们态度很好,后来有些不好,不知怎么叫赵部长抓起来了。
  王俊
  1950年6月7日
  工十三团保卫股:
  你们报来“关于紧急释放毛士元的请示报告”,由于我院系劳改犯的代管单位,并不是毛士元案件的原判单位,如果判决真的有错误,那也只有找原判单位兰州军区军事法院来纠正,兵团无权处置。
  此复
  兵团军事法院
  1960日年6月18日
  毛士元看完以后,激动地说:“让李政委费心啦!”
  李政委说:“再不要叫政委啦,就叫姐夫吧!看了这个批复,你表姐依然不改初衷,坚持救你。我也是这个意思,救人救到底!劳改队也快走了,但是,我决定把你留在十三团工人连。先把你释放了。有责任,我顶着!”
  毛士元说:“我还是随劳改队一起走吧!以后运动多着呢,不能因为我而连累了表姐夫和表姐!”
  表姐说:“什么运动也寻不上你的事,十三团的家属们,谁不欠你公社讨粮的救命情?你不走不行吗?你就忍心把表姐孤零零地丢在边地吗?”
  毛士元走的时候,李政委把那个请示报告交给了毛士元。送别的时候,表姐的眼圈儿都哭红咧。说:“祝表弟一路平安!有时间来个信!”
  毛士元给他们去过一封信,他在信中说:我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而且还在野外工作。不要回信了,回信是收不到的。
  到了一九六零年11月5日,李政委突然驱车来到毛士元所在的劳改队。见面时,毛士元不胜惊讶。说:“李政委简直从天而降!”当着劳改队负责人的面,李政委也没有纠正毛士元称呼上的错误。说:“别看你走的远,但是,你就是走到天边,你还是归我们工二师十三团管。就像走了十万八千里的孙悟空,最终还没有走出如来的掌心!”
  毛士元忍不住笑了。劳改队负责人告诉毛士元工作调动了,要他跟李政委上车。及至把行李弄上车,在行车的路上,李政委说:“玩笑归玩笑,现在,咱们说私事。就像俗话说的:‘戴起帽子说官话,揭了帽子说私话。’你走后,你表姐整天眉头紧锁,对你操不尽的心,埋怨我把你没有调到工人队伍中来。唉,别看我当着个团政委,心心念念做点好事,每恨力不从心。我对你表姐说:‘调你表弟去工人队伍,我情愿担着责任顶着压力,可是,你表弟不配合我有什么办法?’你表姐怎么也不服气。她说:‘你还说呢?难道你就不能想想其它的办法吗?’啊呀,这个其它的办法还真的不好想呀!有一天,我从艾比湖回来,你表姐满面春风地对我说:‘你那个在乌鲁木齐市当商业局长的朋友来过!’我说:‘他来过怎么样?’你表姐说:‘他说他们在精河县的屠宰场需要五六个人晚上看羊!’我说:‘看羊又怎么样?’你表姐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不得我跟他兜圈子绕弯子。她说:‘你就不会把我表弟……’
  “没有等她把话说下去,我就故意逗她。说:‘怎么又是你表弟呀?你表弟不是走了吗?你怎么还念念不忘吊在嘴上?’
  “你表姐被我逗火了,说:‘你就休给老娘耍贫嘴!我知道咱们部队缺粮的地方和单位多,虽说表弟从公社弄来点粮食,但是,也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啊!伊昭公路翻浆,粮食依然运不过来,下边时有饿死的人,我害怕表弟过不了这一关。我听你那个局长朋友说在那里晚上看羊,活又不重,吃粮还有补贴,加之,屠宰场也断不了吃点羊肉和下水,你就让士元到那里逃生去吧!’
  “我故意气她,板着面孔说:‘你简直把黄河看成一条线了,啥事到你跟前就简单得很。我实话告诉你,别的什么事都好商量,唯独表弟的事我办不了!我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你表姐一听,就背过脸去,再也不肯和我说话。而我呢,想把事情办成以后再告诉她,更是一个字也不肯透露。想不到第二天当我在团部和相关人员办理好调动你和五名军籍劳改人员去精河县屠宰厂工作的通知,我拿着通知,回家要给你表姐一个意外的惊喜的时候,却晚了一步。她走了,在留条中写道:
  振铎:
  如果能够的话,请你原谅我不辞而别!
  谚语说:‘知冷知热是夫妻’,在我表弟的问题上,你遇上了我这个缠魂鬼。我不应该一而再再而三地难为你,这事就此与你了断,由我全权处理。我决定乘车直达兰州,为我表弟伸张正义,解除不公正的“判决。”
  在没有我的日子里,希望您照顾好孩子和您自己。
  白雪梅急草
  1960年11月1月
  “我急忙驱车赶到乌鲁木齐长途汽车站,再有两个小时她就要上车了,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找到了她。开始,她态度冷漠,怎么也不肯跟我回家。无奈之下,我把调动文书递给她,她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出了眼泪。她掏出车票说:‘还不退票,愣着干什么?’
  “我立刻来了精神,说:‘我就不相信我能管住一团人,就管不住你一个人?’
  “雪梅的嘴也不饶人,说:‘你能管住一团人,但是,你管不住一团零一个人!’”
  后来,李政委谈到了工作问题。他说:“公路泛浆,粮食运不来,大家饥饿难忍。现在,能出工则出工,不能出工则不出工。不下达任务,随心所欲,不干活也可以,只要把命保住就行。那五个劳改人员都去了屠宰场,他们的年纪都在五、六十岁,就是表弟三十多岁,年富力强。我把负责人的担子交给你,工作干的咋样我不管,但是,你必须把人安安全全带回来!当然,这也包括你自己啦!”
  或许是坐了一天车太困了,后来,除了开车的司机,车上的人都睡着了。及至他们醒来后,毛士元看见车己走经到精河地界了,而窗外的草地,也随着季节而由绿色变为黄色。一路上,毛士元似乎感到吉普车并没有动,而是公路两边的林带和后面的草地在迅速向车后奔跑。精河县南面是巨峰柱天、群山连绵的天山,而精河北面则是一望无际的内蒙古大草原。而精河大地则全是草地,近处的黄草随风而动,好像黄色的海洋掀起层层起伏的波涛。远处的草地,仿佛大地铺上了一层黄毯。从沿途看,精河农村的民房,多是土墙泥屋面的房子。没有统一规划,房子高底不一,屋门底,大个子人进去要弯腰,门前生长着榆树和青槐树。
  县城有汽车站,有一些苏式的房屋,但是,车也没有停。车直接开进了城南一个漫上坡到沟道里,屠宰场就在这条沟道里。那里有十多间两坡流水的安间房,办公室、火房、宿舍及屠宰操作室一应俱全。而沟口靠北的山崖底下,有五、六间一砖刭到顶的安间房,门窗齐全,似乎也没有住过人。
  李政委把早已来到的五个劳改犯和毛士元叫到一块,让大家在这些房子里住下。因为房多,就两个人住一间房,并宣布毛士元为负责人,开了个会,和大家一块在饭厅吃了个饭,就握着毛士元的手,笑着说:“我把你的事情办妥了,我得赶回去,给我的‘上司’汇报去!’”
  李政委坐上车,匆匆地走了。
  李政委走后,毛士元和那五位军籍劳改犯打扫收拾宿舍的时候,来了一个维族青年人,要找负责人,毛士元就迎了上去。那维族青年人说:“咱们认识一下,我叫阿合,是库尔勒人。今后,咱们就要一块晚上值班看守羊群了。你让他们打扫卫生,我们一块看看周围的环境。”
  毛士元看见阿合,大约二十七、八岁,身体高大结实,浓重的眉毛,下巴很长,留着满腮胡须,一双小而圆的眼睛,眼珠乌黑发亮。阿合说:“咱们边走边谈,往沟道里边走,地方大着哩,里边没有人家,也没有别的出路,羊白天被赶到草地里放牧,晚上放牧回来,就圈在这条沟里,咱们只要把守住沟口,就不会有事情。我和你们六个人,白天休息,晚上在沟口看羊。不让羊跑出去,或者被人偷走。当然,偷羊的事很少有。”
  毛士元说:“这群羊有多大?”
  阿合说:“少说也有一万多只。”
  毛士元说:“放羊的有多少人?”
  阿合说:“有十几个人,都是我们库尔勒人,他们白天放羊晚上必须回来,因为每天赶羊走的时候,都得给屠宰场留下当天要宰杀的一百多只羊,羊宰完了,我也就回家过年了。”
  一路上,毛士元听着看着,一言未发。阿合说:“有什么意见,就请讲。可不能装在心里哟!”
  毛士元说:“我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心里不存话。不过,请你放心,有什么意见,我会随时找你讨论的。”
  几天以后,毛士元和阿合的谈话,就主动得多啦。他说:“你前次和我谈话,我初来咋到,什么也不熟悉,就无话可谈。现在,通过几天的工作实践,我倒想和您谈谈。虽说夜里大部分羊都能安分守己,但是,羊群大了,什么样的羊都有。总有那么一些调皮捣蛋的,总想冲出沟口,离开羊群。虽说看羊不是多重的活儿,但是,东拦西挡也够受的。跟我同屋而居的那个连口胡子的老汉,叫李英奇,六十多岁的人了,跛着腿,脚又朝外撇着,走路像螃蟹只走不得到前去。拦羊不让他去,他又不好意思。但是,时间长了,他虽然没有说啥,其实也累得像大磨盘旁疲劳的老牛。我的意见咱们在这座北朝南的沟口上,东西两边拉起铁丝网,我看了栽几个木柱即可,树能利用的就利用,铁丝就缠在树上。中间安上竹耙门,汽车和羊群可以通过。晚上把大门关上,沟外的人想进来进不来,沟里的羊想出去也出不去。”
  阿合说:“这个主意倒不错,我到屠宰场领材料去。”
  后来,阿合领回了材料,他指着架子车上的东西,非常抱歉地说:“他们没有竹耙门,给了一合大铁门!”
  毛士元说:“安铁门就得做门墩,而做门墩就需要砖、水泥和沙子!”
  阿合说:“屠宰场领导说:‘啥都有!就看你们有没有提瓦刀的人?’”
  毛士元说:“只要有料,啥事就不用管了!”
  这一天,由毛士元安排指挥,拉砖的拉砖,拉水泥和沙子的拉水泥和沙子,脚下的地是石地,也不用打地基,混凝土和好以后,,毛士元就提瓦刀干开了。
  几天以后,大铁门安好了,铁丝网也拉好了。晚上,大家围坐在篝火旁,阿合非常高兴地说:“咱们原来看羊,其实是拦羊;现在看羊,才是真正的看羊。羊跑到沟口了,我们也不用管。为什么?大铁门啦,铁丝网啦挡着哩,羊怎么也出不去。今天,商业局长坐吉普车来,还问厂长说:‘这门墩是谁做的?活做的真好!’”
  李英奇说:“毛组长都盖高搂、修高烟筒哩,做个门墩算个啥!”
  阿合就愈发对毛士元佩服得不得了,但是,他愈佩服也就心里愈发怀疑。也许他意识到有些话不宜在公共场所谈。到了后半夜,他干脆就把大家赶回去睡觉了。留下他们俩个人的时候,他说:“毛大哥,请你别太介意,我们维族人好奇心很强,我很想知道:你这么好的人,怎么进了劳改队?你做错了什么事情?判了多少年徒刑?”
  “我并没有做错事情,只是有人陷害我!”毛士元就把个人的不幸遭遇诉说了一遍。
  阿合无限同情地说:“你的经历也够曲折复杂的啦。不过,我也听明白了,你是可怜人,不幸的人。总的说来,是个受魔难的好人!”
  毛士元没有作声。过了老大一会儿,阿合说:“你有媳妇吗?”
  “没有!”
  “对象呢?”
  “以前有一个,现在没有啦!”
  不知道干什么,阿合要去了毛士元一张相片。过了一段时间,阿合突然对毛士元说:“我妹妹从乌鲁木齐专程赶来,要见你一面!”
  “你妹妹为什么要见我?”
  “毛大哥,我并不怪你问我为什么,我只怪我提前没有告诉你。本来嘛,要你相片的时候,我就应说清讲明是弄啥哩,可是,我妹妹长得美如天仙,很少有她看上眼的人。把你的相片寄去时,我因为没有把握,八字没见一撇,就没有告诉你。现在,我妹妹居然亲自来看你,这实在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情。我也不得不向你补告以上情况。”
  毛士元说:“你说啥我也不能见你妹子,你这是难为我哩!”
  阿合说:“我妹妹吉尼远天远地来啦,在我的住处等你,你跟我去见个面,成不成是你们的事。可是,要是你不去,那就成了我的事,我妹妹说我骗她哩!”
  在毛士元看来,这简直就是梦幻般的事情,但是,他又推托不得,只得跟着阿合去了。阿合独自住在沟口外西北角的三间安间房里。毛士元也闹不清楚,这个地方居然有那么多空房子。房前屋后长满了槐树和柳树,一片苍绿,一股清冽的山泉从门前流过。离着老远,毛士元就看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朝他招手,说:“是毛大哥哥吗?”
  阿合说:“他就是毛大哥,你俩个谈,我出去一下!”
  吉尼是毛士元看见的维族姑娘中最漂亮的一个。那白皙的皮肤,苗条的身段,以及秀气的五官都是他进疆以来不曾见过的。姑娘唇红齿白,说话时脸上就有两个诱人的酒窝。
  屋外槐树阴凉底下,有张石桌,姑娘也没有把他的客人往屋里让,她把自己从乌鲁木齐市带来的葡萄干啦、哈蜜瓜干啦、点心啦和奶荼啦,统统摆在石桌上。把毛士元拉过来,叫他坐在石凳上吃。吉尼说:“毛大哥,我阿哥把你的不幸遭遇都在信上告诉我啦。我是认准你这个人而来的,我一见到你本人,就觉得你是那种值得付出一生的人。我兄长没有骗我。”
  毛士元说:“谢谢夸奖!但是,我毛士元是个戴罪之人,是个不明不白之人。”
  吉尼说:“我们维族人有个风俗,只要男女双方情投意合,有了孩子才举行婚礼,条件不好的,就不举行了。毛哥哥,你的意见呢?”
  毛士元不语。吉尼说:“你害怕什么?我们相爱又没有违法!”
  毛士元说:“就是不违法,从现在起,我还有十几年的徒刑,您怎么也熬不到那时候!”
  吉尼说:“你只要和我相爱,剩下的事你就别管啦!”
  两个人相互介绍了各自家庭和家乡的情况,毛士元就起身告别,吉尼把桌上的几样小吃装进兜兜里,叫毛士元带上回去慢慢吃。临走的时候,吉尼拥抱了毛士元,并且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直到走了很远,毛士元看见吉尼还在门前的山坡上望着他。
  笫二天,阿合说:“我妹妹做了手抓羊肉,请您过去吃!”
  毛士元怎么也推辞不脱,就随阿合一块去了。吉尼在门口把他们迎接进去,兴高彩烈地说:“毛哥哥,请你尝尝妹子做的手抓羊肉!”
  她将洗得白净的手当筷子,伸进碗里,抓起羊肉饭,仰头填入嘴里,吃下去后,高兴地对毛士元说:“羊抓羊肉就是这样吃的!”
  毛士元说:“我过去也吃过手抓羊肉,不过,我们是用筷子吃的。”
  吉尼说:“那是汉人的习惯,我们吃饭也用筷子。但是,吃手抓羊肉用手抓,可是地地道道的传统吃法。”
  毛士元说:“妹妹的手艺真不错!真好吃!”
  吉尼面红耳赤地说:“大哥,别夸奖我!我是要为大哥做一辈饭,和大哥白头到老的人!”
  毛士元立刻就显得心神不安的样子,说:“岂敢!岂敢!毛士元无福之人,受用不起!受用不起!”
  毛士元总觉得阿合看他的眼神深不可测,这让他感到别扭。
  阿合说:“怎么受用不起呀?跟我一起回到南疆大山里去,那里是咱们自由的天下,谁也找不到你!”
  到了第三天,阿合说:“我妹子就要走了,去吃个告别饭。我买了瓶208,咱们喝个一醉方休!”
  毛士元说:“常言道:‘无功不受禄。’我又无恩于你兄妹,何而宴请不断?”
  阿合说:“我妹妹说你是一个可以把心交给的好男人!”
  吃饭时,吉尼端上一盆羊肉和四盘炒菜,摆在石桌上。兄妹二人轮番敬酒,吉尼敬酒时说:“祝我们爱情地久天长!”
  他们吃着喝着,毛士元不胜酒力,不觉大醉。等到醒来,发现吉尼搂抱着他,睡在床上。毛士元吃了一惊,赶忙起身,但是,阿吉又把他抱住倒在床上,说:“哥哥,吉尼已经是你的人了!良宵苦短,你就不能陪妹妹到天亮吗?”
  毛士元也不忍心走,吉尼和他亲热着。姑娘亲不够他的脸,亲了这边亲那边,再后来他们两个人都用力抱着对方亲吻着,他们仿佛都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对方,但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满足爱情的饥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麻雀还没有来得及飞进干枯的草地。吉尼要到精河车站赶车,毛士元本来想把她送上车,但是,走了不到一半路,吉尼就要他回去。她把毛士元提的兜兜要过去。情深意切地说:“回去吧,哥哥!学习结束后,我就回到南疆大山里等你!你可千万可要跟着我哥哥一块来呵!”
  第十八章
  在一次偶然的接触中,毛士元和冯淑慧相互走进了对方的视线。那天,毛士元走到一四三团医院。坐诊的大夫叫冯淑慧,三十岁左右,个子稍高,鸭旦脸,高鼻梁,大眼睛,未语先笑,偶尔露出的一嘴白牙,显得非常漂亮。她对坐在诊桌前的来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毛士元!”
  “什么单位的?”
  “水管营基建队的!”
  “住在什么地方?”
  “大桥西路南!”
  “你眼睛红肿,是看眼病吗?”
  “是的!这几天心里有事,一着急眼睛就出了毛病!”
  冯淑慧仔细地检查了毛士元的眼睛,说:“‘眼睛是心灵的镜子’,这话一点也不假。心眼,心眼,人心里有急事,就反映到眼睛上。你一定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了?”
  冯淑慧给毛士元开了一瓶绿霉素眼药水,但是,毛士元的心事却引起了她浓厚的兴趣,她几次到工地办公室找毛士元聊天,并给毛士元带来葵花籽、水果糖和麻饼等食品,说:“听说你是单位的先进工作者,你的工作干得非常出色!”
  毛士元说:“我做的还不尽人意,今后还要再努力!”
  有一次,冯淑慧兴冲冲地提着一个饭盒,说:“你的身体急需补充营养,今天,医院伙房有回锅肉,我多买了一份!”
  毛士元说:“总是让你破费,真不好意思!”
  冯淑慧离开时,屋里来了个人,毛士元招呼来人坐下后,就出来送冯淑慧。冯淑慧看见走出来的毛士元面红耳赤,像孔雀一样羞涩。她也没有说什么,低着头走了。
  后来,再次见面时,冯淑慧向他谈起了她的个人问题。她说:“我是自愿来支援边疆的!哈尔滨医学院毕业后,我的父母亲想把我留在哈尔滨工作,但是,我却违背了父母的心愿,志愿来西北边疆工作!”
  “你是个有志气的年青人!”
  “唉!大学毕业,经过临床实习,再到边疆工作,我早已是二十九岁的人了,个人问题没有一点着落。父母屡屡来信催逼,我简直无言以对!”
  “像你这样一个有高等文凭的医生,人又长得漂亮;肯定会找到一个如意郎君的!”
  “不!你也不用安慰我,在我们这极端偏远的边疆,要找个对象有多么难?边疆地区艰苦,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不愿意来;而自愿来的支边青年多半是口内贫困地区找不到工作的,生活无着落的。这些人的文化素质根本就谈不上!”
  “有知识的年青人肯定有!你不要过度失望!”
  “团部我都打听过了,没有合适的!”
  “这么大的兵团,还有农八师,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一个你看上的人?不要着急。人,会找到的!无论千辛和万苦,我都要为你找到你心爱的人!”
  “也不要你这么大的折腾了,心上的人我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冯淑慧同志,我真替你感到高兴!”
  “真的?”
  “千真万确!”
  “哪你怎么不问这个人是谁呢?”
  “瞧,我一高兴把什么都忘了!这个人在哪儿呐!”
  冯淑慧的脸不禁又羞又红,说:“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毛士元有些困惑,说:“我不大明白!”
  “你想不想给自已找个对象?”
  “我从来就不想办不到的事!谁能够看上我这个刑满释放的劳改犯呢?这真是做梦娶媳妇!”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对于过去的事情,我是不会太计较的。只要他现在好,我愿意和他交朋友。”
  “你看上我们队上哪个人?我去给你传达,叫他去找你!”
  “让我直言相告:我就看上你啦!我从内心深处感到你就是我梦里寻找千百度的终生伴侣!”
  “我们的年龄悬殊,我比你要大十多岁;加之,我又没有平反。你年轻,又有知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太可惜。我是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
  她用手梳掠着头发,噗哧笑了,说:“年龄悬殊算得了什么呢?哪些感天动地爱得死去活来的超越年龄悬殊的爱情故事还少吗?再说,我所要找的就是你这样一个知热知冷知疼知爱的男人!你没有平反不要紧,在你受到不公平待遇中,多一个朋友,多一份理解,多一份支持,难道不是好事吗?咱们相互照顾,我精神上有个依托!我情愿把我纯真地爱情奉献给你,只要你接受,我们立即就去申请办理结婚手续。”
  “知热知冷知疼知爱会体贴女人的男人多的是,你不要性急!我还是希望你慎重对待自己的终身大事。”
  “我是非你莫嫁!我很欣赏你的为人,佩服你的勇气;你是值得信赖的人。”
  “真是天随人愿,心想事成!我毛士元能够得冯女士如此夸奖,真的知足了!不过,结发为夫妻,我实在不敢高攀!我担不起这份沉重。”
  有一天,冯淑慧非常有信心地对毛士元说:“我对你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有人对我讲了你。”
  “你别听他瞎嚷嚷了!他讲我什么啦?”
  “你说人家瞎嚷嚷,其实,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老实告诉你,这个人就是那天我出你屋他进你屋而使你顿时面红耳赤的人。他说他是你连队的指导员,叫景元龙。其实,他也没有说您什么呀?他只给我讲了您一个故事!”
  “啊!我的领导居然到你那里开故事会啦?”
  “开又怎么样?想听吗?”
  “如果故事有味道的话,听听也无妨。”
  “我问您,您修筑过昭苏公路吗?”
  “我在昭苏公路干了一年,怎么没有修过?”
  “只要是事实!那就不能说人家瞎嚷嚷!”
  “我不说人家瞎嚷嚷!你把我的胃口都吊起来啦,又不肯快说!”
  “我说!”
  “说!”
  “那人说:‘您别小看我们劳改场,那可是人才济济!’”
  “哎呀,急死我啦!哪来那么多的废话!”
  “您再说是废话了,不说也罢!”
  “哪怎么能成?我的姑奶奶!”
  “不说不成?”
  “不成!”
  “那我可就吃挂面不调盐___”
  “有言在先!我替您把话说了!行吗?”
  “不成!”
  “为什么?”
  “我这人性情慢,您一着急,我就不知道说到那里啦!对!那人说:‘您别小看我们劳改场,那可是人才济济!就说毛士元吧,也难怪大家叫他‘故事汇’,他身上到底有多少悲欢离合感人肺腑的故事?我也说不清楚。有时候,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只要发生在他身上,就绝对震憾,绝对传奇!’”
  “啊呀,你今天怎么啦?怎么这么爱卖弄?一点也到不了主题?”毛士元心里想。“我要是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冯淑慧就自然要说:“你说卖弄,那是你们的指导员卖弄,又不是我卖弄?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反正是照本宣科,一字未改。’不过,戏也即将落幕了,我着急,幕反而会落得更慢!”
  “那人说:修伊昭公路的时候,有一天上午,离收工还有两个多钟头,管理施工安全的毛士元同志,突然对宋月亭值星排长说:‘是不是要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啊?我的眼皮直跳,我建议咱们提前收工!提前上工!’
  “而宋月亭值星排长也不加思考,毛士元的话刚说出口,收工的哨子就吹响了。人们刚撤出来,而剩下的一个人还在那里等着点炮。毛士元忽然感到眼前一道巨大的黑影子闪了一下,抬头看见山上有三间房子大的巨石在晃动,就要朝山下滚下来了。毛士元对那还未撤出的放炮员高呼:‘山体滑坡了,快向两边逃!’
  “刹时,地动山摇,轰轰隆隆;万千山石顺山坡滚滚飞下。而张永恒还拉着架子车,经毛士元拚命呐喊,张永恒才弃车逃生。
  “适逢师部首长在队部检查工作,大家闻声赶来。整个工地笼罩在一片黄尘之中。我们人人脸色铁青,像挂了一层冰甲。黄副师长忍痛叫道:‘山体突然滑坡,我们的队员插翅也难逃生啊,真的闯下大祸了!’
  “但是,尘埃落定,西边沟道里走出一群披着黄尘的土人来.黄副师长随便抓住一个土人的手,说:‘几百人是不是都活着回来啦?’
  “‘都活着回来啦!’
  “‘是老天爷长眼?’
  “‘不是老天爷长眼,是毛士元长心!’
  “‘此话怎讲?’
  “宋月亭值星排长如此这般一说。黄副师长就立即召见了毛士元,说:‘你怎么就预先知道山体滑坡?‘
  “毛士元说:‘我哪里就能知道山体滑坡呀?山又不会说话,就是会说话,也轮不到告诉我呀?’
  “黄副师长说:‘你让宋月亭值星排长提前收工心里是怎么想的?’
  “毛士元说:‘我是放炮安全监督员,我一笔一笔记录着放炮的爆炸声,记到八十多炮,我心里就惊慌起来,眼皮直跳,我害怕发生意外事故,就建议提前收工吹哨子了。’
  “黄副师长说:‘你一句话救了几百人,真乃神人也。’”
  过了几天,天将黄昏,毛士元走进医院,走进冯淑慧的宿舍。说:“冯大夫,我来向你告别!”
  冯淑慧说:“干什么去呀?”
  “探亲去呀!”
  “好事!好事!坐呀!坐呀!”冯淑慧双手把毛士元的肩膀往下压了压,表示要他坐下谈。“钱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景元龙指导员动员我探家,他说:‘我动员你探家,我就知道你会说:‘问题不解决,我不回家!’可是,现在我这么对你说,我们是一级党组织,我们不便于明目张胆地去支持你上访,我们名义上给你休探亲假,实际上让你到兰州上访去。我过去把你的问题也向团部反映过,团部也致函兰州军区保卫部,但是,没有明显的效果。或许,要触动他们,你的上访会更直接更有力些。我把我的思想给团部汇报了,领导也很赏识。大家一致支持你上访,希望为你早日平反昭雪。’我说:‘谢谢领导对我的关心和理解!我以前多次拒不接受你让我回家探亲的建议和决定,实在冒犯了你堂堂指导员的尊颜。但是,你非但不和我计较,反而构思出来一个探亲上访的方案,这是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如果光是探亲,我是不会回去的。但是,你给探亲增加了上访的内容,那这个亲就值得探了!你知道吗?‘上访’对我是多么大的诱惑!真是太难为您了!’景元龙指导员握着我的手,亲切地说:‘客气话就不要再说了,你打个条子在财务室借上500斤粮票和500块钱,回去,若无钱和粮票,就来电报告知,队上给你汇去!三号,团部的车去石河子拉货,把你捎上。’办完手续,我就到你这儿来了!”
  就要和心爱的恋人分手了,冯淑慧端着招待毛士元的瓜子和花生的手有点儿颤抖,说:“咱们一块回去探家,并不会妨碍你的上访!”
  “你跟我去探家?我都无法确信,我的家人是否知道我还活着。再说,我总觉得咱们在一起,有失您的身份。如果我带您回家,我的现实状况是刑满劳改罪犯,您就会无缘无故地受到侮辱和牵连。我愿意接受您的爱情,但是,我不愿意您为我付出太多的代价!”
  “人各有志。我就看上了你高尚的人品:忠厚诚实。”
  “假使我没有那么多不堪回首的过去,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接受你!”
  “时间会自然冲淡一切的。况且,我是个现实主义者,我并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只在乎你的现在和将来。”
  “您不要太天真了。您越是信任我,爱我;就越使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是个被兰州军区党委认定的现行反革命,我接受了您的爱情,就等于明知故犯,害了无辜的您,我于心不忍!”
  “你越给我解释,我就越爱您!谁叫我们认识呢?我说什么也忘不了您!”
  “你这人心在嘴上长着,从这一点来说,我倒喜欢你。不过,我还是决定把咱们的事先放一放。您也冷静考虑一下,我这一去何时才能了却我二十多年的心愿,还是个梦!”
  “我一定要请假,陪您去兰州上访。跟着您我心甘情愿!你答应我还来得及,我和领导谈过了,只要补个假条,通行证就会给我,咱们一块走,所有的费用有我承担!既然我选择了您,您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您的事情就是我们俩个共同的事情!我想拦住你,咱们明天就办结婚证,结婚是一件人生大事,如果双方老人都健在,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冯淑慧的感情愈真挚愈热烈,毛士元愈冷淡愈退缩。说:“我回队上啦,快十二点啦!”
  冯淑慧说:“你再停一会儿,咱俩个的事情要决定下来!”
  “如果兰州解决了我的问题,我保证会娶你的!”
  冯淑慧泪流满面,激动地说:“毛士元同志,你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你认准的事情,就一定会办成!”
  毛士元再次告辞的时候,冯淑慧再也抑制不住她那就像海涛一样起伏不平的情感,奋力展开双臂,将她心爱的恋人紧紧搂抱住,毛士元也把脸紧紧地亲在她哭得湿淋淋的脸上。在凄切的悲恸声中,他听见她泣血的哀怨:“好话说了一河滩,却怎么也剜不开你的心窍,我的白马王子!我的榆木疙瘩!”
  这天夜里,冯淑慧紧握着毛士元的手,一直把她的恋人送到西边大桥头;毛士元又将冯淑慧送回医院。他们就这样她送过去,他又送过来。折腾了一夜,谁也舍不得分开谁,不觉东方欲晓。
  第二天,毛士元就要离开了流放二十多年的伤心地,冯淑慧一直把他送上乌鲁木齐发往口内的火车。在离别的最后时刻,冯淑慧伤心地哽咽着,脸上的泪迹始终未干。时至今天,毛士元也忘记不了她那泪湿并贴在脸上的乌油油的黑发,他想替他擦把热泪,最好把被泪水沾附在她脸上的那撮头发整理一下;但是,他的双手被泪流满面的冯淑慧紧紧地压在她的胸前。
  这天下午,毛士元乘坐在五十四次乌鲁木齐至上海的列车上,直到广播通知开车时间已到,冯淑慧才依依不舍地走下了车厢。他们从此就从相互的视线中消失了。毛士元曾经努力过,但是,车厢里挤得人仰马翻,人们寸步不让。他怎么能挤到窗口去昵?唉,他一点也想不明白:这些女孩子到底爱他的什么呢?尤其是冯淑慧,简直爱到歇斯底里的程度。
  列车开动后,毛士元一直没有找到座位,冯淑慧送给他的那一大袋食品也只好提在手中。到了晚上,轰轰隆隆奔驶的列车,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经过一些站台的停留,车厢里的人,下车的人多,上车的人少。毛士元就找到了座位。他的邻座是一位经常出门的老大爷。
  记得离别时,冯淑慧放开了毛士元攥着车票的手,说:“快把车票装好,丢了就麻烦了!”可是,谁知道事情就应验在她这句话上。唉,也是活该倒霉,谁叫他把冯淑慧的话不当心呐!毛士元攥在手里的车票不见了,丢得连影儿都没有了。毛士元不由得心里有点着急和不安,他急忙向女列车员作了汇报,女列车员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星光般柔和的目光,给毛士元的印象非常深刻,她说:“你不要着急,我给列车长讲一下,看怎么解决?”
  中午时分,女列车员走过来,对毛士元说:“我们列车长请你到餐车去一下!”
  毛士元跟随女列车员走到餐车,列车长很年轻,超不过二十四五岁,长的富态,眼睛有神,左眼皮下有个黑痣。他看过毛士元的通行证和申诉材料,气愤地说:“世上居然有这么不公平的事情发生!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不过,你往返只要赶上我们的车,你买个站台票来坐就是了,你可以在我们列车员卧铺车箱休息,在餐车免费吃饭,在那里下车,我们负责送你出站。”
  旅客们用完餐后,四莱一汤已经摆上餐桌,列车长请毛士元入席,他还特意把约有一米八的大个子餐车主任介绍给毛士元,说:“就这样,吃饭找方大个,坐车来找我!”
  吃完饭,列车长要毛士元跟随女列车员去休息,毛士元的行李已经被女列车员搬到了一个卧铺车箱,但是,毛士元看后,并没有立刻进去休息,他要去跟他的邻座告个别。
  但是,当他走回来寻找他的邻座老大爷的时候,发现一个人前后都跟着他,他感到非常奇怪。当他返回头来,那人说:“你还能认识我吗?”
  毛士元看了看那人,说:“不认识!”
  那人说:“你难道不是毛士元吗?我是刘俊辉呀!”
  两位战友邂逅于途。拥抱中,谁也说不出话来,唯有泪千行。
  刘俊辉说:“你跟我走,我哪儿有空位子!”
  毛士元也不找那位老大爷了,他到刘俊辉的车厢坐定以后,刘俊辉听了毛士元新疆劳改艰辛的经历,说:“你被送往新疆劳改的那天,邵永周和我赶到兰州为你送行,邵永周对你说:‘后会有期!’我想你听见了!”
  毛士元说:“是的,我听见了!”
  “我那时看见戴着脚镣和手铐的你,心如刀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此就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而这件事却传到了赵振华的耳朵,他对邵永周倒没有说什么,对我却开了几场斗争会,说我丧失阶级立场,同情现行反革命分子毛士元!五二年四军调防上海时,一些人也被分到其它地方。我先到抗州,后又调乌鲁木齐火车站,我还到处打听你,却始终找不到一点线索。后又调兰州师大,现在担任校革委会付主任,我这次到青海军区外调,你估什我看见谁啦?”
  “你看见谁啦?”
  “刘占富呀,就是后来调到保卫部接你手的人,他似乎已经混到了科长的位子。看见他神气的样子,我就对他说:‘你还记得毛士元吗?他现在已经平反了,正在四处打听你,要报你打他之仇哩!’刘占富吓得差点尿裤子,说:‘那是赵部长搞的鬼!你叫他找赵部长去。我带领六个人打他,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我后来知道他是个冤案,就再也没有闪过面。’我说:‘你还把你说的这么清白的?尻子一拍,就一点尘土都不粘?那我问你狗日的,好端端个王厚安不是你害的吗?’刘占富说:‘谁叫他为了张女孩的相片跟我过不去?’我说:‘你不觉得你把王厚安害惨了吗?’他说:‘觉得,怎么能不觉得呢?本来嘛,抓王厚安也不过是教训一下他而已;可是,后来把王厚安判了个死缓,我就感到于心不忍,我曾要求赵部长释放王厚安,赵部长说:‘擒虎易,放虎难。’你都不想王厚安一旦出来,能善罢甘休吗?没有铁石心肠,就搞不了政治工作!’我那时候并没有你的任何消息,但是,你平反的话却脱口而出,这也说明为你平反,是大势所趋和人心所向!但是,我的话也把刘占富狗日的吓坏了,设宴招待我,不停嘴地说:‘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把我的工作单位告诉毛士元!你叫他到南京找赵部长去,那才是害他的真正元凶!’”
  毛士元对刘占富兴趣不大,说:“有惠思聪局长的消息吗?”
  刘俊辉说:“你问惠局长,还真问到向上了,文革结束后,我去临洮县外调,我还特意到公安局看望惠局长,结果人家对我说惠局长早在三反运动中被开除,回老家延川县种地去了。”
  “邵永周呢?”毛士元急切地问道。
  “唉,咱们保卫部的人除了你,恐怕再没有比邵永周遭遇更凄惨的了。你看看我还什么话都没有说呢,你就忍不住掉眼泪了。我就知道您对他有感情,我害怕你知道以后心里难受,我都不想把他的不幸告诉您。当年,我和邵永周偷偷跑到兰州为你西去劳役送行,也不知是那个长舌扯弄事非的说到赵部长那儿去了,加之,邵永周也是条汉子,弯着舌头说不来话;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李宗贵部长面前,痛哭流涕你冤案的始末,尽管这些与事无补,对你已经无可挽回。但是,邵永周却成了赵部长的心腹之患。一九五一年,赵部长借抗美联朝之机,把年事已经不轻的邵永周派到朝鲜战场去了。记得临走的时候,邵永周也没有多大的怨言,他只是对我说了一句让我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话,他说:‘批评与自我批评这个武器,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拿得起来的。’我经常一个人琢磨着,邵永周这话恐怕是他人生经验的总结,甚至也包含了他对你的人生遭遇的总结,当然了,这种总结,不是积极的总结。”
  毛士元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说无妨!”
  “邵永周从朝鲜回国后,编入东北部队,授予大校军衔。但是,他后来因为批评领导而遭到报复,心里愤愤不平,曾几次找他在延安一块工作的现任公安部副部长的老领导周兴,问题没有解决,反而自惹祸端。他被东北部队双开,武装押回原籍陕西三桥农村劳动改造。他的妻子和他解除了婚姻关系,而原来离婚的妻子和孩子又不肯接纳他。生产队将他安置在四面透风的场房住下,邵永周又不会料理自己的生活,在政治的和感情的双重打击下,邵永周的精神失常,于一九六三年跳河身亡。”
  后来,女列车员寻找过来,毛士元就被引到列车员卧铺车箱休息。
  第十九章
  一九七一年元月七日,在兰州军区政治部值班室。一位中等个儿、身体微胖、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军官,迎上前来。说:“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上访来啦!”
  “你从什么地方来?叫什么名子?”
  “我从新疆来,叫毛士元!”
  那军官惊喜地嚷叫起来:“啊!你从新疆来?你就叫毛士元?”
  “是的!”
  那军官伸过手来,自我介绍说:“我姓彭,是值班室主任!你什么时候来的?住在什么地方?”
  毛士元连忙握住了彭主任的手,说:“我是昨天来的,住在火车站三八饭店。”
  “我在这里工作二十多年了,收到你的申诉不下三百多件。啊!我想起来了,你的问题不是早在一九六三年就解决了吗?一九六三年,你写给毛主席的信经过中共中央批转最高检察院及最高法院,不啻当头一声惊雷,给兰州军区一个不小的震动。当时,都下决心解决你的问题。”
  彭主任的话,使毛士元的心像火一样燃烧。第一次给毛泽东主席写信,是刘永倩所为。可是,这一九六三年第二次给毛泽东主席写信又是谁的所为呢?是刘永倩女友,还是白雪梅表姐?在新疆他只是影影绰绰听人说过,不怎么确切;现在,当彭主任把这件事切切实实地告诉他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隐姓埋名有恩于他的人究竟是谁?
  毛士元说:“是的!我曾经历过这么一个激动人心的过程。最高人民检察院曾经给我来信说:‘你给毛主席的信已收到,关于你的案件,兰州军区法院和检察院正在调查处理中,希等候结果。’”
  “是的!是的!你的问题不是解决了吗?”
  “要是解决了,我就不来了!”
  “我还是听保卫部的同志讲的!我叫他们下来人接见你!”
  彭主任打过电话后,说:“保卫部王科长马上就下来接待你!”
  过了一会儿,一个大约三十八、九岁的军人走了过来,毛士元看见此人个子高大,方型脸膛有点儿黑,嘴唇有点儿厚。背有点儿驼,他用山东口音说:“你是毛士元同志吗?从那里来的?”
  “我是毛士元,从新疆来的!”
  “你的问题不是一九六三年就已经解决了吗?我们不是叫新疆农八师给你平反了吗?”
  “没有呀!要是农八师给我解决了,我还找你们干什么?”
  “那时候,我们是一个人负责一至两个案子,你的案子是李付科长具体经办的。他现在在银川,我打电话问一下是怎么回事,过两天你再来!”
  “我想问一下,你们一九六三年叫农八师给我平反的依据是什么?把材料能不能让我看一下?”
  “等我打了电话以后再说!”
  “行!”
  “你解放前来兰州,现在比那时好多啦!你明天到各处看看,后天再来!”
  “行!”
  两天以后,在兰州军区保卫部办公室,王科长说:“你们保卫部有几个人?”
  毛士元说:“有五六个人!”
  “赵部长为什么要陷害你?为什么不陷害其它人呢?”
  “我不想说这个问题,我现在还披着反革命分子的外衣,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相信。只有把我的问题弄清楚了,我才会告诉你。因为那时候你们才会相信我的话!”
  “你说吧!你的问题我们早就查清了!早在一九六三年,我们就把你的问题查清了。”
  “什么?我的问题早就查清了?那你们为什么不早给我平反呢?为什么还要我依然受罪呢?我要是不来,你们恐怕永远都不会解决我的问题!”
  “我查了一下,一九六三年我们是有过委托农八师给你平反这么一回事情。可是,平反为什么就夭折了呢?原因是军区党委主要领导没有表态!”
  “党委的主要领导不表态?为什么不表态?当时的主要领导是谁?
  “原军区司令员!”
  “是不是张达志?”
  王科长没有作声。
  “保卫部是具体的执法单位,就应该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行使独立执法的权利。党委主要领导不表态,保卫部难道就对党委不能催促和提醒吗?”
  “解决你的问题在党委。党委不批示,保卫部就只能等待。首长是给我们当家作主的,我们不能给首长当家作主。”王科长说着,就有意把话题引开了。“你知道哈汝在什么地方?是那个省管辖的?”
  “啊!你是因为判决书上说:‘部队驻哈汝时毛士元曾勾结伪县书记宋鼎’,所以就要我说出哈汝在什么地方。我这么对你说,不说我从未到过哈汝,就是我后来在地图上寻遍了全国30多个省的三千多个县也没有哈汝县。我的案子没有公安机关的侦查,没有检察院的起诉,我的判决书是虚构的。‘莫须有’三个字怎能让人心服?因为判决是违法的,是味着良心的,所以至今不敢给我本人。一九六三年八月六日,你们回函说复查尚未结束,结束后将告诉我,现在已经是一九七一年元月,历时长达八年的马拉松复查,难道还没有结束吗?请问这八年你们干什么去了?”
  “你把事情说清楚就可以了,我们也是找不到才问你的嘛!后来发生了文化大革命,我们就再也没有向党委报告过你的问题!”
  “中央不是规定军队不准搞文化大革命吗?你们明明知道我的案子是冤案,却无动于衷。没完没了地拖延,什么意思呀?限您们三个月,解决我的问题。”
  “从现在起,我们尽快上报党委。不过,三个月恐怕不行!”
  毛士元说:“我在新疆服刑二十多年,虽然冤枉,但是,我从来都是尊纪守法的。这个判决书毁了我一生。不给我判决书本身就违法。你们错判了我。一九六三年复查时,你们又发现是错案。却拖延九年,不予解决。俗话说:‘冤不出十年’,我的冤案,都两个十年了,怎么还不能昭雪?你能答复我吗?”
  “我答复不了!”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今天和我谈话,你代表谁来的?”
  “我代表组织来的。”
  “咱们换个位置,打个颠倒。假若我是组织,你是被冤枉的劳改犯;你来了申诉,请组织上解决你的问题,而组织上却久拖不决,你又作何感想呢?你能答复我吗?”
  “我答复不了!我是领导派我来接待你的!”
  “你连这个问题都答复不了,你不要和我谈了;你回去,叫一个能代表组织的人来和我谈!”
  毛士元离开了接待室,他与王科长不欢而散。后来,一连三天,保卫部就再也没有下来人接见毛士元了。这天晚上,毛士元也没有心情吃饭,无精打彩地回旅社,在客房吃冯淑慧买的副食,房子门开着,他在屋里边吃边喝,无意之中发现那个长得非常俊样的女服务员看他的眼神怪怪的。一个声音在毛士元的心里喊道:“别神经过敏啦,人家女服务员跟你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而另一个声音又在毛士元的心里喊道:“不对呀,哪天登记房子的时候,那个漂亮的女服务员把我劳改农场的介绍信看了看,又把我看了看,半响都拿不定主意。”后来,毛士元有点困乏了,就倒在床上睡着了。到了晚上十二点左右,那个漂亮的女服务员突然把房门打开,有两个自称兰州市保卫部的人,说:“你到兰州干什么来了?”
  毛士元说:“我申诉冤枉来了!”
  “向谁申冤?”
  “向兰州军区!”
  “你有证明吗?”
  “我只有申诉材料!”
  “能让我们看看吗?”
  “可以!”
  那两个人接过材料,说:“我们到服务室看一下,就还给你!”
  过了半个小时,那两个人又来了,他们非常客气地说:“毛士元同志,对不起,打搅你休息了!”
  “没关系!这是您们的工作。”
  “明天,您先找军区,叫他们给您安排吃饭和住宿的地方!”
  在一次谈话中,王科长说:“要是一九五一年把你枪毙了,也就枪毙了;谁还给你平反去呀?那冤还不是把你冤啦!再说,假若没有给你判刑,你把官做大了,文化大革命中,成了革命的对象,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你?刘少奇,贺龙,彭德怀,就是平反了,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人了!”
  “依你说我毛士元还是因祸得福啦?依你说共产党搞的镇反啦、文化大革命啦,都是乱杀无辜啦?”
  “碰到那个节骨眼上,谁也没有办法;那是一股社会潮流,谁也坻抵抗不了!”
  “咱们什么也别说啦!我希望在一个月以内给我解决问题!”
  “你提出在一个月时间内给你解决问题,我现在就明确告诉你,那是绝对办不到的!”
  “赵振华凭看哩,他一看就说我像个特务。党委也不查看证据,就给我批了个死缓,这能不冤枉人吗?为平反,我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你还要我等多久?”
  “从现在起,我们尽快给你解决问题!”
  “你给我写个期限!耐心是必要的,但是,我的耐心也是非常有限的。我已经等了二十四年了,请想一想:人一生有几个二十四年?”
  “我说话算数,我为你的事情也挺着急!”
  “说心里话,我本来是一分钟都不愿意等啦!人生有多长?我人生中最美好最壮丽的年华,已经在没完没了的等待中丧失罄尽了!打个比方。假若你不幸遭遇了我的冤案,你又会怎么想呢?好啦,我就这一句话,啥话也不说啦。只要你有良知,我明天就回新疆受我的罪去!”
  “你的探亲假还很长,你先回家看看你的父母亲!”
  “我还有什么心情回家探亲?在我的问题没有解决以前,何颜见我的父母?我决不回家!”
  “为什么?”
  “因为我回去了,家里人问我:‘你人在,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连封信也不给我们写呢?’我没有办法向家里亲人交待!我不是不想回家,我是有家回不去!谢谢您的关心,我也不知道我的父母还在不在人世?”
  “你的父亲和母亲都还健在,快回去看看吧!他们都很想念你,盼望着你早日回家!回去后,你就如实回答。你的问题是一定要解决的,不要有什么顾虑!回去看看久别的亲人吧!你母亲说你脾气像柞木那样硬,执拗得像蒸不熟煮不烂的牛筋。明天,我给你买好车票,派车把你送到火车站!”
  “王科长,我家远天远地的,你怎么知道我的父母亲都健在?”
  “我一个同事在泾阳县工作,我曾委托他去你村子和你的家庭了解过,我不会哄你!你先回家,春节后,你来兰州再谈其它问题!”
  
  第二十章
  失去的时光,还能找回来吗?
  白雪皑皑、关中大地一片苍茫。毛士元顶着风雪,朝着二十四年前走去。朝着他的出生地走去。昨天夜里,在三原火车站下车,住在三八旅社。明天,就要与阔别二十四年的亲人团聚了,父母亲还在人世吗?毛士元激动得一夜都没有合眼。
  笫二天早晨起来,外边突然变成银装世界了。那鹅毛大雪,没天盖地地飘着。东毛村距城二十华里,毛士元想都没有想,就背起行李,一头走进了风雪里。他沿着铁道线,一直朝东走去。虽说离家已经太久太久了,但是,大致方向他还记得。走到黄毛寨,下了铁路,朝南沿着一条石子公路走,毛士元就回到生他养他的故乡了!公路两边栽着杨树,树不大,估计是近几年才栽的。
  虽说不是荣归故里花团锦簇,但是,他忍不住在心里呼喊着:“东毛村,你的儿子毛士元回来啦!”记忆里的时针,拨向了一九四七年的初夏。而眼前的景物又把他的记忆拉回了现实。天哪!这大雪覆盖的几十间稀稀落落的土木结构的厦子房,难道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东毛村吗?
  村子中央那棵亭亭如盖的古老的皂荚树哪里去了?村边的枣园那里去了?柿子园那里去了?苹果园那里去了?那一层层围绕着东毛村的各种各样的树木,像一个喑绿色的巨大帐蓬那里去了?村东边和村西边的石桥哪里去了?东毛村号称鸭子村,那满村遍野嗄嗄叫唤的鸭子哪里去了?
  当然,由于季节的关系,不可能重显二十四年前初夏的景色。但是,纵使没有绿叶,树木还在。可是,整个村子光秃秃的。天哪!这没有古树和大树的村子,难道就是他那被果树包围着的东毛村吗?村东耸立突起的冢疙瘩不见了,村西浩浩荡荡的韩家苇子园也销声匿迹了。高大的韩家城墙和城门楼子也不翼而飞了。毛士元在村子里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家。
  毛士元家的七间土木结构的厦子房,紧紧地靠着韩家东城墙。韩家城墙没有了,家又怎么找呢?更主要的,他又不肯问人,他害怕人们认出他来。
  这天上午,东毛村的社员冒着大雪,往田野里送粪。在村西,毛士元看见一个拉粪的壮年汉子,长得人高马大的,四方脸膛,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其实,这个壮年汉子就是他的胞弟毛士民,但是,亲兄热弟相逢不相识。走了老远,毛士元再回过头来,发现那汉子在架子车前停着,依旧遥望着他。毛士元心里想:“经过文化大革命,群众的觉悟提高了,见生人进村非常警惕。他发现我身上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了吗?要不然,正劳动哩,他朝着我一直痴望什么呢?”
  走到石桥边的饲养室门前,毛士元看见几个老人正在打粪。他们都停下手上的活,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这几个老人里,就有毛士元的父亲毛福义。但是,时间模糊了他们的记忆,父子相见不相识。
  毛士元从几位老人的视线中走了过去,他发现有一个红脸膛的老汉对他格外注意,但是,他没有敢停留,赶紧向东走去。没有找到记忆里的东毛村,就连那些显著的标志,什么苇子园啦,韩家城墙啦,冢疙瘩啦,都没有找到。毛士元以为找错了地方,向东继续走去。在村东斗渠上,毛士元看见浇地的两位姑娘,留着双毛辨子,穿着棉布鞋,两位姑娘的相貌有点像,可能是姐妹,长得都那么水灵。其实,两位姑娘是毛士元兄长的闺女,把毛士元叫二大哩。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是陌生的人。
  毛士元在东边的村口,看见电杆上写着:陂西界,他方才知道走过头了。急忙返回来,当他再次从那几个打粪的老人面前走过去时,他听见那几个老人议论着:“这个人好像在寻找啥哩?”“看这人的穿戴打扮,不像咱陕西人!”毛士元始终不肯向人打听,他想自己看看,要是父母亲不在人世了,他就一声不响,悄悄地走了。后来,那位红脸膛老人问他:“同志,你是找人吗?”
  毛士元说:“是的!我是找人!我给他带了一封信!”
  “姓啥?”
  “姓毛!”
  那个红脸膛的老人指着前面一堵土墙西边的院门,说“那就是姓毛的人家!”
  他看见自己院子的皂角树了,他走时只有小碗口粗,现在树都长过屋顶了,满树挂满黑色的皂角。他不由一阵惊喜,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
  “这人像你二儿!”那个红脸膛的老人说着,突然大声叫喊起来:“毛士元?”
  毛士元身不由己地回过头来,那个红脸膛的老人就十分肯定地说:“福义叔,你儿毛士元回来啦!毛士元,这不是你大嘛!”
  毛士元没有回头和父亲相认。他被人认出来了,感觉就好像被人剥掉了衣裳似的,心里有点儿慌乱,他急忙朝他的家里走去。他听见身后接连不断的呼叫声:“毛士元回来啦!......”
  毛士元有点激动,也有点慌慌不安,甚至腿都有点儿哆嗦和颤抖。走到家门口,看见那简朴的土门楼上挂着一块陈旧的牌子,这块牌子虽然油漆剥落,但是,“革命烈士”的字迹却依稀可见。毛士元把牌子摘下来,提在手上,轻轻地走进了自己的家。要是依着他像飓风呼啸,像海水澎湃的心情,他就要把牌子顶在头上,跪在母亲面前,泣不成声地说:“妈妈,你的儿子回来啦!”但是,不能吓着老人家啊!无论如何,他也要抑制住自己冲动的感情。屈指算来,母亲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毛士元回来啦!”消息像旋风片刻传遍了东毛村。人们不分男女老幼,从四面八方、从各家各户奔跑而来,都到毛家看那年久失踪的人来啦!当毛士元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的时候,来毛家看热闹的人们,拥满院子。“毛家老二回来啦!”“失踪几十年了,突然回来啦!”“世事变幻,真不可思议!”人们的议论,不时传进了毛士元的耳朵。
  毛士元推开家门,看见妈妈真的老了。毛士元的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疼痛和酸楚。时间改变了一切,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真的就是自已刚强的妈妈吗?妈妈那一头乌黑的秀发不翼而飞,多少年的岁月从妈妈的发间走过。母子相见不相识,妈妈对儿子说:“同志,你找谁?”
  看见母亲不认识自已了,毛士元就故意拉开了距离。说:“我找一个姓毛的,我给他带来一封信!”
  母亲说:“他叫毛什么?”
  毛士元说:“他叫毛士元!”
  母亲拿起茶壶,说:“毛士元多年没有音信了!他是正月十三出门的,走了都二十四年了。他没有回来过,他始终都没有回来过!同志,你坐下,我给你倒杯水!你是远客,走了不少的路,一定口渴了!”
  看见母亲不认识自己了,毛士元就跪在母亲面前,撕肝裂肺地哭起来:“妈妈!我就是你多年没有回家的儿子_____毛士元!”
  母亲不敢相认,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毛士元伤心得眼泪花儿喷喷下。哭喊着:“妈妈!妈妈!妈妈!我回来了!我就是你的儿子毛士元!”
  母亲吓慌了,多少年盼星星,盼月亮;就是盼着儿子回家来,。但是,儿子真的回来了,她却不敢冒然相认。母亲迟疑了片刻,忽然就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手里的茶壶掉在地下打碎了。她发疯似地嚷道:“什么?你就是毛士元?老天爷开恩了,送回了我的儿!娘几十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
  她双手扶起跪在地下的儿子,悲声啼哭:“儿啊,娘的心肝!娘可把你盼回来啦!儿啊,娘的心头肉!儿不在娘的身边,娘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儿的身上。娘在家里永远等候着儿归来,晚上,一听见狗叫唤,娘就说:‘我儿回来啦!’娘就起来穿衣裳,娘就去给我儿开门。但是,门外没有儿的身影。娘就想儿离家久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娘就去找儿,有远没近的找呀,一找就找到大天亮。这些年,娘找儿走遍了周围的村村寨寨,大街小巷。儿啊,还记得‘黑子’吗?’
  爷爷的脑后一生都留着辩子,而母亲也是小脚女人。毛士元的脑子里出现了月冷星稀的晚上母亲孤独的身影来。她和所有的小脚女人一样,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走路摇摇晃晃,上半身老是失去平衡。但是,现在,不是沉思默想的时候,母亲那双直勾勾的看着他的眼睛,显然等待着他的回答。他说:“黑子?我怎么就不记得呢?黑子通身的毛是黑的,就是四个抓子是白毛。记得我走的时候,到我外婆家里去,黑子跟我玩得非常开心,我走的时候,它咬住我的裤子不让我走。我就把它抱回了家,但是,我记得我最终还是把黑子还给我外婆了!”
  母亲说:“你走的时候,你是把黑子抱给你外婆了。可是,你刚出门,它就跑回来了,我经常对人说:‘它那么大点人,咋还能记住路呢?咋就找来了?’它来了,还到处寻找你哩。没有找到你,它也没有走。俗话说:‘狗通人性’。娘寻你,它似乎也在找你。我走到那里,它就跟到那里,一次也没有偷懒过。寻找你的时候,黑子跟着我,黑天半夜的,也没个准方向,走到那里是那里。回来的时候,我往往迷失了回家的路。我跟着它,它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行。黑子总会把我领回家。俗话说:‘狗不养八,鸡不过六’可是,黑子活了十一岁,你走的时候,它还不到一岁,它跟我找了您整整十年。最后一次寻找你,我把它关在屋里,不让它去。看它那老态龙钟的样子,我实不忍心让它跟着我去受罪。可是,后来,我突然在半夜里发现它跟来了,我还骂了它一顿:‘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跟什么?你耽心我寻不着回家的路吗?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但是,话未落点,我又看不见他老人家了,是不是他老人家嫌我训斥了它,心里觉得委屈,便使性子闹情绪啊?我坐在路边等了半天,等到黑子挣扎到我跟前,我发现它的情况有点不妙。黑子气喘吁吁的,我摩挲着它,本来想叫他老人家躺在路边休息一下,可是,他老人家倒下去就没命了。我想着他老人家为寻找你把命都搭上了,死在了路上。就心如刀割,忍不住号啕大哭。后来,一些人打着灯笼火把来了,他们说:‘深更半夜的,你的哭声凄惨得让人心惊肉跳,队长让我们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把他老人家跟我寻找你的故事讲给他们听,直听得那些人陪着我一起哭泣。后来,那些人就对我说:‘娘,你先到我们村里去吧!’我说:‘我不去,我不能丢下他老人家!’那些人说:‘当然,他老人家也去嘛!’儿啊,你说这人怪不怪,从黑子走的时候起,我就把黑子不叫黑子啦,我就把它叫做他老人家!怎么也改不过口来。第二天,队长派了个身材不高、微微驼背的司机,开着一辆拖拉机把我和他老人家送回来。走到村东北角,司机看见烈士坟墓,就把车停下来,他把我扶下驾驶室。说:‘你村子还有烈士墓?’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走到烈士墓跟前的司机就大吃一惊。说:‘娘,你儿叫什么名子?’我说:‘我儿叫毛士元!’那拖拉机司机就很不以为然地说:‘娘啊!不是侄儿说你,你害怕是老糊涂了!既然你儿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到处寻找你儿哩?俗话说:‘生死永别!’这死了的人还能寻找回来吗?’我说:‘好我的亲人哩,我儿没有死!我对谁都是这话,我儿的确没有死!’那司机说:‘大娘,但愿您儿没有死!但是,活人怎么能是烈士呢?活人怎么会有坟墓和墓碑呢?’我说:‘说我儿是烈士也好,给我儿修坟墓建碑也好,反正我儿没有死!’那司机就说:‘大娘,你怎么也没有说清楚我的问题!’
  “我说:‘好侄儿哩,你叫我怎么对你对你说明白呢?我说这是一个空墓,这墓里没有我儿的尸首;你听明白了吗?要是你还糊涂的话,我就这么给你说,县上说我儿死了,是空口说白话哩,我问他要部队阵亡通知书,他怎么也拿不出来。’说这话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司机说:‘大娘,你这么一说,我才相信了你的话,你儿真的没有死!没有阵亡通知书,坟又是空的,你儿怎么就死了呢?’后来,直到我给司机做好饭,直到司机吃了饭,直到把车开走了,我都没有想明白:司机的话到底是安慰我哩,还是真的相信了我的话呢?
  “你说怪不怪?后街你王娘八十多岁了,多年都没到咱家来过。今天早上兴冲冲地来咱家问我:‘毛士元有信吗?’我说:‘有信哩!’她说:‘今年回来吗?’我顺口就说:‘信上说是今天回来哩!’没想到我胡诌乱扯的话却果然应验了。真没有想到你今天真的就回来了!儿啊!娘盼月亮盼太阳,日日夜夜,永无穷尽,娘盼我儿回来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盼不来我儿回还!今天,真是老天爷发慈悲,天上掉下我的儿!”
  这时候,挤在人群里的亲人们:毛士元的几个侄女,毛士元的嫂子,毛士元的弟媳就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拥进屋里,围着他们家里的“不速之客”,哽咽悲恸,号啕大哭。哭泣见真情,怎么那两个把眼圈儿都哭红咧的女娃看着有点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啊搭见过。直到她们哭着跟他说:“二大,咱们已经见过面啦!”毛士元才瞬时恍然大悟:原来浇地的女孩子和他是一家人。屋里的人全哭了,就连拥在院子里看热闹的男女村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或者失声痛哭。
  毛士元的弟弟毛士民,是个大高个儿,天庭饱满,目光炯炯,留着平头,显得很精神。他奋力从人群中挤进去,大声说道:“人逢好事精神爽,我二哥回来啦,大家应该高兴才是!都不要哭了!快给我二哥做饭,快招呼亲朋好友!周围多少村子的乡亲都跑来看我二哥来啦!大家出门往外看,黑压压一大片,东毛村东西南北,都挤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人!大家快出去招呼!不管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只要来了,都要以诚相待,以礼相待!二哥,这时候,四面八方赶来看你的人,把村子都挤满了。一句话,人都是感到好奇,有人说失踪几十年的军人回来了,甚至还有人说牺牲了几十年的烈士死而复生了,百人百口,不管人家说什么,能到东毛来的人,都想跟你见个面,亲眼目睹你的英姿。依我说,就委屈你一下,把那块“革命烈士”牌子举起来,跟着我在村里转一圈。”
  毛士元急忙从手提包里拿出香烟和水果糖,让兄长毛士信和临居们去招呼大家。他就拿起“革命烈士”牌子,跟着弟弟毛士民一块到村子里去了。毛士民说:“二哥,把牌子托举着;咱们村子里走一圈。烈士墓那里人最多,不过,转到那里也就转完了。”
  毛士元说:“你看应该咋转就咋弄转。人这么多,场面这么大,怪吓人的!”
  村里前后街道,人虽然多,但是,路中间还留着一米多宽的路。不管咋说,他们还能从极力注视着他们的人群中走过。但是,到了烈士墓前,拥挤在村子里的人们,就像潮水似的朝烈士墓奔跑过来。站在烈士墓坟堆上的兄弟俩,就再也从人山人海中走不出来了。这时候,掌声四起,人们要求毛士元讲话。人们七嘴八舌,吵吵闹闹;但是,有一位衣帽整洁的高个青年,却喊出了群众的心声。他高声喊道:“毛士元同志,我来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我看见四面八方多少村庄的人,倾巢而出,朝着东毛村跑去,我不知道东毛村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糊里糊涂地跟随着人群跑来了,我问了一些人,不知道的人多,知道的人少。但是,就是知道的人也说得越发神奇,说是东毛村一个死了二十多年的烈士复活了,从坟墓里走出来了。请您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啊?”
  毛士民看见围在烈士墓周围的群众,人山人海。而刚才那高个青年的提问,恐怕有代表性。但是,二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知道,从骨肉情和血缘关系来说,他多么希望助二哥一臂之力,但有劲使不上力,真是老虎吃天无法下口。看着沉思默想的二哥,他说:“二哥,别着急;你要是不方便或者不想说话,你就不要太为难自己了!我喊个“无可奉告!也就万事大吉了!”
  “兄弟,你不用喊!自古道:‘虎项金铃谁去解,解铃还得系铃人。’我来回答他们吧!”毛士元朝着拥挤的人群注视了一会儿,就向人们喊话:“父老乡亲们,我回来了,东毛村沸腾起来了,像是大海涨起了海潮。乡亲们把我回家看成是一件天大的事情。成群结队地跑到东毛村来看我,这就叫做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乡中水。现在,我是站在我的坟墓上跟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说话。首先,我感谢家乡人民对我的厚爱,为我修建了这么好的坟墓,还建立了烈士墓碑,栽植了四季常青的松柏;清洁的泾惠渠水,日夜在坟墓前淙淙流淌。能安葬在这么好的风水宝地,做鬼也风流啊!这些年来,家乡的人们,以为我牺牲了,埋在这座坟墓里了!可惜啊,我无缘到阴间去享清福。阳间的罪,我在劫难逃啊!一九四八年,我被地下党组织打入国军内部作分化瓦解工作,后来参加了解放军。几十年我给家里没有去过信。县政府给我家答复:我已经光荣了!我家门上挂了烈士牌,村旁修了烈士墓;以便打消我的母亲寻找我的念头。其实,我没有死,我为之奋斗的事业如日中天,兴旺发达;而我个人却走了背运。在部队里,我遭人诬陷,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判处死缓。在新疆劳改了二十多年,真是生不如死啊!现在,我从地狱里捡回了一条性命。兰州军区正在给我准备平反,纠正错误。我本来要回新疆等候,可是,军区首长要我回家等候。说:‘你的父母都健在,他们都盼着你回去!’我不回去。我说:‘回去了,家里人问我这些年弄啥去了?乡亲们问我这些年弄啥去了?我没办法说!’军区首长说:‘你就如实的说!’现在,我如实说了。请大家回去吧!”
  这天晚上,毛士元的许多亲朋都闻讯赶来,毛士元的三舅午夜一点赶来了。说:“你二舅说:‘听人们风言风语地说毛士元回来了,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个骗子?’我来一看,还就是毛士元回来了!”
  客人们走后,毛士元的嫂子做了些细面,大家吃了点,就一家人都坐在热炕头上。毛士信、毛士元、毛士民兄弟三个和母亲的腿,伸在一条被窝里。
  二十四年不见,父亲变化不小。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中等个儿,四方脸膛上,堆起了皱纹。虽然有些苍老,但是,那双眼睛,却那么深邃,那么柔和。父亲年事已高,干了一天农活,身子有些沉重。他单独盖着条被子,半卧在炕上。
  毛士元开始向家人叙述自己的经历和遭遇。当他说到关先生当年在耀县对他说的话,母亲说:“一九五一年八月,关先生到家里来问过你,我对他说:‘士元一年多都没有音信了!’他叹了口气,说:‘要是他当年听了我的话,也就没有事情了!’我问他听他什么话,他也不说,拧身就走了!”
  说到赵振华一年多的刑讯逼供、栽赃陷害,父亲心里无限酸痛,母亲则两泪汪汪。毛士元撕声叫道:“妈妈,别难过!儿子能从赵振华魔爪下逃生真是个奇迹。那既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甚至几乎连新鲜空气也没有的牢狱,差点让您的儿子窒息。”
  毛士信对赵振华恨得咬牙切齿。毛士民忍不住暴跳起来,大声吼道:“这个赵贼现在在那里?”
  毛士元说:“在南京一个军事院校!”
  毛士民说:“二哥,咱俩一块到南京去!找这狗日的论理去!”
  毛士元说:“三弟,你咋和我一样?勇敢得像头莽牛!要是能找的话,我早就去找他了!”
  毛士民说:“他弄下的冤案,岂能不找?”
  父亲不满地说:“你叫你哥把话说完嘛!”
  毛士元说:“在兰州军区,我就提出我要到南京找赵振华去。保卫部的王科长说:‘你的问题,尽管赵振华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过去是党委负责制,个人提供的材料正确与否,并不起主要作用,因为对于不正确的材料,党委有否决权。你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要党委解决嘛,因为党委批错了,没有把好关。找个人,对你来说不安全;而且很不安全。我劝你别对赵振华抱有幻想!他拿你立功了,高升了,现在已经是副军级了。你去了,他将你安排在一个地方,表面上招待你,给你道歉;但是,人心难测;你不能不防。你受了几十年磨难,好不容易才出来;他要是死不改悔,对你下黑手,一个多小时就把你弄到长江里去了。赵振华官大权大,下面的人都看他的脸色行事哩。我劝你不要冒这个险,以后有政策了,追诉他也不迟!’”
  母亲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说:“你说的王科长长啥样?”
  毛士元说:“个子高大,方型脸膛有点黑,嘴唇有点儿厚。背有点驼——”
  母亲截住了儿子的话:“你不要说了!”
  毛士元有点诧异,说:“为什么?”
  母亲说:“儿说了一夜话,娘怕儿累了,想替代儿说!”
  毛士元越发诧异,说:“娘,你怎么能替代儿说话呢?”
  母亲说:“怎么就不能替代?这些年来,娘不知道我儿受罪;娘要是知道,娘就是爬也要爬到新疆去。娘替代我儿受罪,把我儿换出来!”
  毛士元也许明白了一点点,也许什么都不明白。他说:“妈,儿啥都随着你,想替代就替代吧。”
  母亲说:“那我问你,王科长三十八、九岁吧?”
  毛士元吃了一惊,说:“妈,你咋知道的?”
  母亲没有回答他的话,继续说:“是山东人吧?”
  毛士元惊叫起来:“妈,你是那一路神仙?”
  母亲依然没有回答。她说:“王科长到咱家里来过。那是一九六三年三月的一个黄昏,咱家来了一位自称姓王的客人,人长的和你说的王科长的相貌完全一致,不过,没穿军装。他说:‘我是泾阳县的副县长,有事外调,路过东毛村,我有个同事委托我打听毛士元,他是你什么人?在什么地方?现在作什么?’我说:‘毛士元是我儿,从小就脾气倔犟,不服人,好打报不平,见不得人欺负人。动不动小拳头就上去了,我经常领着他给人家陪情回话哩。他出去那年的一天,上边来人催粮。村里人都在东头埋人哩,他们找不到人。就问他爷说:‘村里人都弄啥去啦?’他爷心里想:这些人来的真不是时候。就撤谎说:‘都到县上交粮去了!’一个乡丁认为他爷不老实,要他爷去各户找人,他爷不去。乡丁就举起皮鞭抽打他爷,他爷就高喉咙大嗓子和乡丁吵闹起来。毛士元正好在家,他闻声跑出去,一拳头,把乡丁打得倒退了几步。毛士元赤手夺下乡丁的皮鞭,追打乡丁。县上来的警察挡住了毛士元,那乡丁才跑了。后来,我娘家有个拐弯抹角的亲戚,在乡上混饭吃。有一天在集上见了我说:‘表姐,你要教训你士元哩,叫他小心,不要惹事,县上把他告到省上了。说他抗粮打人呢!’我说:‘表弟的意思,是不是叫他到外边躲躲风头?’他说:‘走到天尽头,那里都没有自己屋里安全。我绝对没有叫他到外边去的意思,事情嘛,我替娃摆平了。我这些年的官场生涯,虽然没有混出个人模狗样来,但是,我除了应付差事以外,却也替咱们亲戚好友了却了不少掏神的事情。我的意思叫他在学校里规规矩矩,不要再惹是非啦。’
  “我还对王科长说士元不在屋里,他爷时常念叨他哩。他爷临死要见孙子一面,说他就等着,非见不可。但是,心抗不过命。寿命耗尽了,就像枯竭的油灯一般。我说这话,把王科长都感动得落泪了。’”毛士元掩面哽咽,心里非常难受。解放前。只有十四、五户人家的东毛村,就有六、七户人家养不起牲畜。爷爷养了两头牛。每年,爷爷总是要把牛套在那辆破铁轱辘大车上,帮助那些没牲畜的人家拉粪和运庄稼。人说:‘三岁娃娃记到老’,记得三岁那年,爱吃凉粉的他,没有人给他买,眼睁睁地看着买凉粉的货郎挑着担子走了。爷爷从地里回来,他委屈得哇的一声哭了。爷爷背起孙子,跑过几个村子,才撵上卖凉粉的货郎。爷爷气喘吁吁地说:‘为一碗凉粉的,让我孙子哭成啥了?你都不会叫娃吃了把账记下,我毛子云在方圆十里八村也是叫得响的人物,会赖了你一碗凉粉钱吗?’
  “姓王的问:‘你儿什么时候,因什么事情离家的?’你父亲就说了地下党国军上校送你到国军内部为党工作的事!你父亲还对他说了省委书记和省长帮助他寻找你的事情!”
  毛士元吃惊地说:“省委书记和省长寻找我?竟有这等事情?”
  性子沉默的父亲再也忍不住了,他坐起来说:“怎么没有?咱东毛村是省上的点,我又担任着农业社的干部。一九五二年五月的一天,省委书记马明方到咱村视察,看见咱家门上的烈士牌,说:‘这是给你谁挂的?’我说:‘是给我儿毛士元挂的。’马书记说:‘阵亡通知书是那个部队发的?’我说:‘那个部队也没有发阵亡通知书。’马书记说:‘没有依据,咋能随便挂烈士牌子呢?’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你妈就从伙房过来了。她说:‘马书记,你到东毛来了几次了,我总想对你说我儿子的事;可是,娃他爸说省委书记是管大事的,几次话到嘴边都没说,这今天你问哩,我才对你说呢。我儿是从一九五零年十月,就再也没有来过信了,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急得像猫爪抓心,手里捉不住活,屋里呆不住,一个经往县人委跑,我请求政府帮助我寻人,可能是我把政府寻的不耐烦了,就派人把烈士牌送来,把军属牌收回去了。’马书记说:‘把你儿以前从部队寄回的家书给我几封,我回去让省上帮助查找你儿。’你妈把你几封信找出来,交给马书记时感动地说:‘看你好的,连我小事也管哩!’马书记说:‘只要是群众的事情,都是大事!’这几封信里,有刘护平写来的一封信,说他要为你和周青姑娘主持婚礼,我想把这封信留下,但是,马书记却说就让他带上。马书记回去不几天,县上又送来‘革命军属’牌子,把‘革命烈士’牌子收回去了。一九五七年五月的一天,省长赵寿山来东毛视察,在咱家看见你身着军装的相片就问那是谁?你妈就将你没有音信的事给赵省长讲了一通。后来,赵省长帮助查找的结果,县上送来了‘失踪军人’的牌子,把‘革命军属’的牌子又收回去了。再后来,可能是你妈把县上寻的招架不住了,又把‘革命烈士’的牌子送来了,把‘失踪军人’的牌子收走了。”
  毛士元感慨地说:“妈妈真伟大,不说人,恐怕连这几个牌子也转昏了!”
  父亲说:“你妈死乞白赖、硬是把我从乡上叫回来了,把你哥和你弟从工厂叫回来了!你妈的话:‘在家里安全!’”
  毛士信说:“妈把我的工作辞退了。我回家务农,妈的心情能好点儿。有天早晨,妈妈愁眉苦脸地对我说:‘昨天晚上,我梦见士元被人打得头破血流,把我吓醒来了,原来是个梦。’我说:‘妈是很会做梦的人,儿却是很会解梦的人。梦都是相反的,说明我弟还活的旺旺的。妈,你放心,士元在部队大机关工作哩,有啥危险哩?士元的战友徐展,不是明确地对你说:‘人还在,他在部队作机密工作,不便给家里来信。’我几句话就把妈脸上的乌云驱散了。妈性格刚强,一旦谁问她:‘你二儿有信吗?’她始终说:‘有信哩!’‘今年回来吗?’她始终说:‘信上说:回家过年哩!’妈妈态度温和,话说滴水不漏,给人的感觉仿佛真有其事。”
  毛士民说:“妈妈撒谎,但是,妈妈相信她的谎话是真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摧毁妈妈的坚强信念:‘我的儿子还活着!’”
  母亲说:“还说呢!你们父子合伙作弄我,县上把烈士牌子送来了,我问你大那是啥东西?老松欺我不识字,说是生产队的流动奖牌。要不是孙女放学回来帮我认出来,我就叫老松骗了!”
  毛士民说:“乡上为我哥建坟立碑,目的恐怕让妈彻底撕断寻找我哥的念头。但是,不管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妈见面就对人家说:‘我儿毛士元还在部队上哩,他没有死!’不知道情况的人,还以为妈真的有精神病哩。哥把妈领到西安陆军医院看过几次,吃了些药才好了。’”
  母亲说:“都怪你大这老松,我说:‘兵慌马乱的,还敢叫娃出去?’你大说:‘儿大不由爷’,叫娃闯去。’自从你离开家,我就心神不安。后来,你从礼泉和临洮来了几封信,我们才知道你参加了解放军。县上敲锣打鼓,送来了‘革命军属’牌子,我才放心了。谁能料到,好景不长,一九五零年十月以后,你音信皆无,我才慌了。而我请政府寻找你,政府反而帮了倒忙,‘失踪军人’的牌子,‘革命烈士’的牌子,闹得我心慌意乱,如坐针毡。我叫你大把你哥叫回来务农,吃公家饭叫人提心吊胆,我害怕再失去了你哥。老松咋都不去叫,说:‘没时间!’”
  毛士元说:“妈,咱村里那些古树和大树咋没有了?”
  母亲说:“叫你大给你说!”
  毛士元把眼光移向父亲,父亲说:“还不是大炼钢铁伐完了!”
  毛士元说:“记得那个时候,村里的树一个比一个大,枣树都几搂粗哩!”
  毛士民说:“谁说不是呢?那些大树我全记得!”
  毛士元说:“啊,我回来半天了,怎么就没有看见鸭子呢?我走的时候咱东毛村谁家不养着一大群鸭子,记得那个时候,咱家虽然不是东毛养鸭最多的,但是,也养了五百多只,我从学校回来,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赶着这群鸭子到棉花地里吃蛐蛐儿。鸭子们从棉花地这头吃到那头,那些专吃棉桃的害虫蛐蛐儿,就几乎全军覆没。鸭子们一边捕食着挣扎逃跑的蛐蛐儿,一边兴奋得叽叽嘎嘎大叫,而那吃蛐蛐儿的像绸缎似的沙沙声,此起彼伏,虽然沙哑,却抑扬顿挫,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父亲说:“自民国二十一年,公历一九三二年,李仪祉主持的泾惠渠工程竣工,咱这里成了灌区,就开始引种棉花。那时候,不上化肥不打农药,农民根本就不知道化肥和农药为何物,棉花地里的害虫,叫麻雀吃了。蛐蛐儿大点,就叫鸭子来对付。那时候,咱东毛村谁家不养几百只鸭子。鸭子既治虫,鸭蛋和鸭肉,又为农民创造了财富!那时候,种棉花没有化肥农药等额外的投资,至于鸭子嘛,不赔钱反而赚钱哩!而现在种棉花,离不开化肥和农药。成本增加了五、六倍,产量反而比解放前减少了一半。解放前棉花亩产一百四十多斤,而现在亩产只有六、七十斤。用上农药以后,鸭子吃了中毒的蛐蛐儿,不毒死才怪哩?谁还敢养鸭子?”
  毛士民说:“喷药的时候,棉田里浓重的农药气味,直逼得几公里以外的人喘不过气来。农药的投入一年比一年多,害虫却一年比一年厉害。那真是水涨船高,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人和昆虫的斗争和较量中,人们用农药灭虫将付出惨重的代价。这种污染空气和土壤的事再继续下去,棉花就种不成了。”
  父亲说:“在公社种植棉花会议上,我把东毛村解放前养鸭治棉虫的经验回忆了一下,公社革委会主任骂的不信,说我思想反动,为中华民国涂脂抹粉哩!”
  毛士元说:“俗话说:‘驴筋扯不到马脚上’,这个主任真能扯!”
  时光如行云流水,稍纵即逝。从一九七一年元月七日毛士元上访兰州军区,到一九七九年元月七日毛士元上访原兰州军区司令员张达志,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恰巧整整八年过去了。
  这一天,毛士元穿着一件军棉布大衣,背着一个布包,提着一个军用挎包,在西安扣响了原四军政治部主任李宗贵住宅的门铃。虽然时隔三十年,但是,李宗贵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他一边把客人往屋里让,一边说:“你从什么地方来的?”
  毛士元看见李宗贵,依然和三十年前一样,中等个儿,留着小背头,戴着一付高度近视眼镜。但是,显然发福了,苍老了。
  毛士元说:“我从兰州来的!”
  李宗贵一边把毛士元往客厅里让,一边朝屋里喊道:“我的忘年交来啦!”李宗贵的老伴也出来招呼,倒上茶水,并叫保姆送上水果。他们急忙打听他的婚姻及家庭状况。毛士元的忧伤,就像那流不完的泾河水。他向他们讲述了他与周青、刘永倩和冯淑慧三位姑娘哀婉动人的爱情故事。
  李宗贵像针扎在心窝里,他的老伴也肝肠寸断,无限悱恻。
  李宗贵感慨地说:“你是我的兵!你在临洮被赵振华关押时,就应该托人给我捎个话,我就知道你的情况了。问题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你咋不叫警卫给我捎个话呢?”
  毛士元说:“我害怕赵部长知道了,又整我呀!”
  李宗贵说:“啊!你是相信赵部长的多,相信我的少!因为你在他手下工作哩!”
  毛士元说:“我就没有这事。我相信共产党就讲个实事求是,没有想到判决完全把赵部长‘莫须有’的罪名认定了!”
  李宗贵说:“赵振华这狗日的,给我撒谎,不说老实话。好些日子没有看见你,我问他咋没有看见小毛呢?他说你上河南出差去了;后来又问他,他说你在西安调查去了;再后来又说去西宁出差去了。又有一次,我又问他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又编造你兰州住院等情况来欺骗我,他始终没有给我说实话。你现在就到南京找他去,看他怎么答复你!”
  毛士元听到老首长这些掏心窝的话,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触景情生,不由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往事:一九五零年四月的一天,路边的古柳迷烟,乔木苍凉。刘漫天和李焕南两位原国军师长,身穿解放军军官服装,到教场来找毛士元,碰见李宗贵主任。刘漫天说:“我们今天来政治部,是想看一下保卫部的小毛同志!”李主任说:“到我那里坐吧,我打发人把小毛叫来!”
  李主任的警卫员将毛士元叫来。刘漫天高兴地说:“小毛同志,我两个都分配到军部军事研究组工作了,我还担任了组长。在酒泉,你通知我要将私人手枪上交,我有一支加拿大手枪,在警卫员那里我没有交,你也没有问过我,这支枪后来在西门被哨兵没收了。但是,我现在要说的,毛干事,我对不起您!在酒泉我没有交枪,是我错了。但是,您也没有怪罪我,这使我深受感动!”
  俗话说:“做贼心虚。”当刘漫天师长再次为手枪之事检讨和要他原谅的时候,毛士元顿时面红耳赤,感到无地自容。如果不是他的领导在当面,以后说不定会责备他自暴“家丑”的话,他就要把手枪的事合盘托出,诚恳地向刘师长忏悔,乞求刘师长的宽恕。他情绪激动地说:“不!敬爱的刘师长,我现在就明确地对你说,在这把手枪问题上,您没有错。如果一定要追错的话,是我们错了。您把多少人呀、枪呀和炮呀都给了我们,我们有什么理由就舍不得让你留下一把手枪呢?常言道:‘疑人不用人,用人不疑人。’在西门就不应该收缴您心爱的手枪!应该检讨的是我们,而不是你们。早在抗战后期,著名的国民党将军张治中不但把我们称为友军,而且还要用心去爱。用张将军的思想来检查和要求我们自己,不是落后和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吗?友军都跟我们合二为一、走到一起来啦,我们却还疑神疑鬼,这像话吗?我一个小兵,只是奉命行事,作不了主。但是,在枪的问题上,我个人向二位师长赔罪!”
  毛士元一席话,让两位师长感到由衷地高兴。
  李主任为毛士元的思想水平和认识水平的提高而吃惊。他笑着说:“小毛同志一贯待人诚恳,尊纪守法;把党交给他的工作完成的很好!临洮县委书记和县长找了我几次,要求把小毛同志调到县公安局工作。我对他们说:‘帮助你们工作可以,至于调动嘛,部队当然舍不得!\'他是我们的墙柱子。是个人才,有什么急案、大案和要案,就非他莫属。我常常把一些棘手的问题交给他。到保卫部赵振华那儿去,我总是要到小毛那里去;有时候,不到赵振华那去了,也要到小毛那儿去。例如:下班后我喊他跟我上城墙啦,或者下象棋啦。我爱人做下饺子,总要叫小毛来吃!我可以这么对二位说:小毛作风质朴,值得信赖!”
  “毛士元同志,一九五一年差点把你枪毙了!”李宗贵的话,打断了毛士元的回忆,使他又回到现实中来了。“赵振华以保卫部名义,向军党委汇报材料,说你参加了临洮的反动组织,党委会议研究时,有几个委员不相信,说全国除台湾和西藏以外都解放了。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参加反动组织呢?材料被打回去,要求重新调查。我私下也问过他:‘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参加反革命组织呢?’他说:‘证据确凿!’唉,我当时怎么就没有叫人把‘证据’给我拿来看看呢?一九五一年八月,赵振华乘全国镇压反革命之机,将你的材料报党委,要判你死刑,立即执行。在军党委会上,有作战科杨建真科长,后勤部南部长说:“毛士元是保卫部军法干事,他到临洮县也不过半年时间,听说他还担任着临洮县的联合治安组组长,就是这个反动组织,也是他帮助县上破获的。他怎么可能反而去参加这个反动组织呢?”因为大多数委员难以置信,要求认真调查。张达志是党委书记,说:‘先留人,以后再详查’就这样判了个死刑,缓期2年执行!后来,时过境迁,你的事,就再也无人过问了。您被冤枉了几十年,你受苦了!你的事,我有责任。我也太官僚啦,怎么就不追问赵振华,把证据要下看一看呢?记得你被送往新疆劳改的那天,邵永周找我来了,他走进门失声痛哭。他说你和周青的悲惨遭遇都怪他。他说:“当时,周青要找你反映情况,是我不让她反映,我不应该阻止她。我把毛士元的事情包在自已身上,我把自已估计得太高了,事没办成反而害了这两个人。要是当时我支持周青找你,我想这问题对您来说,也不过举手之劳。”
  说到这里,李宗贵像想起了什么事情,说:“赵振华制造了你毛士元这么大的冤案,不但没有受到批评和追究,反而立了功,飞黄腾达,受到提拔和重用。你要是问为什么?为什么真理遭受到如此蹂躏和践踏?我不清楚,我也回答不了你的问题。原四军军长张达志,恐怕是最能够说清楚的人了,你只有向他讨个说法了!你找找他,看他怎么对你说?”
  毛士元无可奈何地说:“我到哪里去找他?我现在这光景,他会见我吗?”
  李宗贵略微沉思了一会儿,说:“要是以前,他也许不会见你。但是,现在,我想他会见你的。原因嘛,我后边再告诉你。张达志现在就住在青年路刘澜涛公馆,你去找他,他问谁说的,不要说是我说的,民运部的曹部长,也在西安定居了,你就说是他说的!”
  后来,李宗贵把毛士元的申诉看了一遍,沉思了一会儿,说:“纵观历史,不少人曾经是错误路线的受害者,但是,这绝不意味着在错误路线之外就没有陷阱和受害者。你的冤案就是一个最好的说明。客观地来说,你的事件,归根结底与错误路线似无关系,也就是说不是上边的人或者相关的政策害了你,而是赵振华个人害了你。这个赵振华心术不正,陷害忠良。要是你托警卫把真实情况反映到我那里,赵振华官丢的连影儿都没有了。我可以这么对你说,那样一来,面临逮捕坐牢判刑的不是你毛士元,而是他赵振华!”
  毛士元说:“我一生硬气,不求人。害怕反映到你那儿,赵振华反而会说我越级告状哩!”
  李宗贵说:“什么叫越级告状?我是政治部主任,保卫部只是政治部的一个部门,归根结底,你还是政治部的人,你是我的兵!一个部门的领导有什么权力不经过我的同意而私下偷偷地逮捕了我的兵呢?如果事情可以那么做,还要我这个政治部主任干什么?”
  毛士元说:“我觉得没有的事,他想怎么做都由他,但是他赵振华再有天大的本事,他总改变不了事实吧!人常说‘不吃西瓜,不害冷病。\'我再寻人了,赵振华反而觉得我害怕他了!”
  李宗贵说:“什么事情都不能过分,一过分反而会走上极端。你向我反映赵振华迫害你的问题,这是你的权利,可是,你却顾虑重重。赵振华欺骗了我,难道你也不让我知道真实情况吗?你的自我保护意识淡薄,简直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
  话未说完,李宗贵的儿子领着一个年青人来了,李宗贵说:“你还认得他吗?”
  毛士元摇了摇头。这也难怪,一九四九年,他见过的这个年青人,也只有十岁而已。二十多年不见,蚂蚁变大象,他怎么认得出来呢?但是,让毛士元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年青人的体型和面孔,怎么就和当年的赵振华一模一样,简直像极了。就在毛士元感到万般惊讶的时候,李宗贵对他说:“这就是赵振华的大儿子,在省体委工作。现在,要回南京探亲。”
  毛士元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见李宗贵对那年青人说:“你回去告诉你父亲,他将毛士元同志陷害,差点被错杀,现在平反了!毛士元准备到南京找你父亲讨个说法!”
  午饭是保姆做的,四菜一汤,席间,李宗贵对毛士元说:“我开始从四军调往上海,后又调任南京空军政委。一九五五年授予少将军衔,后来,受到排挤,我就提前离休了,回到西安了。另外,我也只是让你知道一下,心里有个底;张达志后来调任兰州军区司令员多年,1979年,在越南反击战中,军委任命张达志为二炮司令员,因从江青办公室搜出一封信,有张达志的名字,因此而被调离部队,暂为旅居。”
  饭后,毛士元起身告辞,说:“李主任,我找张军长去!”
  李宗贵和老伴把毛士元一直送出大门。大门口站着几个衣着高雅的女士。李宗贵的老伴对毛士元说:“你不要背的疙哩疙瘩的!跟驼着一座山似的!”
  李宗贵责备他老伴说:“你怎么能这样对人家说话?出门哩,谁不带点行李?”
  毛士元并不见怪。他心里想:如果他再拉上一根打狗棍,不就是个乞丐吗?
  延安军事博物馆,有李宗贵和张达志的生平介绍。毛士元认识四军军长张达志,是从认识张达志的爱人艳博为契机的。
  艳博是四军文工二队的指导员。二十多岁年纪,美丽端庄,中等个儿,身体略微有点儿胖,显得苗条而丰满。在临洮有次演出,所需电器用品要从地方借用,有人向她推荐了毛士元,说他和地方很熟悉,她就找到保卫部来了。他们就认识了。艳博看见毛士元是个双眼皮大眼睛,个头不高,虽说只有十八九岁,但为人处事挺老练,挺机灵。他不但借来了电器,而且也借来了桌子橙子等东西。只要是文工队需要的,应有尽有,都弄来了。
  艳博很高兴,她把毛士元带回司令部,并从大灶打回饭菜,同张达志军长一块围坐在饭桌上,共进午餐。
  有一天,张达志军长一个人转到教场来了,他也没有戴军帽,光着头,手背在后面走着。当他看见总务科的几匹马栓在路边的柳树上,就到保卫部对毛士元说:“小毛同志,你把总务科长叫到这儿来!”
  毛士元将身高体大的总务科长叫来,张军长说:“你栓牲畜哩,怎么不栽栓马桩?”
  总务科长说:“栓马桩不够了,有几匹马只好栓在树上!”
  张军长说:“什么只好栓在树上!你没看把柳树皮都啃成啥了,你现在就去买木材,一个牲畜一个栓马桩。把啃了的树皮的树用泥巴糊起来!”
  说完话,张达志军长就走了。
  毛士元突然想起了这些往事,是在拜访老首长的路上。
  下午14时许,毛士元走到西安市青年路原刘澜涛公馆,在传达室求见张达志司令。电话接通后,毛士元说:“张司令,您好!我是毛士元!”张达志说:“你好!小毛同志,你来,我在房前接你!”
  毛士元从传达室出来,向后面走去。他老远就看见三个人从后边平房里出来,迎着他走了过来,慢慢地他看清楚了,走在中间的没有戴军帽的大个子,穿着身戴领章的军装,穿着皮鞋的人就是张达志。右边是他的爱人艳博同志,穿着一身军装。左边的大约是他的秘书吧。
  张司令亲自迎接他来了。他快步上前,紧紧地握住了毛士元的手。司令个子很高,毛士元看他需要仰视。
  转身回办公楼时,张司令始终没有放开毛士元的手。他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一直走进了客厅。他们在沙发上坐定以后,艳博端来了茶水,张司令把削好的苹果,放在茶盘里的一个瓷盘上,切成小块,拉着毛士元的手,让他吃。
  毛士元知道张达志出生于一九一一年,如今也是六十八岁的人了,但是,看起来还很精神。他第一次见到张达志,是一九四九年十一月,记得那时候的他因为脸型窄小瘦削,五官就显得格外突出;高鼻梁,大耳朵;一双弯月似的眉毛,藏着英气;明亮的目光,透出温情和赤诚。如今的军长发胖了,光头,没有戴军帽,衣着也很随便。
  他非常感慨地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过去,把你叫小毛哩,现在,把你叫老毛哩!我不问你过去的事情,现在,你结婚了吗?”
  毛士元说:“我结婚了。”
  张司令说:“有个家就好!你父母都健在吧?”
  毛士元说:“我的父母都健在!”
  张司令无比痛心地说:“我官僚!我对你没有负到责任。审批你问题的时候,党委几个委员都不相信你会参加临洮县的反动组织。我错就错在没有下决心,把你的材料调来认真研究审查。只是叫‘刀下留人!’把死刑改了个死缓。以后,我也没过问过。以后,你劳改去了。老毛呀,我有罪呀!对不起你呀,差一点就把你错杀了!我向你赔罪!你能原谅我吗?你的父母能原谅我吗?我官僚!我官僚啊!我向你道歉!向你的父亲和母亲道歉!他们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了军队,我没有对他们负起责任!我再一次向他们向你深表歉意!那时候事情多,我把你的事情忘记了。后来,就再也没有想起来。冤枉了你二十多年,无罪受苦,我对不起你!我在位时没有为你平反,现在我想给你解决,我没权了,没有办法给你解决!我回京后,找总政给你解决。原谅我,过去把你叫小毛哩,现在把你叫老毛哩。我害了你一辈子前程!”
  毛士元说:“我在新疆劳改,身心俱疲,度日如年。我曾经多次向新疆军区和西北军区申诉。和我在一个劳改厂的四军十一师的曹永昌,和我同时申诉的,却获得了平反,而我的申诉却遥遥无期。兰州一直不给我答复,您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张达志说:“所有的申诉,都是由法院具体调查取证向党委汇报的。有当事人和见证人签名画押,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的冤案,党委就批了,坚决平反纠错。但对你的申诉,保卫部一直没有报上来;那时候,我到了军区,离开了四军,对四军的事,我也就不太注意了!”
  毛士元情绪激动地说:“敬爱的张军长,我今天找您不是叙旧来了,我是找您诉说冤枉来了。我说了过头的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您不是说党委审批我的案子时,先把人留下,以后再调查吗?可是,你们批了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之后,怎么就不管了呢?二十多年后,我刑满释放,军区保卫部李科长说:‘我们反复查证材料,张司令在北京,也在复查材料上签了名。可是,我想问一下您,当您在我的复查材料上签上您军长大名的时候,您能够体会到这漫长的牢狱生活对我意味着什么吗?你能理解我生不如死的苦难吗?就平反问题来说,兰州法院虽然平反了,但是,他们并没有按照平反前与我谈话并双方达成共识的记录办理的,而是按照军区党委会议决定按21级给我补办复员手续的。本来嘛,那复员就复员嘛,为什么还要在复员前面加上‘补办二字,经过我反复琢磨和推敲,才发现‘补办’二字有文章。原来兰州军区法院是在一九七三年十月十九日给我发了个裁定书,第二天兰州军区政治部又发文对我的问题决定:‘按廿一级补办复员手续’他们以裁定书来代替平反材料,他们承认错了,但是,又为我作了些什么呢?打个比方:就是棒槌打了用手抚摸哩。给我的宣判大会,有万人之众。可是,平反的时候,连一个听众也没有。兰州军区军事法院来了一个人,在三原三八旅社宣读平反材料时还说:‘不要声张了,人知道冤枉了你,对党的威信有影响!’我说:‘害怕鹰就不浮鸡娃了?’你们连给我平反的消息也封锁,那你们为我平反的诚意又在那里呢?”
  说话之间,张达志还把毛士元的申诉材料要去,认真地看了一遍。后来,秘书孙纪民报告说:“李瑞山及西北局四位领导看望您来啦!”
  张达志说:“你去接!”
  客人们进屋,还没有坐下,张司令就向李瑞山等同志介绍说:“他叫毛士元,是原四军保卫部的干事,遭到保卫部部长赵振华的诬陷。一九五一年被判处死缓,在新疆劳改了二十三年,一九七三年十一月给毛士元同志平反了。因为二十三年冤狱没有赔偿,军人的待遇没有解决,找我来啦,我已经离开了兰州军区,我不能在那里亲自为毛士元同志平反了。我的想法,我们就不拘泥于形式了,我就在这里就地为毛士元同志平个反。毛士元同志说兰州给他平反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连一个听众也没有。真有点儿像俗话说的:‘当街打人,茅屋赔礼。’我给你平反,有幸来了五位听众,这真是天助我也!毛士元同志,现在,我就当着你省革委会李主任的面,还有西北局几位老领导同志的面为你平反!我惭愧呀!我真的很惭愧。当着五位同志的面,我向毛士元同志低头认罪!向毛士元同志的父母低头认罪!赔情道歉!我在位的时候,害怕丢了自己的面子,没有给你平反。现在,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给你彻底平反。兰州军区既然能给你平反,就能够解决善后问题。你要求解决你几十年冤狱的赔偿问题和正常晋级问题,要求并不过分。解决这些问题,是对你人权的尊重,也是纠错者最起码的道德和诚意。但是,我已经不在其位,没有这个权力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纵使想给你解决也解决不了啦。我能做到的,就是我对我的错误,毫不留情,痛加批评!”
  当着客人的面,张军长不断地向毛士元折腰鞠躬,赔礼道歉。毛士元泪流满面,忍不住叫道:“不!军长,我不怪您!我的冤案和‘莫须有’的罪名,都是赵振华一手制造的!”
  张达志说:“我官僚啊!为什么当时就没有叫取证和复查呢?冤枉了毛士元同志,二十多年的青春,都是在监狱和劳改中渡过的。我再次向毛士元同志赔罪和道歉!”
  后来,李瑞山主任及另外几个领导一边听着张军长沉痛的平反,一边看着毛士元递来的材料。因为李瑞山时任陕西省革委会主任委员,毛士元就观察得特别细致。他看见李瑞山是个高个,白净的脸上,高耸的眉毛格外浓重;深邃的目光,闪射着智慧的光芒。他详细地询问了毛士元的生活状况,说:“我们都对你的遭遇表示同情,这些凭空捏造的罪名,是政治陷害。平反不彻底,处理不公;兰州没有解决好你的问题。二十三年的冤狱劳改没有一点赔偿,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哪有二十三年的现役军人,一直滞留在二十一级的道理呢?”
  毛士元说:“我二十三年的冤狱及劳改,不说依据有关规定赔偿,也不说依据保卫部和我达成的协义赔偿;即使赔偿我一分钱,我也不会争多论少。为什么?一分钱钱少人意重,总算你赔偿了,总算你做过处理了。就我的级别问题来说,我不知道兰州军区党委决定我按二十一级退休的依据是什么?一九四九年七月,我担任四军联络部政治研究组组长,相当于副营级;后来又担任了四军保卫部的军法干事,依然相当于副营级;而二十一级只是个副连级,也就是说,我的级别不进反退。况且,二十三年时间,我有个正常的晋级问题!”
  李瑞山说:“这都不是非分的要求,组织上应该满足您!”
  毛士元见李主任一行人还没有和张军长寒喧,就不好意思让他们一直把时间耽搁在自已的事情上。他说:“古人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但是,军长一夕之谈,远不至此。’什么叫平反?在刘澜涛公馆,张军长对我的平反,是最高规格的平反。就连旁听者的官职地位也高得不得了!我一个草民,今天是坐的蒲团搭的伞,把人活圆了。省革委会主任李瑞山同志虽然是不期而遇,但是,我怎么就与省里的领导结下了不解之缘?我被‘失踪\',当时的省委书记马明芳,省长赵寿山都帮助我家寻找过我。是这样,我的事情已经耽误了大家许多宝贵的时间。你们先叙旧,我到艳博同志那里去!“
  张达志说:“我告诉你一下,刘护平在文革中坐了十年牢狱,后来,平反了,回了南昌。”
  毛士元心里嘎噔了一下。
  五位同志与毛士元握手告别。在艳博屋里坐静后,毛士元把申诉材料递给了孙纪民秘书。艳博其时也近五十岁的人了,但是,毛士元看见她虽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艳搏说:“我在四军听说你被判处死缓。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是赵振华陷害了你,耽误了你的青春年华。你结婚了吗?”
  毛士元回答了艳博的话,并说与她在剧团一起工作过的徐展问题也解决了,现在三原县工会工作。
  孙纪民秘书看完毛士元的申诉材料后,说:“只给你五千元复员费就了结了,这太不公平了。我大略算了一下,按照现役军人解决问题至少得六万元。”
  
  毛士元背着他那沉重的行李走了。这部非虚构长篇小说就此结束。但是,这个曾经感到自已居然变成了鲁迅先生小说里的人物祥林嫂的毛士元是怎样一个人?静渊先生的《毛士元传奇》能不能流传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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