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天壤之别 二、风簾翠幕
酥娘呡呡嘴唇又说:“我这次来一看,你这汴京城虽是繁华,却是风干物燥,我来这里没几天,嗓子发痒嘴唇发干,哪像那杭州,空气湿润,细雨如酥,人文荟粹之地,杭州乃人间天堂,此词道尽了杭州盛景,也堪称是柳郎得意之作。公子真应该到各地走走,免得孤陋寡闻。”
公子听了最后这句话,脸上有些尴尬,扭头对中年随员说:“得暇一定要去杭州看看,我大宋有如此名山胜水,如此人物,也是大宋朝廷之福。”
又由衷地叹道:“烟柳画桥,风簾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只这十几个字便道尽杭州的美丽和繁华,果真大手笔啊!”
公子问:“柳七、柳郎、柳三变,怎么这么多称呼?”
李玉趋前两步答:“为同一人,最普遍的叫法是柳七,他是当今填词度曲第一人,没有人能超过他。东京流行竞逐新声,只要柳七新词一出,不要几天,大大小小的歌楼里都有歌女演唱,现今歌舞场上流行只唱柳词,余皆不足道。像今日酥娘、瑶卿唱的这两首柳七新词,很快会唱响汴京城,可惜了这两年柳七没在,使得新声大减,总算盼来了柳七新词。我刚才里里外外问了一个遍,今晚客人多是为柳七而来。此人久不在东京,别看眼下歌楼酒肆表面繁华,实则寂寞得很,甚是无聊,净是一些登徒子、赖少来这歌楼鬼混,钱虽然不少挣,歌女的档次却越来越低,越来越缺少品味。”
年青随员听李玉絮絮叨叨的有点儿烦人,便说:“你做你的事,银子不少挣,管什么档次、品位呢?”
李玉有些不高兴地瞥一眼他,“话可不是这么说,听您这一说,好像我们除了钱什么都不懂,什么追求也没有,就从您这两句话就看出您与柳七的区别。”
年青随员有些不悦,刚要反驳,公子一使眼色制止了他。
就这一停顿,李玉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好在她脑筋灵活,再开口已然换了话题,“再说这个佳娘,以前埋没了,手里有柳七这样一首词,竟没有合适的场所演唱、炫耀。今晚她硬闯望魁楼算是闯对了,过不几日便会有人相请,不会还沦落在北里。那个酥娘更了不得,我敢断言,转日她便会在汴京城独领风骚,这可是天上掉下的一个聚宝盆,掉到我头上了,我可不能放她走。”
公子听李玉絮絮叨叨的,又像是对他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听得倒也津津有味。
公子又说:“听你这样说,今天这么多歌女来矾楼吃酒,竟然都是冲着柳七一个人来的?”
佳娘接口说:“那是当然!柳七郎虽然整日穿街走巷,但谁都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人们只得听说他到了哪里,便跟到哪里。也别说我们这等北曲的歌女,便是东京数一数二的名歌女都以见他为荣,没有哪个不敬重他的。更别说我们这些二流、三流或不入流的了,谁都想见上柳七一面。在我们歌女这一行里,若有说是不认识柳七,众人都会笑话她,说她不列妹妹之数,就是说她在我们这些歌女之中排不上号,或者说连作个歌女都不配。当然了,等闲谁也没见过他,夸口说认识他的,多一半是吹牛。真人见不到,流行的曲子是必须要学会几首的。所以歌馆里有几句口号: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前;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青年随员笑着接道:“这几句口号倒很有意思,只是太夸张了点儿。”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酥娘起身来向公子告辞,自称今晚只是客串,原本并不是来坐台,只为着柳七而来,看情形今晚柳七不会来了,恕先告退。
虫虫说:“姐姐既然要走,妹妹我跟你一起走。”遂又向公子施礼说:“今晚我也未能为您献艺,非常过意不去,容待改日补报吧。我这位姐姐自杭州来,轻易见不到,这次到东京是专程来找我,我自然要好好陪陪她。请公子和各位官人多多担待,莫要怪罪,我等是自愿先行离去,无礼得很,缠头自然也不敢收。”
公子见她们居然先行离去,颇感意外,心里酸溜溜的,虽然意有不舍,也不好强留,只好勉强带笑说:“酬劳是一定要给的,也许他日还能相见。”
客人没走,歌女先行离去,的确是无礼得很,但是虫虫已然放话不要报酬,那么今晚只是白白的陪客人玩会儿,留下客人自己先走,也勉强说得过去。
公子对虫虫、酥娘心中充满了好感,印象非常深刻,只盼着今后还能相见,除了遗憾,哪里还有些许的怨气?
听到主子吩咐,站在后面的阎总管赶忙上前打点,喜得一众姐妹也都围拢上来。
酥娘、虫虫相伴而出,佳娘追了上来,问:“酥姐姐虫妹妹,这些人无趣得很,我和你们一起走可以吗?”二人听她叫得有趣,也颇喜欢她的泼辣爽朗,三人便一起出得大门。
佳娘问:“你们去哪儿?”
虫虫想了想说:“我有个好姐姐叫秀香,也曾听她念叨过柳七之名,头些年她们就相识,也许柳郎躲在她那里也说不定。秀香姐家住桃花巷,就在南城,离此不甚远,咱们叫个车去。”
酥娘说:“天这么晚了,合适吗?”
佳娘笑道:“似咱们这等人,哪天不是昼伏夜出的,快到天亮才能完事,这才刚几时呀,我倒是想多认识几个好姐妹。”
来到酒店门外,虫虫招手叫来一辆名为“平头车”的车子,这种车子正适合女眷乘坐,不管多晚,酒楼前总有车子在等候客人召唤。三个人登上车,一路上叽叽咯咯说笑个不停,一直向南驶去。
酥娘演唱的这支《望海潮》词,是歌咏杭州的一篇名词,是一首千古流传的伟大杰作,也是柳永词代表作之一。它的影响之大、传播之广、生命力之久远,都是少有比肩的。
甚至在柳三变即柳永死后数十年,它都是北宋宫廷内的保留曲目。再后来金兵南侵,竟有人指责引起刀兵的是这首词,其罪又归到柳永身上,他险些遭到开棺掘墓的噩运。
不说这首《望海潮》千百年来感动了多少人,单就这则传闻,如果不向读者介绍一下,那么对《望海潮》一词的解读就不完整。
为了让读者了解这段历史和典故,这里做一个简单的介绍,可以加深对《望海潮》一词的理解和印象。当然,插进的这一段已是这场矾楼夜宴之后很久的事了,游离于本章情节之外。
但是为了将《望海潮》一词讲述清楚,笔者还是要在这里简单地叙说一下,故事生动有趣,不可不知。况且,此词对杭州赢得“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美誉,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这段故事将来还会在《寻找柳永遗留的宝藏》系列小说之南宋篇详述。
那是到了南宋绍兴三十一年,那一年金国再次南侵。据说这次南侵就是因金主完颜亮读了《望海潮》一词而引发的,完颜亮虽然是一介武夫,但是诗词作得很好,很有文彩。
他做为一个野心勃勃的雄主,对《望海潮》一词的理解和词中对杭州的精彩描绘,肯定会有异于常人的感受。
若从此点看,这个南侵理由也不完全是荒诞不经的,也有一定道理,何况最早记述此事的就是一个南宋人。
南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海陵王正隆六年)秋
长江岸边,扬州郊外
甲帐连营,兵戈蔽天,笳鼓悲鸣,铁骑纵横。征尘暗,霜风劲,亦羶腥。此时,金主完顔亮率六十万兵马分四路南侵,已到达扬州郊外,南宋军队不战而溃。以临安(今杭州市)为行在,本想偏安一隅的宋朝廷陷入极度的恐惧之中,宋高宗赵构张皇失措,又想像当年渡江南逃时那样“解散百官,浮海避狄”。
那是在他刚刚接替被金国掳走的徽钦二帝,登上皇位的时候,金兵誓要“搜山检海捉赵构”,他被追得一路狂逃,最后逃到舟山群岛里避难。
听到朝廷准备放弃杭州的消息,杭州居民惊恐万状苍皇逃离,偌大的杭州城为之一空。
军帐内,完颜亮踌躇满志,大宴将士。也难怪完颜亮志得意满,这几年的杀伐征战异常顺利,夺取了宋朝的大片北方国土后,新建的中都城(笔者注:今北京市广安门外金中都遗址公园)已颇具规模,一旦顺利拿下杭州,就要将金国的都城自遥远的北方迁都到中都城,进而以中都为中心建立大金帝国。
完颜亮而今可谓心雄万丈,此番挥师南下一路上势如破竹,麾下几十万大军投鞭可以断流,长江天堑其奈我何,明日一战定要覆灭宋廷,生擒宋高宗,进而一统华夏。
军帐内,氍毹(笔者注:氍毹音渠书,毛织的地毯,代指舞台。)之上正在上演杂剧“倒喇”,歌女们有的左手抱着琵琶,有的右手持着琥珀,胡琴中夹杂着秦筝。刹时乐声忽起,羽奏心惊,满帐尽是杀伐之声,一队一队的歌女载歌载舞,看得帐内众将意气昂扬,恨不得即时杀入杭州城。
完颜亮起而舞剑,叫歌女改唱《望海潮》。顿时,笙乐齐奏,音韵和谐醉人,几十名歌女一齐歌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簾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俄顷,歌歇舞罢,完颜亮归座,举杯对众将说:“本王半年前从那自汴京掳来的歌女口中,听得柳永的这首《望海潮》,心中好生羡慕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天堂风物,‘烟柳画桥,风簾翠幕’的钱塘胜境,恨不得一步跨到江南,将那杭州作为我大金的陪都,到那时日日笙歌,夜夜起舞,此真人生之大慰也!”
完颜亮起身靠在帅案上,又说:“本王自兴起投鞭渡江之志后,乃密遣画工潜入临安,图画西湖美景。请众将官今夜先观赏画中美景,明日我们就打下杭城让你等将士纵情游乐。呈上来!请众将一观。”
随着完颜亮一声喊喝,一名侍从将一卷画轴打开,用叉杆高高挑起挂在柱上,众将围拢观瞧:画的前景上是一人一骑,完颜亮一身金色铠甲骑在火炭一般的战马上,背景画的是杭州的青山绿水,正是西湖胜景。
天头上书写完颜亮自题诗:“万里车书盍(盍音何。何不,何故。)会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众将看罢齐声喝彩。
吴山是杭州城内的一座小山,就在西湖边上。立马吴山,当然就是要占领杭州城了。
在众将的簇拥下,完颜亮步出帐外,仰头看时,但见层云掩月,金风劲爽,只吹得那旌旗猎猎,江涛隆隆。
完颜亮回顾众将道:“每日必听柳永之《望海潮》,本王亦于作词深有心得,今赋一阕《鹊桥仙·待月》,为汝等歌之,只恐音律不协,惹方家笑。”遂歌道:
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不
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虬髯捻
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
腰,仔细看、嫦娥体态。
同样是在这一年的深秋
杭州,南宋小朝廷的临时宫殿
高宗望着这凄凉破败的所谓行在宫殿,向惊惶不安七零八落的朝臣言道:“自绍兴十一年,与金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绍兴合议’,其条款朕尚记得清清楚楚:其一、宋国称臣于金,并要‘世世子孙谨守臣节’;其二、宋金两国,东起淮水中流,西至大散关(今陕西宝鸡境内)为界;其三、宋国每年向金国输纳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割地赔款称臣,这样的条款于我朝堪称奇耻大辱,为了延我大宋国祚,朕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地全盘接受。奈何刚刚二十年又复发兵侵我,夷狄贪心不足何其太甚矣!”
二十年前,为了这一纸丧权辱国的和约,皇帝赵构和奸相秦桧不惜以莫须有的罪名,残忍杀害了主战的国家柱石精忠岳飞,自毁长城,留下了今天的祸患。
如今,秦桧这个千古罪人虽然已经死了,但是留下的满朝文武,能打仗的武将一个不剩,文臣中除了秦桧一党的奸臣,剩下的也多是无能之辈。
一个大臣出班奏道:“陛下容禀,臣闻此次金国发兵缘起于一个特别事件,盖因金主喜歌仁宗朝词人柳永之《望海潮》词,心慕我杭州‘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胜景,这才兴起投鞭渡江之意,要怪只能归罪于柳永其人。”
另外一个大臣接道:“此柳永真千古罪人也!记得当仁宗朝时此人就颇多睚眦,仁宗帝弃之不用,所作词多涉淫亵低俗,今又因其词引起刀兵。这个人真是国家祸患,流毒甚广啊!”
此言一出,惹得一位大臣吭声说:“你所言何其偏颇太甚,柳词之高明处,乃至其后的文学大家苏东坡都赞之有加,认为如柳词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句,即使与唐人诗句相比也不减高处。如今我朝词人众多,宋词已能与唐诗相颉颃,唐诗宋词相提并论这是华夏文学史上多么伟大的千古盛事,柳永的创制之功功不可没。可以说没有柳永就没有宋词的繁荣昌盛。”
他还要再说下去,又一人抢着说:“仁宗朝之宫内舍人范镇语曰:‘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镇在翰苑二十余载,不能出一语咏歌,乃于耆卿词见之。’可见对柳词评价之高。当时人即能如此评价柳永,此岂不有功于社稷乎?我辈后人焉能以词语低俗侮之?”
他们的话引起其他大臣的同情,纷纷赞同说:“是啊,若照刚才那位所说,宋金两国大动干戈,只是由柳永的一首词引起的,这样说法岂不惹天下人耻笑?”
众臣正在争论不休,自殿外匆匆闯入一人,年纪二十出头,英气逼人,一身戎甲未卸,满身尘埃。进殿便大叫道:“诸公当此国家旦夕之时,尚有闲情为此喋喋争论,空自议论前人是非,奈何不想想对敌之策。金虏狼子野心,觊觎我江南大好河山,岂会因一首词而动刀兵,其已预谋久矣。我亦学词,且熟读柳词,得益良多,但这与抗击胡虏,收复失地何干?”
众人视之,来将姓辛名弃疾,字幼安,济南人氏。前不久率五十骑马踏金营,于敌营五万众中生擒叛徒张安国,这一壮举让宋朝军民为之振奋。
这次从前线回京,乃是蒙高宗召回,商讨对敌之策,献其为朝廷规划进取的《美芹十论》奏议……。
满朝文武议论纷纷,主战主和主张投降的,令高宗举棋不定,至晚尚未散朝。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报:金主完颜亮为部下叛将所杀,金国已派使臣前来议和。高宗以手额头曰:“此天佑我也!该我宋祚绵延。”
辛弃疾曰:“若没有柳永这首词,那得有机会灭此胡虏,此真称得是‘杀胡快剑是清讴’矣!”
“清讴”本指的是文人清唱、讴歌,这里所说的是,一曲《望海潮》本来是柳永对杭州的歌颂之词,这回却成了杀伐胡虏的利剑,文章的作用不可小瞧。
前议大臣却趋身向前奏请皇上:“虽得暂时平安,但柳永之罪不可恕,臣闻柳永就葬在镇江、丹阳一带,应派人前往掘其墓,以绝后患。而且,传闻其墓中埋有宝物,倘使找到,正可充当军费。”
另一大臣怒道:“柳永墓已成天下闻名的风景胜地了,你还嫌不乱?那会激起民愤的!”
这段故事就简单介绍到这里,我们的眼光再回到矾楼的那场盛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