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与仇一笔勾销 再创新自治模式

　　第一节
　　郭思变没有参加壹铿的追悼会，他在做完眼角膜手术的第二天接到父亲逝世的电话，即去了四川老家，夏妫陪他一同奔丧。
　　处理完后事，在回来的路上，他将自己曾经的矛盾心理讲给夏妫听。夏妫说：“时代不同了，人们的思维立场也不同了，不要把情绪留在过去，也不要把恩怨带到现在。大陆和台湾曾经是死敌，不是也有了一个九二共识吗？”
　　听夏妫这么一说，郭思变化解了最后的一层感情隔膜，回到妫市就急急往壹洲赶。
　　老祖宗已经下葬半个月了，壹洲恢复了平静，连“911”掀起的议论热也平息下来。
　　郭思变到洲上已是下午5时，他带上了蜡烛贡品，独自一人朝半边山走去，他知道老祖宗的墓在陶神墓附近。
　　正值秋分时节，暑气已消，路边的冬茅接近人高，风一吹，前后左右摇曳着。他边登山边张望，在陶神墓下靠东边的地方，看见一个人正跪在一处坟前，于是前去打听。
　　跪着的是一位瘦削老人，大约七八十岁，他回过头来说这墓主便是老祖宗。郭思变一看原来是移植眼角膜的文鸿，而文鸿并不认识他，只是向他一个劲地讲老祖宗怎么怎么好，自己的先辈以前剥削人有罪，而老祖宗却并没有怎么为难自己，在这个壹家一统天下的洲上也没有把他当外人看，还评了先进，尤其是“挖了眼珠”给自己，使自己重见天日，说到这里便哭了起来，不停地向着坟堆磕头。
　　郭思变并没有说手术是自己做的，只是一边讲老祖宗的好，一边摆好供果和文鸿一同跪拜。心里想，搭帮夏妫兄弟的开导，要不然还怀着那么一点怨恨之心，连这个不出乡里的老头也不如。
　　
　　第二节
　　一晃几年过去。
　　陶八唱山歌善于改词，见人对事同样善于总结。近年他常说，中国自2001年加入WTO以后，洲上年年出新人新事：2002年壹洲桥通车，当年妫市至壹洲砂石路改成了高等级公路，2003年壹妫高龄产子，当年由壹袁任董事长的壹洲开发股份有限公司成立，2004年的新闻最稀奇——大巴叶当妈了，这年她进50岁。
　　这事得从2002年说起。8月的一天，易麻姑回家对文鸿说：“嗲嗲，我给你买了个MP3播放器，随时可以听歌听戏。”文鸿好高兴，他最喜欢听花鼓戏，忙要麻姑告诉他怎样摆弄。过了半个月，麻姑带了个对象回来，用数码照相机把文鸿及这个家照了个遍，然后对文鸿说：“嗲嗲，我想把你的房间改造一下，更方便更舒适，还可以坐在床上看电视，明年给你换一部液晶的。”文鸿虽然高兴，但是说：“孙伢，不要这样为我花钱了，我过得好，过得称心，现在的生活比地主富农要好上十倍！”麻姑横竖不依，照她的计划将文鸿的卧室改造好了。不久，麻姑还在家里举行了婚礼。这一切，三驼子看在眼里好生羡慕，他几次试探大巴叶想生一个崽，不是崽，女也行。大巴叶慢慢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到省里去人工受精一来不熟路径二来一定很贵，再说让别人知道也不好意思，不如就地取人才。当然，这人才不需要竞聘，早已试用合格，至于大巴叶高龄也该无妨，壹妫已有样在先，要说驮崽，不怕天干只要地润，有“月月红”就有希望，至于生，硬是不行还可以剖腹嘛！就这样，2004年洲上这户特殊的人家添丁了，暂未起名，就叫“三三”。
　　第三节
　　从壹铿退位算起，其间经过逝世，再到如今，已有二十多年了，中青年已经开始淡忘她甚至不知道她了。但是她的坟前，却注定有一些人甚至人们想不到的人，来祭拜她、看望她。
　　今天来的是壹向左。他撤职后几年就退休了。这几年，他除了到野塘哑河钓鱼就是找人下中国象棋，还专程跑到省城的古旧书店买了《适情雅趣》和《象棋残局大全》，没对手的时候就一个人在家里琢磨，居然还磨出来几局自己感觉得意的残局。其中一局黑方一将一车，红方两兵入九宫另一高兵，本可走成和局，他却兵七平六、车9平5，帅四进一、车5平1，帅四平五、车1平5，帅五平六、车5进1，兵六进一、车5平四，帅六平五、车4退1，兵五进一、将4进1，兵四进五，居然走出来一个红方胜。几番复盘以后，他感慨万千，将这残局命名为《霸王别姬》。后山乡的人都知道他的性格，以前对他敬而远之或者畏而远之，现在见他好像变了一个人，所以与他下棋和交谈的人也就多了起来。儿女都在外工作，老伴当了一辈子四属户独立惯了，加之爱好麻将归家时间不多，晚上各睡一房，于是老两口见面说话的机会就是三餐饭。壹向左倒还满喜欢这样三拢三开的自由生活。
　　人皆有短处。壹向左不会做饭菜，而他的舌尖又比较讲究，于是有一手好厨艺的老伴便主宰了他的生活，有时到了牵着鼻子走或者言听计从的地步。
　　这些年政策开放，政府关注民生，粮食连年丰收，社会也和谐，老伴常唸叨老公为什么不去看看老祖宗，要不是老祖宗当年把他带出去土改，能当上干部吗？做人要记得别人的好，她在世时你对她有意见已经不应该，现在人家走了，还有意见那就是同神鬼较上劲了。
　　其实，壹向左早就打算去看老祖宗，只是觉得如果去了就等于在文真面前服了输——那次批斗会劫人，他认为老祖宗是向着文真的。在他的心目中，以前他与文真一个是专政者，一个是被专政者，或者说他代表的是正义和进步，文真代表的是邪恶和落后。撤职的时候市里领导找他谈话，他感觉委屈，只是认命，后来老伴跟他分析说，他不一定就输给文真了，只是碰上如今政策转向了，干部要善待群众，凡事要讲点民主法治，没听说人家老祖宗捐眼角膜的事情吗？老伴的话对他触动很大，所以又动了去看老祖宗的心思。行前他准备了酒和香烛，还在一张纸上工整地写了几句话：
　　“老祖宗：
　　您老安息。没来看您，对不住了。活了一辈子，眼界还
　　是不如您开阔，以前您要我看远点，说事情是变化的，我受教了。
　　您救文真那事我不记了。您安享天国吧。
　　壹向左吉日”
　　他与文真虽然不住一个村，但两家相距并不远，有时难免碰上。以前俩人都互不打招呼，近年如果是正面碰着，文真主动点头了，只是无话无笑容。壹向左想自己毕竟是个干部，而且年纪比对方小，不能太无礼，于是也点一下头。有时文真点了两下，他也点两下甚至多补一下。只是俩人仍无话说。
　　往壹家洲要经过文真所在屋场，壹向左下午动身时特地绕了半个圈，今天他不想碰上。
　　此时，他正在老祖宗的坟头焚香跪拜。那封信和纸钱已化为灰烬，晚秋的凉风轻轻一拂，飘过他的头顶，往天的方向去了。
　　望着纸钱的灰烬在风中飘拂着、旋转着，一如乡下人所说是亡灵在收钱了，在点数了，壹向左一时老泪纵横。他想起了五十几年前惊心动魄的一幕：
　　土地改革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贺识桥的东北角，这里是鸡鸣三县之地，穷山恶水，怪石嶙峋。诉苦大会正在进行，听说重点斗争的对象潜逃了，人们迁怒于夏大个——一个国军排长，讨了个有姿色的地主老婆——夏大个分辩说他抗过日，打内战就回来了。可是一人莫辩百口，他说不清！最先提出斗他的是一个二流子，这时将他的老婆拖上台大呼：“不老实就剐了她的裤！”话音未落就真的动手了。事出突然，人们都绷紧了神经，跟着喊“脱”的不是抖气愤就是图刺激。眼看二流子就要得手，来迟一步的壹铿到了，她最看不得女人被欺，只见她一个旱地拔葱上台，腰间的三节棍已然在手。几乎同时，夏大个也掀开民兵返身而至抡起了拳头。本来两人目的相同，一旁的壹向左却误以为壹铿危险，便不顾一切扑了过去。这一扑不打紧，错乱中把壹铿的三节棍重重地送到了夏大个的命门上。
　　出人命了，市里曾提出过要处分，都是壹铿一人担着。壹向左因惊吓而病倒，被壹铿接到洲上自己家调养了几天，对他说：“冒你的事，这是失手碰上找死鬼，两清！倒是你个细伢子危急关头敢出手，有出息！我跟土改队长讲一声，出来吃公粮。”
　　这一幕，使他和老祖宗的关系维系了几十年。
　　国家免除农业税对文真来说是一次很大的震动。几十年来，他守着耕者有其田这个意念，什么社也不入。他认为只要入了社，那命根子土地就没有了，就真的“共产”了。他生性犟，爱较真，所以经过历次运动批斗，反而变了个铁心肠、死脑筋、钉子户，使他原本笨拙的嘴巴皮倒是磨出了一些功夫。那些年，集体经常收成不好，年终决算一个劳力一天的工价只有几分钱，尽管队上开会总说成绩是主要的，但吃不饱望返销粮还是常有的事。那时每当他与集体相比便有些得意。
　　话又说回来，因为未入社，他也吃过不少苦头。劳力紧张的时候，没人来帮工；遇上干旱，队上田里有水，他的没有；还有牛死了、人病了、山洪倒屋了，只能踢脚扮手哭爹喊娘。不过，1969年那场大水推来，他们一家还是搭帮政府度过难关的。当时公社主持救灾的是壹向左，对文真的那一份救助物资不但没克扣，还为他重建房屋增拨了五根檩子。这是他几十年后能主动点头打招呼的主要原因。
　　别看文真没入社，农业税可是从来没欠过。他认为种田还粮、养崽贡娘是天经地义的事。半月前当免除农业税的消息传来时，他的第一反应说这是谣言，待正式确认了，他半天才说出来这样一句话：“现在的人民政府和以前不同了。”队上开会的时候，他主动参加进来听精神传达，还要孙子帮他放了鞭炮。
　　这一辈子文真最敬佩的也最感恩的只有壹铿老祖宗。老祖宗在世时他很少来走动，倒是去世后每年都要来挂山。今年他这是来第二次，为的是免农业税了心里高兴，来跟老祖宗说说话。
　　老祖宗坟前低头跪着一个人。文真缓步走过去，行至那人后侧时，那人正起身却没站稳，居然往后一倒，恰巧被文真扶着了。这时四目相对，都吃了半斤（惊），文真瘦小且已八十多岁，没扶住，于是俩人都倒在了路边的草丛里。
　　壹向左到底年纪稍轻，很快站了起来，同时将文真也扶起，这下俩人都不是点头了，而是互望着对方笑了起来。
　　“冒摔着吧?”壹向左搀着文真的手还没松开。
　　“冒呢，你在拜老祖宗？”文真伸手将壹向左身上的灰尘拍了几下。
　　“嗯哩，你也是？”壹向左也伸手去拍文真身上的灰尘。
　　“是哩，你拜完了？”
　　“嗯，拜不完哩。一起再拜一次吧。”
　　“好哩，老祖宗是你的师父，也是我的师父。”
　　俩人边为对方拍灰尘边说话，这时同时站直了，转身又都跪到了壹铿的坟前。
　　坟边的香荃落寞在秋天枯草的行列，坟头冒出的一株狗尾巴草在风中轻轻摇曳，低空中两只斑鸠追逐着飞入了松树林。阳光将它能照见的一切都涂上了和煦的颜色。
　　壹家洲的人们听到老祖宗坟墓那边又传来一阵鞭炮声。
　　第四节
　　由省园林建筑设计院完成的“妫都——壹洲国际园林旅游度假区规划图”，让人看着眼花缭乱，不说妫水市内数十处古迹、遗址要恢复，麓山植物园、动物园、博物园要修建整顿，单说这壹洲公园的招商引资项目就有八个之多。这样一来，作为开发公司董事长的壹袁就必然忙碌起来。
　　壹袁自从在妫水市买了城市户口后，因为一直没找到自己中意的工作，加上这些年城里下岗的多，所以没去做城里人。他知道如今这社会，现金为王，什么城里人乡里人，谁有钱谁就是大哥。他一直看不起那些没有工作没有本事死守着城市户口的城里人，喝着清汤寡水还自以为比乡里人高一等。这些年他虽然户口身份已在城里，但利用市里的关系套着潜规则的帽子仍住在洲上，只双休日进城，为的是舍不得丢掉村长这个位子，“升官发财”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都是顺理成章的事，现在兼了董事长这一职务，当然就更来了兴趣。而洲上的人们则碍于老祖宗的关系，也没有人去计较，甚至有些人根本不知道他的户口已迁。
　　壹袁当这个董事长倒也还算称职，首先是公司改股份制后，他坚持了年年分红；其次，按照整体规划，把道路修得熨熨贴贴；再次，连续三年都引进了项目，虽然是夏妫主动找上门的，但他的功劳也不能不计。
　　现在他还在谈的一个项目是一个外资项目，投资商是美国的威廉斯，夏妫介绍来的，他们以兄弟相称，项目名称是在半边山上起一片半山别墅群。威廉斯一上洲就对这里的环境大加赞赏，他说三亚有半山半岛，这里也有个半山半岛，虽然没海，但是有河，真是太美妙太奇妙了。壹袁知道省里的规划图上并没有别墅，但外商的投资额太吸引人了，何况山上原也规划了一批建筑呢？既然都是建筑，甲可乙也可。再说，如今不是强调村民自治吗？既是自治，就有特殊性和独立性。于是他做主与威廉斯进行了深谈，经几次考察将要进入签约的阶段了。
　　这天他正坐在开发公司办公室等壹加三过来听汇报，张五皮拿着两条高档香烟上门来了。
　　“五哥，有什么事？”壹袁问。
　　“我是无事不登门。”张五皮将烟递给壹袁。要是以前，壹袁还讲点客气，如今精简了那个环节，因为在这个位子上找他帮忙的实在太多，没时间讲客气，再说“与人消灾，得人钱财”，实在是太正常了。接过壹袁递来的烟和茶，张五皮往下说：“修壹洲大道我的拆迁款和田土补偿到位足额及时，先表示感谢。但是，我自己新开的菜地没有计算在内，还会要请你帮忙。”
　　“哎呀五哥，这可是政策之外的。”壹袁显得有点为难。
　　“我晓得，但我花了人工种了菜，再说全队只有我这一户特殊情况，没人攀比，你算上也没人晓得，这个小忙你？”张五皮的手放在桌上，松开，是一千元红票子，顺手放到了壹袁的抽屉里。
　　壹袁觉得退回去太见外，加之已是神不知鬼不觉，何况那片菜土他估摸也就是几千块钱，不欺主，便说：“我尽量帮，帮不上别怪我。”
　　张五皮前脚走，马立人后脚进来了。
　　“姐夫？”壹袁想不出马立人与开发公司有什么关系，如果是私事，在家里好说，因为老祖宗在立遗嘱前就说定了，壹袁户口进城，壹家老屋房产归壹妫，壹大孝也赞成，所以马立人婚后便在壹家住了。
　　马立人是专为半山别墅一事来的，他直至今天才知道有这档事，认为既然省里把壹洲作公园规划，公园里是不宜修私人别墅的，何况规划上并没有这个项目，他担心舅子犯错误，等到签约以后再废约不成了国际官司？“这个事你要慎重，至少要董事会通过。”
　　“当然，姐夫放心，我们快开董事会了。”壹袁也郑重的说。
　　“你还必须请示壹市长，违反规划他可以否定。”
　　“壹市长就会到，我还要向他汇报呢！”
　　听壹袁这样说，马立人放心了，而壹袁则觉得姐夫有点多管闲事，一个书生懂什么？
　　壹加三当天因事没来成，第二天他到洲上，否定了建半山别墅的作法。威廉斯得知情况后表示了理解，便改投演兵台、壮士碑、战地博物馆等项目。
　　第五节
　　马立人这几年暑假总是尽量挤时间外出旅游，他很少跑大城市，主要是自然风景区、名胜古迹和大寨、华西、平遥这样有特色的乡村。今年女儿采薇快5岁了，他和壹妫商量一起出去。壹妫先是不允，后来还是同意了。她生性不愿出远门，原因就在小时候问过祖母“妈妈到哪里去了”，老祖宗当时回答便是“出远门去了”。后来她知道出远门就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便又问“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老祖宗说“太远了就可能回不来了”。她懂事以后，慢慢知道了母亲出远门的因果，而面对着晨昏相处的老祖宗的爱怜呵护，便把恩怨情恨埋在心底永不提及，对“出远门”则是采取回避的态度。所以婚后马立人几次邀她旅游，她是能不去就尽量不去。
　　“北京在开奥运会，交通管制，我们去南京吧？”马立人说。
　　“爸爸，我要去南京，是出远门吧？”马采薇抢先说。
　　壹妫敲了女儿一下：“别乱说！”然后对马立人，“也好。你不喜欢看城市，为什么想到去南京？”
　　“古迹多的城市我还是去。再说城市是从乡村长出来的，它与乡村互联，了解城市才能更全面地了解乡村。旅游的视角应该是多向的、全方位的。”马立人对旅游的感知，已不是纯粹的游玩，而是较多地掺入了学习、思考甚至研究的成分。
　　出发后，一路上话最多的是采薇，不时提出一些新奇的问题，诸如南京和蓝鲸哪个更大？朱元璋是叫花子变的，那么路上看见的叫花子能变出朱元璋来吗？还有旅游一次要用去多少个存钱罐等等。壹妫则是除了精心照看采薇，话语并不太多，好像随时保持着一份谨慎和警觉。
　　为了使壹妫开心，马立人尽量讲些以前旅游见过的风景、遇到的开心事，尤其是将那些名胜对联背给壹妫听。
　　这天在火车上，马立人见女儿睡着了，又给壹妫讲了起来：“刚开始推行文明语言的时候，有一次到湖南凤凰，一个大坪里正在演马戏，我挤过去看，不小心踩着了一个时髦少妇的脚，她瞪了我一眼正要发脾气，我也抱歉得急了，忙着赔礼，你猜我说了什么？”马立人望着壹妫自问自答，“我忙中出错，把‘对不起’讲成了‘谢谢’！结果呢，那少妇不但没来火，反而笑弯了腰。”壹妫甜甜地笑了起来，在马立人眼里，和当年那少妇笑得一样甜。“分开的时候，她还甜甜地说了一声‘再见’呢！当时我想，这文明语言真管用，说错了还可以散是非。所以我教学生时，特别强调用普通话，用文明语言。还有，一些雷人的标语也使人看着有趣。”于是他将河南国道旁“抢劫警车是违法的”、浦东新区“垃圾分类从我做起”、安徽农信社“人死债不烂父债子来还”、河北电网“严禁触摸电线，五万伏高压一触即死，不死法办”等标语念给壹妫听，壹妫笑得干脆不相信，说是他捏造的。
　　马立人知道壹妫喜欢看对联，所以他背给她听的名胜对联也特别多，诸如山东千佛山的“笑到几时方合口，坐来无日不开怀”；衡山祝融峰的“直穷七二峰巅，俯天下名山巨川，渺乎小矣；压倒三千世界，祝中国英雄豪杰，大而化之”；黄河壶口瀑布的“山吞残日暮，水夹断云流”；陕西潼关的“华岳三峰凭槛立，黄河九曲抱关来”；广东东坡亭的“响彻铜琶，千古大江东去；吹残铁笛，一声孤鹤南飞”；北戴河醒园的“有独醒时，出海河声凉到枕；无可争处，联峰山色静于棋”，等等。当讲到四川落凤坡的“造物忌多才，龙凤岂容归一室；先生如不死，江山未必许三分”时，壹妫忍不住插话了：“天下三分是讲的三国故事吗？”
　　“对呀！”马立人见她开口，好不高兴。
　　“这对联含得深。”
　　“落凤坡本来就是三国遗迹呀！那凤……”
　　“哦！我想起来了，自考书里讲了的，那凤便是凤雏先生庞统！”
　　“太对了！龙凤归一室的龙便是卧龙先生诸葛亮。”
　　“含典的对联最有味！”
　　“是嘛，刚才背的那副千古大江东去，一声孤鹤南飞也是含典的。”
　　马立人还要继续讲东坡亭的那副，却被壹妫打断了，她还在三国里面没出来：“记得凤雏先生好像有点自大，心胸还窄了一点。”
　　“比周瑜还是好些，真正胸窄的周瑜算一个，窄得有点‘小’了。”
　　说到“小”，壹妫来了兴趣。自考学习中，她对于大与小的定义、分辨、交叉一直有些弄不清，于是催马立人讲下去。
　　马立人认真想了一下，说：“其实我也不一定讲得清楚，试试吧。”他用折扇在采薇身上扇了几下，“以前，我以为‘小人’作为贬称始于春秋时期，因为看到孔子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后来，发现《颍川语小》考证大禹治水的誓师之词中有‘君子在野，小人在位’，即弃贤任奸的意思。这样看来，在上古的夏商周，‘大人’、‘小人’不仅有地位的区别，也与品德挂上了钩，两种意思是合用的，但在书中评价人时更多的是指品格，如嫉贤妒能、溜须拍马、献媚取悦、口蜜腹剑、巧言令色、阿谀奉承、沽名钓誉、恩将仇报之类，如林彪对毛泽东那些使‘小’的作法一样。”
　　壹妫又插话了：“大和小可以互相转化吗？”
　　“可以。林彪不就是例证吗？他本来是大人，转化成了小人。不过，战场上的计谋有时是分不出大小的，只能遵从成王败寇的法则了。就说三国，孙权算是君子了，可是他杀关羽以后却将那头颅送给曹操移尸嫁祸，这算不算小人之举？曹操在《三国演义》中算是小人了，可是他接到关羽头颅后并不推辞，不怕惹火烧身，也不说‘你们杀了人让我中仇’的话，而是以大臣之礼厚葬，这又是君子之行了。”
　　“现代社会如果要以‘大与小’来辨人辩事确实不好说了。”壹妫说。
　　“现在是法治社会，辨是非的核心原则是法制。至于道德上的是非，也要以法制为前提，同时要加以教育、奖惩之类，陈芳的报纸上有个《道德法庭》栏目就是起这个作用的。”说到这里，马立人情绪显得激动起来，“文革破坏法治，所以道德就沦丧了，打倒刘少奇本身就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更是践踏法律的行为。以前我们国家滥用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普遍仇富，强制剥夺别人的财产，进而剥夺别人的生存权、发展权、发言权，及至文革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法治被扫荡了！为什么现在社会上假货充斥，为什么贪官越来越多，为什么经济发展了社会文明却在倒退……”
　　壹妫紧张地制止住了马立人：“别说了。”然后小声对他说：“你也太偏激。汶川大地震，那么多感人事迹，你没看到？”
　　马立人冷静了一下，自嘲地说：“你讲得对。我嘴巴讲快了不听使唤，牙齿没有和舌子打商量，可能是右派基因在起作用。”
　　两人轻松地笑了起来。这时采薇醒了，闹着要和父母玩纸牌。
　　第六节
　　在南京，他们去了梅园新村、太平天国纪念馆、中山陵、雨花台、明孝陵、莫愁湖、渡江胜利纪念碑、南京长江大桥等地。在明孝陵，采薇问爸爸：“叫花子怎么能当皇帝？”马立人回答：“人人都可以当皇帝，叫花子也是人。”采薇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在渡江胜利纪念碑，壹妫说：“老祖宗曾经跟我讲过，渡江战役时她在江苏，看到了国民党兵败如山倒的情形，说解放军战斗勇敢，军纪严明，所以能打胜仗。”马立人则说“国民党败在腐败”。在南京长江大桥，马立人问壹妫母女：“你们在电视上看过武汉长江大桥吗？”母女都说见过。又问与南京长江大桥有什么区别，这就答不上了。马立人告诉她们：“武汉的大桥是苏联专家援建的，南京的则是中国人自己设计、自己建造的。你们看那二十几孔双曲桥，正是我们民族自己的建筑特色。”采薇说：“长大了我也要自己设计，建一座大桥。”在南京城墙，壹妫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座有600年历史的城墙上，居然有一块砖上有烧制的简化“刘”字。马立人知道明朝初年朱元璋举全国之力修城，砖从各地烧制后运来，并要求每块砖必须将地名、制造者、督造者的名字烧在砖上一起出窑，如有质量问题可直接查到人、责罚到人。这说明这个“刘”字在600年前就有简化的写法。他激动地将这一发现用手机告诉父亲，马白鸣这时已病卧床上，因见是马立人的来电，易天霞将手机递给了老爷子。
　　“哦，这个事情不奇怪。”马白鸣断断续续回话，“以前不叫简化字，叫俗体字，魏晋就有，是民间产生的，官方不用。我们颁布的简化字就是参考了俗体字。这说明文字和文化都是人民创造的。”
　　“这砖无疑是珍贵的，为什么不收藏起来呢？”马立人感叹道。
　　“这是公开的博物馆，是文物中的文物，展露给世人，显示的是厚重的历史感和文化的软实力。”马白鸣与儿子说话，往往不是就事论事，而是把事物的因果、理由、意义一次讲到位。
　　这“文化的软实力”触动了马立人，他想到自己那些旅游论文其实正是在这个层次进行挖掘，进而想到了壹家洲的考古和开发，他感谢父亲的画龙点睛。
　　南京之行进一步开发了壹妫对历史的兴趣，她一连写了几篇文章，都在陈芳所在的报纸发表了。
　　年末，她有感而发，写了一篇《2008：从中国到壹洲》的文章：
　　2008年有太多的记忆，雪灾、地震、奥运、神七上天、藏独猖獗、金融海啸、三聚氰胺、华南虎风波、东航集体返航、股市跌破18层地狱、“中国第一贪”单笔受贿8250万元创历史新高……这一年，有太多的激昂、感动、愤怒和叹息。
　　现在来看它，刻痕最深的还是地震和奥运。
　　有人说地震震出了中国的成人礼，那确实，中国是成熟了。不妨把一些最深的印象串起来：农民吴家方将罹难的妻子绑在身上用摩托载回家，他说“我不能抛弃她”；遇险139小时的何姓老人被救出；三岁小朋友郎铮在单架上行少先队礼；唐家山堰塞湖的悬空抢险；天安门降半旗、奥运火炬传递暂停三天；一边是感动中国的灾区十大教师，一边是学校的豆腐渣工程；捐款的场面使人感觉是抗日时期捐款买飞机……
　　5月12日以前，汶川，只有熟知历史和神话故事的人才知道它，大禹治水离开这里之后，它就变成了一个生僻的地名。还有北川、青川……5月12日，昔日的“西蜀后花园”瞬间成了人间地狱，废墟、消毒水、死寂和哀伤，一个曾经的、回不去的家园。5月12日以后，人性在废墟上挺立，民心在灾难中凝聚，国旗在心坎里飘扬。
　　从北京亚运到北京奥运，中国大步跨出了一段历史。18年，也是一个成人礼。
　　北京奥运感动人的元素实在太多，鸟巢、水立方、焰火脚印……以及开幕式上的童音《歌唱祖国》；奥运火炬巴黎站残疾姑娘金晶护圣火；《南方周末》的标题“给我十六天，送你五千年”；罗格的评价：“无与伦比。”
　　然而，最让人忘不掉的是李月的永不停歇的舞步。这个12岁的女孩10岁学芭蕾舞，地震中她恳求救援人员“别锯我的脚，我还要跳舞的”，但是残酷的现实使她失去了左腿。当她在残奥会开幕式上坐着轮椅，用手臂代替足尖领舞的时候，鸟巢全场鸦雀无声，当她被托举起来，右腿顽强地“站立”在空中的那一刻，全世界都屏住了呼吸。李月，她把地震和奥运联接起来，她把激情和感动连在了一起。
　　2008，妫市壹洲，这个曾因“救与不救”而引来投资的地方，这个曾经一姓统天下的地方，这个曾经在现代和传统之间缺乏桥梁的地方，走上了深化改革、扬弃传统、百花齐放的通途。她的2008，是中国2008的缩影，给我们开启了一个新的预示：中国历史上几千年的城乡二元化结构正在走向终结。
　　最后的这个“预示”是马立人改过的，而壹妫的原文则是“中国传统道德与古代文明，即将淬出更加灿烂的现代火花”。壹妫对马立人的修改并不很理解和满意，只是出于对丈夫和老师的尊重，她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