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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长篇小说连载】《小心早恋》12/不翼而飞海魂衫

作品名称:【天涯】小心早恋      作者:瘦酒      发布时间:2013-04-22 23:16:03      字数:8749

  12/不翼而飞海魂衫
   
  又一年快要上头了。
  父亲又有消息了。
  父亲寄来了一封挂号信、一张汇款单,还有一个包裹。
  汇款单上的数字是100。
  100,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
  100,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首先,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是活鲜鲜肥腻腻的猪肉。猪肉七毛钱一斤,一百元可以买回来一百四十三斤猪肉。一百四十三斤猪肉是一个什么概念呢?一百四十三斤猪肉可以让我和腊月在1975年的365天里天天在肉里打滚儿。什么蒸肉,什么卤肉,什么扣肉,什么腊肉,什么香肠,什么肉汤,什么炒肉丝,什么红烧肉,什么肉饺子,什么肉丸子,什么肉丝面,什么猪肉炖粉条,什么肉皮煨莲藕……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言以蔽之,我可以像盼望革命成功的阿Q一样,“想是谁就是谁”,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样吃就怎样吃!
  一想到这里,我的涎水简直像小便失禁似的,止不住地往下流,流,流。
  我曾问过武钢花,问她每月的工资有多少。武钢花说,像马八万水诗琴他们这些正式老师,每月二十四块五毛,而像她这样的代课老师是没有工资的,每月只有一点点生活补贴。
  我从小长到这多大,见到的最多的一笔钱是在去年的年底,小队里分红,轮到队长家结账的时候,黄兴娇代替她母亲从出纳手里接过去一沓花花绿绿的票子,有一元的,有两元的,有五元的,还有“大团结”。黄兴娇得瑟地翘起她冻肿得像胡萝卜似的手指头,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一张一张地响亮地数:
  “一块,两块,五块,七块,十二块,十七块,二十二块,三十二块,四十二块,五十二块,——五十二块,五十二块吔!”
  我长这多大,拥有的最多的一笔钱还是舒多多一次性借给我的那十元“无息无期贷款”。平时,每个星期母亲给我的生活费从来没有超过五元。
  当邮递员把我从教室里叫出来将汇款单皮实地摁到我的手心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这可是一百块钱啊千万别弄丢了啊”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我的脸上和背上满是落花一般飘零的目光。
  我太享受这种目光了。
  我也实在难得享受一次。
  对于一个少年来说,虚荣心就像那石头底下的野草,任凭你怎么打压,都阻挡不了它蹭蹭蹭地往外疯长。
  现在,全班的人(很快,将是全皇歇中学的人)都知道我父亲给我寄来了一百块钱,都知道我瞬间由一个“贫农”摇身一变而变成了一个“富农”。
  那么,包裹里包的是什么呢?
  “是衣服。”
  邮递员抢在我打开包裹之前指点着包裹上面的货物说明单给我看。
  包裹是用一块白土布缝制的。我找到线头,用牙齿咬住了使劲一拉,开了。
  ——天哪,我父亲给我寄来的是一件令无数男生为之魂牵梦绕的海魂衫!
  在今年“八一”建军节的时候,学校请来公社电影放映队在我校操场放映了一部叫做《海魂》的老电影,电影是由赵丹和王丹凤主演的,演的是国民党军队的一艘海军军舰起义的故事。电影中有一句台词说:“在人类所有的军服中,海魂衫是最漂亮的。”于是,一夜之间那蓝白相间的海魂衫便成为了男生们争相追逐的梦。
  现在,这人类最漂亮的海魂衫就要穿在我孙秤砣的身上了。
  我一边乐儿颠颠着,一边往寝室里走去。
  安安静静的教室此时已经像一口开水锅,沸腾起来了。我能想象得到,凡是海魂衫晃到了他们眼睛的人,那嘴巴一定张得比河马的嘴巴还要大。不过,我在心里说,我孙秤砣是军人的后代,我孙秤砣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只要是跟我关系好的,无论男生女生,我都可以将海魂衫借给他穿着照相。当然,凡是跟我关系不好的,特别是那四个不让我玩“新式军旗”的家伙,别说借给他们穿,就是摸也别想摸一下,哼,连看也别想看一眼。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要照相,还差一顶军帽。要是父亲还能给我寄来一顶缀有飘带的无檐帽那就更带劲了。平时戴帽子,谁要是将帽檐没有戴正,大人见了就会骂道:“帽子歪戴起,不是个好东西。”其实海军帽是必须要歪戴的,前面的帽檐距离左边眉毛一指宽,距离右边眉毛两指宽,行话就叫着“左一右二”。——当然,除了我,海军的后代,谁会懂这个呢!
  父亲寄来的挂号信,信封上印刷有美丽的海岛风光。
  信封上的收信人一栏写的是“孙秤砣转郝漂亮亲启”。郝漂亮就是我母亲的名字,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是一个形容词或者一句赞叹。
  看来,信里面一定有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
  会有什么呢?我掂忖着这封充满了猜疑不定诱惑力的信件,心里有抑制不住的好奇。拆,还是不拆?不拆,还是拆?正当我坐在床上猜想信中的内容时,寝室外有人喊:
  “孙秤砣,有人找。”
  好吧,既然收信人不是我,那我就等回去了交给母亲“亲启”吧。我母亲跟毛娇春一样,都是扁担横在地上也不知道是个“一”字的主。母亲“亲启”了还不是要交给我来给她念?我的咯父亲,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我笑笑,将信件放进包裹里,再将包裹压到枕头底下,然后将头伸到门外应一声:
  “谁找我?”
  可是,看看走廊,两头不见有人。
  是我听错了?我退回寝室,可屁股刚落到床沿上,外面又响起一声:
  “孙秤砣,有人找。”
  “谁呀?”我走出门来左右两边看,仍然不见有人。寝室门口的操场上也不见一个人影,——此时正是各班集中在教室里搞政治学习的时间。
  奇了怪了,明明有人喊我,怎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呢?是哪个跟我开玩笑搞恶作剧?我摇摇头,又返回到寝室。可就在我将眼光落到枕头上的时候,突然,我的眼睛像被烙铁烙了一下,我惊异地发现我刚刚摆放得平平整整的枕头被人动过了,我赶紧揭开枕头一看——包裹不见了,我的海魂衫不翼而飞了!我心慌慌地揭开垫单找,没有!又掀起被子掀起垫絮找,还是没有!这怎么可能呢?船舱里怎么会漏掉麻包呢!我躬身将脑袋探到床底下找,——今天寝室里的清洁是我亲自做的,床底下连颗老鼠屎也没有。我急了!我疯了!我扑到黄阎王的床上翻找,我扑到杨树的床上翻找,我扑到“小日本”的床上翻找。我找遍了寝室里的每一个角落,我恨不得挖地三尺。
  可是,我的海魂衫,没了。
  我的人类最漂亮的海魂衫,没了。
  我的父亲从遥远的海南岛给我寄来的人类最漂亮的海魂衫,没了。
  我的父亲从遥远的海南岛给我寄来的人类最漂亮的可我连试穿一下都来不及的海魂衫,没了。
  我的父亲从遥远的海南岛给我寄来的人类最漂亮的可我连试穿一下都来不及更不用说照相以留作纪念的海魂衫,没了。
  我一下子像被人抽掉了筋骨,烂泥一般地瘫坐到地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仿佛漂流在汪洋大海中的人看到了一根稻草,绝望之中,我想到了水诗琴。我想到了教导主任水诗琴,我想到了“诗词歌赋无所不通、琴棋书画无所不晓”“就没有我破不了的案子”的教导主任水诗琴。
  想到水诗琴,我摇摇晃晃地扶着床沿站起身来。
  白天里要找到水诗琴并不难。舒多多曾告诉过我她妈妈的活动轨迹:如果不在宿舍里,就在操场;如果不在操场上,就在食堂。水诗琴除了是教导主任还兼管财务和后勤。食堂就是财务和后勤的大本营。
  操场不用看,她家我也不用去,此时的水诗琴一定“深入”在食堂,负责监督炊事员和管理员的工作。
  食堂的烧火房虽然比一间教室的面积略大,但被一口大甑和一口大锅占住了大半的空间。大甑是用水泥砌成的,像一个小碉堡蹲在一方灶台上,是专门用来蒸饭的。大锅主要用来炒菜和烧开水。大甑上面罩着一面硕大的盖子,盖子与大甑之间不是很合缝,像一张裂开的嘴,从里面噗噗噗地往外吐着热气。大锅敞开着,锅里正煮着大白菜,锅盖像一只大斗笠竖在灶尾的烟囱旁边。伴着灶围子,摆放着一些开水瓶,有塑料的,有洋铁的,有篾篓的。红的红,绿的绿。
  人呢?怎么连根人毛都没看见?
  我拿眼睛搜寻着水诗琴的人影,可脚上没长眼睛,绊倒了一只塑料外壳的开水瓶,哐当一声响,吓了我一大跳。我赶紧将开水瓶扶起来,没想到开水瓶里流出来的不是开水。那是什么?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搁谁猜谁也猜不出,——从开水瓶肚子里流出来的竟然是油,是食用菜籽油!
  “干嘛!”
  忽然从大甑的后面响起一声呵斥。是炊事员高师傅。高师傅姓高,却是一个矮女人,凸额壳、凹鼻子、翘下巴,整张脸给人的第一感觉就像是一只上了粉的枕头冬瓜。再看这“枕头冬瓜”,上身套了一件紧身无领衫,把满身鼓鼓的肥肉勒成一摞一摞的,活像一只米包得太胀的粽子。
  “没干嘛,我我,找水主任。”
  “水诗琴在隔壁保管室!”高师傅不耐烦地一挥手,将我轰了出来。我回头看时,只见她动作麻利地将装着食油的开水瓶藏到灶尾的锅盖后边,然后从案板上抓过来一大把白菜叶子在泼有食油的地方蘸呀蘸,揩呀揩,等地上的油差不多干净了,她便像仙女散花似地将白菜往大锅里一撒,再操起锅铲左一搅,右一搅,一搅一搅又一搅。
  “……”
  天哪,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赶忙捂上自己的嘴,惊得差点没叫出声来。
  ——原来,“揩油”这词儿就是这么来的!
  ——原来,油耗子就是这样炼成的!
  眼不见为净。我车身来到伙房隔壁的管理室。
  管理室的门虚掩着,我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你这个老东西给我记住了:帽子虽旧,也要戴在头上;鞋子再新,也只能踩在脚下。——有了我,你休想再去打别的女人的主意……”
  是“水缸”发出的嗡嗡声。
  “水主任……”我一把推开门。天啦,我今天真是中邪了,看到了我更不该看到的一幕:
  张聋子站着,水诗琴坐着,两人四眼相对,呈俯仰之态,水诗琴的一只手插在张聋子的裤裆里,张聋子的两只手捂在水诗琴的胸前……
  见有人突然撞进来,二人一下子惊慌失措,水诗琴身子往后一仰,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上衣敞开着,两只白惨惨的乳房像两只面粉袋子砸到地上。张聋子则弹簧似地跳开,慌乱之中却未能掩饰住裤裆里掉出来的一截黑黢黢的油条一样的东西。
  “水主任,我我……”
  我被这意外的场景吓呆了,比自己做了什么丑事被人抓了现场更难堪,更不知所措。
  “哦,是你呀……”
  到底是水诗琴水主任,待看清来人是我,她一个水缸打滚,从地上爬将起来。
  “这个这个,老师搞点文娱活动,这么巧被你给看见了,臭小子,别瞎想别瞎说啊,呵呵。”
  水诗琴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和蔼可亲地问我:“这时候你作为班长不在教室里组织学习,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情吧?”
  望着水诗琴朝向我的水瓢一般裂开的笑容,我的脑子里忽然莫名地冒出一部外国小说开头的句子来: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代,也是愚蠢的年代;这是信仰的时期,也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失望的冬天;我们的前途无量,同时又感到希望渺茫;我们一齐奔向天堂,我们全都走向另一个方向……
  “孙秤砣,你找我有什么事情,说吧。”水诗琴说。
  “说吧。”张聋子猫在水诗琴的背后,从水诗琴的肩头晃出他的萝卜头,附和说。
  我真想像《红灯记》中的李奶奶那样痛说革命家史,可是我眼前的这俩人怎么也与李铁梅联系不起来。我真想像《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那样赶快汇报黑风口的匪情,可是我眼前的这俩人非但与少剑波不搭界反而让人联想到匪首座山雕。
  “说吧说吧。”水诗琴与张聋子就像男女声二重唱似地对我说。
  “没,没什么事。”我说。
  牙齿打掉了往肚子里吞吧。我强咽了一口涎水,仿佛将一颗牙齿吞到了肚子里。  
  
  腊月十八放假回家,正赶上家里吃晚饭。
  四方桌子,母亲坐西边,腊月坐东边,我坐南边。北边是上席,永远给父亲留着。想到父亲,想到父亲寄来的信件,想到我的海魂衫,我用筷子在碗里挑着挑着,饭没有挑进嘴里一口,却把眼泪给挑出来了。
  “哟,这是怎么啦?”
  母亲放下筷子,腾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又扯了扯我的袖子,笑问道:“放寒假了,是不是舍不得跟哪个女同学分开呀?”
  “说什么呢,你!”我将脸扭到一边去,不想让母亲看到我的眼睛。
  “哦,哥哥哭了吔!”腊月不知高的哪门子兴,见我眼圈红红,竟然拍起手来,还一边拍手一边唱:
  好哭佬,卖灯草,
  丢到河里狗子咬!
  好哭佬,撒尿宝,
  撒到汉口去过早!
  ……
  “好啊你骂我!牛踩我一脚,我踩牛一脚;狗子咬我,我就咬狗子。——咬死你这只小花狗!”我一把钳住腊月的胳膊,张大嘴巴冲腊月的脖梗作撕咬状,“旺旺旺,旺旺旺……”
  “救命啊救命啊……”
  “好啦好啦,别真的把她那磨芯样的细脖梗咬断了。”
  有母亲在身边,我跟腊月的架是掐不起来的,无论真架还是玩架母亲都不让我们掐。不仅不让,还要教育你一顿,说什么:“逗闹逗闹,闹都是逗出来的;惹祸惹祸,祸都是惹出来的。”
  “有什么事就说给妈妈听听。”
  “没,没什么事。”
  “我养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你是肚子里有屁憋不住,心里有话也憋不住的。说吧。”
  唉,藏是藏不住的,掖也是掖不住的。我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沓“大团结”,摁到母亲面前。
  “哇,好多钱……”
  腊月见钱眼开,两只手像搭钩一般地伸过来,母亲挥起筷子一把将腊月的搭钩打了回去,她自己的手也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猛地一缩。
  “钱,哪来的钱!——儿子,你可不能做……”
  “你想到哪儿去了?你刚才不是还说自己养的儿子自己最了解的吗!”
  “那那……”
  “是爸爸寄来的,一百。”我说。
  “爸爸寄钱来啰!”腊月听了,喜鹊一般地飞到钱的跟前,“我数数我数数。”
  母亲便眯起眼睛看她数,我则闭上眼睛听她数。
  一呀么一,小猫穿花衣。
  二呀么二,小猫吃粑粑。
  三呀么三,小猫吃猪肝。
  四呀么四,小猫吃螺丝。
  五呀么五,小猫玩花鼓。
  六呀么六,小猫吃肥肉。
  七呀么七,小猫睡凉席。
  八呀么八,小猫吃卤鸭。
  九呀么九,小猫……
  “怎么啦?”母亲笑问。
  “不对,怎么只有九张?你不是说爸爸寄来一百吗?”腊月冲着我,一双眼睛瞪得像麻将里的二饼。
  “爸爸是寄来一百块,我欠了同学十块,还了。”我说。
  “借钱还钱,应该的。——你就为这事?怕妈妈说你?”
  “不是。爸爸还给你寄来一封信。”
  “那,信呢?你爸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母亲的眼睛像一盏被拨亮了的油灯,一下子闪闪发光起来。
  “我还没有打开看,丢了。”我说。
  “丢了?”母亲的油灯一下子暗淡下去了。
  “爸爸还给我寄来一件军衣。”
  “衣服呢,我看看!”母亲的油灯复而又亮闪起来。
  “也丢了。”我说。
  我越说声音越小,小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了。
  “喔,难怪……”
  母亲从腊月手里将钱拿过来,一只手捏着,另一手哗哗哗地弹一弹,笑着安慰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有钱了,今年过年,我给你们两个买新衣服穿!”
  “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是一件崭新的海魂衫!海魂衫,买不到的,你知道吗!”
  我把面前的碗一推,一头扎进厨房里。厨房里没有凳子,我就一屁股跌坐到灶门口的柴禾堆上,顺手操起一根烧火棍捅进灶肚子里乱扒一气,扒得灶灰滚滚。
  “灶里能扒出来海魂衫来吗?”
  母亲跟了进来,依然微笑着,从柴草堆里抽出一根麻梗,然后蹲到我身边,将麻梗捅进灶肚子,一边学着我的样子在里面乱扒一气,一边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娘俩一起来扒,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
  “扑哧!”
  我一下子被母亲逗笑了,扔掉烧火棍,一把将她抱住。
  “这才像个男子汉嘛。”
  母亲的手在我的背后轻轻地拍着,见我的气息均匀了,这才问我衣服和信是怎么丢的。我将事情的经过讲给母亲听,母亲听了,沉吟了一会,说:“不是丢了,是被人偷了。信被偷了没有什么好心疼的,你爸爸写的信,我不看也知道他写的什么——他还能写出花来不成?还不是舅舅开口——就那么几句舅(旧)话。只是……”
  “‘只是’什么?”
  “强盗偷了,一定有强盗在。我们来请菩萨帮我们把强盗查出来。”母亲一把将我从柴堆上拉起来。
  “哪有菩萨?”我疑惑地问。
  “心里有,就有。挺灵的。”母亲说着,从灶尾巴上拿起水瓢,在水缸里舀起一瓢水,让我端着水瓢,将水淋到她手上。
  净过手,母亲从菜柜里拿出一只干净的兰花碗,盛满清水,然后将一支竹筷插到碗中央。
  “干嘛?”我问。
  母亲用一只手稳住筷子,告诉我说:“你不要出声,在心里好好想一想,强盗会是哪一个。你猜的不对,筷子就会倒;你猜对了,筷子就会站得稳稳的。”
  “真的?有这么神?”我觉得可笑。
  “别笑,严肃点,别得罪了菩萨。得罪了就不灵验了。”母亲瞪了我一眼,说,“开始。”
  好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会是谁偷了我的东西呢?当时,同学们都在班上听杨树读《新来的小石柱》,根本就没有作案时间,要偷也只能是外面的人偷。外面的人会不会是食堂的高师傅呢?我去找水诗琴的时候,她一个烧火佬不在食堂烧火跑哪里去了?对,是高师傅。
  “叮当!”
  母亲手一松,筷子倒了。
  转而一想,也是。高师傅虽然有作案时间,可她怎么可能知道我有海魂衫呢?包裹我是在教室门口打开的,知道我有海魂衫的只有班上的同学,别人怎么可能会知道呢?那,会不会是邮递员呢?对,邮递员,只有他既知道我有海魂衫,又有作案时间!
  “叮当!”
  筷子又倒了。
  “最后一次,”母亲示意我,“事不过三,只能猜三次,猜多了,菩萨就不管了。”
  那,到底会是谁呢!当时寝室外面有人喊我,我出去瞄了一下,再进来时,东西就不见了。——调虎离山?里应外合?对,一定是这样,只能是这样!那,谁是“外”谁是“里”呢?喊我名字的声音好像不是很熟悉,应该不是本寝室里的人,那本寝室里的人可能是谁呢?杨树?杨树在读书,第一个就排除了。“小日本”?“小日本”跟我们早已不是一个班,他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海魂衫的可靠情报。那,只有可能是黄阎王了!小时候偷针,长大了偷金。在读小学的时候,他就偷过邻居家鸡窝里的蛋,被人家一直追骂到学校。上初一的时候,他到“初一(1)班试验田”里摸黄瓜,被马八万现场抓获……
  “站住了,站住了!”
  腊月不知啥时候也站在母亲身边。
  我定睛一看,碗中的筷子金鸡独立,稳稳地站在水中央,再看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撸着腊月的肩膀。
  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
  果真是黄阎王这个王八羔子!
  “你猜谁?”母亲问。
  “黄阎王!”
  “黄书记的小子?”
  “不是他,还是鬼不成!”
  “唉……”母亲叹一口气,正要跟我说什么,忽然外面响起了叫骂声,叫骂声中还夹杂着菜刀剁砧板的声音。
  “烂鸡巴根子的,噔噔!剁八块的,噔噔!抽了鸡巴不认人的,噔噔!母猪屄下的,噔噔!千人捣万人捅的,噔噔!不得好死的,噔噔!死得三十初一没人开门的,噔噔!……”
  “谁呀,骂得太丑了,简直挑不上筷子。”
  “妈,是春婶。”腊月耳尖,听到叫骂声,倏地一下跑了出去看热闹。
  我跟母亲也从屋里出来。
  远远地看见毛娇春左手捏着一块砧板,右手挥舞着一把菜刀,站在有心桥上边骂边剁。有心桥就像是一个缺口,围观的人群就像是水流似地朝缺口流过来,越流越多,越流越急。
  “耍猴把戏呀,也不怕人耻笑!”
  忽然,卯起从她屋里冲了出来,冲进人群,把她妈妈硬生生从桥上拖了回来。
  毛娇春被卯起拖拽着,脚往前面迈,头却反扭在后面骂个不停:
  “我要骂,我还要从初一骂到十五,骂得他家死得过年没得人开门!”
  等到了我家门口,卯起撒开手,说:“你不嫌丢人就继续骂吧!”
  “怎么回事呀,她春婶?”母亲将毛娇春手中的刀和砧板缴下来,递到我手上,说:“给婶送家去,别伤了人。”
  “秤砣妈,你不知道啊,那个烂鸡巴根子的害得我丢尽了脸面啊!我还顾什么丑不丑的啊!”
  毛娇春一边跺着脚,一边向我母亲诉说她所骂为何。
  我听了半天,才听出一个子丑寅卯来。
  今天早晨,毛娇春起了一个大早到公社食品所去排队买猪肝。
  卯起的父亲患了鸡膜眼,每天晚上在鸡子上笼的时候眼睛就迷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了。看赤脚医生,赤脚医生说打针打不好,吃猪肝可以吃好。
  食品所门口排队的人排得像一条蛇,长长的。毛娇春好不容易才挪到窗口前,等不及手够得着窗台就开始尖起嗓子喊:“猪肝三斤!猪肝三斤!”
  “喊什么喊,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是谁呀!”卖肉的用刀背蓬蓬地敲了敲案板,鄙夷地瞪了她一眼。
  毛娇春一看是一个瘦子,心想这家伙得揩公家多少油才能养起肉来呀,于是也回敬他一个斗鸡眼,说:“怎么啦?欺穷还是怎么的!”
  “横什么横?我看你是不认字吧!窗口旁边贴的告示清清楚楚,每人每天限量供应,最多一斤。——你有钱是吧?那就用钱煮汤喝嘛!”
  毛娇春被卖肉的瘦子一顿抢白,音量降了下来,嚅嚅道:“一斤就一斤,不吃饭过不得,不吃猪肝还死人不成!”
  “钱,钱!”里面又响起刀背敲击案板的声音。
  “多少?”
  “七块四毛。”
  “一斤猪肝七块四毛!天哪,犯抢哪!”毛娇春一听,像猪被杀那样地叫。
  “叫什么叫,一斤猪肝要搭一刀腰条,外加一副下水,腰条下水跟猪肝一个价!”
  “快点快点!”排在毛娇春后面的人开始不耐烦了。
  毛娇春在心里默了默,然后一咬牙,将手伸进对襟袄的叉腰里,从里面摸出一张挺刮刮的票子往窗台上一拍,响亮地说:“给!找钱!”
  “嗯?找钱?我看你是找抽吧!”
  瘦子一把抓起票子朝毛娇春脸上一扔,票子像一张百万英镑似的在空中飘飞起来。
  “我的钱!我的钱!”毛娇春眼疾手快,一个平地起跳将票子抢到手上,打开一看,哪里是什么钞票,分明是一张烟盒纸,一张圆球牌的烟盒纸!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顿时一张脸由红而白,又由白而黑,比猪肝还黑,跺脚骂一声“烂鸡巴根子的”,一把将烟盒纸搓成一个坨坨,恶狠狠地朝地上一砸,然后找一条人缝,猫也似地钻了出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昨天夜里,黄八蛋跟毛娇春在屋后的猪圈里做完好事后想撸起裤子一走了之,毛娇春一把抓住他的皮带找他要“工钱”,黄八蛋便在暗中塞给毛娇春一张票子,并弄出刮刮的响声,说是一张新钱,“大团结”。毛娇春万万没有想到黄八蛋这个“烂鸡巴根子的”,居然这么缺德,拿烟盒纸来糊弄她,害她当着千人百众出大丑。
  听她骂完,围上来的人,有偷乐的,有耻笑的,就是没有一个为之抱不平。
  在我们这个地方,女人跟丈夫以外的男人有染谓之“偷人”,偷人的女人无一例外的会被斥责为淫荡邪恶和下贱。而男人跟自己老婆以外的女人鬼混则谓之“尝腥”,尝腥是男人的一种本事,尝到的腥越多,越能证明这个男人是“真男人”,是“真爷们”。最让男人妒忌的男人就是尝腥尝得多的男人,而越是尝腥尝得多的男人越是有女人愿意送腥上门。而最被男人鄙视的男人,就是一生一世只尝过一个女人腥的男人。
  母亲看不下去了,拿起一把竹扫帚,一边大幅度地在门口挥扫,一边驱赶人群,说:“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笑的!”
  看着披头散发的毛娇春,忽然一股同仇敌忾之气如血一般涌上我心头,我禁不住暗暗骂道:
  狗日的黄八蛋!
  狗日的黄阎王!
  一个骗女人,一个偷东西!
  吃饭噎死!
  喝酒醉死!
  放鞭炸死!
  出门撞死!
  反正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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