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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山人》第二章

作品名称:兴安人      作者:北方樵夫      发布时间:2013-03-30 19:08:15      字数:4971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意思是冬天变得愈加隆重,已到了一年之中山里人最难捱的日子。
  呼啸的大烟炮扫荡着山里的一切,把整个林场搅得周天寒彻。家家户户的木刻楞房子本来就不高,房顶覆盖上厚厚的积雪后,房子显得更加低矮,像是就要被雪压到地里。大片儿大片儿的雪花,在死乞白赖地敲打着家家户户的窗棂。
  这兴安林场位于友好林业局的西北面,与林业局相距二十多里路,一股涓涓的小河从林场的北面淌过。早在日伪时期,小兴安岭的野生动物资源相当丰富,这一带成了土著鄂伦春人天然狩猎场。当时,这个少数民族有的开始在这里定居下来,有的仍然过着游牧生活。据说有一对鄂伦春夫妇经常在这条河边打猎,他们生了一对孪生子。为了安全起见,每天出去打猎时,就把这对襁褓中的幼子吊在树上。有一天,东北抗日联军在这一带发现了这对吊在树上的孩子。从此,在抗日活动中就把这条河叫做双子河,并沿用至今。双子河流出林场后与南面的汤旺河汇合。
  而汤旺河要比双子河水量大得多,它是松花江左岸主要大支流,属松花江水系。“汤旺”在满语中是“春光”之意,就是说它是一条充满春光的河。汤旺河共有大小支流600余条,主河道宽100米左右,最深处达3米之多,总长468千米。汤旺河发源于小兴安岭西坡南麓深山密林深处,纵贯伊春市全境,出境至汤原县新发村汇入松花江。双子河不过是它一条不算出名的支流而已。
  两河交汇之处,经过千百年来的冲刷堆积,慢慢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洲,这就是现在的兴安林场。
  林场实在是小的可以。一条坎坷不平的土路向东西延伸,几十户人家就稀稀拉拉地分布在这条土路的两侧,如果谁家在山上套个兔子炖了,整个林场都会充满了香气。林场东边是场部,这里是林场的政治中心和首脑机关。西边的兴安商店,是林场的商业中心。它不但卖些日用百货,而且是林场放粮的场所。最北面的一栋破房子里,是孩子学习上课的地方,这个所谓的学校就成了林场的最高学府。
  从学校再往东,就是骆驼山,这座山比周围的山要高,而且雄伟,从远处看山脊像个驼峰,所以人们都叫它骆驼山。当年谭场长带领大家建这个林场时,就看上了这座山,十几年的采伐,人们就是没有在骆驼山伐过一棵树。直到现在,骆驼山上的树木依然茂密、高大。
  在林场人看来,这骆驼山也算是林场的一部分。因为山上埋着不少故去的老人,谁家的爷们儿在林场一不经意放出个响屁,山上的死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只要有人气,它就应该算是林场的一部分?
  林场窄小的土路上格外寥落,不见几个行人。这样寒冷的日子里,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林场的人们宁可一整天“猫”在屋里,也不愿挨那“大烟炮”的抽打。就连兴安商店这个林场最大的、唯一的“商业中心”都很少有人光顾。偶尔走进一两个人,也都是买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之类的东西,根本看不出一丁点儿年关的喜庆味道。出了商店,他们恨不能把脑袋缩进腔子里,走起路来都侧着身子,以免和“烟炮”发生正面冲突。凛冽的寒风肆意地掀开臃肿的棉衣,穿过肌肤,一直刺进人们的骨头里。
  天色渐暗,远远近近愈加变得模糊起来。隐约能听见的一两声无力的狗叫,反倒给这灰蒙蒙的林场凭添一丝寂寥。
  就在这时,从商店里无精打采地走出一个女人。她外边穿着件男式的不合身的劳动布大衣,两手操着袖,怀里抱着个玻璃瓶子,手里还攥着用来打酱油的一毛三分钱。
  她是尚远志的妻子张凤英。
  “他尚婶,你这是干啥去,吃了吗?”迎面走来的霍其强妻子蔺秀兰和她打着招呼。
  “这不是要做饭嘛,酱油没了,我来商店打斤酱油。”
  “瓶子怎是空的?”蔺秀兰看着张凤英怀里的瓶子。
  “咳,别提了,赵文轩他老婆说酱油卖没了。大雪封山,山下的东西运不上来,只能等了。这年头,商店连酱油都没有,还算商店吗?这下可成全了赵文轩老婆,那娘们儿整天没事干,就站在柜台里卖单儿。”
  张凤英无奈地“唉”了一声:“没辙了,咱这日子就像蘸了水的麻绳,过得一天比一天紧,看来今晚只能清水熬土豆了。”
  蔺秀兰热情地凑了过来:“别着急,我家还有,现在你就跟我回家倒点儿去。”
  说着,蔺秀兰挽着张凤英转身向她家走去。
  “霍嫂,山上林班的那帮爷们儿啥时能回来呀?都快要过年了,林场也不发工资,家里啥都没办置,咋过年呀。俺心里整天空落落的。”张凤英边走边忧心地说。
  “可不是嘛,按说他们也该回来了。哦,对了,听谭嫂说,大雪封住了山路,粮食都送不上去。他们没啥吃的,还不得饿死在山上呀。”蔺秀兰也担心地说。
  张凤英反过来安慰道:“霍嫂,你别着急,这么多年了,大家都知道你家爷们儿是山里通,鬼点子多,他不会让大伙饿肚子的。”
  “但愿老天保佑,让他们早点回来。”蔺秀兰叨咕着。
  两人边走边说地进了霍队长家的屋门。
  霍其强家在林场的最南面,离尚远志家不远,只隔两栋房。虽然生活清苦,但在蔺秀兰的操持下,屋里屋外还算整洁。一铺大炕占据屋子的一半,东墙边摆放着两个大翻盖的松木箱子,箱子上面的墙上端端正正地贴着毛主席去安源的画像。炕上糊了一层洋灰袋子纸,炕梢支着一个简易的木头架子,里面放着全家的被褥。
  还好,架子的外面用已经洗得退了色的花布罩着,倒是给屋子添了些亮色。
  “小玲,你怎自己在炕上玩嘎拉哈?我家桂花在家呢,去我家吧,晚上我给你烀黄麻子土豆。”说着,张凤英蹁腿儿上炕,去拉霍其强的女儿霍仕玲。
  “婶儿,天都黑了,我不想去。您往炕头坐,这儿热乎。”仕玲亲热地和张凤英打着招呼,但没有下炕的意思。
  两个女人坐在炕沿上闲聊了一会儿,同时看了一眼窗外,知道是烧火做饭的时候了。张凤英从炕上拎起蔺秀兰给她倒的少半瓶酱油就要起身回家做饭。
  蔺秀兰和张凤英与林场大多数女人一样,都是后来嫁到兴安林场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人在山上采伐作业,女人们在家里挑水做饭,缝补洗涮,伺候孩子,这似乎成了她们的天职。她们也没有别的奢望,只要能填饱肚子,就算是好日子。
  “哦,对了,你家那两个小子呢?”张凤英扫了下屋子,一脚屋里,一脚门外地问道。
  蔺秀兰这才想起自己的两个儿子仕柱和仕宏不知啥时跑出去了。
  “唉,这两个活驴,他爸不在家,整天都摸不着影儿。”
  张凤英赶紧劝慰:“半大小子,出去跑跑也没啥大事。再说了,咱林场就那么屁大的地场,他们作妖还能作哪儿去。”说着张凤英转身要出门。
  “婶儿,你家明山和他们在一起呢。”仕玲吞吞吐吐地说。
  “你怎知道?”张凤英回头瞧着仕玲。
  “他们走时告诉我的,不让我告诉你们。他们说晚上回来给我烧山雀吃,我都吃过一次了,可香呢。”天真的仕玲口无遮拦。
  两个女人也实在没了辙?
  
  西边的日头已经落了山,远近的山林变得昏暗。整个林场阒静下来,家家的烟囱都冒出了滚滚的炊烟。
  “哥,咱在场部打了一下午山雀,妈能不能生气呀?”弟弟仕宏怯生生的问哥哥霍仕柱。
  “闭上你的乌鸦嘴。”仕柱瞪了弟弟一眼:“上次咱来这儿妈都没发现,这次也不会有事。再说了,咱爸在山场干活,只要他不在家,咱妈发现了也没多大事。”
  仕柱边说边从破袋子里往外掏用拍子拍来的山雀,边认真地数着个数。数清后他对谭怀志和尚明山说:“你俩过来,咱不玩赖。一共三十四个,三一三十一,每人八个家雀。回家在灶坑里烧熟,还可以节省土豆呢,剩下的两个先找个地方埋起来。”
  尚明山喜滋滋地接过山雀:“仕柱哥,明天咱还来吗?多拍点呗,留着过年时烧着吃。”
  “来,怎么不来。今年雪大,雀在山里找不着草籽,只能到咱林场找食儿吃,明天一定比今天还多。我爸常说‘锯响就有末’,只要咱天天来,过年每家都会有雀吃。”
  怀志担心地说:“仕柱哥,昨天我还看见二赖子那个兔崽子来这打雀了呢,好像没打多少,明天他要来咋办?”
  “他来怕啥,明天咱先来,把地方占上。再说你爸也不会把谷草给那王八犊子,他连谷草都没有,打他爹个头吧。”仕柱满不在乎地说。
  仕宏摘下挂满白霜的狗皮帽子,在雪地蹦起了高儿:“明天都要来哟,谁要不来,谁是龟孙子。”
  四个孩子早已忘了寒冷,在雪地上欢蹦乱跳。
  在这物资相当匮乏的年代,家家户户的大人们整天为家里的吃穿发愁,可孩子却不管这些,他们自有他们的乐趣,家里没有什么玩具,但他们可以自己制造玩具,弹泥球,踢毽子成了大街小巷的通用游戏。家里穷,孩子们的要求自然也就不高,和大人相比,他们能在外面玩耍一会儿就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就像今天晚上。兜里的八个山雀,就足可以使几个孩子兴高采烈,喜形于色。
  怀志说的二赖子姓赵,叫赵洪涛,是林场拖拉机司机赵文轩的二儿子,这小子平时就野性刁蛮,他和他爹一样,是个有便宜就上的主儿,所以林场的人都叫他二赖子。
  其实赵文轩原本有两个儿子,因他的哥嫂结婚多年都不生养,于是两口子三天两头就来林场找赵文轩夫妇,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就把赵文轩的大儿子领走了,家里就剩下二赖子一个儿子。他们走时还和赵文轩两口子吵了起来,赵文轩老婆哭死哭活不让他们把儿子领走,据说是为了钱的问题。
  赵文轩虽然有个文绉绉的名字,但为人却很嘎古,论起占便宜,他在林场绝对能拔头筹。前些年刚搬到林场时,他托在山下公安局当副局长的表哥找谭主任说情,要当生产队长。谭主任深知,虽然生产队长是带领大家出大力的小头头,连个干部都不是,但于林场来说却是责任重大。一年的木材生产任务能否完成,关键就在与没有任何级别的生产队长。十几年来,老霍带领工人们顶风冒雪,年年超额完成采伐任务,从未出现责任事故。如果赵文轩当上这个生产队长,那才是用锤子炒菜,不砸锅才怪呢。所以谭主任没有答应。但碍于面子,只好让他当拖拉机的司机,赵文轩死活不肯,硬是要求把他老婆当商店店员作为附加条件。谭主任无奈,只好答应了他。
  虽没当上队长,但赵文轩对司机对这个工作还是相当满意的。他心里明白,在这个小小的林场,除了干部以外,能当上拖拉机司机,也是件了不起的事。其他工人整天上山采伐,扛大木头,晚上回来都累得上不去炕。而当拖拉机司机就轻巧许多,风刮不着雨淋不着的,无论如何这也是个技术工种。再说他老婆在商店当店员,初一十五还能用衣服夹回些好吃的。这事只有他和老婆知道,就连他那可恶的儿子二赖子都不知道。
  赵文轩虽在技术上是个“二把刀”,却能把手中的“权力”运用得游刃有余。冬天给职工拉烧柴的时候,谁要是给他上一盒“握手”牌香烟,他会傲慢地从上衣兜里掏出比“握手”烟贵上五分钱的“蝶花”香烟,还故意在人面前晃上一晃,漫不经心地点上一支。当然这户人家下一车烧柴绝不可能是耐烧而且顺溜的落叶松木头,而是难劈又不耐烧的“椴树蔫子”。
  林场的人们都晓得赵文轩是房檐上的冰溜子,根在上面,大家都惹不起,绕着走。不过也有不买帐的,一次赵文轩给大黑瞎子家拉秋白菜,因大黑瞎子老婆没给他上烟,他就把拖拉机开到道边的脏水坑里,一半的白菜掉到水里。大黑瞎子知道后给他骂得狗血喷头,要是没有老霍拦着他,就凭大黑瞎子那五大三粗的体格,赵文轩免不了会挨顿臭揍。不过事情是不会到此完结的,第二天早上大黑瞎子上班,一出大门,脚就被一个排钉板扎得鲜血直流,坐在地上大骂,害得大黑瞎子十多天没去上班。
  大家都在背后议论,这事一准儿是赵文轩的可恶儿子二赖子干的。
  
  仕柱和仕宏进门的时候,蔺秀兰正在做饭,看到两个孩子鬼鬼祟祟地溜进屋里,她立时把脸色拉了下来。
  “兔子不回窝,我看你俩是野惯了。快说,你俩做啥去了,怎这么晚才回来?”蔺秀兰生气地问道。
  仕宏小脑袋仰得老高:“我们在场部抽冰尜了,不信,你去问怀志和明山去。”
  “扒瞎,你真能扒瞎,看你俩的兜都鼓鼓囊囊的,到底是啥?都给我掏出来。”蔺秀兰厉声说道。
  两个孩子知道露了馅,只好把兜里的山雀都掏了出来,扔在了屋地上。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
  “你们都说呀,看你们吭哧瘪肚的,不是抽冰尜去了吗?这是啥?等你爸回来再好好收拾你们。”蔺秀兰说着生气地进了厨房。
  仕柱瞪了一眼在炕上玩嘎拉哈的仕玲,小声地说:“好你个王连举,叛徒,准是你告的密。”说着他也进了厨房,知趣地蹲在灶坑边上帮妈烧火做饭去了。
  仕宏蹲在一边小声地说:“哥,今天这事一定是小玲说出去的,别人谁也不知道呀。”
  仕柱摇了摇头:“这也难说,没准是谭大伯告诉咱妈的呢。别猜了,快去把那些山雀拿来,趁妈不注意在灶坑里烧熟。”
  仕宏不敢挪地方:“妈要是发现了,不得更骂咱俩了。”
  “没事,妈说过,三年自然灾害时没吃的,连骆驼山上的榆树皮都扒了许多;当时咱爸也打回不少山雀,烧了给妈吃,她还说可香了呢!一会儿你把烧熟的雀给妈一个,她准能高兴。”
  “我不给,还是你给吧,妈不骂你才怪呢。”仕宏蹲在一边委屈地撅起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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