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海人沉（23）

　　23、正面交锋（1）
　　轧钢厂的现状魏明也很着急，他必须做出决断，于是他开车直奔轧钢厂主轧车间。
　　车间里热气腾腾到处闪着火光，并弥漫着一些说不出来的铁腥气味和腾腾旋转的蒸汽。那微微旋转着的电磁加热炉上方不时迸发出的耀眼钢花，十分璀璨绚丽。加热后的粗大钢辊，沿着轨道慢慢地向前滑行着，不停地被轧钢机的大嘴吞进去吐出来的上下来回轧制。原本坚硬无比的钢铁，在巨大的轧钢机里，像一根根柔软的面条般，任由巨大的轧钢机挤压变形。随后，一根根反复轧制成形的各种规格的螺纹钢、盘圆钢像无数条火链般在轧钢机上跳跃着、奔走着，最后沿着滑行的轨道，整齐地排列在车间的尽头。生产线紧张地运转着，烘托出整个车间热火朝天的氛围。魏明看着轧钢机飞快地运转着，听着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不禁感叹人的力量之伟大，感叹造物主赐予人类的聪明智慧。他的眼前浮现出原始古人凿木取火、茹毛饮血的落后及各个时期的演变过程……
　　正在浮想联翩时，他看到一个矮小身影在不远处的机器前指手划脚地指挥工人们操作着，还不时转过来转过去用巨大的钢拉杆拨拉着那些红彤彤的钢筋，显得很忙碌很卖力气。待他定睛一看，大吃一惊的那人是施小宝。只见他穿着工作服，脸上粘满了黑灰，整个人像是被水淋过似的，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见到他在看时，忙有点畏缩和谄媚地招呼着：“魏书记，你…你来了？”
　　正在狐疑时，赵副乡长在他的身后招呼说：“魏书记，你来了？”见魏明盯着他看，忙又说：“刚才机器有点问题，我请小宝一起来处理。”
　　魏明见他身上干干净净，难免心生疑窦，揶揄地说：“你真成了领导了，小宝帮你处理，你就站在边上指挥啊！”说完转过脸对施小宝说：“你继续处理吧！我在办公室等你。”说完转身朝门口走去。
　　车子刚在办公大楼前停住，吴桂香已经满脸笑容的拉开了车门，说：“魏书记你才来啊！等你半天了。”
　　会议室摆着水果、茶杯和香烟，空调开着里面暖融融的，这一切都像是早就准备好的。魏明见状很纳闷，出门前叮嘱过小张不要通知厂里，可……
　　“您老抽烟，吃水果，我们望眼欲穿盼望您啊！”
　　“你们知道我要来？”
　　“知……，不，不知道，抽烟，抽烟。”
　　“吴主任平时很爽快啊！今天怎么……”
　　“在魏书记面前我哪敢不爽快啊！真不知道你来！”
　　“是吗？”
　　“向毛主席保证，绝对不知道！”
　　魏明脸拉了下来，说：“毛主席九泉之下要听到你说假话用他做掩护，绝对睡不安生。再说了，拿一个已故的老人来为你作伪证，你不觉得是个很不尊重的行为吗？”
　　看魏明的脸变了，吴桂香吓得忙给他沏茶掩饰着。
　　魏明心里有点堵，施小宝肯定知道他要来，而故意在车间演了一幕苦肉戏。大冷天的一线工人也没出那么多汗，他怎么可能衣服全湿透呢？
　　吴桂香有点怯的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说：“魏书记您先休息一会儿，我去看小宝来了吗！”
　　“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傻坐啊！”
　　她两只眼睛滴溜溜盯着他犹豫着。
　　“呵呵，我魏明有那么可怕吗？”
　　“不…不是的，我…我…。”
　　“那是什么呢？你应该理解我这样年龄的人，对老人家的那份情感是永远不能淡化。”
　　“是，是，我也是……。”
　　“施小宝最近一直在车间吗？”
　　“这……！”
　　“好了，你不告诉我也知道，他顶多待了半个小时，甚至更短！”
　　“魏书记，其实，我…我们宝儿对你很敬佩！”
　　“是吗？”
　　“真的很敬佩您的为人，说你是县里唯一让他敬佩的人。”
　　魏明根本不相信吴桂香的话是真的，在他看来，施小宝不是那种能良心发现的人，这种靠经济大潮获得既得利益的暴发户，佩服的只能是给他带来经济利益，或为他谋求更大利益的权贵，对他只会有仇恨不会有别的。他本想反问吴桂香几句，没等张嘴门被推开了，施小宝和赵副乡长走了进来。吴桂香连忙站起来说：“你们谈，我去看看给老吴的花圈准备好了没有！”说完，急吼吼朝外走，并随手带上了门。
　　“魏书记，吃水果，吃水果。”施小宝站起身走过来，掰了一个香蕉朝魏明手里递着。
　　魏明摆摆手说：“要吃自己会拿。”
　　施小宝忙又给他的茶杯续上水，才退着坐回沙发。
　　三个人暂时都没有说话，施小宝的眼睛盯着魏明看着，魏明却不看他，而是用眼睛扫着天花板。赵副乡长的眼睛一会儿看看魏明，一会儿又看看施小宝，表情挺尴尬。
　　如此下来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分钟了，魏明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于是转过脸问坐在边上的赵副乡长：“老赵，这几天厂里的情况怎么样？有好转吗？”
　　“好多了，好多了，小宝最近用得心思多了，厂里的情况马上有了好转。”
　　“是吗？离年根没几天了，还是要抓紧啊！”
　　“是啊，是啊，我这些天都在想这个事情呢！”
　　“那好，这样，老赵，你忙你的去吧，我和小宝谈谈。”
　　“好的，好的，你们谈，你们谈。”赵副乡长站起身走了出去。
　　赵副乡长一出门，施小宝的脸上就显得很紧张，他又坐直了身子，两只乌贼眼紧紧地盯着魏明，连出气都不均匀了。
　　魏明看着施小宝的样子心里想笑，但却没有丝毫的流露。
　　施小宝在他的目光盯视之下，由不得萎顿了身子，眼睛移向了下面不敢看他，两只手也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放哪里好。
　　魏明对那些敢于藐视他的人，擅长用一种正义之势和精神震慑法，往往在取得先发制人的优势后，才开始正面交锋。此时，他感觉效果很好，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后问：“最近反省的如何？”
　　“我…我…！”施小宝有点口吃，显然是思想准备不足，但很快他定了定神又说：“最近我很好的反省了自己的行为，觉得您处理的对，我的错误那么严重，不处理不能教育我本人，还会对乡里的工作带来严重的危害。”
　　“是吗？能够认识自己的问题严重，也就有了好的开头，那你说说问题如何严重呢？”魏明明白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也许是几天来早就准备好的，所以说起来很顺溜，但一旦涉及实质性问题，他就不可能还那么顺溜了。
　　果然，施小宝张着嘴回答不上来了：“这…这……。”
　　24、正面交锋（2）
　　魏明见施小宝一副尴尬的样子，知道自己掐住了他的死穴。他很清楚来自许书记的压力，以及乡里一些为他帮忙的人极力怂恿，施小宝依然不会轻易地低头。而作为他而言，既不能轻易屈从于许书记的压力，马上决定恢复他的工作，也不能很鲁莽地决定不考虑施小宝的工作问题，他应该选择一个既能够发挥施小宝的作用，又不能局势失控，任由他胡作非为的最佳方案。
　　施小宝也揣测着魏明如何在想。自从前几天知道许书记为他的事又一次暗示魏明，李天成又告知他魏明要和他谈过后决定是否恢复他的工作后，他就盼着魏明的到来。
　　按说他应该对魏明恨得咬牙切齿，可他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几年观察下来，他不贪财不贪色，身子正做事公正，比李天成那种平时称兄道弟吃拿要的无止境，在党委会上跳出来要开除他的白眼狼，不知道要强多少倍。他佩服魏明，要处理就旗帜鲜明的处理，县委书记打招呼也不行，什么事都做在明面上，不搞阴谋诡计。所以，当他得知许书记真的为了他把魏明提拔的好事给搅黄了，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毕竟魏明的人品能力和才华，都是属于出类拔萃应该提拔的人。
　　今天听到吴桂香的亲侄子小张，打电话告知魏明要来厂里时，知道他一定先到车间去看，于是自作聪明地套上工作服，还浇了点水抹了些煤灰，跑到生产线上装模作样地干活。本想演一番苦肉计给魏明看，但从魏明没有对他的所为表示任何赞许，并丢下他们开车走人来看，已经看穿了他小伎俩。他当时就忍不住想抽自己的大嘴巴，恨自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魏明看到施小宝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知道他压根就没有很好地认识问题，心里不由得为恶习缠身病入膏肓的人而悲哀。
　　施小宝见魏明看他，心一横说：“魏书记，我这人文化程度不高，说穿了就是个农民，让我一二三四的说说认识比上吊还难。不过，虽然我没有什么认识，但是，看着厂里的情况我着急，要是再让赵长发管理，别说超额了，完成任务都吃力。”
　　“你的意思是轧钢厂离开你施小宝就玩不转了？”
　　“这…这倒也不是，我承认我不是好人，但我当初答应你的超额指标要是做不到，还在社会上混什么呢？不如拔根屌毛上吊去。”
　　魏明听着他的话，由不得有所触动。不管怎么说，施小宝能够说话算话，在这里拍胸脯实现自己的诺言这一点，多少改变了他在自己心里的坏印象。而超额一百五十万对他来说，确实有很大的诱惑。
　　施小宝明白在魏明面前搞名堂，那无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不想兜圈子了，说：“魏书记，我就实话实说吧，我对错误根本没什么认识，当时你处理我后，连杀你的心都有。可回想和你接触这几年的认识和了解，却对你又恨不起来了。我是从内心里佩服你的为人，如今这个社会上，像你魏书记如此正直和优秀的共产党员太少了，我可以说县里也找不出几个来。”
　　“我魏明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不需要你来恭维我。”
　　“我没必要恭维你，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说的是心里话。”
　　“……”
　　“我年轻时也满腔热情想做好人，可这个社会让我感到失望，做好人远不如做坏人容易和开心。我承认我有很多坏毛病，也做过很多坏事，但我对这个厂子有感情，如果你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争取在这最后的时间里，不但完成任务还在一百五十万的基础上多超额。当然了，你要是不让我继续做，我也认栽了，谁让我这些年做了那么多坏事呢！”
　　魏明几乎用一种无法相信的目光看着施小宝，他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上面的话是出自他口。这一瞬间，对他的震动强烈的乃至有些震撼。他真的感到难以接受和无法理解。这么一个做尽坏事且品行极为不端的人，竟说这样的话。他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太变幻莫测、太让人难以理解了。也许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海水深了，什么鱼儿都有啊！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他绝不可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可现实却不能不让他相信，这一切确确实实都是真实的。他眯起了眼睛，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人，极力从他的目光和神态中，寻找哪怕一点点能够说服和证明说的全是假话的理由。可施小宝说完这些话后，似乎显得很平静很自如。他本想问问他是如何知道他要来厂里，可一想问了也白问，对一个已有明确答案的问题，再继续追问下去，倒显得自己缺乏判断力和没有城府。
　　施小宝说完这些话后，觉得很轻松，他从魏明的目光中已经看到了他的震惊和惊讶。说实话，他自己也不相信，怎么会对魏明说出这些话。
　　渐渐地，魏明的思路明晰起来了。虽然还无法揣测出他这些话的真正动因，但他能感觉到，话里多少有那么点真诚和心灵的忏悔。他觉得这样很好，如果一个良心坏了坏了的人，能够灵魂有所触动，洗心革面做个好人也是件好事，何况施小宝虽然坏毛病不少，但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于是，他说：“说实话我很吃惊，甚至不相信这些话是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的，可我却从你目光里的那一点点真诚，感觉出这是你的真心话。”魏明脑子里激烈地斗争着。两个不同观点在脑海里激烈争论着，一个是应该考虑让他恢复工作，一个是不能被他表面现象和说的那些话所蛊惑。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相持不下之际，他自己一时还真的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魏明思索了一会儿，渐渐冷静下来。从目前的形势来分析，不能不以大局为重。轧钢厂的现状不容忽视，如果因为自己处理不当，造成一些被动而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势必产生不利的后果。再说让他工作依然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谅他也不敢乱来，他顿时觉得成竹在胸了。他喝了口水后，问：“刚才给哪个老吴准备花圈呢？”
　　“老……老吴？”
　　“刚才吴桂香不是说，去给老吴准备花圈吗？”
　　“噢……，是他啊，那…那是我们厂里的老会计，昨天去世了。”
　　“是不是那个双手打算盘的老会计？”
　　“是啊！”
　　魏明站起身说：“今天正好来了，你陪我去看看老吴，不管怎么说，我这个党委书记赶上这个事了，总要表示一下啊！你说是吗？”
　　施小宝不以为然地说：“一个普通职工都要劳驾你亲自去，那不是坏了规矩吗？再说了，他也不过是个糟老头子而已，我让他们帮你带个话，表示一下你的关心就是了。”
　　他这话魏明听着不舒服，顶了他一句说：“在你的眼里，什么人我去才不坏规矩呢？是当权的？是有钱的？在你的眼里，普通职工都不是人吗？”魏明说完后抓起自己的包朝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转身对他说：“你不陪我去，我找别人去，你的架子大，要看人下菜碟，但在我的眼里，越是普通的人，越是值得尊重的人。”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施小宝被魏明的举动搞得昏头昏脑的，在他看来，魏明已经被他的话打动了，接下来就该谈恢复工作的问题了，可正事没谈却要节外生枝的去看一个根本不搭界的死老头子？但不容他多想，魏明已经出去了。他忙站起身跟了出去，这个时候他再也不敢惹恼魏明了。
　　魏明心里很生气，觉得施小宝这样的人变好确实不容易。在他的眼里，普通职工都不是人，而那些权贵们才是他所看重的。他忍不住骂了一句：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