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小说】迷航（一）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张帅都还清晰的记得，送他来这所学校上学那天，母亲殷切的可以滴出水来的目光，还有反反复复说得那些让他感觉心暖又有些烦躁不安的话。谁都知道，初中毕业选择上高中，就意味着将来要去和别人一起挤那只独木桥，张帅是家里的独子，他知道母亲对他的期望太高了。
　　那时候铺盖卷儿都已经打好了，就放在了屋里的炕沿上，还有吃饭的盆儿和勺子，刷牙洗脸的牙刷牙缸儿和香皂，还有从商场里新买来的结结实实的绿色暖壶；就那么一股脑地都装在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子里。那么多东西，把袋子撑得已经变了形，像饱食了一顿大餐后膨胀到极致的胃，再也盛不下一星半点儿。母亲却还在那不放心地叮瞩着。“张帅啊，你再看看还落下啥没有啊！”
　　张帅感觉有点烦，没好气地转过身朝炕上地下又瞄了一遍，闷闷地吱了一声。其实他早跟庄里在那上学的发小打听好了；不管你带了啥，到了学校里，那么多人乱抓一通，没几天东西就丢得差不多了，以后要是再想使就只能朝同学们借了；你也借他也借，一边借还一边没忘了打趣地来上一句“你个老疥（借）！”谁都知道老疥在当地叫癞蛤蟆，学名蟾蜍。
　　香皂的香气像长了脚，和着空气一起流动着，很快就弥漫了整个房间。闻上去是喜气又温暖的那种带着点甜味儿的槐花香。一屋子的人都在那儿等着，等着送张帅出门。他初中的时候，因为离学校近，每天都是按时按点地往家跑，这冷不丁要住校了，平时宠惯了的爷爷、奶奶，还有那个唠叨起来没完没了的妈，以及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还真是都有点不适应了，都跟着吊起了一颗心。
　　“儿行千里母担忧”啊！这不，临上车前，张帅吗又忍不住攥住了张帅的手。
　　“张帅啊！”家里人都习惯这样连名带姓地招呼，倒不是因为不宠爱。“到学校里啥也别想，千万记住听老师的话，咱一门儿心思地学习；妈就盼着你将来有出息，能考一个好一点的大学，别和你爸我俩这样不识字，只能在农村受苦受累地过一辈子；也要记着听你大姨的话，好好表现，想着给你大姨长点脸。”
　　张帅知道，大姨在那儿当老师，自己能去那儿，多半是沾了大姨的光。这年头谁都得坚信一点，有熟人才好办事。
　　张帅的手就这么被母亲攥着，鸡嗛米般地点着头，看妈嘱咐了这许多之后，仍舍不得撒手，便拖着有些无奈的长音喊。“妈，你快放心吧！你这都第几遍播音了！别唠叨了，再磨叽我都晚了！”说完极不耐烦地抽出手，拎起炕沿上的铺盖卷儿，一扭身一米八的大个子，迈开了那两条大长腿，几步就跨出了院门，奔向了等在门口的那辆出租车。
　　母亲的脸尴尬着一下就红了；望望身边的其他人，极不自然地笑笑；她一边拎起炕沿上剩下的那个白塑料袋子，讪讪地跟着张帅朝外走；一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着身边来串门的二婶叹了口气；那无奈地口吻，似乎想自嘲更似乎想给点解释和宽慰。
　　“唉，二婶你看，现在的孩子啊，怎么都这样？！你还没说两句话儿他可就烦了！”
　　一看娘俩有点儿僵，脑子活络的二婶立马想缓和这尴尬劲儿，试图安慰一下张帅妈般替张帅开脱着。
　　“嗨！快别说了，现在的孩子啊，还不都这样！没大没小的根本不知道好歹，跟咱们小时候差远了！你嘱咐多了吧，人家嫌你烦；你不嘱咐吧，自己个又不放心，唉！啥也别说了，还不是当爹妈的欠了他们的。”
　　这时候的张帅已经坐上了车，身边是堆得高高的那个行李卷儿；他可不打算再多说啥了，怕会引来家人和二奶更多的牢骚、附和。接过妈从车门递进来的袋子，又不自觉地向外探了探身子，朝大家晃晃手，瓮声瓮气的几个字。“都回去吧，我走了！”
　　面包车发动了引擎，载着一家人殷切的目光和张帅妈意犹未尽的叮嘱，以及此刻张帅那有些不耐烦的沉默，颠颠簸簸地一溜烟儿驶出了村口。
　　其实，街坊四邻们都知道，张帅一直是一个很内向的孩子，平时见了凡人都不爱说话的主儿；每次放假，他可以一天到晚在家里闷着。谁也看不见张帅像别的孩子那样，骑着一辆破车子四处瞎跑乱逛。他只喜欢安安静静宅在家里，鼓鼓捣捣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儿。上上网，看看小说，玩玩游戏，用爷爷打井带回来的泥巴捏几个小泥人；他在家和谁都没太多话，更别指望他能对谁掏心窝子，当然也包括父母。因此，在乡亲们眼里，张帅主意正心思也深。
　　看张帅一直这么老实地窝在家里，那些孩子整天在外面疯跑闲不住的乡邻们，总会带着几分羡慕又夸赞地口吻和张帅妈开玩笑。
　　“哎，要不说真是天生的孩子！看看你家张帅，多好！从早到晚就喜欢家里猫着哪都不去，让你省多少心啊！再看看我们家那块活宝儿，一分钟都闲不住，不是这事就那事儿，心都要跟着闹死了；就你们张帅这稳当劲儿，连一般小闺女都比不上呢！”
　　二胖妈啧啧着，满脸的羡慕。
　　每到这个时候，张帅妈都呵呵笑着，假装跟人家谦虚几句，显得很是低调。
　　“啥呀！现在这年头儿，还是你们家小胖那样的机灵孩子吃得开啊，我们家张帅你让他出去转转找小伴儿们玩玩，他愣是说啥都不去，忒废物！”嘴上这么谦虚着，但那心里倒真像抹了蜜般的美，典型的言不由衷式满足。
　　可能村里人都这么认为，不到外边瞎跑，整天宅在家里。这似乎就是听话，懂事的表现了。他们知道管孩子吃，管孩子花，却从来都不懂得该去用些心思，研究一下孩子一天到晚，脑子里究竟想了个啥。张帅的父母也是这许多村里人中的一对。他们从来都不知道，一天到晚寡言少语的张帅，心思里到底装着些什么！他们只知道孩子不头疼脑热就算健康，不去外边惹事就叫听话，该吃吃，该睡睡，这就是顶正常不过了。
　　也许只有张帅自己心里才清楚。他来到这所高中后，刚一开始还能安下心来好好学习，可是不久之后他就变了。
　　那时的他，应该算是班上很积极的，甚至通过竞选当上了班里的团支部书记；班主任十分信任地委以重任，叫他管班上的纪律，可谁不知道那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但刚入学的张帅，认真地不打一丝马虎眼；他认为那是他的责任，但在大家看来也更是他的性格。
　　私下里，同学们都喜欢带着些许调侃的口气叫他一声“帅哥儿”。其实，这一声“帅哥儿”里包含着什么样的内容，张帅还是相当清楚的。他有那么点儿自知之明，不会因为这声“帅哥”就沾沾自喜。他知道自己根本算不上帅哥那圈子里的。不是因为自己海拔不够，也不是因为五官有多难看，而是因为自己那张给了阳光也永远灿烂不起来的脸。冷漠寡言，让他在这个班里显得太过孤立。
　　冷漠的张帅看上去是异常傲气的。不了解的人都会这么认为。他自己却清楚，自己哪来的傲气资本啊！无非是想用伪装出来的高傲，打造自己内心里少得可怜的自信，给深深的自卑感谋一件不太合体的外衣。仅此而已，这就是张帅。
　　一般情况下，张脸始终会保持一副沉思又严肃的表情，像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冰，无情地把所有人都拒于千里之外。尤其是每次上自习课之前。同学们的吵闹给十分钟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上课铃响了之后，那吵闹也会一直持续着，像要掀翻楼顶炸开锅般疯狂。这时候的张帅，总会先沉默着，不耐烦地盯着那些一直在说话的同学。目光很是有些犀利，像一把想要穿透一切的剑；个别自觉一点儿的同学感到了背后那股子冷，便会小声提示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而那些一贯疯疯癫癫胆子大的人，会依然故我地闹，根本看不见张帅的眼神和脸色；也或者看见了故意装着没看见。不就一个区区的张帅么，谁鸟你！
　　这样的注视持续几秒之后，张帅见收到的效果小得可怜，便不耐烦地突然爆发出一句。“都别说了！不知道上课了吗！再说就记上了，到时候可别怪我没讲情面！”那口气是愤怒的，也是异常冰冷的。
　　应该说张帅这一嗓子，对大多数人还是有作用的，但陆琴心除外。
　　陆琴心总会极不耐烦又极度反感地狠狠剜他一眼，然后带着点轻蔑又挑衅的口吻，漫不经心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
　　“切！牛啥牛，还管人了！有啥了不起的？！还不就是仗着你姨在这儿耍威风么！”
　　大家一听陆琴心毫不客气地揭了张帅的底，都猜这下准有好戏看了。
　　陆琴心哼出这一句之后发现自己并不是孤立的，那么多同学都跟着痛快又解气地起哄叫好。
　　“陆琴心，你可真是说对了！这年头，有权利不用过期作废！我怎么就没那么好个姨呢？”一个女生阴阳怪气地接了腔。
　　“你要不，我给你当姨夫！哈哈哈……。”一个男生不知羞耻地搭上了茬。
　　大家又是一阵幸灾乐祸地哄笑。
　　张帅姨在这所学校里，是众所周知的。凡事当然会有些照应，这也是全班同学有目共睹的。包括张帅当选团支部书记，也包括那为数不多的助学金得主。早在张帅决定来这所学校的时候，他姨就开始运作替他选好了班级和班主任。
　　张帅的班主任是一个不胖不瘦的中年男人——田老师。大约一米七的个头，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的近视眼镜，看着斯斯文文，挺学究的样子。他教的是数学课，讲课的时候也特别认真讲究；那飞扬的激情宛如滔滔江水；讲到兴奋处忍不住摇头晃脑，搂不住的唾液星子像开了闸，会随着他津津有味地讲解四散飞溅；远的落到了前排同学的脸上或课桌上，而没来得及喷出去的便一点点积蓄在嘴角。久而久之，活像一只没有蜕干净黄嘴的鸟。为这儿，同学们暗地里送了他个绰号——“夫子。”可是一来二去叫着叫着，倒成了“小夫”的亲昵了。
　　陆琴心解恨似地堆了张帅那么一句后，就又毫不在意地继续扭着身子，嬉皮笑脸的和后桌的曹云清接着侃。她看都不看张帅一眼，才不管他的脸红成了鸡冠子。
　　曹云清是陆琴心的死党。臭味相投的两个人，从初中就摽在一块了。她没啥自己的个性和主见，人也说不上漂亮，最大的优点恐怕该算是对陆琴心的忠诚了，一天到晚只会跟着陆琴心的屁股后面瞎嗡嗡，对陆琴心那叫是个崇拜。
　　陆琴心这态度让张帅真是受不了，他感觉相当下不来台；这么多同学跟着起哄凑热闹，更是严重损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感觉脸上有一团火在烧，一直烧到了脖子根儿；脑子里乱嗡嗡的，像捅开了马蜂窝，千百只马蜂炸了营，在那玩命地飞，飞！他两只手忍不住紧紧攥着，攥成了嘎巴响的拳头；不由得朝前跨了一步，抬起右手，咬着牙狠狠朝桌面砸了下去；随着“嘭”的一声，桌子被砸得前前后后颤了两颤，爆起了一小撮尘儿，桌面竟裂开了一道缝儿。“啊！”张帅彻心彻肺地喊，淋漓尽致这么一嗓子后，扭身就想朝外跑。
　　同学们一看这架势，怕真把事闹大不好收场，便都不由得跟着噤了声，一时间，教室里的空气紧张地像扭紧了的发条，同学们蔫得一个喘大气的都没有了。
　　和张帅一宿舍的哥几个立马上来围住了张帅；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早知道了张帅的脾气。抱的抱搂的搂，把张帅稳在了那儿。
　　王泽故意堆出满脸的笑，亲昵地拍着张帅的肩膀。
　　“行了啊！帅哥儿！消消气！有啥过不去的，跟我说，哥们一定帮你削他！咱都是好弟兄，爹妈的乖孩子，今儿个这事咱就算过去了，行吧！给我点面子！”
　　王泽仰着脸笑眯眯地瞅着张帅，一副讨好讲和谐的架势。
　　这王泽也真是圆滑到了一定的档次！可是有他这么一带动，原来冻僵了的气氛倒真的缓和了许多。更多的人跟着王泽劝张帅，谁都乐得当一回和事佬儿。
　　“哎！哥们！开玩笑嘛，还真生气了啊！那我们错了！要不你捶大家伙一顿解解气！”
　　“行了，行了，谁都别闹了！等会“小夫”来了，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也是啊！大伙儿散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嘿嘿！”
　　经这几个活宝一掺和儿，空气又开始活跃地流动了。
　　兄弟们的劝慰像一股风，温暖又轻盈地环绕着张帅，他的心似乎轻松了许多；他感觉自己多多少少总算挽回了一些面子，刚才还紧绷着的脸，线条也渐渐变得柔和了。脑子开始一点点清醒，把自己本打算一触即燃的情绪愣是又给压回了肚子里。
　　他明白，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如果真和陆琴心吵，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即使再刁蛮强悍，一旦动手，大家笑话的也只能是自己。那时候自己会更丢面子了，不如现在见好就收。
　　最后，他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对着陆琴心来了一句。
　　“哼！好男才不跟女斗！你随便说吧，大不了有老师管你呢！！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厉害！”
　　“老师管我我愿意！就不缺你管！”陆琴心不咸不淡地又低低回了一句。
　　也许是觉得自己老这么闹也没啥意思吧；张帅的口气，明摆着是婉转认了怂，那她陆琴心也就只好作罢了；她悻悻地转回身，一言不发地摊开书本，开始看书了。
　　唉，还真别说。疯疯癫癫的陆琴心要是乖下来，倒真像一只挺招人疼的小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