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诗酒歌怀 四、是俗是雅
主席位上端坐的那位官员始终面带微笑地听着,见到客人们终于平静下来,于是手端精雕细琢的银酒杯站起身来,对众人说:“大家安静安静,鸡汤也都喝了,接下来都坐下吃酒。”他一发话,大家就再不好说什么了,注意力又都回到酒桌上面。
这位官员面带微笑继续说:“好辣的女子呀,刚才那位兄台有点儿自讨没趣,不过没关系,兄台大人大量,也给酒会增添了不少乐趣。话又说回来,既然瑶卿姑娘说能染翰,我想看看到底有何本领,就敢如此说大话。”
瑶卿上前敛袵一礼,“请出题。”
那人说:“我此行自杭州来,一路上耽搁了不少时日,七夕之夜正在路上,也忘过了,七夕节在杭州是个重要节日,非常热闹。你就以七夕为题,嗯……我姓谢,就以我的姓为韵,你看是否算难为你?”
瑶卿燦然一笑:“这有何难,且满上酒来!待我先敬各位一杯。”
柳三变饶有兴趣地听着,耳边李玉不停地絮叨:“你不在京城这两年,汴京城的歌楼酒肆确实俗人太多了,客人比有钱比豪奢,歌女们比放荡比粗野,越来越缺少品味。如今像瑶卿这样的歌女已然是太少太少了,而且就是这么顶尖的歌女,也比我跟秀香那时的歌女脏口多多了。”
柳三变阻止李玉说下去,说:“先不说这个,且看这位瑶卿姑娘如何应对。”
一巡酒方罢,瑶卿来到主席上那位姓谢的官员面前,朗声说:“既然是咏七夕,词牌就用《鹊桥仙》了,我已占得一词,请听我为官人唱来。”
瑶卿吐字清晰,嗓音清脆,歌道: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想天上,方才隔夜。
瑶卿唱罢,众人一阵惊叹喝采声,柳三变也很惊诧,咏七夕选用鹊桥仙词牌,真是珠联璧合,更令人吃惊的是如此敏捷,这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了,漫说还是一个歌女。
那位官员也想不到瑶卿竟是这样聪明伶俐,完全出乎自己意料之外,连说:“好好好,好词!即使柳三变在这儿,也不过如此。”他又邀请瑶卿说:“如不嫌弃,不如到我府上盘桓些时日,我倒要好好地讨教讨教。我如今奉调进京,我府就离此不远。”
瑶卿说:“讨教可不敢当,此事以后再说,官人若是喜欢瑶卿,经常上这里来就能见到。来来,敬你酒,敬你刚才这句话:‘柳三变在这儿,也不过如此’。”众人随之一阵大笑,纷纷举起酒杯。
李玉嘴一撇,悄声说:“看见了吧,你不在这儿,都狂的没边了。你也填首词镇镇他们,这些人见过什么世面啊,敢放狂言?谁也没有我清楚,这汴京城里少了你,总归差了很多,你听听那些曲子,不俗不雅,不成味道,连你早先填的一些词,当年我唱时那个韵味是多么美呀,如今这个酒楼那个酒肆里也还到处有人唱,唱得七高八低,连个句逗都分不清,唱成什么样的都有。像瑶卿刚才唱的,那唱功算是最好的,但也总觉得差点儿什么,缺你这高人点拨一二。改日,我找个人唱唱你填的词牌,你听听就知道什么是真唱了,那水平又较我当年不知高出多少了,那才真地是唱出了神韵。”柳三变当然知道当年的李玉也是个叫得响的歌女,她说的话绝对在行。
柳三变禁不住李玉连哄带劝,也禁不住诱惑,他已好久没有即席而作,技痒难耐,便叫李玉取过纸笔来,不假思索,写下一首《惜春郎》。
柳三变托李玉将此词递给那叫瑶卿的女子,嘱道:“不可透露我已回京,今日见面之事不可对任何人说,等我考完再见面。”
李玉满口答应着:“一定,等你考完我摆下花酒为你庆贺。”
说罢,笑靥盎盎地捧着这张纸去见瑶卿,一见瑶卿便得意地笑着说:“瑶卿姑娘呀,你今晚跟这个叫号跟那个叫号的,可算是出尽风头了。只是呀,只是不该惹恼了一个人,刚才一位客官写下一首词,让我转交姑娘你。”
瑶卿接过展开一看,脸色大变,问道:“什么人写给你的?”李玉一指,说:“那边厢一个书生所写,嘱我送与你。”
众人顺着李玉手指方向看去,哪里有个人影,却原来柳三变一见李玉转身下去,便匆匆不辞而别。
手捧纸张的瑶卿失魂落魄一般,好半日站在原地没动,众人催促瑶卿问写的什么,瑶卿回过神来诵道:
玉肌琼艳新妆饰,好壮观歌席。潘妃宝钏,阿娇金屋,应也消得。属和新词多俊格,敢共我勍敌。恨少年、枉费疏狂,不早与伊相识。
当念到:“敢共我勍敌”句,不禁花容变色,待到读完整首词后,瑶卿失声叫道:“柳七!这一定是柳七,肯定是柳三变来了!”
留下众人如何猜测不管,柳三变回到家中清静了数日。李玉竟然找上门来,柳三变住在这里,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即使邻居也多不知其真名实姓。李玉正是这极少数人中的一个。
在离柳三变住的皇城脚下的蜗居不远处,有一座宏大宽敞的庭院,冷冷清清的院子里,有个人正在默默地揣摩柳三变这个人,这就是那晚矾楼夜宴上的年青公子。他在宽阔、幽深的庭院中踱来踱去,翻来覆去地在想,这个姓柳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何看待他填的那些词。
若说他俗不可耐也说得过去,就凭全城歌女追逐的狂热程度看,说他俗的确一点儿也不过分,文人风流并不奇怪,但是像他这样招蜂引蝶的文人史上不多,甚至招引得全城的良家少妇、少女前去围观,也确是俗到家了。
再有就是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假柳七,这样鄙琐下贱的一个人竟能冒充他,而且就有人相信,这又反衬出柳三变的俗不可耐。假柳七的肉麻无耻,还被称之为惠州名士,自我标榜“唯大英雄真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这样标榜的风流真令人作呕。
可是,世上就有那么多的人对这些鄙俗、低级趣味趋之若鹜,不看不知道,不亲眼见谁也不会相信,市井之上的庸俗之人太多了,难道这个世界真地就是这样?不管是真柳七亦或是假柳七,怎么就会有那样多的追随者、崇拜者?虽说是无聊之极吧,可是到底是哪一点吸引了这些无聊之人呢?
再说那个北曲的歌女叫什么佳娘的,是那么泼辣俊俏,特别是那健康丰满的胸脯令人不能忘怀,就在佳娘刚坐到自己腿上时,自己的手就触碰到她的胸脯,回来后好几天还有感觉。
可是这个佳娘说的话是多么恼人,“不愿君王召,但愿柳七叫。不愿千黄金,但得柳七心。”说得真没边了,还不愿君王召唤,哼,等闲你们见得到皇上吗?真到了皇上召见的时候,还不一个个的,也包括柳七在内,谁敢不诚惶诚恐地趴地上咚咚叩响头。想到这里,公子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
可是从另方面讲,听了那几位歌女唱的几首词,确又是非同凡响,且不说那首《望海潮》,就是前面的两首,也是自己从未听过的,词句描摩之细,音调之协美,令人不能忘怀。
更何况这首《望海潮》,短短一首词,竟然比长长一篇赋所包容的内容还多,把杭州山水描绘得如诗似画、活灵活现,杭州城不必靠这一首词名扬天下,但肯定可以锦上添花。烟柳画桥、风簾翠幕,多么高度概括凝练,非是大手笔、大才子,谁能填得出如此好词?
仅凭这一首词,填词的这个人一生就没有虚度,恐怕过个几十年、一百年,甚至千年之后,仍会有人传唱。唐朝的张若虚,迄今留下的万首唐诗中,也仅仅收其两首诗,但其中的《春江花月夜》一首诗,就足以使他名垂千古,那诗中的春江月色该是多么的令人神往,多么的令人心醉啊。
这首《望海潮》,真是人称柳三变的那个人写的吗?那一晚自己的感觉,时而觉得这个人俗不可耐、令人作呕,时而觉得清新高雅、飘逸脱尘,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怎么可能同时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这也忒有点儿自相矛盾了。
而且当晚陪自己去的那位中年随员,自始至终对柳三变抱着鄙夷态度,而且据自己观察,可以肯定他对柳三变这个人早已知晓,只是故作不知而已。
可是这首词出自美貌的酥娘之口,又由不得你不信,她信誓旦旦地说这首词就是柳七所填。杭州美女那美艳的肢体,婉转的歌喉,风情万种的仪态,再配上这首词曲俱佳的《望海潮》,真是浑然天成。啊,那可真是个美妙的夜晚,那环境那个人物那个词曲那个境界,无一不透着高雅,无一不牵人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