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出路 二

二
晚上贾志明回到家里，看见六岁的孩子趴在床上在写作业，问他妈去哪里了。儿子说在对面的刘姨家打麻将。一听到妻子蒋碧芳又在摆那该死的长城，他气都出不匀了。他平时对妻子都是忍让三分，遇到问题总希望自己能多承担一点。可妻子是小姐出身，从小颐指气使惯了，哪有心思去理解他的苦楚。相反把他的忍让当成了理所当然。就说这打麻将吧，偶尔玩玩可以，但是他的妻子把这当成了职业，恨不能这麻将能当饭吃。妻子平常数落他家里缺这缺那，没钱买，可是打起麻将，输掉多少都不在乎。
贾志明嚼着块冷馒头，打开电视，闷闷地看着。他脑子转着该找谁借钱，但是纷繁的思绪总是集中不起来。他的脑子里在不争气地闪现着一个人的影子。他恨自己为什么还会想起她，可是他越是排斥这个念头，它越是固执地盘踞在他的理智的高地，他闭上眼睛，紧紧地闭上眼睛，他要用眼里的黑暗淹没所有的一切。没用，一切都是徒劳，羞愧的浪头无情地袭上他敏感的心尖。一滴泪水顺着他僵硬地脸颊，滚落到他的手背上，好冷啊！
原来，当他从父母家出来后，并不想立刻回家。沿着与家相反的方向无目的地走着。他想透口气，好吧紧张地心情缓解一下。不知不觉地，沉重的脚步把他带到了村边的田野上。暖风中送来倦鸟归巢的疲惫却幸福的声音。
时值黄昏，夜的影子开始了进攻的步伐。刚才还清晰明亮的柿树，果树，在眨眼间，都泛出了朦胧的轮廓美，太阳再一指就落进了西山。天空的云彩镶着花边，动人的就像上花轿待嫁的姑娘，一边有着对往昔岁月的眷恋，一边又有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和憧憬。贾志明看痴了。
在那一刻，他真想变成天上的云彩，沉醉在夕阳的温暖里。
“嗨！干啥呢？”背后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不是春雷，是霹雳。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可是他又太害怕听到这个声音了。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转过头去，他望见周翠云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怎么碰到她呢？贾志明开始后悔为什么来这里呢，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贾志明努力地露出一个微笑。他不想任何人看见他落魄的样子，更何况是他过去的恋人——周翠云。
周翠云扑哧笑出声来。
这使贾志明更难堪了，以为自己刚才的笑没有掩饰好他的窘态。
“你在干吗呢？傻不愣登地站在那。”周翠云向前走了几步，清澈的眼神流露出一如既往的真诚。这是怎样的一双水晶般的眼睛啊，逝去的青春年代仿佛回到了他的眼前，那份他自以为消失的痴迷又惹得他心跳加速。可是现在他不敢看这双眼睛，因为那里面潜藏着他灵魂的卑劣。
“没事！”贾志明随口而出，他每次都希望能在周翠云的面前显得从容镇定，每次都是如此，可是每次都是失败的。
“你可真是个褔人呀！”
周翠云没有想到她的这句玩笑，像枚钢针深深地刺痛了贾志明。他什么批评都可以接受，但是这顶有闲阶级的高帽他是最忌讳的。他从来没认为过他是个褔人。褔人是什么？褔人就是懒人的代名词！他的自尊心蜷成了一团。他想马上离开这里，但是男人的好面子，使他强忍着。
周翠云好像专门跟他作对似的，而且放下了肩上的锄头，大有长谈的意思。
贾志明向四周望了望，幸好没有什么人过来，不然不知会有怎样的流言在村里散播呢。
“我算什么褔人？”贾志明半是客套半是实情地说，“怎么能和你们家吴仁比。在外面哗哗的赚钱，吃香的喝辣的。我呢？窝在家里，一事无成。”语气是酸溜溜的，内心却懊恼的很。
过去的伤疤在渗血，他不想让翠云看见。他把头面向了西方，哲人般的目光穿透夕阳，凝聚成沉重的迷茫。陈年往事，就让它随风去吧。
夕阳只剩下半个脑袋露在西山上了。周围很静，静得人心发慌。丝丝的晚风扯起周翠云额前的短发，忽闪忽闪的。
短暂的沉默间，两人心照不宣都有叹息落在寂寞的心底。
“你胡扯些什么呀！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家的情况你怎么知道。”翠云悠悠徐徐的望着远方，一抹夕阳匀匀的铺在她的柔美的脸上。
“是么？”贾志明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翠云。
“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
“我听说你准备做生意，开砖厂，是么？”
“八字还没一撇呢。”
“怎么了？碰到难处了？”
“没有。只不过才刚刚筹划。”
“有目标就好，祝你成功。好了，不聊了，我得回家做饭去。”周翠云朝他莞尔一笑，低头走了。
贾志明悚然心惊。这样的见面机会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每次见到翠云，他就忐忑不安，千方百计地躲着她。可是每次见到她，时间都过得飞快，好多想说的话憋在心里，连个头都没开始呢，就要匆匆分别了。尽管翠云出嫁后，还是在本村，但是平时各忙各的，偶尔见面，因为有旁人在场不好深谈，仅仅打个招呼而已。贾志明已记不得和翠云上次谈话是什么时候，总之好久好久了。
怅惘之情拽得贾志明的心好疼啊！
情急之下，贾志明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高声喊住翠云：“翠云，你，你过的好么？”
翠云收住脚步，秀丽的背影定格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上。好美得背影，她的一切都令贾志明牵肠挂肚，难以忘怀。翠云没有转过身，静静地站了两秒钟，胸中的酸甜苦辣顿时莫名的翻江倒海起来。顺着咽喉，一线酸楚直冲鼻腔，蚀得她的眼泪已经不争气的流下来。她赶忙深吸一口气，“挺好的。”话未必，翠云已紧走几步，拐个弯，不见了。
贾志明木木地立在那里，有一种欲哭无泪的绝望感觉。翠云，我祝你一生幸福。也许，你嫁给我，并不会怎么幸福。
贾志明记不得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周翠云产生那种微妙的感情。他俩从小就比较引人注目。一样的可爱，一样的惹人喜欢。重要的是他俩在学习上简直就是一对金童玉女，每次考试，不管期中期末，就像商量好似的，每人都能在各自的班级里取得头魁，十几年如一日。也奇了怪了，从小学到初中，两人竟然没在一个班级里念过书。这也让不少好事的人因为没能看到玉蚌相争而感到遗憾。
两个人同一个村，但是从小学到初中，竟然没有说过一句话。一是村子大，一个住东，一个住西，学校恰好在中间，便没有了相跟着回家的可能。第二点比较重要，那是因为在闭塞的乡村，男女授受不亲，不仅包括成年男女，更包括小孩在内的传统思想在作祟。古语曰：三岁看大么。但是，这并不是说他俩互不了解，恰恰相反，在他们各自的青春时代，对彼此的印象已不能用朋友这个简单的词语概括。凡是关于贾志明的，周翠云都清楚；凡是关于周翠云的，贾志明也心知肚明。这是怎样的一种神秘的可爱的心理。也许优秀者都是孤独的吧，在彼此照耀的光辉里，不仅可以相约着前进，也可以获得心灵上的温暖。
直到中考过后，两人双双的被市里康杰中学录取，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外面的世界丰富多彩，再加上青年热血的沸腾，很快两人都脱掉了家乡里那种羞涩的拘谨的闭塞的外衣，潜入到生活得海洋里自由地遨游。
他们第一次交谈是在周末回家的客车上。那天很热，车里面人满满的，连个挪脚的地方都没有。乘客你挤我，我挤你，挤的心里直窝火。贾志明来的早，靠后找了个座位，周翠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上车时过道里已经站了不少的人。她满头大汗，两手提着大包小包，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眉心骨直往她的眼睛里钻，弄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又腾不出手擦一把。贾志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想招呼周翠云走过来，但是周翠云个子低，看不见。没办法，他只好走过去。
“走，”贾志明小声地说，生怕别人听见什么。“我那边有个座位。”
“这怎么好意思？”
贾志明不由分说地接过她手里的包，挤开人群往后走，周翠云顺从地跟在贾志明的后面。他挺会关心人的，周翠云暗笑，奇怪一抹绯红怎么飞上了她清秀的脸庞。好温暖，这是周翠云在父亲除外，第一次对一个异性真正地产生甜蜜的依赖感，她想把握住，但是青春的无力感又让她惶惑无奈。就像天上向她飘来一朵非常美丽的雪花，而她却不知该如何接受这份馈赠才能使它不会消失。
就在周翠云忐忑不安又幸福无边的时刻，她已跟随贾志明来到了后面。
“咦！你怎么坐了我的座位？”当贾志明发现自己的坐位被人占了，一股无名火就往他的脑门里冲，他的眼睛瞪圆了，眉心皱住了，牙齿咬紧了，腮帮的肌肉显出了两道梁，愤怒的火焰在他英俊的脸上整个的燃烧。可要是往常碰到这种事，他会．．．．．．。
“怎么是你的座位了！？”对方的态度很强硬，也许他觉得自己的没理，便想在口气上压贾志明一头，使周志明知难而退。“这上面写你的名字了！？”那家伙明显地无理取闹，刚才贾志明坐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
突然，贾志明猛地上前一步，用头死力地抵在那家伙胸口，“起来，你给我起来！信不信我揍你！”那家伙慌乱之间，赶紧推贾志明的头。见没有反应，又用腾出的两手挥打贾志明的头
客车里一下子热闹了。所有人把目光都盯在了这两个人身上。
形势很危急，大家竟忘记了劝架，好多人瞠目结舌，不知该干什么。周翠云那刻不知怎么想的，一把抱住贾志明的腰就往回拉他，而且她女性里那种最尖利的嗓音已响彻车厢：“志明，算了！我不坐了！我站着就行！．．．．．．”
贾志明哪里能够听见，要不是他手里拿着周翠云的东西，这时候早跟那家伙干上了。贾志明后来想自己的行为，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简直把他十七年所有的勇敢都用上了。勇猛得好像一头正在角斗的牛，那家伙挥打在他头上的拳头和巴掌，他一点不感觉到疼，他越战越勇，一边躲着攻击，一边用头没命的撞击那家伙的胸膛和头部。
“算了算了！真是一头犟驴！赶着回家奔丧呀！”那家伙被贾志明的气势镇住了，忙抽出身站起来。
贾志明平时最恨别人骂粗话，一脚踢在那家伙的脚踝上，他这才闭了嘴灰溜溜的跑下了车。这时候客车里奇怪的安静，一个十来岁的毛头小伙打败了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青年，大家还没从这种逻辑里清醒过来，等回过神，又觉得挺有意思，不少人露出了莫名地笑容。
“小妹妹，你咋还抱着你哥呀！”车里的一位妇女打哈哈的问。
这时周翠云才发现，自己还死死地抱着贾志明。由于紧贴在贾志明的背上，她的清秀的头发变得紊乱不堪。她赶紧松开手，和贾志明保持着相当地距离，此时她脸上的绯红已深成了神奇的葡萄红。
怎么会是这样呢？周翠云默默地问着自己，她从来没为一个异性这样紧张过。这是怎样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刚刚情窦初开的周翠云怎么能够懂得，她只是很慌乱，害怕看见贾志明，又非常希望他时刻处在自己的视线里，看不见他的时候，她又会情不自禁地猜想他现在在干什么。却又突然从这种幻想的世界里清醒过来，好像一粒石子打破了亘古不变的平静的湖面，吓得她不禁打个激灵，等明白过来，她会埋怨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不洁的思想。她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开始学会照镜子，从那天，她有了许多开始．．．．．．。
贾志明是那种闷脾气的人，这种人有个众所周知的特征：早熟。他知道自己爱上了周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