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和猪(第四章)
作品名称:蝴蝶和猪 作者:柳村暮羊 发布时间:2013-03-18 12:32:20 字数:2995
那时乡村里的麻雀真多。在去北堰稍的路上,只要有一块开阔平坦点的地方,时不时就能看到一群群麻雀,呼啦一下积聚到一起,叽叽喳喳欢蹦乱跳,乡里人称他们是麻雀开会。那时生产队里开会呢,就像麻雀开会一般。所谓的政治学习就是麻雀开会。会场里人们叽叽喳喳抑或喧声笑语。妇女和妇女交头接耳议论家长里短;男人和妇女呢,常是把会场当做插科打诨打情骂俏的场所。有时队长看得闹的不像话了,他会忽然断喝一声,就像小学生在放学路上,冲着正在开会的麻雀一声吆喝,麻雀们一阵沉寂,等它们定过神来又以其的特有的风格继续开欢腾的会。那天,小旺子给社员们读报,就像一位新任的年轻老师给次级班上第一节课,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往往总能有耐心听上大半堂,那是问题学生们对老师的初次鉴品的机会。不仅是品老师的教学水平,也品相貌,嗓音,衣着,习惯动作和脾气好赖。如果讲台上是位帅哥,位下还会有大龄女生静心费神地精准测量出他的身高一米几。那天我在读报的时候,大家早已对我——如今天的流行说法——审美疲劳,会场呈现一片闹哄哄的气象。换田国旺读时,犹如麻雀们听云雀歌唱,会场上出现了少有的温雅而宽慰人心的场面。
政治学习不仅是读报,报读过后常规下还要讨论发言。这时,会场里的气氛最为活跃。互相逗趣都成立了理由。如果有谁挑头说,下面请姜长根同志讲几句,人群里不管是谁哄笑嘘闹都可以顺理成章。通过这样的热闹场面,能使我充分地认识我可爱的社员们,感受到乡民们土里土气的情致丰神,也知道什么叫苦中作乐了。人们快乐着,同样也给我带来了满心的愉悦!那天,这快乐的一章终于翻篇,郑队长说,时候不早了,最后请大家讨论一件事,推选两位有文化的年青人参加大队的文艺宣传队。包彩菊说,讨什么论,就这两位读报的不就结了。郑队长喝道,就你这婆娘嘴快!接着有人说,包娘娘说得对。然后会场上差不多异口同声地呼喊,对,就是小柳小旺!
我从这天开始,我和小旺子走到了一起。我走进了他的生活,他真正走进了我的心里。他在念报纸的时候,我好像并不知道他。是的,我怎么知道他呢。尽管他就在那里,离队长隔几个人身,就在田奶奶家灶边的一条长板凳上坐着,旁边还坐有田叔,还有谁呢,记不清楚了,不知可是那位“菩萨”。反正一条长板凳上挤坐着三四位男人,人身前身后,还是人,满满一屋的人,小旺就位于其中。他尽管眉清目秀,像成年人又像是出土嫩笋的小男孩,就生生的在那里,可在我眼里却一片模糊。以前我多少次想象过他是什么样子,什么脾气秉性,现在对真实的小旺,我却认识不清了。他口里吐出的声音圆润润的像他面容一样细腻白净,他读着读着面色渐见红润,可我还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彷如现在卡通片中的角色对白: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这天,我走进了这户人家。田国旺的妈妈还在自留地的菜地上劳作,一家人在等她回来吃早饭。我坐在毅老太让的凳子上,伴我而坐的就是她,田奶奶早就介绍过的,毅老太太。老人虽白发苍苍面容显得有些憔悴,但精神很好,听力也不错。我和她有简短的对话,发觉她头脑清楚反应灵敏,没有乡里七十多岁老人的那种迟钝。而且在她身上我感觉不到她曾犯有什么罪恶之处。如果在寻常人家,我肯定认为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心地善良的老太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问我你们这么小就来农村吃苦,家里大人放得了心吗?她语气温和,出言吐语自然。我也能看出她有镇镇定定的心气,虽眉宇间充斥一种愁苦之态,但无焦躁阴柔之气,从她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到,在她的眼目深邃的内部,在她含有一丝灵亮目光的深处,我可以看得出来。我坐在那屋里,初春的阳光斜照进屋里的地面上,形成淡黄的一条印迹,泥巴土地面与光影在一起显得和顺而明朗,平凡而从容。不一会姜玉贞回家来了。她手臂里挽着柳条篮,篮子里盛放着新鲜的芫荽大蒜什么的她家今天要食用的蔬菜。她推开后门一眼看到我坐在屋里,她眼里速疾地闪过一阵惊异的目光。我站起身说阿姨回来了,我的声音低微,仿佛不是从我的口中发出的。她说你坐小柳。我站在那里。田国旺快步从里屋走到水缸边,舀水洗净了手。他说妈妈我们吃饭吧。小旺妈妈忧郁而含糊地表达要我和他们在一起吃早饭。我说我吃过了。他们一家盛出山芋干伴和的大麦面稀饭。小旺招呼我说不着急吧,要不看一看他早晨写的字。我走进他住的屋里,屋里的长条桌上摊放着留有新鲜墨迹的报纸,那是方正的中楷书法。我一眼就看出桌上的字和尤厚道的书体一样。这时我明白了大队长说我们村有字帖,原来就在这里。是的,我上前轻轻拈开摊开在桌子边角的字帖,那是《九成宫》欧阳询字帖。我看见里屋的光线不甚明朗的墙上,贴着一张白纸,纸上书写的是毛主席的《采桑子?重阳》:“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寥廓江天万里霜。”
田国旺很快吃好了早饭,毅老太为我们打开后门,我走出门外回头向两位老人微笑示意先自前行。小旺隔两步跟在我身后。我在一回首间看见那狗跟在小旺的脚后跟。我们走的是他家后园通往村外田野里不成形的路。园里接近草屋的是些不甚高大的一棵棵苍老的桃树,近眼处的枝桠顶部似乎花蕾已萌芽,在明丽的阳光下透露出新鲜而又有点苦涩的意味。已被这家人经过多少日月踏成的一条小路,干硬而光滑,我的脚下时有枯草硬枝拍扫我的脚面和裤腿。一会我再一回头,只见小旺正弯身抚摸着那黄狗翘起的楚楚惹人怜爱的脑袋,然后一挥手说回去吧。那半大不小的狗颠着腿摇尾转回,走回仍站在后门口的两位老人的视线里。
我们脚前脚后走在野外的草田埂上。我横过身回望果园高大的梨树柿子树,竟才发现有一群灰喜鹊在那树间跳跃。我想,刚才这群可爱的鸟儿在什么地方呢?
小旺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不和我搭一句话。我好像也不想言语,但思绪杂乱纷繁。一会还是我找话问他,你练书法有多少年了?他说他也记不清楚了,反正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十年是有的。我提到尤厚道的字,我说他的“寥廓江天万里霜”,比尤厚道的“玉宇澄清万里埃”的“万里”写得好,搭肩处欧体的风格就显现在那一折里面,你写的更劲直硬朗。他说他写的不好。他说,奶奶说他比他父亲的功夫还差远了。我一个闪念想问起他的父亲,但马上又打消了这念头。我心里真想在今天直接向他问起他的家世,然而此时我不知怎么了一句也不想问。
今天我们所走的这条路线,是我以前进入村子未曾走过的路,是一条偏僻的小路,是我们不知不觉自然寻前走去的茅草蓬松的小路。我们北堰稍和堰塘大队部之间隔一条冲地,与大队部方位比,北堰稍应是在南岗头上。我们从高地要往冲洼去,必经一座坟地的边缘。就在我看见一座座坟包的时候,我心中涌上一阵凄凉感。我想起躺在西山的妈妈,与此同时也想起了田奶奶给我说过的田经纯,小旺子的父亲。我想这位先人也躺在这某一座坟冢之中吗?但我没敢问小旺,只是寂然不语独自伤怀。
就在这时,一只野兔被我们从墓地中惊起,拼命的朝后冲傍那一片荒地的草丛里跑去。我说,你看,那只野兔跑得多块啊!小旺说,冬季里的野兔最可怜了,不仅觅食困难也容易被捕猎。
我说:“它们已经熬过冬季,它们又将能和万物一起享受美好的春光了。”说着,我忽然想起他家的那条黄狗,我问小旺:“听说狗能撵兔子,你家的狗来追赶过兔子吗?”
小旺停了停,好像有点不解的反问我:“是狗,就一定要撵兔子吗?”
是啊,狗一定要和兔子过不去吗?这样一想,我不觉笑了。
我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忽然想到一个画面。我问他,你记得这一句诗词吗,“左牵黄,右擎苍。锦冒貂裘,千里卷平冈。”
他说,哪里来这思古之幽情——现在已经没有苍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