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路》第一章一九八一年（一）并序

序

选择这样一个方式披露20年前一个年轻人——“我”的心灵史，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人，都有遮掩自己隐私的本能，也有法律赋予的保护自己隐私的权力。我把“我”的这些隐私晾晒出来，就是想让生活在现今的人们看到业已远去的“我”的面貌，了解那一代青年人的生活真实。对现时青年的理想情操信念不无裨益。因此，也就顾不得保护这些隐私了。在此，请“我”原谅！
日记是一个人心灵的x光机，会透析心灵的每个角落；日记又是一个人心灵的显影剂，会把心灵的每张底片都显影曝光。特别是20多岁的青年，因为年轻，没有社会地位、没有经济基础，也没有人尊重自己的话语权；20世纪80年代没有互联网，没有网吧，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情绪膨胀到极点，怎么办？只有朝自己的日记发泄。所以，那个时候青年们的隐私都在日记里。将这些30年前青年的心路历程公诸于世，起码要具备16岁的超强心脏，500岁物我两忘的境界。在这里，有过激的政治主张、彻底的叛逆精神、幼稚的春天狂想、惨痛的失败教训；更有汹涌澎湃的爱情、患难与共的友谊、难以遏止的情欲、自以为是的无知；还有正气凛然的人间大义、阴暗丑陋的心理状态、无缘无故的夸张情绪、感觉良好的酒后失态，还有早恋、还有自慰……。打开这扇心灵的密室会有怎样的结果？指责痛骂？幸灾乐祸？冷眼旁观？呐喊叫好？鼓掌助威？管不了那么多啦！我穿别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谁想打的那就悉听尊便了。
本来想用这几捆日记写一部长篇小说，深层次地再现一个人怎样完成从激情学子到庸俗凡夫的角色转换。但是，当我每天抽出时间一本一本翻阅“我”这些尘封的日记，先是感动了，后是震住了，末了退缩了。这几百万字的日记积压、浓缩、包涵的东西太多了，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自忖没有那样的功底用一部长篇将这些东西全部释放出来，也没有那样的艺术才华将日记中展现的那复杂的性格、多面的人性、纷繁的线索、琐碎的尘屑串联起来。于是，我采取了最省心的办法——将它原样照搬上来，就算作一个纪实长篇吧。主人公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老耕以为，用第一人称的笔法更能贴近生活，贴近读者的心灵，所以就以“我”做主人公了。当然，那时的“我”知识浅薄、涉世未深、思想稚嫩，思维和语言应该都是偏执的，当然不会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至理名言。
为什么截取从上世纪81年到90年这个时间段的心灵史呢？一个人从18岁到28岁是人生的关键时期，性格的培养、思想的成熟、世界观的定型大都在这时候，各种各样的思想矛盾、内心冲突、迷茫、犹豫、徘徊、彷徨都会出现，这个时候的心灵史更能真实反映一个人的成长史。而且，这个10年的成果会让人受益终生；这个10年的失败也会像影子一样长期相随。此其一。其二，80年代是我国社会刚刚开始转型的时期，各种原来隐藏很深的社会矛盾都逐渐暴露出来。作为从小学就受禁锢教育培养出来的“我”们，刚一踏上社会就碰上了社会转型，这不能不使像“我”一样的那一代青年产生严重的不适应。“我”们很多，现在大概都在40岁出头了。虽然现在说40岁是极品什么的，但那个时候“我”们遇到了许多很不“极品”的事情，都没有记下来，或者记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又丢失了。但“我”记下来了，几乎没漏掉几天，而且一页不少地保存了下来。在这里我情不自尽地要向“我”致以崇高地兄弟般的敬礼，并以高山仰止的目光向“我”顶礼膜拜，感谢“我”将这些心灵长河之水通过时空隧道泼向21世纪。虽然光阴使心灵记忆的纸张发黄变脆，但心灵的字迹却是清晰的。这是真实、严峻的真实；而且这是真实的心灵的历史，没有经过历史学家增删的历史，没有经过“有关部门”刀斧修理的历史。虽然，“我”作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村青年，能够接触到的重大历史事件干脆就是零，但是，只要是那个时代发生的大事，在这里都留下了影子。并且，大部分都用那个时代青年的思维方式和认知水平作了让现在的青年看来啼笑皆非的评论。有的评论就是现在看来也说得上是大逆不道。——不过，都是“我”们年轻时候的狂语罢了。
如今，这部心灵自白的长卷，唤起的是我们无尽的悲凉感。也许目标遥远，也许根本就没有目标；也许我们能够达到，也许不能，但我们阅读的过程无疑是美丽的。这幅长卷融进了像主人公“我”一样年龄的那代青年们人生阅历与体验，还有“我”的特殊际遇而生发的激愤与悲慨。最动人的是那对生命不加掩饰的袒露——这袒露也许失之迂执，但真诚的力量依然十分动人。“不能严正审判自己，哪有资格审判时代？”“我”们是盗火者，因盗火而承受宙斯的惩罚，被锁山巅，肝脏遭受猛禽啄食，日间被啄，夜晚复长，年复一年。“我”们因失落而流血，为寻找而蒙难，但寻找依然，追求依然。这证明像“我”们这样年龄的东方古大陆这批普罗米修斯们韧性的坚持。这民族的噩梦已太长太多，这个民族的承受力世所罕有。近百年来，呐喊过后总是悲歌。“我”们意识到寻找的悲哀，却坚持悲哀的寻找，依然要如飞蛾扑火之舞的悲壮追求，依然祈愿如萤烛于荒漠中举起良知的灯盏。“我”和“我”们明知道寻找的可能是一场悲剧，却仍然坚持悲剧的寻找，它记载的是特殊时期不驯灵魂探险的心史，具有引起普遍共鸣的意义。这是一个不同于外界临摹的、深沉而广阔的陌生世界的诗意凝聚。“我”们这代人的痴情和执拗，全部忠诚和全部单纯，都在这部心灵的长卷中显示。
我读过许多英雄人物的心灵独白，感觉都是高亢振奋的。现在，一个草根“我”的滴血红心摆在面前，它和英雄之心相比会是另类的样子吗？
想用这部作品主人公“我”最喜欢的一首红楼诗为这篇序言作结：爱此一顽石，玲珑出自然；溯源应太古，坠世又何年；有志归完璞，无才去补天；不求邀众赏，潇洒做神仙。
愿朋友们耐心批阅这部心灵长卷并赐下您的金玉良言，不论是鲜花、鸡蛋还是砖头，老耕都代表“我”收下！都表示衷心感谢！
是为序。

耕天耘地
二00九年春月于龙城不了斋


第一章一九八一年(1)
1981年1月1日星期四晴
夜，寂静而寒冷。一天的西北风停息了，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天上的星星还闪烁着微弱的光芒。1981年在不声不响中来到了。我独自一人站在黑夜之中，不禁想起了一年前的今天——1980年1月1日。
一年前的现在，天上飘着沥沥淅淅的雪花，地上成了一个银白色的世界。我站在教室的门口，眺望着无尽的原野。那时我还没有毕业，还没有与母校分别，还过着热烈而充实的生活。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像梦幻一样远去了，并且永远不会回来了。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今天会处在这样的环境。我真后悔当初没有仔细享受和细心珍视那欢乐热烈的生活。今天总觉得，就连那时很普通很细小的生活小事，现在想来都有无限的甜蜜。那么明年的今天又将是什么处境，我不敢往下想。啊，人生是多么神秘莫测呀。

1981年1月2日星期五晴
我非常渴望能有机会看到长城的伟岸身躯。试想，登上那巍峨的古长城，倚着那厚实的城垛，远眺祖国壮丽的河山，该是多么令人自豪和心醉啊。

1981年1月3日星期六晴
不知为什么，我每次去县城，心中就泛起不平静的浪花。大街上那些穿着奇装异服的青年男女，常常使我感到恶心。但在他们面前，我看看自己穿的衣服，确实是够寒酸的，确实遭到别人的蔑视。青年人谁不想让自己穿得漂亮些，常言说，人衬衣服马趁鞍。然而我认为衣服的好坏与否，是不能决定一个人的美丽与丑陋、博识与无知的。固然，穿得讲究些时髦些，让人猛看起来觉得你是一个值得高看的人。但是，渊博的人、高尚的人、美丽的人，不管他穿什么衣服，即便穿上叫花子的衣服，他的知识依然在他的脑子里，他的高尚的品德仍然支配着他的行动，他的洒脱的风度和潜在的美质仍然闪耀着迷人光芒。当然，我并不反对人们穿漂亮的衣服，也并不主张人们都像叫花子一样。只要条件许可，穿一些好看的衣服当然是应该的。我们中华民族历来有爱美的传统。但我说的美是纯洁的、朴素的、具有民族气节的。外国的科学技术，外国的文学艺术、外国的科学管理我们要学。但我们不能学习他们糜烂浪荡的生活方式。目前，外国一些不良的生活方式和习惯，正潜移默化地浸染着我们的民族肌体。因此教育人们特别是青年人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是当务之急。

1981年1月4日星期日晴
几天没有到学校去了，我感到这几天的生活过得愉快和舒畅。可是明天还得到学校去，我是既烦恼又没办法。我并不是不想上学，而是环境使我上不下去。因为我的年龄和我所在的班级不相适应，这是主要原因。我现在是看这所学校的一草一木都不顺眼，每天在苦闷里过日子。

1981年1月5日星期一阴
人生在世为了什么呢？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为了现在而生存，一种为了将来而生存。有些人生活愉快、幸福、舒畅，无忧无虑，这样的人可以说是为现在而活着。你叫他死他也不会死，因为他留恋那幸福的生活。有些人生活艰难，整日愁眉不展。这样的人可以说是为将来活着。要是依现实讲他确实不想活在人间，但他有一种侥幸心理，觉得将来会好的。这样的人基本上是为将来活着。

1986年1月6日星期二多云
青年人要全心全意为事业，把脑子用在怎样才能实现自己的远大理想和崇高目标上，要做一个思想纯洁的人。最近几天自己的思想有些不对头，有一些不良的想法和荒唐的行为，要积极改正。要努力、悉心、坚决地冶炼自己的情操，使自己成为情操高尚的人。

1981年月7日星期三阴
急急入漏网之鱼，忙忙如丧家之犬。——听岳飞传记

1981年1月8日星期四晴
最近几天对英语的学习有些马虎。由于天气寒冷，不能按时起床，严重耽误了英语的学习进度，这种懒惰作风再也不能发展下去了。过去自己咋呼得很响，什么不怕困难，什么知难而进，这些都是空话、大话、胡话，雷打的很响，就是不下雨。天气冷一点就不能坚持学习了，还要做时代的青年等等，自己实在是愧对这些豪言壮语的。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困难搜不能克服，还谈什么理想前途呢？最近几天的行为应该遭到自己良心的谴责。

1981年1月9日星期五晴转阴
目前农村正在贯彻执行包产到户政策。我认为这不是解决农村问题的灵丹妙药，说明决策者找不到真正的好办法。这只能使投机取巧，手脚不干净的人得到好处，使安分守己，老实诚实的人受害，会造成贫富不均的现象。我赞成江渭清的观点。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是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但不能理解成多劳多得就是包产到户。是的，对于马列主义不能生搬硬套，要实事求是地灵活运用。但是灵活是有限度的，不能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而把这些不切合实际的东西说成是继承和发展了马列主义。

1981年1月10日星期六晴
今天晚上我的行为是不文明的，甚至可以说是肮脏的、见不得人的。长此以往，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不因该做的。要改正这样的行为，要完全彻底地改正，要认真检查自己中存在的不良思想，严格对待自己的错误。从今天开始直到结婚，不应该再发生这种自我的行为。

1981年1月11日星期天晴
目前对小说创作我有一种恐惧的心理，那就是因为怕失败而不敢拿起笔来。如果古今中外的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都像自己这样，因为怕失败而不敢从事自己的研究。恐怕人类如今还在原始社会徘徊，还过着那种没有一点物质保证和精神食粮的生活。从今天开始，要勇敢那起笔来，失败是成功之母，失败了，总结教训再来一次。现在书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问题就是怎样读这些书，怎样才能把别人的只是变成自己的知识。在读书中还遇到一个问题，就是有些问题得不到指导。我想我必须去母校一趟，去请教岳老师。

1981年1月12日星期一晴
生活是神秘的，是变化莫测的。生活的长河并不平静，它奔腾怒吼，浊浪排空，没有一刻的宁静。生活不愉快，就会产生厌世思想或逃避生活的念头。历史上就有许多深山隐士。其实，这不是解除痛苦的灵丹妙药，只不过是为了暂时苟安罢了。面对冷酷的现实，我一不能做世外的隐士，二不能与世告别，唯一的办法是向生活挑战，并且逐渐去熟悉它、征服它。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我愿我是真的猛士！生命之火万岁！

1981年1月13日星期二晴
今天姐姐来了，母亲眼里闪着泪花。我无法体验一个做母亲的，突然看到离别多年的孩子是什么心情，但我从母亲的眼泪里看到了。

1981年1月14日星期三晴
姐姐的话对我是一个震动，点燃了我心中急切的火焰，使我那种急于求成的心情又复活了。是的，成功不会自己到来，要靠自己努力去争取。

1981年1月15日星期四晴
今天和姐姐说起母亲经受的磨难，以及家里穷困潦倒、千疮百孔的现状，一种苦酸的味道慢慢涌上心头，又从心头涌到喉咙。也许是我的感情太脆弱了，也许我太容易激动了，眼泪不知不觉地流出来。看到母亲的身影，看到别人的嘲讽，我感到心焦。上帝，救救我们这个家吧！

1981年1月16日星期五晴
冷酷的现实使人感到苦闷，使人感到无路可走，感到前途渺茫。我看，一个有学识的人，不应该如此消沉，要把这些心酸的遭遇和不幸的经历化作摧枯拉朽的巨大力量。正如方志敏说的那样，越艰苦越奋斗，越奋斗越快乐。

1981年1月17日星期六晴
生活中有这样一种人，他自己胸无大志，目光短浅，狂妄自负，愚蠢无知，却要把别人说成是自不量力，痴心妄想。我认为理想和狂妄自信是有原则区别的。理想是一个人的生活目标，她的来源是有根据的，实事求是的。狂妄则是不切合实际的，没有根据的幻想。狂妄自信的人不能说成是有理想的人，有理想的人不能说成是狂妄自信的人。区别理想和狂妄有两个方面：一要看他的理想建立在什么基础上；二要看他是否努力地为他的理想而奋斗。

1981年1月18日星期日晴
难道改正一个错误就这样难吗?

1981年1月19日星期一晴
做什么事都要有一种吃苦耐劳，兢兢业业的精神，不能图安逸，贪享受。前天读到一首诗：切莫怡然的随波逐流，切莫留恋于避风的港湾，迎着风雨去探索人生吧，让浪花缀满勇进的船舷。

1981年1月20日星期二雪
傍晚，下了一场大雪。开始时沥沥淅淅，接着就是大团大团的翻滚，只几分钟整个大地就成了银白色的世界。远远望去，天边灰蒙蒙的，分不清那是天那是地，好像天空与大地顷刻间变成了一个整体。

1091年1月21日星期三阴
从目前的情况看，我唯一的出路就是上学，如果这条路走不通我今后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我已经看到我前面的路荆棘丛生，我感到毛骨悚然。但是，恐惧和畏缩都是没有用的，必须用自己的汗水和鲜血来开辟一条达到理想境界的道路。但是这条路是不易开辟的，可能会耗尽自己平生的精力，甚至不等开辟完这条道路，自己就会丧生于开辟这条道路的劳作中。但是我不后悔。勤劳一日可得一夜安眠，勤劳一生可得幸福长眠。

1981年1月22日星期四阴
今天有人对我说，你身上缺乏数学细胞。是的，他说得很对。现在我学习上的最大敌人就是数学。如果我把这个敌人战胜了，一切都好办。从我目前的理科成绩看，数学是我考学的最大障碍。

1981年1月23日星期五雪
作家要歌颂的应该是自己所熟悉的。只有对自己所写的事件，对自己所描写的人物熟悉并有深厚的感情才能做到。

1981年1月24日星期六晴转阴
我非常渴望能得到良师的教诲，可是我没有遇到。

1981年1月26日星期六多云
我的生活充满忧愁和痛苦，我并不是为我自己而悲伤，我是为这个家庭苦恼而担心。从目前的情况看，我的家已经面临崩溃的边缘。我的两个哥哥成家的困难越来越大，现在看来是毫无希望了。那么我的命运又将如何？恐怕也难免走他们的老路。有人说，人一辈子有三件事：一是盖房子，二是娶媳妇，三是生孩子。这三件事我没有能力办到。希求爱情的绿洲是正当的愿望，但要看你的条件。凭我的条件，我是无权享受爱情的温暖的。

1981年1月27日星期二多云
今天古芳来了，我很高兴。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亲兄弟一样，情同手足。这让我觉得生活对我还是关心的，不然怎么会有古芳、小杰这样的朋友呢？

1981年1月28日星期三晴
今天学校放假了，我终于可以摆脱那个混乱不堪的环境了，我得到了暂时的安宁。这个班级令我失望。今天学校开大会，让我到会场上领两张奖状，我没有一点高兴的心情。

1981年1月29日星期四晴
我出生在一个历尽磨难的家庭，母亲尝尽世间的苦酸。她的经历能够说明许多到现在人们还不懂的问题，能够揭露许多大家还没看到的阴暗的社会角落。我有一个想法，以此为根据写一部长篇小说。我母亲的品德、思想以及那农村妇女所特有的性格是很有特点的。

1981年1月30日星期五晴
今天，忽然传来姚老师不幸去世的消息，使我感到悲痛欲绝。姚老师刚毅的面容有出现在我面前，亲切的话语有回响在我耳边。和姚老师分别才几个月，本想过几天去探望，哪想到他竟这样早离开了人间。他才华横溢，知识渊博，严格深刻，阅历深厚。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但他永远活在我的心中。走好啊，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