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几筐人性野史 演一出世纪涅槃

　　第一节
　　孙女壹妫与孙郎马立人的婚礼冲喜，最终还是没有留住壹铿。
　　壹铿的辞世，可能永远地带走了三个谜团。第一个，她和她的丈夫铿爹是原配吗？如果不是，那么铿爹和壹铿的那个原配是什么关系？这个谜团只在陶八道人母子的心里，他们是听自家祖辈说的，而且也找不出答案，为了不惹是非从来没向外说过。第二个谜团，壹铿的媳妇袁三姑当年离家出走，到底是精神失常走失的还是被壹铿赶出家门的？这个谜团只有袁三姑的老公壹大孝能解开，可是他就是不说，有时还要说上一句“发癫走的”，只是有些人不太相信。第三个谜团，壹铿土改时打死过人，那人到底是谁呢，为什么没有人来寻仇？陶八道人祖父在世时私下对家人说过死者姓夏，后来陶八道人装神弄鬼时说过冤结在夏的话，可是为什么就一直没有人再提此事呢？
　　这三个谜团可以说都与性命相关。社会不看重人性的时候，这样的谜团就不会有人关心。当社会步入人性觉醒的时候，人们会怎样去关心呢？这本书所记录的就是这个从不关心到关心的过程，就是这个过程中各类人事变迁的原始扫描。
　　不过，不管怎样，先办丧事要紧。即使是那些最相关的人们，也把这些谜团暂时放到了一边。
　　
　　第二节
　　
　　对于壹家洲来说，这是最后一任“族长”，也是迄今惟一的一个百岁老人，所以全洲近千口人，包括下田的、打渔的、读书的、修桥的、在家的，全部按广播通知默哀一分钟。
　　学校降了半旗，马立人校长说，国有国魂，洲有洲魂。
　　壹家老屋先一天的大红婚联全部被白纸和黄纸覆盖了，学校新来的两个年轻老师正在翻书本往上面写挽联。大约9点半，陶八道人将自己写的一幅对联贴在了大门框上：红喜事白喜事红白喜事，哭不得笑不得哭笑不得。他得意地捻着腮边的一撮痣毛，乜斜着眼睛看看聚过来的人们，有个妇人发出了笑声，这恐怕是默哀后的全洲第一笑。只是，这幅对联没贴多久，午饭前被省里来挂职的壹加三换了。
　　两天后举行追悼会。为了表示对老劳模的缅怀，市里派了退休的老常委刘能参加。他的到来使会场出现一点小骚动。有的人禁不住去望壹妫，壹妫闭了一会眼睛，然后就若无其事了。
　　无须维持秩序，会场很快静了下来。只有个别人干咳了两声。
　　刘能先向壹铿的挂像鞠躬，然后又恭敬地向大家鞠了一躬，他也干咳了两声后开始宣读追悼词：
　　“壹铿同志今年99岁……”下面又有人议论了，主持人壹加三忙走到刘能身边小声说：
　　“一百岁。”刘能感觉失了面子，指着稿子还想分辩，壹加三不耐烦地说：
　　“冲喜，提前做了百岁寿。”原来，壹铿病了一年多，眼看有点熬不住了，她历来是计划要活足一百岁的，按她的性格不能打折扣，于是后人决定提前一年为她做百年寿诞，虽然按规矩是“男做进，女做满”，但都说她生性如男人，“做进”有理。她当然高兴，提前两天病就好了三成，庆寿那天还多吃了半碗寿面，高声说把农历的闰月算上她早就满一百岁了。当然，也有人说，就是那多吃的半碗面坏的事，成了送终面。
　　刘能知会，忙改口一百岁，继续念下去：
　　“她在1949年迎接解放的过程中，曾为妫水游击队护送伤员，传递情报；解放后，自1950年担任‘洲长’以来，她连续主政30年，快80岁才退居二线，做出了巨大贡献。她是妇女解放和农业合作化的积极分子。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种出了全地区的高产样板田，被评为全省劳动模范。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她带头改革开放，人老心红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全地区的榜样。尤其是逝世后还将身体器官捐出来，这是一个老共产党员难得的宽厚仁爱的胸怀……”
　　壹铿的下葬地在家族的核心层曾有过争论，最后还是由罗盘决定的。风水先生根据山向和时辰测算说她只能与老公合葬，于是便葬在了陶神墓背面靠东的一方。
　　壹铿下葬后，洲上基本恢复了平静。但是人们不会想到，这个洲上曾经掩埋过的历史，包括远古岩画，包括陶神，包括商周古战场，以及它们所共同拥有的天地之灵，经历时空的穿越及当地野史的连接，与壹铿轰轰烈烈的一生以及她固持的意念和灵魂，将有着怎样的联系？而壹铿的百岁之身，她所经过的历史，将是人性进化史上一个时代的终结，抑或是开启？
　　第三节
　　平静，这好像是壹家洲的常态。因为以前在这里，一切都是壹铿说了算，所以大会小会田间地头，只要是壹铿拍了板的事情，基本上是没人去争论甚至议论的，哪怕是那些家长里短的矛盾。
　　可是现在，平静之外好像又有了一点不同，那就是议论多了起来，笑话多了起来。首先是新来不久的马小曼医师在医院看病时问大巴叶，闹洞房的时候，为什么人们不闹新人马立人夫妇，而闹她和陶八道人。大巴叶从来不脸红的，这回倒是有点答不上来。于是旁边等待看病的人们左一言右一语揭老底了，比如陶八道人和大巴叶早就是屌胯朋友——他们是远房亲戚，儿时在一起玩的时候比玩具多，大巴叶家里富裕一点，玩具当然多一些，陶八道人比不赢，急得脱下裤子指着鸡鸡说：
　　“你永远也冒得这个！”
　　大巴叶也不示弱，也将裤子脱下：
　　“隔壁妈妈说，只要有了这个，你那个要好多有好多！”
　　这些笑话马小曼听了一皮箩。接着，人们又议论起壹铿出殡前晚的坐堂号歌来了。乡间习俗的号歌可能源自古老的招魂仪式，有点类似于屈原的《九歌》，只是雅俗不同。唱号歌往往有一班人马，配有乐器，有主唱，有陪唱，有对唱。唱的内容除了招魂与怀念之外，还有喜剧，有山歌，有故事，有调侃。调侃是没有边际的，老底笑话，对手软肋，旁人家丑，甚至对骂打架，此外，还有通过唱歌教唆做“坏”事的。在壹家洲、平湖口这一带最著名的号歌段子，当属壹家洲三队张五皮的父亲张七木匠和他的徒弟张六子偷开山斧的一段。那还是1950年代，张七木匠的师兄——平湖口的鲁天有一把远近闻名的开山斧，加之他姓鲁又手艺好，被人号称为鲁天尊。张七木匠的心里却不服，认为师兄技艺和自己不相上下，只是斧强而已，真正的天尊应该是那斧头。“大跃进”时师兄累死了，七木匠师徒被请去做棺材，师父瞄上了那开山斧，便将这心思透露给了六子，六子觉得不妥，但也没反对。他们师徒都会唱号歌，被鲁天家属邀请当了主唱。子时以后，人渐渐散去，七木匠别出心裁唱歌与六子打起了商量：
　　六子轻轻竖耳朵，
　　听不听懂慢慢拖，
　　开山碰见一老虎（斧），
　　它的主人叫鲁哥。
　　张六子与张七木匠年龄接近，关系也较好，虽是师徒却常以兄弟之礼相待，说话也随便，便唱道：
　　寂寞（七木匠）高师好顽皮，
　　阎王面前也敢欺，
　　只怕阎王半夜到，
　　伸手要你还东西。
　　七木匠知他不情愿，便改口诱他：
　　谁有天尊谁是罡，
　　阎罗碰上不称王，
　　鲁哥松手改行了，
　　从此天尊它姓张。
　　六子没办法，但那天尊斧的把较长，工具箱放不下，拿在手里又显眼，怎么带走呢？他出个“难题”：
　　天知地知你我知，
　　只怪老弟叫你师，
　　把长如何拿得出，
　　还请业（孽）师把招支。
　　七木匠高兴了，连忙支招：
　　要得把来成不了神，
　　脱把天尊也是天尊，
　　工具箱里睡一觉，
　　唱到半夜一线风。
　　六子叹口气唱道：
　　徒弟领旨偷一回，
　　前世今生不做贼，
　　跟着业（孽）师学坏样，
　　刮风下雨怕打雷。
　　旁边听歌的大多已是晕头晕脑，没听出什么名堂。这时鲁天的弟弟到了灵堂，为了掩饰，七木匠改曲子接着唱了起来：
　　孝家好水可惜无虾，
　　喉干舌苦要喝茶，
　　多放几皮老木叶，
　　唱得兄魂好归家……
　　第二天，鲁天的开山斧易主了，孝家也没人查究。
　　这段有名的号歌段子还算是文明的，但壹铿知道后也不喜欢，所以壹铿在世时洲上是不准唱号歌的，没想到这次人们为她办丧事倒是唱上了。刚开始还只是打吊锣的唱点歌曲，不知不觉将宋祖英的《今天是个好日子》唱了出来，壹加三觉得这首歌唱得不是时候，出来制止了，这才慢慢改唱号歌。一唱号歌，陶八道人、大巴叶、摆渡的船叔来劲了，连孝孙壹袁和曾经在洲上蹲过点的干部毛卫红也插嘴进来，一直唱到午夜，人们议论的最经典的有这么几段：
　　陶八道人：
　　高兴的事儿要警神，
　　半碗面条难了老祖宗，
　　21世纪大不同，
　　从前饿死鬼，如今撑死人。
　　船叔：
　　道人唱歌要留神，
　　祖宗正寝不怪人，
　　一张寡嘴没高低，
　　欺神灭像不正经。
　　陶八道人：
　　跳到河里不怕雨，
　　躲进牢里不怕笼。
　　大巴叶为道人帮腔了：
　　有心来陪老祖宗，
　　不要乱骂唱歌人。
　　船叔：
　　蜜蜂自称是空姐，
　　邀来搞网络的蜘蛛精，
　　狼狈为奸假夫妻，
　　齐势欺侮老船工。
　　毛卫红：
　　各位朋友莫斗嘴，
　　唱歌要唱友谊歌，
　　时钟将过12点，
　　好歌快唱它几皮箩。
　　陶八道人：
　　要说快，快如风，
　　快得修桥塌了墩，
　　将心快出一身“慢”，
　　你说急人不急人？
　　陶八道人这段分明是奚落毛卫红主持修壹洲桥导致返工的事情，一时弄得毛卫红好无颜面，旁人不知所措，都没开腔，只有船叔镇静，开口唱道：
　　过去事情莫再提，
　　你也不是好东西，
　　麦子田里打过滚，
　　猪寮屋里捏过皮。
　　陶八道人见船叔掀了他和大巴叶的风流史，干脆动粗口骂起人来：
　　要我比子就比子，
　　把你比做卫生纸，
　　堂客们来了四月八，
　　就把你往那里夹！
　　孝子壹大孝正要起身劝和，孝孙壹袁唱了起来：
　　讲个故事大家听，
　　张三骑驴进了城，（白：李四问张三：吃了吗？张三答：吃了）李四斥张三，问驴哩！
　　没问你就莫作声！
　　张三斥那驴，
　　城里有亲戚，也不说一声！
　　壹袁这一唱，矛盾总算没有再扩大。不过唱归唱，收场以后都不会去记恨的。这次只有毛卫红有点不大高兴，他是外来的客人，又是干部，陶八道人把他修桥出事故的事当众重提，他感觉没有面子，却又没有理由反驳。
　　医院里的议论和欢笑散了以后，人们各做各的事去了，洲上又一次恢复了平静，只有中秋少见的骤雨在敲打着房屋和土地。
　　不过，这一天注定是平静不了的。中午时分，电视机里传来大洋彼岸的美国世贸中心和五角大楼遭到恐怖袭击的画面，尽管这个洲上的一些人并不怎么喜欢那个傲慢的国家，尽管它与这里相距万里之遥，大家还是争相跑回家，争睹那惊世的恐怖。人们议论着，有同情的，有愤怒的，同时也有幸灾乐祸的。这场议论持续了几天，使人们很快忘记了壹铿的逝去，也预感到，这刚到来的21世纪，可能会有很多想象不到的事情将要发生。
　　世界，突然变得刺激起来，也突然变得朦胧起来。
　　
　　伟人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有人说，中国的精英、枭雄，甚至魔头，百分之八十以上来自农村，中国农民最能体现人类的人性本原。
　　本书作者说，近百年来，中国农民经历了封建时代最后的疯狂，并在封建的废墟上召唤人性的觉醒和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