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
作品名称:矿山岁月 作者:渭北儒生 发布时间:2025-08-26 08:16:51 字数:5551
蓝光将布满煤渍的相册塞进帆布包,裤袋里的老年机突然震颤起来。陌生号码在屏幕上跳动,接通的瞬间,沙哑的男中音裹着岁月的砂砾撞进耳膜:“蓝光?我是老姚啊,矿上机电班的老姚!”
客来居菜馆的喧嚣像被突然按下暂停键。韩启方手中的筷子“当啷啷”坠落在瓷盘,惊起的油星溅在二十年未愈的伤疤上;张强举着的啤酒瓶悬在半空,泡沫溢出瓶口,在杯壁凝成细小的泪滴;李国栋下意识推了推滑落的老花镜,镜片闪过的细碎光斑里,浮动着二十年前巷道深处的煤尘。
姚广林这个名字,裹挟着浸透机油的记忆,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喉头。
矿区招待所的木门“吱呀”开裂,仿佛撕开了时光的封印。那个穿蓝色工装的身影逆着暮色走来,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裤脚沾着细碎的煤屑,像是从未洗净的旧时光;牛皮劳保鞋的鞋头被岁月磨得发亮,腰间的帆布兜边角翻卷,露出内里暗红的线头。他鬓角的白发在风里飘成雪,可张开双臂时,缺了半颗门牙的笑容里,依然流淌着竖井深处柴油混着汗味的气息。
“老姚!”郑虎任踉跄着起身,却被椅子腿绊得险些跌倒。老姚上前一步,两人相拥时,蓝光看见他肩胛骨处的硬茧,在暮色中泛着金属般的冷光,那是无数次扛着变压器在巷道里穿行留下的勋章。
韩启方递过搪瓷缸子,杯沿的月牙形缺口还带着1998年冬夜的寒意——那时老姚为护工友,抡起缸子砸向醉汉,铁架床的棱角在瓷面上咬出永恒的伤口。
老姚灌下一口浓茶,茶渍在齿间晕开深褐色的纹路。他掀起衣角,后腰蜈蚣似的手术疤痕盘踞在皮肤上,每一道褶皱都在诉说2003年那场透水事故。
“在戈壁滩修了十年输煤管道,去年腰伤退下来了。”他说得云淡风轻,可众人倒吸的凉气里,分明裹着当年他用血肉之躯顶住风门的生死时刻。
铁皮盒打开的瞬间,陈年的奖状倾泻出泛黄的光影。最上面那张“安全生产标兵”合影里,二十七个年轻的面孔挤在掘进机前,后排左三的小陈正调皮地把安全帽扣在老姚头上。快门定格的刹那,十九岁的青春永远留在了相纸里。
“这是小陈拍的吧?”李国栋的手指抚过照片,声音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魂灵。
“还记得绞车房后的酒坛子吗?”老姚突然压低声音,眼角的皱纹如巷道里交错的车辙。
张强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酒杯叮当作响:“桂花酿!那年中秋你从家里偷的,说等贯通主井那天喝!”
笑声里,众人仿佛又回到十八年前的月夜,七个汉子蹲在砖墙根下,用沾满煤灰的安全帽当酒杯,分饮那坛偷藏的甜酒。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却比月光更温柔。
暮色漫过窗棂时,老姚捧出红绸布包。层层打开,半块煤精躺在掌心,表面凹凸不平的痕迹,恰好能嵌进五个人的指印。
“本来想等退休那天,把咱们七个的手印都刻上去。”他的拇指摩挲着纹路,无名指根部的老茧与蓝光掌心严丝合缝,仿佛二十年前他们在井下紧握工具的模样从未改变。
郑虎任默默摘下钥匙串上的矿灯牌,背面“姚广林”三个字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边缘却被摩挲得温润,像被矿井水浸泡了二十年的卵石。
散场的矿区小路上,路灯的铁皮罩子在风里“哐当”作响。老姚突然在废弃的绞车房前驻足,对着斑驳的后墙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
褪色的安全标语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恍惚间,蓝光看见两个重叠的身影——年轻时的他们在这里挥洒汗水,此刻的他们在这里与岁月告别。
“明年清明,去看看老陈他们吧。”老姚的声音混着晚风,飘向远处静默的井架。
而巷道深处的风,永远在吹,吹散了煤尘,却吹不散掌纹里的矿灯,和记忆中永不熄灭的星光。
2006年的春天,后山坟头的野菊在料峭春风里微微摇晃。蓝光蹲下身,指腹抚过墓碑上“林建国1978-1996”的字样,水泥边缘早已被风雨磨出圆润的弧度,像是被无数次的抚摸软化了棱角。
他将几枝野菊插进石缝,花瓣上凝结的晨露顺着指缝滑进袖管,凉意沁得人打了个寒颤,仿佛触到了那个永远停留在18岁的年轻生命。
下山的碎石路上,周婶挑着的竹篮吱呀作响,菜叶上的水珠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老人鬓角霜白,却笑得像个小姑娘,布满老茧的手把沾着泥点的手机往他面前晃:
“娃,俺孙子在河南老家种地,说往后不用交公粮了!”
手机屏幕蒙着层灰,按键被磨得发亮,边角还缠着圈红绳——那是矿上老人求平安的老法子,寄托着最朴素的祈愿。
蓝光望着她佝偻着背远去的背影,恍惚间与十年前的画面重叠。那时她儿子在井下遇难,抚恤金还没到手,老人顶着腊月的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往镇上银行跑,棉袄下摆结着冰碴,只为凑齐孙子的学杂费。
如今那孩子考上了农科院,听说在研究什么新型麦种,命运的齿轮终于转向了温暖的方向。
消息像风一样在矿区传开。那年夏天,食堂的黑板报换了新内容。粉笔工整地抄着取消农业税的红头文件,底下歪歪扭扭画着戴草帽的农民,他们手里攥着的不再是催缴单,而是存折。
会计老李戴着老花镜念公告,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老家那几亩薄田,往后能养头黄牛了。”
窗外晾着的工装随风摇晃,矿灯绳上还沾着去年渗水事故的泥浆,可再也没人讨论煤矿补贴和农业税哪个更重。
矿工们下班后围在黑板报前,粗糙的手指指着文件上的字,眼里闪着希望的光。
阿霞的儿子在电话里兴奋地说,村里把荒了多年的地重新开垦,种上了经济作物,收入比以前翻了几番。她一边听电话,一边用针线仔细缝补着儿子小时候穿的虎头鞋,打算过年带回去给孙子。
老黄偷偷在宿舍里算账,算着老家的地流转出去能有多少租金,能不能给女儿在县城买套小房子当嫁妆。
村头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凑在一起,戴着老花镜反复看着从县城带回来的政策宣传单。
“这可是祖祖辈辈都没见过的好事啊!”王大爷用旱烟袋敲了敲地面,“往后咱种地,不光不交税,国家还给补贴,这在过去想都不敢想!”
一旁的李婶抹了抹眼角:“我那老伴走得早,一个人拉扯几个娃,每年交公粮时都犯愁。现在好了,日子有盼头了。”
然而,好景不长。
2009年的冬天,鳌背矿的绞车声突然变得空洞。蓝光在调度室核对最后一批煤产量,老式算盘珠子磕在木头框上,发出细碎的哀鸣,仿佛在为煤矿的衰落唱着挽歌。墙上的安全生产记录停在2009年12月15日,那串数字比十年前少了整整三分之二。
更衣室里,老黄蹲在角落卷旱烟,烟灰簌簌落在褪色的劳模奖状上:“俺媳妇说,老家的地流转出去,一年租金够在县城租半套房。”
其他工友围坐在一旁,沉默地抽着烟,偶尔有人长叹一声,打破这压抑的氛围。
搬迁通知贴出来那天,矿区家属院飘着煤灰味的暮色里,有人在唱《走西口》。苍凉的歌声裹着矿井深处渗出的潮气,在空荡的巷道里撞出回响,惊飞了煤渣堆上觅食的麻雀。
蓝光帮着赵姐收拾家当,在床底的铁盒里发现一张泛黄的地契——那是她父亲1958年从山西逃荒来这里时,用半袋小米换来的宅基地。
“当年俺爹说,只要有把镐头,到哪都能刨出活路。”赵姐摸着斑驳的砖墙,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煤黑,“现在倒好,连镐头都没地方刨了。”
地契背面还歪歪扭扭写着“宁做塞北鬼,不做故乡人”,墨迹被汗渍泡得发灰。赵姐用磨得发亮的铜顶针挑开缠在铁盒上的麻绳,指尖抚过砖墙上的煤渍,那是三十年前丈夫下井前,用煤块画下的身高刻度,最顶端的“1992”已经模糊不清。
巷道外的歌声突然拔高,“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的尾音撞上晾衣绳上的铝盆,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赵姐把地契叠成四方块,塞进贴身口袋,那里还贴着儿子去年寄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边角已经被摸得起了毛边。
除夕前夜,蓝光最后一次巡查巷道。矿靴碾过积水时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某种濒临灭绝的昆虫在垂死挣扎。
矿灯扫过潮湿的岩壁,那些用粉笔写的标语“大干一百天”“向国庆献礼”,在水汽侵蚀下支离破碎,斑驳的字迹如同褪色的老照片,定格着某个激情燃烧却又模糊不清的时代。
他在某个硐室前停下,金属门轴发出锈蚀的呜咽。手电筒光束突然剧烈晃动——墙角处,三道交错的刻痕在岩壁上蜿蜒,像凝固的闪电。
蓝光蹲下身,指尖拂过那道深可见石的凹槽,触感带着三十七年未曾消散的凉意。
1987年的暴雨夜突然在眼前翻涌:洪水倒灌的轰鸣,七盏矿灯在黑暗中摇晃成微弱的星群,小吴攥着矿刀的手在发抖,却固执地将刀刃一次次砸进岩壁。
“刻深些,”少年沙哑的声音混着雨水,“要是我们出不去,后人摸到这道沟,就知道这里……”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令人牙酸的岩石崩裂声。
蓝光的瞳孔突然收缩,恍惚间,岩壁上的刻痕渗出暗红,在积水里晕染成血雾。他猛地缩回手,掌心里只残留着冰冷的石屑,远处通风机的嗡鸣里,仿佛还回荡着被困者敲击管道的求救声。
正月初二,矿区礼堂成了临时托运站。装着老物件的编织袋堆成小山,麻绳勒出的纹路里还沾着十年前的煤渣。
有人把装着矿井水的陶罐裹进旧棉袄,水面浮沉着细碎的煤屑,那是他们半生浸在巷道里的见证;樟木箱底泛黄的信笺被反复摩挲,褪色的钢笔字在搬家的喧嚣里轻轻颤动,像初恋时藏在井口的心跳。
阿霞戴着老花镜,把绣了二十年的《清明上河图》仔细裹进油纸,又用红绸缠了三匝:“带去新地方,挂在租的房子里,就当俺们还在热闹处。”
她的声音发颤,绣绷上残留的线头随着话音轻轻摇晃。
卡车轰鸣着发动时,煤灰混着雪粒子砸在玻璃窗上,在车身上积成黑色的雪痂。
王老头跪在结霜的家属楼前,对着空荡荡的楼道连磕三个响头,额头沾满煤渣与冰碴,花白的眉毛上凝着细碎的黑。
孩子们攥着缺了胳膊的铁皮青蛙,趴在卡车后厢张望,他们呼出的白气在煤烟里消散;而大人们倚着锈迹斑斑的矿灯,眼角皱纹里渗着的不知是煤灰还是泪。
新铺的柏油路在远处蜿蜒,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油亮,如同一条黑色巨蟒,正无声地将所有人拖向陌生又不得不奔赴的未来。
站台上,老式电子屏跳动着“晚点17分钟”的红色残影,蓝光攥着去山西的车票,忽然想起2006年周婶说的话。
那年暴雨冲垮矿上的排洪沟,老周裹着泥浆把他推出塌方区,自己却被碎石埋住。临终前老周的手在他掌心划动,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煤矿断层里特有的蕨类化石形状。
远处田野里,麦苗在寒风中泛着新绿,叶片上的冰晶折射出细碎的光,恍惚间竟与老周瞳孔最后的光芒重叠。
火车鸣笛时,他摸到口袋里的煤钎——那是从老矿洞坍塌处捡回的遗物,铁锈像凝固的血痂扎着掌心。
铁轨震颤从鞋底传来,站台顶棚的铁皮在风中发出呜咽,这声音与童年记忆里采煤机的轰鸣渐渐重合。
他忽然明白,有些根脉,即便深埋地下,也永远不会被岁月磨平。
而新的生活,正像远处山峦后渐次亮起的灯火,在未知的远方,裹挟着煤烟与麦浪的气息,缓缓展开。
火车穿过太行山脉时,蓝光在硬座车厢里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他回到了1985年的夏天,第一次跟着师傅下井的日子。安全帽的带子勒得他下巴生疼,矿灯的光柱里,煤尘像金色的雪片一样飞舞。
“终点站到了!”乘务员的喊声把他惊醒。山西的空气比老家干燥,风里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尘土味。蓝光拖着行李走出车站,看到来接他的表弟建国开着一辆崭新的皮卡。
“哥,矿上给咱分了安置房,两室一厅!”建国接过行李时,蓝光注意到他右手少了三根手指——那是十年前井下事故留下的。
新家在矿区改造的职工小区,推开窗户就能看见远处的矸石山。第一晚蓝光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少了什么。直到凌晨三点,他才意识到是缺了井下通风机的嗡鸣声。
第二天,建国带他去新开的社区活动中心。推开门的瞬间,蓝光愣住了——二十多个老矿工正围在一起下棋,用的正是矿车零件改的棋盘。
“老蓝!”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机电班的老王从人群里挤出来,缺了门牙的笑容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我就说你会来!老姚他们安顿好了没?”
原来这个小区住着来自全国七个关闭矿区的老矿工。每天下午,他们都会聚在这里,用各地方言讲述当年的故事。渐渐地,蓝光发现这些故事正在被录音、整理,变成一本叫《地心记忆》的口述史。
2020年春天,蓝光在社区医院体检时遇到了小陈的儿子向阳。如今已是煤矿安全工程师的他,正在推广一套智能矿工装备。
“蓝叔,您摸摸这个。”向阳把一块特殊的煤精放在他手心。在阳光下,煤精里嵌着的微型芯片闪着蓝光。“这是新一代定位器,遇到危险会自动报警。”
蓝光摩挲着煤精表面的纹路,突然笑了:“你爸要是看见这个,准得说‘这玩意能比老子的矿灯好使?’”
向阳也跟着笑起来,但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他打开平板电脑,调出一张三维地图:“您看,这就是咱们老矿区现在的样子。”
屏幕上,曾经的塌陷区变成了湿地公园,井架改造成了观光塔。最让蓝光惊讶的是,矿工澡堂变成了煤矿博物馆,他们当年用过的矿灯、安全帽,都被精心陈列在玻璃柜里。
“下个月有个活动,想请您回去当讲解员。”向阳小心翼翼地问,“就讲讲您那些年……在地下的日子。”
蓝光没有立即回答。他望向窗外,一群小学生正在参观社区里的太阳能板。他们的校服背后印着“绿色能源小卫士”的字样。
“行啊。”良久,老人点点头,“不过得带着我的老伙计们一起。”
清明这天,蓝光带着老工友们回到改造后的矿区。博物馆前的广场上,孩子们正在排练矿工号子改编的合唱。
“爷爷,这个是什么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指着展柜里的矿灯问。
蓝光蹲下身,轻轻按下开关。出乎意料的是,尘封十五年的灯泡居然又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里,他看见小女孩的瞳孔中映出的,是三十年前那个第一次下井的年轻矿工。
“这是照亮黑暗的星星。”老人轻声说,“地底下的星星。”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后山的纪念园。这里埋葬着三十多位因公殉职的矿工。蓝光把带来的老白干倒在老姚的墓碑前,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向阳带着新一代的矿工来了。这些年轻人穿着智能安全服,却像他们的父辈一样,在每块墓碑前深深鞠躬。
“师傅,”向阳扶着蓝光站起来,“下周新矿投产,想请您去按下启动按钮。”
夕阳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蓝光望着远处的新矿区,自动化采煤机正在做最后调试。他突然想起老姚临终前的话:“咱们挖了一辈子煤,不就是为了让后人不用再这么拼命吗?”
晚风拂过墓园,带来一阵沙沙的响声。蓝光回头看去,原来是向阳他们在每块墓碑旁都种了一棵油松。嫩绿的新芽在暮色中轻轻摇曳,像是地下长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