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四）

四
蒋碧芳回来了。
“输了输了，今天又输了！”蒋碧芳掀开门帘，一歪身躺倒在绣着缠绵鸳鸯的床铺上。那样子就像劳累了一天的人，终于可以松动筋骨休息了。“我这几天怎么这么倒霉呀！不知是那个鬼东西在咒我。”
贾志明没工夫听她唠叨这些，他没好气地问：“你下午怎么不做饭呢？孩子到现在还饿着。你看你这妈是怎么当的。”
“我这妈怎么了？”蒋碧芳立即反唇相讥，从小到大，别的本事她没学会，唯有这斗嘴是她的乐事。“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唧唧歪歪的没玩没了了。去！到对面的超市买几包方便面，不就对付过去了么？这种小事还要麻烦我？”蒋碧芳随手拿出过去的“盾”来挡贾志明刺来的“剑”。这样的谈话他们已经进行好多次了，蒋碧芳驾轻就熟。她把头扭向一边，闭着眼睛假寐，一副不想和贾志明再恋战下去的模样。
可不知为什么，贾志明这次竟被她惹得眼睛都喷出火来。“你看你现在象个当妈的样么？在咱们村，恐怕找到第二个！整天饭不做，活不干，就知道打麻将，你说，你活到这世界到底来干啥！”
“怎么？眼红我，谁让我是小姐身份呢？去！别啰嗦了，赶快做饭去。等吃饱了，我再战！我就不信我连那几个小妮子都拿不住！”
贾志明冷冷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电视一动不动。蒋碧芳瞥了他一眼，她平素最讨厌贾志明现在这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好像他有多了不起。也许是今天打麻将实在是太长了，她饿得已经没有心劲再和贾志明纠缠，可是肚子里的饥火不放过她，烧得她现在恨不得马上见到热气腾腾的饭菜。而贾志明今天也仿佛是铁了心，不想再像往常那么伺候她这个娇小姐，只把一个冷冰冰的脊背扔给她。
“妈的！”蒋碧芳咬着牙骂了一句，“你想让我饿死呀！”
话落地后，依旧没有贾志明的回声。屋子里空的让人心慌。饥火和怒火迅速地沿着蒋碧芳的血管神经到达了她的神经中枢——大脑，想都没想，她的脚已经做出了一个极其自然却又极不正常的动作，啪——！她一脚把贾志明踢到了床下，动作快如闪电，令向来机敏的贾志明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在一刹那间他的头脑极度缺氧，好像突遭车祸不知所措的人一样。“滚！给我做饭去。”末了她也没忘下达她的命令。
咯嘣，贾志明分明听到了自己那颗自以为坚强的心发出破裂的声音。声音干脆有力，一下子就击毁了他想守护的一切。他沉痛的闭上眼，深深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这口气里面所蕴藏地责任，希望统统都随着身边的空气化得无影无踪。他此时竟感到全身心无比的轻松，好像自己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稻草人。
贾志明木然的站起来，没有说话，也没有拍屁股上的土，有两分迷茫，有三分绝望，有五分无奈，这种种痴呆使他仿佛在一瞬间骤然老去了十年。那份本不该属于他的沧桑挂在腮边久久不肯离去。
他该说什么呢？他能说什么呢？他甚至知道自己如果还嘴后，蒋碧芳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从她嘴里会说出什么样的让他难堪的话。因为这种情况他已经碰到好多次了，他不想再伤心一次。
——是啊，蒋碧芳是小姐性子，哪受得贾志明继续直眉瞪眼的数落她，她肯定会“咚”得从床上跳起来，指着贾志明就破口大骂：“你以为你长得人模狗样就是人了！这全是我家给你的。你问问自己，自我嫁到你家后，你家占了我家多少光！别的不说，就你现在还不是在我家的厂子里上班。．．．．．．。”
贾志明语塞了，他还能说什么呢。尽管蒋碧芳说的不尽是事实，可是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明白事情的真相呢。人人都忙着赚钱，没有人会关心这种闲事，大家所看到的就是贾志明真真切切地在蒋碧芳父亲的厂子里上班，这是不争的事实。说什么都是枉然，而且这种事越解释越是令人可疑，没有人会相信的。大家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你贾志明的的确确在那里干着让许多同龄人眼红的工作，这就够了。
贾志明不喜欢诉苦，他觉得这是一种非常可恶的品质。于是他把所有的一切都闷在肚子里。让这些见不得天日的东西发酵，腐蚀着的五脏六腑，败坏着生活得情绪，使他那双本来清澈的眼神渐渐地混进了黯淡的昏黄。贾志明不知自己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就开始摇摆，迷茫，无助。
他现在还记得在踏进岳父厂子大门的时候，曾经对自己发的誓愿：绝不靠裙带关系来爬高自己，靠自己的实力，血汗，认认真真的做事，老老实实的做人。几年下来，他自问自己是合格的。在生活工作中，从来没有向岳父提过什么要求。别人怎么干的，他就怎么干，甚至为了证明自己，他还要做的更好。他固执的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岳父是看在心里，大家伙更是心知肚明。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近乎于天真，想想，从古到今，生活什么时候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了。
不久，他就伤心地发现，不管他付出怎样的努力，岳父依旧把他当成个不折不扣的外人，遇到问题想到他，事情解决了就把他抛到了一边不管不问。但是他不好意思去问，更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种问题，想的心情烦乱时，他又痛恨自己过于敏感，把事情想的太复杂。他的先天的胆怯和后天的自虐性使他遇到问题总喜欢把伤害压在自己的心头。时间久了，这种消极的性格弯了他的腰，疲倦的眼睛只能看见面前的那点可怜的光明。

夜晚黑洞洞的，看不见底。风儿抽走了白天的热气，人走在里面，舒服的凉游遍全身。不少忙了一天的人，吃过晚饭，悠悠地飘在乡村土路的河上。
对于这良辰美景，贾志明只体会到一个字：累！全身的骨头肌肉都被这累泡软了，象一块海绵掉在了无垠的海洋里。脚步好像是沉重的，又好像是虚浮的，完全不听自己的掌控，他只是走走走，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神经恢复了点清醒。抬起头望着四周，发现自己来到了集贤村口，在离他不到二百米远的地方，透过几棵被夜的手染得墨黑的杨树，几点温暖的灯光分外的明亮。那里就是柳云龙的家。
很奇怪，贾志明每来到这里，就好像泡在了温泉里，每个毛孔都透着舒坦。这里仿佛才是他真正的家。
柳云龙比他大二十多岁，简直就是他父辈级的人物。贾志明想都想不到，自己会跟这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产生那么深的感情。也许在他们相见的那刻，他身体内的某些分子就起了强烈的化学反应，至于他从此会质变成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可以肯定的是，贾志明他非常喜欢这种将自己脱胎换骨的感觉，非常喜欢。
就在去年，柳云龙老骥伏枥，准备开展新的项目——生产空心砖，不过岁月催人老，在无情地现实面前，他总有一种有心无力的无奈感。项目好上，可随后出现地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渐入老境的他，身边又没有个得力的助手，说起来谈何容易呀。
他俩是偶然相聚认识的，没想到一见如故，竟成就了一段忘年交。贾志明遇到烦心事，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不为别的，只想和他随便聊聊天，也许对方不会给他实质性的帮助。但是在柳云龙爽朗的话语中，使他不自觉地经常产生茅塞顿开的豁朗之感。这是他在别人身上未曾感觉到得。柳云龙的乐观是饱经沧桑的乐观。贾志明年轻，热情，有能力，可是在这纷纭的世界，他的眼光能注视多远？势必会有困惑焦虑烦恼委屈盘绕在他生活的周围，堵得他看见阳光都是灰色的，他想寻找出路，想干一番对得起自己的事业。不想这样碌碌无为的胡混下去。恰在这是，柳云龙出现了，给了他渴望许久也没得到的东西。
又一次，柳云龙和他闲谈，问他做生意什么最重要。
贾志明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人。生意是死的，人是活的。一个好的项目，如果人不得力，也会失败；而一个并不看好的项目，如果人得力，也会做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关键是看人。”
柳云龙皱纹密布的脸上流露出少有的赞许的神色。过去他只认为贾志明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小伙，想不到他还有这样不凡的见识。他那个埋藏在心头即将奄奄一息的愿望忽然蠕动起来。
“志明，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单干，你现在已经成家了，立业正是时候，你不会想一辈子在别人手底下干吧。”柳云龙激动地脸上晕起了前所未有的笑纹，语气是冷静的试探，心里却炸开了花。
柳云龙定定地望着贾志明的嘴巴，好像从那里说的话将改变他下辈子的命运。
“叔，我怎么没想过，可是创业哪有那么简单．．．．．．。”
还没等贾志明说完，柳云龙就用手止住他“志明，叔问你，正正经经的问你，不开玩笑，你相信叔么？”
“叔，看您说的，我不相信您相信谁？”
“好！”柳云龙一拍大腿，从坐着的椅子上一跃而起。
事情就这样的简单，柳云龙毫不保留的说出了他的计划，而且提出了想拉他入伙的想法。凭着多年在建筑行业里打滚，贾志明很敏锐地觉察到，柳云龙的这项空心砖生意有着不可估量的前景。当然，这里面存在很多问题，不过正因为如此，这件事才富于冒险性和挑战性，这些恰好对应上了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渴望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