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蝴蝶和猪>蝴蝶和猪(第二章)

蝴蝶和猪(第二章)

作品名称:蝴蝶和猪      作者:柳村暮羊      发布时间:2013-03-14 11:11:39      字数:5463

  眼看就到年底,我的插队生活已近半年。我似乎已经真的进入了这个村庄,是深入心里的那种进入。初来时,是对这个村庄,这一方田地有好奇感的那种,看东问西像是在猎奇在满足自己好奇的心理欲望,彷如是走过一段河流还想去追寻下一段河流的转向的那样一种欲望。现在不是,现在我像真的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一员了。我关心今年队里打了多少粮,工分值是多少这些关乎我切身利益的事。我好像是带有一种责任去关心。甚至村里的邻里中发生了什么矛盾,哪位社员与队长发生了什么是非口角,我也有几分想走近去询问个究竟的心理。这就是我半年来流的汗吃的苦的收获,就是我受到了农村这个广阔天地的锻炼了吧。
  腊月二十三,这是乡村里作兴的过小年的一天。那天一早田奶奶就打招呼要我晚上到她家去吃饭,老人家说小年过的是晚上。本来我很高兴,带着好奇的心理欣悦地答应了田奶,因为我没有过小年的概念,城里没这一出讲究;我早早就带着体验乡村风俗人情的愉悦感盼望着天快点黑下来。可是没想到那是一个令我悲伤的晚上。
  二十三的向晚阴云密布,到了晚上天上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天空阴沉得像是要下雪的样子。田奶奶家的煤油罩灯虽刚擦过,但屋里还是暗暗地。灯放到小方桌上,照亮桌上的四五个菜,中间放着满满的一大窑碗红烧鸡。田奶奶带小到子坐在桌子靠后墙的上方,她左边夹一个鸡腿给我,右边夹一个给小到子。这时我强装着笑脸谢奶奶,而心里正在想着“东头的”两位老人。我心里堵得慌,没有胃口,我脸色肯定不好看。我低着头,没有看对面的田叔和侯婶。我用眼睛瞄一瞄下方坐着的大荣和小珍,看她们吃得好香的样子。乡村那时候能杀一只鸡摆在饭桌上,那就是过节,一年加起来也没有几天像这样的节日,她们能吃的不香吗!不管怎么今晚这一家连带我一起有八个人,正好一满桌。看田奶奶幸福的神情,田叔和侯婶一脸平和的样子,还有小到子小珍那吃相,我现在想着这就是贫苦人家的吉祥如意。可是在那天晚上我留有歉意,我扫兴的在想东头的那一户人家,想他们那三口之家过的是什么样的小年。我看了一下田奶奶,想到的是毅老太的模样,她那驼背白发的七十多岁的老人,能享有眼下田奶奶的天伦之乐吗?和毅老太年龄相仿的田奶奶尽管每天烧饭喂猪屋前屋后劳作不停,但她有普通的贫下中农的自尊,而毅老太却没有这样的福分。下午我在大队部,看到满头白发的老人驼着背站在十三个人中间,苦涩的脸低垂着,每个生产队里都有一个代表发言,呵斥她要她这官僚地主双料坏分子低头认罪。卢岗的知青大权子也代表我们十个下放学生发言,他戴着眼镜我也能看到他怒目圆睁的样子,他说你们这十三个老东西只准你们低头认罪不准你们乱撒乱屙。我坐在人群里看到姜玉贞被批斗的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彷如看到我妈妈当年被批斗的场景。当时我恨不得掩面逃走,可是我只能忍受着,继续坐在那里听治保主任老有德训话。他那沙哑的嗓门像石子一样刺激着我的耳鼓,他那圆睁的眼睛吓人的凶相,他说年关来了你们这些烂洋葱,不要皮枯叶烂心不死,你们要敢乱说乱动,我们贫下中农砸烂你们狗头。我眼睛看着那些坏分子的脚底下。我看到姜玉贞的腿在微微的打颤。老有德的突然一个高音一提,她腿一颤我的心也一抖。终于熬到尤厚道作总结了,他眼睛半睁半闭地斜睨着,他长短不齐的腿交叉在桌肚底下,俨然一副作报告的样子。他还特别要我们红色革命接班人擦亮眼睛受好教育大有作为……现在,在这温馨的草屋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桌子上几盘菜散发着热气,我心里想着这些真不合时宜,可我脑子里想的就是下午那景象,耳朵里回响的就是那些怀着强烈仇恨的声音。田奶奶用她那生有翳子的眼睛打量我,说过年了小枫就要回家了。侯婶好像看出我情绪反常,她看着我微笑着,她叫我晚上和他们一起送灶。
  吃过晚饭,存姐大荣收拾桌子,田奶奶提出要到我那边坐一会。我和侯婶在两边挽着她的胳膊来到我屋里。我点亮油灯,让他俩坐到我的小床沿边,我挪出我屋里唯一的方凳坐到他们旁边。田奶奶问我可想家,问我有什么心事。侯婶问我下午去大队学习的事。我说不是学习是参加批斗会。侯婶说她知道。我可能是被她们的关爱打动,说出我受不了那样对待老人的凶巴巴的样子,说出了我的右派妈妈就是被批斗而死的。她们没有追问我妈妈的什么情况,田奶奶侯婶半晌没有作声。一会,田奶奶像是自言自语的说,年年到这时候都是的,作孽啊!田奶奶语音拉得长长的,一只手抚着她的右边的下巴,像是在对着油灯说,冤啊?——!她说,四四年,六月里毅爷爷死了,死后几个月家里才得到信。人只是死了,什么也没得到,连尸首家人都没见上一眼,至如今都不知道他的尸骨埋在哪里。家里接到信的时候,纯叔还躺在床上不知是死是活。他们爷俩推想是一个时候遭枪子的。田奶奶说小枫你不知道,上天没长眼睛啊。田奶奶说着,我能感觉到她的伤感,我不敢问不知怎么就问了。我问她为什么说都是六月,田奶奶说毅爷死于哪一天不知道,那是卫司令身边一个与毅爷有交情的副官写来的,是私人信件,只说是六月。纯叔的事我们这里人都清楚。六月二十八,那天夜晚天黑着呢。家里人吃完晚饭,纯叔在院子里打好洗澡水准备洗澡,项集那边来了两个人敲门说找田保长有公务。毅奶奶答话说人睡了。门外人大喊,胡鬼呀!纯叔到大门边问,谁呀?门外说,田保长,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纯叔回头低声对毅奶奶说是小骡子,说着就打开门,小骡子用不容商议的口气说,跟我们到村公所走一趟。纯叔说,妈我去一去就回,你们先歇着吧。纯叔没走两步,毅奶奶喊小黄指着他儿子说,去——,他家那条黄狗就跟着纯叔去了。没有半顿饭工夫,就听到后冲的枪响了。毅奶奶赶忙喊人去冲后寻人,赶去的人循着狗叫声跑去一看,看到人已躺在秧田里,整个脸都是血不成个样子。后来人们说那晚要不是那条黄狗在后面,纯叔肯定活不了,因为第二天在现场还发现一新撕下的布片,那一定是黄狗发觉项小骡要行凶,它撕住小骡的裤腿,使小骡的枪打偏了,可能是有这条狗在纠缠,使他们没来及再补一枪就慌里慌张跑走了。侯婶插话说,狗叫的及时,那晚两个人押纯叔走的是去上水的路,不是去圩西那条村公所的路。要不是狗在那里不停的叫,赶去的人一时半会是找不到纯叔的,如稍耽搁,人血流尽就没了。田奶奶说,也还是老天开眼,枪子从脑壳侧面穿过右眼,还给人留一口气;那稻田正好干涸了没有水,要不然人栽到水田里也没命了。后来纯叔被抬回家,几天几夜昏迷不醒,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才活过来。为了请医寻药他家将老塘梢的祖宅变卖了,搬迁到田家祖坟地北堰稍这块旱地上,搭园栽上果树,才又过上安生日子。也该是有良心的人不会绝后,解放后观音菩萨给送来了小旺子。田奶奶说完擦了擦眼睛,我的眼睛也湿润了。大荣过来喊奶奶,说他们瞌睡来了,再不送就要先睡了。田奶奶说好吧,我们一起去送吧。
  那边,田叔已经点着了香,几根显示着微弱亮点的香火,插在上年贴的细水长流的灶联上的缝隙里。田叔带小到子跪在锅台边的地下,田奶奶带我们低着头闭目合十站在他俩的后面。我听见田叔口里发出清晰的祷告声:“灶王爷菩萨上西天,好话多讲几句——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然后他和小到子连续虔诚地给灶王爷磕了三个响头。
  送完灶存姐递我回我的小屋,外面寒风瑟瑟,天空飘落着丝丝雪花星。
  晚上我蜷卧在被窝里,像是有一股冷气从心里渗出。我仿佛听见远远的狗的叫声在这寒夜里回荡,那是一条黄狗的凄厉的叫声,一声声在枯荒的田间小路上飘荡。野外的小路像轻寒的气体连着隐隐的狗叫声一起漂浮,上升。这夜晚好冷。
   我要回家了。爸爸和小妹一定在等我回家去。
  半年下来,爸爸见老。他两鬓已有些许白发,头上也有谢顶的模样。我到家站在门口,一眼就看见爸爸老了许多。我跨进门喊一声爸,他好像已在等候着这一声,一边答应着一边已经回过身来上前接下我手中的布口袋,同时喊暮梓二姐回来了。我极力控制着没有流出泪来,我挤出笑脸看一眼爸就朝里屋望去。暮梓大笑大叫的蹦出来。我看出小妹长高了,我抚着她的后背开心的笑了。爸说小梓还不快把姐的背包拿下来。爸要给我倒水,口里一叠连声的说回来好回来好。我坐下来,暮梓在后面搂着我的脖子。我看到屋里熟悉的家什,心里充满着说不出来的滋味。我喝着爸爸递过来的开水,问爸大姐什么时候回来。爸爸显出一脸茫然愁苦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恍然大悟似的叫暮梓把大姐的“信”拿来。
  我的大姐柳暮楠啊,寄来的是一封什么样的信,那是一束发了霉的干支梅!你就是没得写寄一句报平安的话也行呀!你不是会写诗吗,写两行诗句给爸也行呀!真是诗人姐姐,看把爸急的,还嫌爸在家不够苦吗?!我跟小妹数落着柳暮楠没长脑子。趁爸爸不在,我悄悄问暮梓爸这段时间在干什么工作。她说我刚去乡下那会时爸扫一两个月马路,后来就一直在学校里清扫厕所。说到这里我们姐妹两相对无语,黯然神伤。
  我的爸妈原先都在农学院工作,爸爸在植保系教书,妈妈是实验室化验员。妈妈闲时爱好写诗,被分管她的室主任揭发,说她借诗歌污蔑大好形势,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后被下放到大别山农场劳教,后来在一次被批斗后的晚上吃了安眠药自绝于了人民。爸爸也受到妈妈的牵连,把他从讲台上赶到校花圃园里工作,文革运动来了又说他是资产阶级腐化分子,连栽培花草的事也不让他干了。要不是农科院有个老同学看他可怜替他说情,我们一家都要下放农村去。
  姐姐想积极表现,自告奋勇到边疆去,要求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就去了内蒙坝上。我是爸爸到街道申请要求照顾我年龄小,要不然还不知道要下放到什么鸟不下蛋的偏远地方。
  还没下放之前,爸爸鼓励我,说我是三个女儿里最有心数的,要我带着《红楼梦》时常阅读,听毛主席话至少阅读五遍,把农村那新环境当做大观园,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自己保护好自己。我答应着爸,但我不喜欢《红楼梦》,临行时我悄悄把妈妈喜欢的《小银和我》带上。下放时我还带了毛选甲种本(那是街道居委会发的),还有唐诗和宋诗百首的两本小册子。我跟谁都不说我喜欢《小银和我》。我也不是不听爸爸的话。爸爸要我到下面不要跟人说爸妈的事,有人问起就说爸妈是普通城市平民,叮嘱我记好了“普通”。要不是那天晚上有点激动,我跟侯婶田奶奶恐怕也不会说的。
  春节这些天,爸爸一有空就叫我给他讲乡里的人和事。我讲我的邻居田奶奶一家人待我特好,老人家待我就像待她的孙女儿一样。我讲郑队长照顾我年纪小,总是派我做轻巧的活。我讲分管我们知青工作的瘸大队长尤厚道人不错,可有能力了——尽管我不认为他真是什么好人,但我也不能如实说,我怕爸爸他不放心我。我汇报我接受了再教育,说农村真能锻炼人,我的身心都得到了锻炼。总之,捡好的说,说我平安有长进。
  我家小三子柳暮梓悄悄跟我说,这些天没见过爸爸这么高兴过。我也看得出爸爸给我烧我喜欢吃的饭菜的样子,那么精心,那么喜气洋洋。爸爸还说我带回去的花生吃的特香(尽管只有二斤),还说队里的米豇豆烧的粥香喷喷的特好吃(尽管只有那么几把)。爸爸说暮梓快长高,将来也像二枫带回好吃的孝敬爸爸——我知道爸爸是在拿暮梓寻开心,他还小呢。
  什么叫家庭什么叫亲情,回家过个年去体会吧!
  虽然回家来只有短短的这么些天,但我照照镜子,明显胖了,刚回家的黑脸蛋也变白了。我能就这样呆在家里就好了,哪怕多呆上一月两月。
  可是一天天过的太快了。过了年初十我就感到归期已近,我也看出爸爸的眼神的不对了。爸爸的眼神一天天在黯淡,在往下沉。正月十五早晨,吃过早饭,爸爸看着我,想说什么,没说,又看着我。我看出爸爸有心事,我说爸爸我明天就回乡去,您有什么话还要对我交待吗?爸爸说都说过了没什么好说的了。然后他缓缓的说,上午我们到你妈妈的墓地去看看吧。
  我亲爱的妈妈啊!
  妈妈去世的时候我才十岁的样子,妹妹还没上学,我们没有亲临丧事。我只记得爸爸带着姐姐去的大别山,捧回了妈妈的骨灰盒。爸爸回来那天,我第一眼看见那方方的的小盒子,还想象不出妈妈就在那可怜的小盒子里,我甚至都不知道为妈妈哭上一声,妹妹更是糊里糊涂的盯着那小盒子傻傻的看着。这一天,我们到了西山驿墓地,爸爸叫我们跪在妈妈的墓前,我突然觉得妈妈真的离我们而去了。这是正月十五的上午,阳光洒在妈妈的墓碑上,我看着光影浮动的妈妈的墓地,真正感到妈妈已经与我们天各一方了,我的泪水汹涌,我悲惨的放声大哭起来。真的,那时我十八岁。
  正月十五的西山,四处荒凉,不见人影。妈妈的墓碑已灰暗浅淡,吴小嫚之墓的红漆也几无色泽。墓地那向阳的碑根下已萌生几根不显眼的草芽。我和妹妹跪在地上给妈妈烧了纸钱,向着那枯草新芽的墓碑叩拜再叩拜。我放声大哭,妹妹拉着我的胳膊,我们泪流不止。爸爸说,给妈妈说几句话吧。
  我说,请妈妈放心,您的女儿暮枫一定会坚强的活着,陪爸爸年年来看望您。
  我教小梓说,请妈妈放心,在家一定好好听爸爸的话。
  我们离开墓地时,回头看看,一个一个墓碑落寞地立在那里,空旷的偌大的墓地,远近只有几只小鸟在墓间乱飞乱蹦。
  晚上,爸爸给我黄背包里塞进几样小东小西,两包零食;特别把六包东海香烟用报纸包得整整齐齐,嘱咐我给田叔郑队长尤大队长各两包。
  正月十六早晨,吃了爸爸给我做的油饼,晌午时分就赶到北堰稍村口。在村口,与郑队长家的大平子相遇,大平子笑嘻嘻的跟我打招呼,柳小姐回来了新年好呀!我说好啊好啊,怎么放学这么早啊?他说今天高一新生报名,还没上课呢!
  我突然想起来,小旺子不是和大平同班吗,想想还是忍不住问了大平子,小旺子怎么没回来?他说,田国旺歇菜了上不了学了。我问为什么,村里人不是都说他成绩好吗?大平说成什么绩,你不知道成分!
  这新年头,第一个得到北堰稍这个村庄的信息令我不快。
  同时自己也不解,为什么突然就想到小旺子。这也使我感到有些莫名地惊诧。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