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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春风之仪】远飞的大雁(六)

作品名称:远飞的大雁      作者:之仪      发布时间:2009-07-03 18:58:59      字数:5358

第六章:『绿色的列车与他擦身而过』

王林向大队党支部书记虔诚地递交了第一份入党申请书,他认为通过几个月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虽然体力上还没有完全适应农村,虽还不能像一个正常的农民那样去干活,也不能像一个农夫一样牵着牛儿去田间耕作,但那些都是能够学会的,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他认为,此时的他已经从思想上接受了农村,他的思想已经走进了农村,他的身体,他的思想,他的那颗年轻的心已经紧贴着农人。他的灵魂深处已经在农村得到了锤炼,而与农民打成一片,建设祖国的新农村,在农村实现他心中的理想抱负,在农村入党这些都是他下乡的原始动力和追求,实现这个伟大的抱负正是他奋斗的目标。
“很好,小伙子,我知道,你表现很好。年轻人有追求有理想非常好!公社的阳书记与我说起过你,王林,据说他是你父亲的老部下吧?”大队支书笑着接过王林的入党申请书。
“哦,公社书记?我不知道,父亲在地方工作已经十几年了,也曾提拔过一批干部。”王林小心翼翼却不失睿智地说。
“好好干,组织上会根据你的表现考虑接受一批新鲜血液的,革命干部的子弟当然要加入党组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知青入党呢,你就带个好头吧。”支部书记友善并热忱地鼓励王林积极向上,还希望在他的带动下能有一批下乡知青向党组织靠拢。
也是在同一天,丁建成向村团支部书记递交了他此生的第二份入团申请书。可是,接待他的团支部书记却与接待王林的党支部书大相径庭,她甚至看也没正眼看一下丁建成,也没有伸手接丁建成的入团申请书,她只用睥睨的目光斜视了丁建成一眼,并极不耐烦地说了三个字:“放那吧。”
丁建成羞愧尴尬地站在她家的灶屋里,在等待她的第二句话,可是她却再没有与丁建成多说一句话,她挑起一担水桶出门了,留下一股带着泥腥混合着汗水味的风。丁建成一时面红耳赤无地自容,难堪之极地回到他与王林同住的那间低矮无窗的小黑屋,郁闷烦恼悲观失望一齐涌上心头,顺手拿起桌子上与王林一起细心构思起草的入团申请书草稿揉成一团,扔进正在煮饭的熊熊燃烧的柴火灶里,半天也没有从那份惶恐、不安、愤懑的窘态中回过神来。
王林从党支部书家往回走的路上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他厉声地质问团支部书记:
“什么?‘什么人都想入团?’共青团组织是我们青年人的组织,我们应该敞开大门接受这些优秀青年呀,你是一个团支部书记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怎么我说错了?共青团组织是青年先锋队,共青团员是党的接班人,你也是一个要求入党的人了,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你不知道?什么人都可以加入吗?王林我可告诉你了,你们同吃一锅饭,同睡一铺床,你可要注意你的阶级立场!”团支部书记丝毫不肯让步。
王林脸色大变,一改他平和的口气:“对,我与他初中时就同过一段时间的学,他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你凭什么这样对待一个有上进心的下乡知青?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这是党的政策,你不知道?我是团支部委员,我有权在支部会议上提出我的主张和建议,但有一点,我先在这里说了,我们都是年轻人,我们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年轻人。”
沉沉的黑夜,丁建成在青山大队的小黑屋里又一次失眠了。他在床上打了一个滚,他不懂了,身体好好的怎么会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呢?又是一个滚,身体一转侧他再度滚进了半睡眠状态。冥冥间,他眼前似有一片红天,啊!他的眼前是那样的昏红昏红的,没有其它任何颜色,全红的,耀眼的那种红。哦,那是几年前红泥坡上的红色。不能乱说乱动的年代,梦魇却特别地活跃,噩梦还特别多,这一夜,栀子花般的梦似红似绿落满梦中的绿地,梦魇又把他带入到了那个诚惶诚恐的红泥坡上。刹那间,梦魇把让他诚惶诚恐的红色又变成了绿色,哦,那是他喜欢的一种颜色,那是春天常见的颜色,那是代表希望的颜色啊,可是,希望的色彩一次次擦着他的身体就那样一晃而过,怎么,那希望又来到了梦中?梦魇把丁建成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终于又在这噩梦中惊醒了。
丁建成坐起来点燃一支香烟,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看见此时睡在另一头的王林正在酣酣的美梦中发出匀称的呼吸音,梦境中似乎都还在微笑着,屋外的天空似有星光透过不严实的门缝射进黑屋。丁建成沮丧无边,苦涩狂躁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在想,难道真完了,这一辈子就这样默默无闻,什么也做不成了?
丁建成起床打开房门,山风吹过,门前的栀子树绿叶葱翠枝桠在摇摆,似在轻声呢喃细语。都说栀子树的叶,能经风、受雪、抗霜,它能坚韧地挺拔于风雨中,四季翠绿不凋谢。花蕾含苞的季节,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花蕾一样的年龄,多么美好的年华呀。可是这些仿佛都与丁建成无缘,他擦着额头上在梦中吓出的一头冷汗,思绪却又回到了那个从红泥洞中爬出来的红泥坡上。
周老师在组织同学们把压在洞口旁边的照明线路及设备清理出来,累得满头大汗。这个出生于农村家庭,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人是正直善良的。他,一身的质朴,勤奋且刻苦,能写一手好字,毛笔、排笔、钢笔、粉笔在他的手里总能潇洒自如,被他龙飞凤舞出一片绝彩。可是,他却也出生在农村的一个“富裕中农”家庭。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他属团结的对象,却也只能是一个可以被教育好的子弟,他从就读的学校到他现在教书的学校一直都在追求着上进,可是,共青团组织和党组织却总将他拒于千里之外,政治前途无望了,拿着三十几元月薪的他,生活也是清贫的,以至一个近三十岁的人了,还孤身一人独自徘徊游走在婚姻大门外。
刘勇也被从防空洞里救了出来,可是,他却被压伤了一条右腿。此时,躺在防空洞口痛苦地呻吟着的他,与丁建成一样也已经被红泥坡上的红泥土染红了全身上下,只有他的那一张脸在红泥洞口显得是那样的惨白惨白。
初冬的太阳,悄悄地隐退了。寒风吹拂着郊外山野的荒草,窸窣作响声夹带着野狗的狂吠声向着防空洞袭来,黄泥坡上空阴云一片。天,慢慢地黑沉下来,赵超在防空洞里被压得最久,当他被救出来时已经神志不清了,可是却没有人想到把他们往医院里送。丁建成握着赵超的一只手轻轻地晃动着,他们是多么好的伙伴啊,他不想让他就这样睡过去。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卷起洞口的黄土泥沙打在丁建成的背上,打在赵超满是黄土的脸上,刹那间,凛冽的寒风居然吹醒了赵超,他张开一双像是睡了一觉有些惺忪的眼睛,第一句话是:“我好饿。”他蠕动着干燥的嘴唇,两眼扫过丁建成望向浩瀚的天空。
此时,丁建成的腹腔内也在空空地蠕动着,一阵阵咕咕作响饥肠辘辘:“我也好饿,走吧,我们还是回家吧……”
周老师喊话了:“同学们,没受伤的人轮流把刘勇背回家。”周老师躬身第一个背起一直在痛苦地呻吟着的刘勇往山下快步走去,同学们也一个紧跟着一个下山了。可是,刘勇却在周老师的背上痛苦地叫喊起来,他的呼叫声一声高过一声,没有丝毫经验的他们就在轮换背着刘勇下山的时候把他那条本还未断骨的腿硬生生地给折腾断了。
这年的冬天,丁建成站在他家那扇挡不住风的窗口边,看苦楝子树上那一串一串的苦楝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看着那空空如也的篮球场,他心中还在一天一天地苦盼着省体校的入学通知书。可是,妈妈向篮芬却会时不时地对着他那高大的背影教训他几句:
“什么事情都不要总往好处去想,你要作好去不了的打算,否则真到了那一天你会受不了的!”丁建成就会回过头来双目紧盯着妈妈,像是要从妈妈的眼神中去捕捉什么,他太无知了:
“妈妈,那个体校的老师说了要我们等通知的呀?妈妈,你怎么总是泼我冷水呀?”
“孩子呀,你昨天晚上梦中都还在喊叫着进球,在喊着那个老师呢,妈妈怎么不希望能成就你心中的梦呢?可是,孩子,你要知道梦中的东西是反的,那是不现实的,你没听见罗主任说的话吗?”
就在防空洞坍塌的第三天,事故中一直未露面的罗主任来到丁建成他们班,恶狠狠地打断语文老师正对着课本的朗诵声,气势汹汹地说:“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一小撮阶级敌人亡我心不死,防空洞的塌陷事故中是一定有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我们正在全面调查事故的起因,那天在场的学生,每一个人都要给我写出一份详细的事故经过。要深刻,不能马虎,我们要从这次事故中发现一小撮阶级敌人的新动向,找出那个搞破坏活动的阶级敌人来!”
罗主任说完这段她自认为十分得意且锵铿有力的话后,用她的那一双三角眼向着丁建成瞥来,目光十分凶残,让丁建成一阵阵不寒而栗,丁建成仔细地回顾事故的前前后后,他在想,我做错了什么呢?他在想,我本也是一个受伤的学生啊,难道山洞的泥土塌陷也是我造成的?
接下来一个星期的调查取证检举揭发却什么也没有查出来,最后的结论是:防空洞选址不当,土质过于疏松潮湿,现有的地址已不宜继续施工。一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终于划上了一个大大的句号,就那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但阶级斗争却没有结束,还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可是,丁建成却不知,他心中正孜孜讫讫追求着的却是黄梁一枕,等待他和他一家人的是一场不堪设想的命运大轮转。
这一年,林中山城的冬天异常的寒冷,向篮芬,这个曾经的语文老师被押往学校篮球场边的一棵苦楝子树下,树上有用铁丝捆着的一个高音喇叭,那里正在播放着宣判会现场的实况录音。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卷起一片片雪花,高音喇叭里叽叽嘎嗄,混乱嘈杂的声音模糊不清,宣判会里到底讲了些什么向篮芬一点也没有听清楚,只是当那里发出的:将犯罪份子押往刑场!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声她却听得真切。
寒流无情,空旷的篮球场上北风飕飕,冻得向篮芬一阵阵发抖,她不敢挪动她那双冻得有些僵硬的腿,更不敢活动她那颤抖的身子骨,两个小时了,她在北风中躬身低头紧咬牙关,她在用她的毅力坚持着。两个多小时的宣判会实况录音的过程中她想了很多,她在想,此生接受的都是些民主自由的教育,自己总与人为善,从不作恶,并未干过坏事,怎么这文化大革命就偏偏与她过不去呢?她在想,是这个教师的职业害了自己,早知今天,当年我何不吞了那洋人教师强行要自己吃下自己吐在地上的唾沫而去从医呢?
她在想,我不就是把陆游的诗词写在了黑板的上方,把毛主席的《咏梅》诗词写在了黑板的下面吗?那不就是一种对比吗?我错在哪里呀?而这种无端的凌辱,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让人怎么活呀?还活下去吗?不如一死百了?可是,她的眼前瞬间就有了她的三个儿女,我死了他们怎么办呢?不行的,为了他们,我还得要始终不渝地坚忍不拔地活下去。
两个多小时,肆虐的北风伴着她想,想到过去那个积极向上的自己,想到如今是人可欺的自己,想到她尚未成年的儿女,坚强的她再也无法止住这伤心的泪,眼花缭乱的她险些跌倒在地,那不争气的眼泪也随风潸潸而出。
“向篮芬!向篮芬!你好大的狗胆!居然敢同情反革命?”总在监督窥视着向篮芬的罗主任大声地呵斥起来。她穿着一件簇新的绿色军大衣,两手插在袖筒里,不停地用那双三角眼在扫视着向篮芬,此时的向篮芬身穿一件灰色的,没有罩衣的旧棉衣在北风中冻得战战兢兢浑身发抖,两眼的泪水还在往外流淌着。可罗主任却没有半点同情心,反而进一步提高她的嗓门大吼起来:
“今天晚上就开你的批斗会!”她伸出左手抓扯着向篮芬的衣领,轮起她的右手就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朝着向篮芬的脸上抽去。
“罗主任,你怎么打人啊?是风吹得我流泪了。我并没有哭泣!”向篮芬因委屈而大声地申辩起来。
罗主任双眼再度露出阶级仇恨的凶光:“嘿嘿!你还敢犟嘴!我打你不死?”
叭!叭!两记更有力的巴掌轮了过去,打得向篮芬眼冒金星,泪光闪闪。向篮芬目光低瞧已经狂噪了的罗主任,一种无名的火由胸中升起,那一刻,她没有再作申辩,反而还原了曾经的那份矜持,挺起她那本是躬着的身体,昂起她的头颅,任由比她矮短细小很多的罗主任疯了似地,跳起来狠狠地不停地向着她的脸,向着她的头猛打猛抽着。丁建成就站在窗口边看着妈妈挨打,他心急如焚,他想喊却喊不出声,他如骨鲠在喉,他焦急万分,却只能在心中无声地大喊着妈妈——妈妈——妈妈!眼中的泪花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的掉在杉木楼板上,他不停地踩踏着自己的泪水,在窗台边走过来走过去。远处传来一声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可是,罗主任并没有停住对向篮芬的殴打,她口中还念念有词地:“阶级敌人不低头,打死也活该,就要打!打死你!”还在发泄她心中的怒气狠狠地抽打着,一直打到向篮芬鼻青脸肿,鲜血直流,一直打到罗主任自己气喘嘘嘘,累得她大汗淋淋为止。
腊月的林中山城,火车站,丁建成、刘勇在月台上为成功被选入省体校的同学送行,北飘的列车就要开动了。丁建成面对那绿色的车厢却怅然若失黯然神伤,他始终都缄默无语。刘勇也十分懊恼悔恨,他入选省体校的资格也因挖防空洞时受伤此时还瘸拐着的一条腿而被取消了。只有那位成功入选的同学和他的家人在欢欣鼓舞,他们个个都满脸堆笑,列车在:“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的歌声中缓缓离去了,只留下绿色车箱卷起的一阵冷冷的绿风,绿风吹灭了丁建成那一季少年的梦,绿风吹灭了他的痴心妄想。列车远去了,丁建成和刘勇仍然不声不响地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那代表希望的;代表春的绿色,就那样随风远去了。丁建成的眼前只有一片变幻莫测的,光怪陆离的;看不到希望的,远去了的一股绿色的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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