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他是谁（1）

　　他已经是第二次看牙了，每次都是天黑才来，包括今天星期天。我问他住哪儿，他说住明公主海子公园。明公主海子公园里还有住户？他说他是海子公园的职工，因为家在外地，就住在公园的职工宿舍。撒谎！我虽说很少有时间去逛公园，但是毕竟我在县城里也工作近五十年了，对海子公园还是比较了解的，根本没有职工宿舍，几十个正式职工都是本地人，用不着公园里给预备宿舍。虽说现在公园的保安都是外地的，但是一共就七八个人，而且都是年轻人，不像他这么大岁数，这几个保安就住在公园南大门两边的耳房里。我看着他，忽然觉得面熟，嗨，他不就是明公主庙小公园的那个看门人吗？我今年才七十四岁，怎么就老眼昏花这么不中用了，连他都不认识了呢？人家对我还有恩呢！
　　清明节那天吃着早饭，妻子就跟我说她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明公主来我家。妻子说：明公主真人比公主庙里的塑像好看多了，白白的瓜子脸，一头乌黑的秀发，小嘴儿比樱桃还小还红。明公主跟我说：“现在上供的点心都是稻香村的，太甜了，把她的牙齿都吃坏了。”明公主说着还张嘴给我看，说，“你看我两边的槽牙都让虫子给蛀成窟窿了，疼得我都坐不住。有一回一个老太太给我烧香上供，我疼得实在受不了啦，就从莲花座上跌下来了，差点儿砸着老太太。”明公主说，“你老公不是专门看牙的吗？明儿你带他来给我看看牙，我保证让沙大夫老年得子。”
　　“漫天，要不今儿个门诊所就关门歇业一天，我陪你去庙里给公主看牙？”
　　听了妻子的话，我嘴里的大米粥都笑得喷了出来。我说：“你好歹也是个老高中毕业生，还当过医院的后勤部部长，还真信有明公主？那压根儿就是个传说。再说我们夫妻都七十多了，就算有七十多的男人老年得子的，你听说过七十多的老太太生孩子的事吗？”
　　妻子说：“我信，我特信。就是现在，我一闭上眼睛，明公主牙疼的痛苦的模样就在我眼前。再说公主说的没错呀，去年一个老太太去庙里给公主上供烧香磕头的时候，明公主就是倒了，把老太太的脑袋都砸流血了。公园的赵园长不是还带着老太太到诊所让你给包扎吗？听说公园赔了老太太一千块钱，老太太死活没要，说明公主砸她是想亲近她，她要公园的钱，不就是要公主赔偿吗？那就太对不起公主对她的美意了。今儿个公主托梦才知道，是牙疼惹的祸。就算你说我迷信，说我无知，今儿也非得去明公主庙给公主治牙不可。”
　　“那你说怎么治呢？明公主是个泥塑，我要去掰她的嘴，不给掰碎了？人家公园能饶我吗？”
　　“你带上治牙的器械和止疼药，到那儿全听我指挥。”沙淑英果断地说，那神情，仿佛又回到当年当后勤部长的年代。好吧，为了满足一回妻子久违的当官瘾，就听她的，跟着她给明公主治牙去吧！
　　因为到得早，公园里虽然有不少遛弯的老人了，但是花钱去明公主庙小公园的还没有。因此明公主庙小公园负责卖门票的门卫室门窗都关得严严的，朝西的窗户拉着窗帘，窗户底下的卖票小窗口也关着。红色铁艺大门上挂着的牌子写着开门时间早七点半，妻子拿出手机看看，跟我说差五分钟七点半，再等会儿。等了一会儿，妻子又掏出手机看看，都七点三十五了怎么还不开门呀？妻子不客气地敲了售票窗玻璃几下：“都七点半多了，为什么还不开门？”
　　“您稍等，马上就来。”里边一个男人的声音答。一会儿，售票的小窗口打开了，卖票男人的脑袋和上半截身子露出窗帘，伸手将窗户下面的售票小窗打开，“买几张？”
　　“两张。”妻子递过一张红色的百元大钞。
　　“没零钱吗？”
　　“没有。”
　　“等会儿，我给您找零钱。”卖票人的上半截身子从窗帘前头消失。
　　“都到上班时间了，窗帘还舍不得拉开。有什么猫腻怕人看呢？”妻子小声嘟囔，就把耳朵使劲贴着玻璃窗，直到卖票的人再一次从窗帘里露出来：“找您九十四块钱，您点点。”
　　“我给您开门去。”卖票的人说，身子迅速从窗帘外头消失，打开门卫室的门，出来将铁门拉开，然后又迅速跑回门卫室将门卫室的门关上。
　　离门卫室远了，妻子凑过来小声跟我说：“刚才我耳朵贴玻璃窗上，听见小屋里有女人的语声。那男人说我：‘刚才从你裤兜里掏出五十四块钱，我这儿有四张十块的，刚好凑九十四块，找给人家。’就听一女的声音说：‘那这一百块钱得都给我。’男的说：‘都管你叫傻丫头，可是你在钱上一点儿都不傻，里外里你又赚我四十六块钱，六块门票钱你拿走了，我得给补上。’女的说：‘你还睡了我呢！’”
　　妻子说她怀疑那女的是公园的傻丫头，明公主庙小公园就归她打扫。傻丫头是个花痴，见着谁都让人家介绍对象，见着帅哥更是连道都走不动。刚才那男的模样长得不赖，只是老点儿，得有四十多岁了。
　　我懒得搭理妻子，心里在想着我的患者。都七点半了，给明公主治完牙再走回去，到诊所怎么也得八点了。因为自己不按时开门让病人等那么长时间，我心里满是愧疚。
　　进了明公主庙，妻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布条挂在院子里那棵大桃树上，又跪地磕了几个头，才带我走进供奉着明公主塑像的北边大殿。一进门，高大艳丽的明公主塑像就呈现面前，我说：“明公主的塑像这么高，我都够不着她的嘴，怎么给她治牙呀？”妻子拽了我一把：“先跪下给明公主磕头，求明公主保佑我们阖家老幼平安。”
　　我不情愿地跪下，心里说保佑什么阖家老幼平安呀，家里不就我们两个老绝户菜吗？你怀过好几个孩子都早产了，到最后连子宫都被拿掉了，你简直就是一个只会下软蛋的老母鸡。早知如此，我才不和你结婚呢！开诊所一年挣好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可有什么用呢？连个后都没有。
　　“你倒说话呀！”妻子催促，我想她要知道我此刻心里的想法，还敢对我瞪眼吗？
　　“你说，怎么给明公主治牙？”给明公主跪拜磕头完毕，我问妻子。
　　“这还不容易吗，把你带来的那只小箱子放在供桌上不就得了吗？里边治疗器械和药物都有，明公主身边的御医就能给公主治牙了。”
　　把小箱子留下，我和妻子走出了公园。依沙淑英的意思，在公园里遛两圈再走，我不干，说：“这会诊所外头早等了不少患者，这些患者都是老人，春寒料峭的，等时间长了再把他们冻坏了，我于心不忍。”说完这话，我撂下沙淑英就急匆匆走了。
　　第一个患者还没治疗完，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机就响起来了：“您是沙大夫牙科诊所的沙漫天大夫吗？我是明公主庙小公园售票处。刚才有人在明公主塑像前捡到一个小药箱，上面有您的名字和诊所电话。请问这个小药箱是您忘记在明公主庙的吧？要不然，我晌午给您送过去？”
　　“别别，我中午有事不在诊所。先放在您那儿，我晚上下班以后到您那儿去取。”我说。
　　其实当时妻子正在公园里，我完全可以让她去取，但是不敢。因为是妻子出的馊主意让我把治疗箱放在明公主的供桌上为明公主治牙的，她不光不会去卖票的那儿把小箱子拿回来，还得让人家卖票的给放到原处，也就是明公主的供桌上。为什么拒绝卖票的中午给送回来呢？也是因为沙淑英，妻子每天中午都给我送饭，看门人送到诊所要是正好撞到妻子，还得让人家原封不动拿回去放到供桌上，没准儿还得把人家好心的看门人吓唬一通，说我们家放在那儿是让明公主治牙的，你要敢不放回去，明公主会报复你。
　　其实我真是舍不得把那只精致的小治疗箱连同里边治牙的几样工具丢在明公主庙的（我不认同妻子给明公主治牙的鬼话）。但是我又不愿意拂了妻的意，都七十多岁了，两边的父母亲人都不在了，夫妻俩连个孩子也没有，为这么点儿小事不值当生气。唉，要是明公主真的有那么灵验，报答我为她治牙，让我老来得个儿子多好呀！怎么可能呢，别说沙淑英没有子宫生不了孩子，即便她子宫没毛病，七十多岁了也无法生孩子呀，连体外受精生个试管婴儿都不可能，因为她没有卵可排。当然，我是没问题的，要真有个年轻女性愿意做我老婆，别说生一个，生他个十个八个都没问题。
　　“不用您来取了，我晚上给您送来。”直到电话挂断，我才从懵懂中回过神来，刚才尽顾得瞎想了，也不知道那人最后又说了些什么。不能再走神儿了，我这是在给患者治疗牙齿，要认真，一点儿错都不能出的。
　　六点半了，诊所里没有患者了，我把自己关在里间的治疗室里，一个人坐在患者坐的治疗椅里闭目养神。从早晨到现在十多个小时了，浑身上下哪儿都感到疲劳，眼睛手腿脚腰……只想四肢舒展闭着眼睛躺一会儿。东屋有一张治疗床，我完全可以躺一会儿，但是没敢，毕竟离关门还有一个多小时，万一在治疗床上睡着了，有患者此时来了，睡得懵懵懂懂怎么给人家治牙呀？行了，坐在治疗椅上眯腾会儿就行了……
　　外屋门响，我赶紧离开治疗椅，看见早晨明公主庙小公园给开门那个男人走进来，手里拎着我那只小治疗箱。
　　“您就是沙大夫吧？我把小箱子给您送来了。”那人说，手里的小箱子却不肯放下，“您的小箱子这么好这么珍贵，我给您放在哪儿呢？”他问，脸上满是巴结献媚。
　　“放地上就行了。”沙漫天说，“谢谢您了。”以为那人可能马上就走。毕竟，这是诊所，是患者和医生待的地方。
　　“是这样，”那人小心翼翼地放下手里的小箱子，“我有一颗槽牙最近老疼，正好您现在也没病人，就帮我看看吧！”
　　“好的，请坐在治疗椅上。”我说，见他坐好了，我打开治疗椅旁边的光固化灯，戴上护目镜，拿起探针检查他说的疼痛部位，看到右下方的第二大臼齿上有一个芝麻粒儿大小的洞，我用探针碰碰臼齿的牙帮，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说就昨儿个可能累了，躺床上稍稍有点儿疼痛，平常没感觉疼。我感到问题不大，没伤及牙髓，只是轻度龋齿，只要把龋齿处清洗干净，然后用填塞剂填塞龋洞即可。
　　“我现在开始给你治疗，可能有点儿疼，忍着不许动。”我说，拿起高速治疗机对着那个小洞一番操作，然后让他漱了几次口，我就把填塞物放进去，跟他说治疗完毕，可以走了。那人起身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我摆摆手：“这次治疗不收费，算是对你的回报。下次再来再收费。”
　　我把他一直送到门外，看着路灯把他的影子时而拉得很长，时而又缩得很短。我忽然有所感悟，人生其实也就像影子一样，成功时就被拉得很长很长特别显眼，失败时缩得很短很短。但是很长和很短在人的一生中指不定要转换过多少次，没有永远失败的人生，也没有永远胜利的人生。那么我沙漫天呢？现在是成功还是失败呢？如果用钱的多少来衡量人生的成功和失败的话，无疑我是成功的，小小诊所每年都为我创造上百万的利益，我已经开了三十六年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趁多少钱了！可这有什么用呢？我都七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孩子都没有，挣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呢？从这点上来说，我的人生是失败的。唉，但愿明公主在妻子的梦里对妻子的许诺能兑现，治好了她的牙让我老来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