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出口成章 二、美的描述
“这有何难,是词皆可唱。但是这首导引须是配上洪钟大吕演奏才有气势,这是皇家要的效果。不过依我看来,用一般乐器弹奏起来反而更耐听。你且吃茶,稍等一会儿。”
柳三变起身问店家有无笛子等乐器之类,店家言道:“那边案上乐器应有尽有,不单有,且有现成的乐班,不知客官肯用否?”
柳三变道那是更好,向那边条案上扫了一眼,仅仅管乐种类便有官笛、羌笛、夏笛、小孤笛、鹧鸪、扈圣、七星、横箫、竖箫等九种之多。
于是柳三变招来乐队,向众乐工讲解一番,又问:“谁来主唱?”旁有女子凑了过来,刚要开口。
忽然楼梯口传来一声甜蜜蜜、娇滴滴的声音:“我来!”
随着话音袅袅婷婷走上来一个女子,满头珠翠,遍体绮罗,肌肤似雪,体态婀娜。
刘公子一见之下失态地站起身来,吃惊得张大了嘴,傻呵呵地望着来人,来的这位女子正是公子刚才还在想念着的杭州歌女酥娘。
酥娘怎会来到这里?您可能还记得,刘公子和柳三变刚到酒楼时谈话提到她,柳三变起身打发一个闲汉去办事,就是去请酥娘的。前已说过,京城酒楼专有一类人在酒楼中讨生活,汴京人称这种人为闲汉。
柳三变一见酥娘打扮,微一蹙眉说:“你这身打扮简直让我认不出来了。”
接着向众乐工和酥娘讲说要点,这些人都是行家里手,一说就通。转眼一支小歌舞开始表演,曲罢,惊得刘公子良久无言,许久才说出话来:“先生真正为我大宋国朝,懂音律之第一人也!”
刘公子又请酥娘落坐,对她的到来表示感谢。
酥娘出人意料地到来,给了刘公子一个大大的惊喜。上次矾楼一见之后,只道再也见不到了,不意今日相见,真是喜出望外,他拉着酥娘问长问短,又问身世又问杭州,再没有了探讨填词的兴趣。
酥娘不时地看两眼柳三变,一时无话,场面忽然尴尬起来。终于趁着店小二送来面巾的时机,公子才收摄心神,话题又回到论词上。
酥娘见状也趁机告辞而去。
刘公子也觉自己有些失态,借机转换话题说:“刚才听了你对国朝大典的一番话,看得出来你对礼乐有一定的研究,那我就来考考你。我听说教坊在宫中演奏,奏乐者经常弦断,不得不停下来换新弦。而唱者声音凝涩,气韵单调,远没有刚才酥娘唱得这样轻松悦耳,这是为何?”
柳三变听了说:“因为调子定得太高了。如今教坊一味追求乐音宏大,故此定调过高,我已听乐工讲过,朝廷大乐所使用的乐器年岁已久,金石之音不协调。虽经多次铸造改进,仍多杂音,需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需要一定时间。公子提到的经常弦断,声音凝涩,才是首要解决的问题。若要解决眼前调高的问题,很简单,只需降两格即两律就可以了,但是说着简单,必须是真正精通音律的乐工才行。今者乐高,其歌者必至于喉咙干咽唱不上去;低了,歌者必然嗓音堵塞声音低沉压抑。凡识乐者在于耳聪明而已,好的乐工听了,自可以据此调整音调。”
柳三变的一席话传入宫中,不久后,教坊与京师各演出场所,都按照柳三变的指点重新定调。
公子说:“我们今日探讨了词的俗与雅、词中虚字与口语,下次再要相见,请谈谈词的创作,特别是你对慢词的创作体会如何?”
“自当领命,这种对话对我大有启发,能让我深入思考我原先没想过的一些问题,我待回去思索一下,争取我们再见面时讲得更条理些。”
酥娘的到来,让柳三变也没了谈话的兴趣,酥娘一改过去清新柔媚的妆容风貌,而刻意追求富贵奢华的打扮,显见汴京的娱乐圈对歌女的影响有多么大。
公子定定心神说:“你词中俗字太多,像什么‘奶奶’、‘人人’等等,有人说你为迎合歌女之恳求,骫骳从俗。什么叫‘骫骳从俗’?为什么你会得到这样一个评语?”
柳三变已失去再谈下去的兴趣,便正色说:“这是汴京土语,意思是指无主见,随人所求附庸之。我这人过于好面子,因照顾他人脸面,不好意思拒绝他人的请求,难免有从俗的指责。其实俗字运用自有一个过程,诗中经常出现的‘可耐’、‘遮莫’等字词,都是口语,于杜甫诗经常可见,后人也都接受了。你所认识的瑶卿也曾这样指责过我,对我为她人写的词过于随意不满,也指责我骫骳从俗,尤其对那些档次太低的歌女,说你不能由着她们的性子,完全照顾她们的感受,那样易致诟病,将来会招来骂名的。我当时就对她说,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我且再想想。”
公子叹道:“想不到一个歌女如此颇有识见!”
柳三变忽然想到考试在即,倘若这位公子接二连三地邀请怎么办?他想尽快结束今天的谈话,时间上真地耽搁不起了。他这么想着,心里又有些失落,他与这位公子谈得很投机,错过这机会,很难再遇到这样的人。
不如今天一发将该说的说完。想到此,他决定简单地解释几个问题,道:“再谈一谈词调的选择问题,一是填词先要择调……”
公子虽然仍在认真地听柳三变对词调变化、词牌的选择如何影响到词的意境等的解说,但已脸有敷衍之色,便说:“你说到许多选调、用调之论,也确中肯,我受益匪浅。”
只是碍于一旁的乐工始终未走,且都听得津津有味,刘公子也找不到机会停止这场谈话。
由于刚才的一场小小的演唱,引来不少人的围观,尽管阎总管带着人不断地维持秩序,只是轰谁也轰不走。
周围的人们则是如醉如痴,满是羡慕满是崇敬,听着柳七高谈阔论,其间只有二人对话,旁人不插一言,间或小二时不时过来酙茶续水。
公子厌烦了人们的围观,强打精神说:“再谈最后一个问题,填词度曲固然主要是文人之事,你还有一种场合未谈,为什么非要在这种场合下才诗兴大发,文采飞扬。什么场合?就是刚才唱曲时的这种场合,关于风花雪月,歌楼酒肆的。”
柳三变虽然就是此中之人,却从未认真想过这问题,随口说:“哦,你说的是文人墨客,为什么越是饮酒,越是面对佳人,情绪越豪放诗思越敏捷吧?以我看,也许一方面是酒的作用,醉酒狂歌嘛,,暂凭杯酒长精神;另方面是因为面对的听众是知音啊,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货卖识家。这些听众或能欣赏或有需求,有了市场,自能激发文人墨客的创作欲望了。”
柳三变这样说纯是有感而发,下面这些话他虽曾想过,但是却没对刘公子说,一是两个人都累了,二是他觉得对方太年轻了,和对方谈这些不太合适。
他认为,宋代歌舞妓业之所以兴旺发达,与宋代文人地位的提高有极大关系,参加科举考试取得进士头衔,是读书人鱼跃龙门的重要途径,也是他们实现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人生目标的阶梯。
辛辛苦苦取得了社会地位的宋代士人,对歌女颇为迷恋,这是因为宋代的官员士族阶层有钱有闲,是他们生活的这个时代赋予他们的优厚条件。
在普通人的印象里通常都认为,文人最擅长的是文章,这个不假。
他们还有一个特长是什么?是干谒、是调情,因此,他们可以在官场和歌女两个地位悬殊的阶层间自如地往来,他们也可能一变而为官身,也可能沦落到混迹于歌女群中。
他也听到人们在谈论诗词的区别、优劣高下时,经常说诗是文学艺术,词是表演艺术,对此他并不完全赞同。人们说,文人在填词时就是一种自我表演,既然是表演,自然就会夸张、放纵、张扬,这是表演的基本要素,歌舞场所正是渲泻失意、功成意满、怀才不遇的情感的舞台。
因此,文人在与歌女的交往中很少有限制,他们有文化素养,懂得欣赏,歌女的青春靓丽的外貌和精擅乐器、能歌善舞的特长最能吸引、打动他们,令他们一见钟情。
史籍上对歌女的外貌和内在素质有非常多的描述,对这类文字他很留意,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例如文人骚客形容歌女的美貌和声音是:“娉婷秀媚,桃脸樱唇,玉指纤纤,秋波溜溜,歌喉婉转,道得字真韵正,令人侧耳听之不厌。”他们对与自己谈得来的歌女从不吝惜笔墨和展示文采,以期赢得美人芳心,同时也为后人留下了数不清的歌颂赞美歌女的诗词歌赋。
而当文人士子酒醉神迷之后,每每想到自己青灯苦读、考场失利、官场挫折等等人生的艰辛,便更愿向歌女们倾诉自己的心声。他们从歌女身上寻求到精神上的慰藉,寻找到家庭中缺少的那种温情。
时间久了,他们与钟情的歌女甚至在相互交往中产生情感上的共鸣,互相理解、体贴甚至生出同病相怜的感情,柳三变对此有切肤的体会。
文人墨客用他们的心、他们的笔和无穷无尽的想象力,把无数美好的词语都献给了这些歌女,在他们的无限遐思中,仿佛是用七彩的画笔纵情地在她们身上涂抹着最靓丽的色彩,柳三变就是这类文人中的皎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