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海人尘（五十一 五十二）

　　魏明一行三人很快来到了相邻的泗水县。
　　路上，魏明思索着对于钢说：“今天是小年夜，我看还是给许书记买点东西吧？”
　　“好啊，那种地方过年肯定冷冷清清，我们买点吃的吧！”
　　于钢把车停在一个超市门口，俩人下去买了点营养品和熟菜还有水果之类的东西，才又上车朝关押许书记的地方开去。
　　魏明见到许书记后心里一惊，才不过半个月没见，一下子苍老了很多，过去他脸上常有的那份自信和威严，一丝一毫也看不出来，唯有颓丧和疲倦笼罩着他。他暗自思忖着：当一个人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权力光环的照耀，原本身上那些被虚伪的东西所遮掩和不为常人所能看到的虚弱，立刻就暴露无遗了，而眼前的许书记，正一览无余地表现了这点。
　　许书记有点痴呆的看着他，目光里已没了光芒，更多的是无奈和失落，甚至有种歉疚。魏明不由得生发出一丝儿哀怜。前不久还是高高在上、耀武扬威的当权者，转眼间就成为阶下囚，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便是一个普通人也会表现的很强烈，更何况曾经是一呼百应、权倾一时的县委书记呢？他叹了口气，换了个笑脸叫了声：“许书记。”
　　许书记挤出一点笑容说：“叫许志清吧，已经不是书记了。”
　　“情况变化太快，我一时还真改不过来。”魏明说这话时是真诚的。他历来不以成败论人，当一个人在位时他不阿谀奉承，当这个人倒霉时，他也不会取笑和贬低人家。他觉得，不管面对的是什么人，处在什么处境之下，过去的那层关系不应该轻易的忘却，更不能因他的地位变化了，对他的态度也随之改变。他没再说什么，而是把带来的东西推到他的面前。
　　“拿什么东西啊？我在这里很好，什么也不需要。”
　　“一点水果。”
　　许书记伸出手，说：“给我根烟抽吧！”
　　魏明忙从兜里掏出烟递了过去，又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了烟，自己也点上根抽了起来。好一会儿，屋子里很静，大家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压抑。
　　半根烟抽下去了，许书记抬起头问：“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提出来见你吧？”
　　“当时听到后是有点突然，可想了想也不觉得奇怪了，您一定要对我说些什么，或者说要表示什么。”
　　“嗯，看来你确实是个善于动脑子的干部啊！”许书记的面容显得开朗了点，朝后坐了坐又说：“你说得很对，我确实有话要给你说，而且我也准备表示对你的歉意。”
　　魏明没有说话，而是看着许书记，他在揣测着他要对他说什么，又要表示什么歉意？
　　许书记沉思了一会儿，脸色严峻起来，他把剩余的香烟猛地吸了几口后摁灭在地上，也许是抽得猛了点，呛得他大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停止了咳嗽。
　　魏明忙端起他面前的茶杯递了过去。许书记接过去喝了两三口放了下来，用手擦了擦嘴边的水后，看着魏明，仿佛是在思索着如何开口。
　　魏明没有催他，而是静静地等候着。他明白一个深陷囹圄的人，一定要思索清楚每句话后才会张口。他有这个耐心，也有这个诚意听他说。
　　好一会儿，许书记才说：“小魏啊，有些话我已经想了好多天了，可是见到你后，却不知该如何说了。”
　　“没事，你慢慢说，不管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地听。”
　　“你这个人的素质和能力都是我们县里首屈一指的，也是我在县里工作这么些年来所遇到的第一个对手。”
　　“……”魏明听到对手这个字眼，感觉上有点吃惊。
　　“不但是对手，也是对我的最大威胁。”
　　他这么一说，魏明更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许书记见魏明一脸的严肃，笑了起来，说：“你不要对我说的对手和威胁有什么不理解，要知道，能成为我许志清的对手并对我构成威胁，最起码是心理上的那种威胁情绪的人还很少，至少我这些年没碰到过。”
　　“那你的意思，我还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了？”
　　“高兴不高兴是你的事，但我想说的是，你能成为我的对手，起码表明你具备了和我叫板的能力。你知道你为什么没有顶替王副书记，又为什么会到党校去吗？”
　　“……”
　　“把你拉下来让刘世国当副书记，固然有他给我送了几十万元的作用外，还有他听话和不敢违背我的意愿，而你就不同了，你一旦坐上副书记的位置，肯定不可能像刘世国那样对我唯唯诺诺，而且还会对我的位置构成极大的威胁。所以，我才这样想方设法安排的。”说到这里，他似乎有点歉疚地强装出几分笑容。
　　“……”
　　“本来你顶替王副书记一职的事，已经在县委常委会上研究通过并上报了市委，但我还是通过各种关系把你拉下来让刘世国上去了。还有最后很多人反对把你调到党校，但我还是坚持把你调到党校去。”许书记说完后，又伸手要烟，魏明忙把那盒烟和打火机递了过去。
　　许书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抽了两口，把嘴里的烟徐徐的吐出来后说：“说实话，我当时对你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你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我，更不是你对我不尊重，或者说在施小宝的问题上不听话，而是我感觉到了你是我政治地位的潜在威胁。”
　　“潜在威胁？”
　　“对，潜在的威胁，呵呵，你也许并不一定意识到你会对我构成威胁，可是，这种有可能被你威胁地位的思想一直在我的脑子里作祟，所以，才导致我对你那样做。”说到这里，许书记叹了口气又说：“请你原谅我啊，人有时候也会被自己的狭隘思维所左右，做出一些连自己也觉得奇怪的举动。”
　　“……”
　　“说起来我对你产生这样的提防心理的时间也不是很长，具体点也就是四个多月前才产生的，我能揣测出你也会对我这样对你产生过疑问，只是你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而已。”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又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都是因为苟部长对你的印象太好了，为你说了那么多的好话才产生了这样的结果，而且你也确实表现出很多超人之处，尤其是上次你处理轧钢厂事故中的能力，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苟部长说我的好话？”
　　“苟部长对你很看重，他从你们乡回来后对我说过一句话，说你是他在全地区的市县里看到的最有能力和才华的干部，而且能力比起那些在位的县一级领导都强，并力主你接替王副书记的位置，还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把你安排到正职上，也许就是他的这句话，让我对你产生了戒备心理，你的年龄和学历都比我有优势，如果你接替了王副书记，那就很可能在不久后接替我，这不能不使我对你警惕和压制。”
　　“……”
　　心灵忏悔（2）
　　“我之所以把你搞到党校去，就是想把你晾在那里，等过两年后，你的年龄和学历都没优势了，也就不能构成对我的威胁了。呵呵，现在想起来我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啊！有能力的人自然会得到重用，并不是我能压制得了的。”
　　“我有什么能力和才华啊？说心里话，我原先对你的能力一直很佩服，还有你的组织才能和领导艺术，对经济工作的那种执著等，都值得我很好学习。”
　　“唉……，也许是我还有点能力，或者说这些年来和一些其他领导者相比，我的工作能力和领导能力相对强一点的缘故，所以，身上自然而然生发出一种娇纵，从娇纵到放松对自己的警惕，加上环境和外界的腐蚀，也就慢慢在潜移默化中改变自我直到丧失自我，现在想起来的确感到很可怕，尤其是金钱对人的腐蚀力真的是很多时候无法抵御的，要说我这个人原先并不爱钱，可金钱的穿透力已经在这个社会上形成了无法抗拒的洪水猛兽了，它可以攻破意志里的微小缝隙，一旦攻进来你将无法抵御，尤其是当官从政的人，思想上哪怕有丝毫放松或心存侥幸，那就真的会自毁名誉和断送政治前程啊！”许书记说到这里已是热泪盈眶了，看得出他内心里的忏悔，已经无法掩饰的完全流露出来了。
　　魏明看着许书记老泪纵横的神态，不由得为他悲哀的同时，心理上也受到了极大震动。其实许书记也和很多人一样，原来的本质并不一定很坏，可在经济大潮的冲刷下，个人的意志和抗腐蚀的能力削弱后，在环境和外界的影响下，最终连自己的人格和信仰也迷失殆尽了。
　　此时，许书记又抽出一根烟点上抽着，许久才说：“好了，今天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小魏，对不起了，是我的狭隘阻滞了你的进步，不过，我相信你会受到重用的，受点挫折对你也许是一种磨练，今后你会更加警惕自己，继续保持洁身自好的品质。”说到这里，他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后说：“说句不该说的，也许是很俗的话，我希望你今后不论到哪一级岗位上，都应该以我为戒，千万千万要随时提高警惕，不能有丝毫的思想松懈，很多时候一些不正之风对你的侵入，都是在你的工作取得了成绩，或者人们对你的赞美之言盈耳不绝时，让你飘飘然之中不知不觉的被腐蚀了，就像是人们常说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样，一旦你被腐蚀哪怕一点点，也会把你所有的功劳和政绩化为乌有，让你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啊。”
　　魏明点点头，没有说话，但许书记的话却如同沉重的鼓锤般砸在他的心里，让他从心灵上感受到强烈震撼。他能感觉出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更能体会到一个对自己的罪过有所忏悔的人，对另一个他所信任和佩服的人的那种真诚的告诫。
　　许书记站起身，说：“小年夜了，你还要赶回去呢。”说完他伸出了手。
　　魏明忙站起身，双手紧紧握住那双昔日里掌握着很多人的命运，如今沦为阶下囚的人的手。他感觉到许书记的那双手依然很有力，只不过，现在的身份使得他这双有力的手，不能再振臂而呼、威震四方了。
　　许书记犹豫了一下，似乎很费力的说：“最后再说两句，算是忠告吧！你是聪明人，更是有着很好政治素养的人，可是，一个人的才智必定有限，你所具备的才华也许可以让你洁身自好不受侵蚀，但却不能保障你就能成为搞政治的好手，要知道官场上，赏识的是那些能够适应它的险恶和卑劣，并且也会运用相同手段对待它的聪明人，一定要记住，官场上的政治就是彼此的利益和围绕权力展开的争斗，在权力的诱惑下，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风格和永恒的承诺，邪恶常常是在你毫不觉察或丝毫不留意的时候降临你的生活，我希望你能随时提高警惕，不要过于真诚了，因为，官场上的真诚往往会成为对手利用的弱点。”
　　许书记转过脸又握着于钢的手说：“小于，你还年轻，但正因为年轻，更需要时时处处警惕自己，好好向魏明学习，他身上有很多值得你学习的优点。”说完后，他转身就走。
　　魏明看着许书记有点微驼的背影，久久地凝视着，思索他刚才说得那些话，好久都回不过神来。
　　出门后，于钢感慨地说：“官场真是险恶啊！想不到许书记是为了苟部长的一句话就对你这样压制和排斥，太可怕了，这官真的不能当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得罪领导，被整死也不知道为什么死的！”
　　“唉……，今天他要是不说，我还一直以为他是为施小宝的事迁怒于我呢！”
　　“太可怕了，很多人为了自己的位置，已经不择手段了！”
　　“这就是官场，局外人看到的是风光，局内人感受到的是险恶啊！”
　　刚上车还没坐稳，魏明的手机就响了，打开后，听到田恬欢快的声音：“魏大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千万要站稳别摔跟头啊！”
　　“哪有那么严重？说吧，即便你说我当省委书记，也不会激动。”
　　“你当省委书记还差很多台阶呢，虽然以后有可能，但目前还没什么希望。”
　　魏明听了她的调侃，忍俊不住的大笑了起来。
　　田恬很激动的说：“你知道吗？你的事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魏明听了后没说话，他思索着田恬说的好得多是什么意思。此时田恬说：“告诉你吧，你当县委书记了。”
　　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无疑十分突然，此前只是传说他做县长，没想到会一下子跳到县委书记这一级别。
　　“怎么样？傻了吧！”田恬在电话那头说着。
　　魏明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可以说被这个消息震撼了。这样的安排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新的挑战，思想上倒有点忐忑不安了。这倒不是他没有信心去完成组织上交给的任何工作，而是觉得一下子把他推到那样的位置上，对他的考验无疑是沉重的。
　　……
　　尾声
　　春节后，市委领导在临海县全体中层以上干部大会上，宣布了新县委班子组成名单，魏明担任了临海县新一任县委书记。
　　三天后，残害王达诚致死的1·20凶杀案告破。幕后指使者就是被双规的原公安局长张华钢，起因是买凶杀人报复王达诚举报。
　　魏明专程来到王达诚的墓地，看着长眠于地下的战友遗像，他告慰着自己：要努力的工作，不让战友的血白白的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