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名称:乡村教师 作者:盛世华年 发布时间:2025-06-09 11:59:38 字数:8226
一九六七年春节,吉方良家照样蒸馒头、包饺子、贴春联、吃团年饭,但是,一家人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春联多少年来都是吉老师亲自写的——他不仅毛笔字写得好,而且因为他读过私塾,且教过私塾,对春联的内容、对仗、平仄声都有些研究。他不仅给自家写,也给庄邻写,大家都夸赞他春联写得好。今年他却迟迟没有动笔。庄上也很少有人找他写春联的。到了年三十早饭后,方良裁好红纸,准备好笔墨,等候父亲写春联。吉老师坐在那张老式木椅上低头不语,只管按着烟袋吸,一袋接着一袋,烟雾弥漫了全屋,呛得他不住地咳嗽。许久,他摆了摆手,说:“我好长时间没提笔了,手也抖了;况且当前的形势我也吃不透,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今年我就不写了。你自己斟酌着写吧。”吉方良知道父亲心情不好,没有再叫他写。他又觉得应该让弟弟方正写。方正到北京接受过伟大领袖接见,亲耳聆听伟大领袖教导,懂得当前的政治形势。而且方正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功课一直很好,字也写得不错。特别是文化革命开始后,他经常写大字报,竟练出一手好字来。于是他又喊弟弟写。方正此时正不高兴,他说:“我没那个雅兴!你愿意写就写,不愿写,今年就不贴春联了;不贴春联又不犯错误!”吉方良知道弟弟脾气倔,说不干就不干。他叹了一口气,只好自己来写。写什么内容呢?往年都是父亲根据政治形势和家庭生活情况自己拟定的;今年他也想拟几联。他想,不仅给自家写,乡邻不识字的多,也会有人上门请写的。他搜索肚肠,拟出几联来,考虑到对仗和平仄声,又认真改动了几个字。可是当他提笔书写时,又放弃了:他想起了父亲的教导,害怕自己政治水平低,自拟的对联会惹出麻烦来,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父亲。他想起吴晗因为一篇《海瑞罢官》受到批判,邓拓也因为一本《燕山夜话》受到批判。凡此种种,不可胜举。凡是受批判的,都是因为言论问题。更有一篇批判彭德怀的文章,说:“德怀”二字,在彭德怀老家读“德华”,因此分析彭德怀自幼就有政治野心。吉方良费了一番脑筋拟出的对联,因为一念之差又都放弃了。他怕万一留下把柄,把做好的春联揉成纸团抛在地上,仍不放心,又擦着火柴烧了,这才放心。他想,还是紧跟革命形势,顺应时代潮流吧!于是提笔写了两副,一副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主席思想”,另一副是“读毛主席书,听毛主席话”。分别贴在堂屋和前屋的大门上,门横都是“毛主席万岁”。
团年饭摆上来了,六个菜,有荤有素。是吉大妈亲手做的,也都是全家人喜欢吃的。吉方良提过酒来,首先给父亲、母亲斟满酒杯,然后兄妹三人不论喝不喝酒都斟上一杯——这是吉家的老规矩,平时不让孩子喝酒,过年过节每人喝上一点酒,表示个欢乐祥和的意思。
吉方良给每人斟满酒,一家人都望着父亲。吉老师见全家人都在等着他,便端起酒杯,望了望每个人,缓缓地说:“过年了,大家喝酒吧。”然后一饮而尽。于是大家都跟着喝了一点。吉方良又给父亲斟满。吉老师一连干了三杯,面皮渐渐红起来。他又看了看每个人,说:“过年了,大家吃菜。”大家又都吃了些菜。停了一会,吉老师放下筷子,郑重地说:“今天,是一九六七年的春节除夕,从今天开始,我从学校彻底退休了,我今后不再教书了!”他又看着三个孩子说,“我也把你们拉扯大了,你们都成人了,今后,不论务农还是做其它工作,都能自食其力了!”
全家人都很吃惊,怔怔地看着吉老师。他们深知他一生热爱教育工作,不论解放前富有的时候,还是解放后贫困的时候,他都不忘办学、教书、育人,几十年来,他视教育为生命,爱学校胜过爱家庭,爱学生胜过爱自己的子女。可是今天,新年佳节,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他为什么竟说出这种话来?什么意思?大家都知道,吉老师是个严谨的人,说话、做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从来不随便说话。全家人不解地望着他。吉老师见全家人吃惊地看着他,不觉溢出两滴眼泪来。他说:“我不是不想教书了,也不是不爱教书了,我是不能教书了!”他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说,“当教师,讲究个师道尊严,为人师表。教师的形象、威信,在学生的心目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教师是学生的表率和偶像,对学生思想人格的形成有着最直接的影响。人们不是常说‘什么样的师傅教什么样的徒弟’吗?所以学校要求教师要仪表端庄,加强师德修养,说话做事发于情止于理。师范学校招生,对考生的身高、容貌、口音都有严格的要求,就是基于这个道理。有人说教师什么个长相,穿什么衣服,怎么个穿法,还不是一样教书吗?他是不懂得教育。教书育人不同于耕田种地,庄稼不讲究农民的形象,学生却很注重老师的形象,即所谓师表形象。教师的形象不同,对学生的影响大有不同。同样的话,正面人物说出来,人们就信服;反面人物说出来,人们就怀疑;这就是形象的作用!”吉老师又干了一杯酒,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是个什么形象?还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吗?头上戴着高帽子,脖子上挂着走资派的黑牌子,像个盗贼、囚犯,被人押解着庄里庄外、街上街下地游斗,丑态百出,丢尽了人!我怎么再有脸走到讲台前指手划脚地教育学生?学生又会怎么评论我这个老师、校长?他们会说:‘看啊!咱们的老师是个走资派,大坏蛋,曾经被红卫兵押着满乡、满街游斗。头上的帽子,这么高,脖子上的牌子,这么大,丑死人了!’你们想想,我还有脸去当他们的老师吗?我再去当老师,不仅有辱斯文,有辱师道,破坏教师的名誉和形象,对学生也是一种侮辱,一种误导。我想过了,从今以后,我是再没有资格做教师了,我不配做教师了!其实,我已经损害了教师的形象了,我是教育战线的罪人!年后,如果文教局给办退休手续,我就立即办;如果不给办,我就自动退下来,然后龟缩茅舍,老此一生,不再丢人现眼!”吉老师说完,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流出两行眼泪来。
听完吉老师的话,全家都很震惊,也很难过,很为之忧虑。往常,吉老师说话,吉大妈很少插话;可是今天她再也沉默不住。看着丈夫颓丧的样子,她急不可待地说:“他爸,你不能退!方良还没有成家,两个小的还没有成人,还在上学;你退下来,他们怎么办?”吉老师又干了一杯酒,不屑地看了老伴一眼,说:“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知道吗?士可杀不可辱!”随后,他又说,“你也不看看,我还能教书吗?晋朝的陶渊明尚且不为五斗米折腰,我岂能为了区区几十块钱而有辱人格?有辱师道?有辱祖先?”吉老师又端起酒杯喝酒,却发现酒杯空着;他不满地看了方良一眼。吉方良连忙给父亲斟酒,劝他说:“爸,你心情不好,少喝点吧?烈酒伤身!”
方正很同情父亲,说:“退休就退休,有什么好留恋的?平时,教师地位最低,工资最少;现在,运动来了,学校首当其冲,秩序最乱,校长、教师挨批斗最多,最厉害,愈是老校长、老教师,愈倒霉!以前说老教师经验多,知识丰富,是国家的宝贵财富;现在成了越老越反动,越老越顽固,越老越坏;学校挨批判的,除了校长、书记,就是老教师。以前说中国有五种坏人:地富反坏右;现在又增加叛徒、特务、走资派,坏人增加到八种。又有人说,教师是第九种坏人——臭老九!”方正摇摇头说:“退就退,干教师实在没意思,又穷又臭!当工人、农民穷则穷,落个好名声——工农兵,中国的革命阶级!放电影一开头就是他们金光闪闪的工农兵形象,从农村到城市,就是到了北京天安门,也是大红人!”
吉方良打断弟弟的话说:“我不同意你这种看法。社会上有各行各业,工、农、商、学、兵、教师、医生、科学家……有的从事体力劳动,有的从事脑力劳动,大家都是劳动者,都在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辛勤劳动,在不同岗位上,做出各自的贡献,同样是光荣的,不应该有红的黑的之分。”方正想起几年前捞水草休息的时候,哥哥曾经给他讲过类似的话,笑着说:“哥,你还是几年前的老一套。经过文革运动,你难道没有一点改变?你听听每天的广播是怎么宣传的:‘红卫兵战友们,革命的工人、贫下中农同志们’。提到教师、医生、科学家了吗?跟你的调子一样吗?”吉方良沉默了。他觉得自己说的并不错,为什么却不合乎国家的舆论宣传?难道只有红卫兵、革命的工人、贫下中农就能建设好社会主义吗?他迷惑不解。
吉老师说:“现在的宣传真叫人不能理解,也没办法执行。比如师生关系,解放后一直提倡‘尊师爱生’,这不很好吗?现在却说师生是同一战壕的战友。既然是战友,那就不是师生关系了,而是同志,同事,同等关系,不分彼此,无论高低,同一目标,共同战斗。那么,教师还如何教书育人?如何传道、授业、解惑?”方正接过说:“所以,现在的教师你就不能干了。当下的运动是全新的革命运动,是史无前例的,有它自己的理论和实施方法,有它独特的‘道’‘业’‘惑’。按照你们过去的知识、理论、方法,根本没有办法教现在的书,育现在的人,也就没办法传现在的道,授现在的业,解现在的惑。”吉老师和吉方良听了都无奈地摇摇头。尽管他们都是优秀教师,现在却对学校教育感到陌生,不知道该如何教书育人,如何传道、授业、解惑。方正见父亲和哥哥都不说话,又,:“就算小学教师学历低,水平低。我们县中的校长张庭芳可算是高学历、高水平的:人家是哈佛大学毕业生,留过学,获得过博士学位,解放前在香港大学任教,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教书育人了。运动开始后,学生起来造反了,他还按照自己的理解解释运动,说运动要搞,功课也要学,劝说学生遵守纪律,复习功课,阻止学生外出串联,结果遭到更严厉地批判,戴高帽、挂黑牌子游街,气得他大病了一场。”
说起张庭芳,方正就说起了县中的发展史。解放后,张庭芳怀着满腔振兴地方教育的热忱回到家乡,地方政府和人民热情欢迎他。可是解放战争的炮火已使原县中变成了一片废墟,新成立的人民政府一时还无力新建学校。张庭芳拿出了自己多年的积蓄,又向地方绅士募捐了一些钱,在原县中废址上一下子就建起三十多间校舍,他又当校长又当教师。当年招生四个初中班,一个高中班。五三年后,国家经济好转,每年投资建校,县中现在已发展成拥有四十多个班,两千多名学生的完全中学了!县中每年向社会输出初高中毕业生四五百人,考取大学生上百人,对社会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当然县中的成就不能完全归功于张庭芳,但作为一校之长,他为此付出了全部的智慧和艰辛的劳动,县中也应该是他的一座丰碑!可是谁来正确评价他呢?文革运动一开始,他就被师生们打成走资派,还说他是香港特务。大会批,小会斗,戴高帽子、挂牌子游街,数不清有多少回。半年多下来了,批出个什么呢?人说他是走资派、特务,罪名罗列了一大堆,可是什么证据也拿不出来,因此什么罪名也定不下来,白白浪费了两千多名师生的大好时光,白白糟蹋了县中这么一所美丽的学校!方正叹了口气,说:“其实,人们只要留心看一看张庭芳平时吃的、穿的、用的,那个穷酸相,就会知道‘走资派’‘香港特务’,这些罪名都是强加给他的。”张庭芳每月八十多元钱工资,在教师中算是高工资了!他培养两个儿子上大学,还要照顾家庭,因此他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省了又省。春天,一身蓝洋布褂裤,洗得发白;冬天,一件黑布棉袄,两肘下打着补丁,只是为了体面,才在外面罩了一件蓝卡其的中山装褂子。可是罩褂总是要洗的,所以也常见他穿着打补丁的黑棉袄出入教室、办公室和会堂。张庭芳平时舍不得吃一顿鱼肉,只在过年过节,或亲戚、朋友来时才肯吃上一顿。一辆自行车,修了又修,轮胎补了又补,依然骑着开会,上街。张庭芳治校也像他生活一样节俭,一分钱一分钱地节省,省下的钱都用在教学和建校上。所以县中的教学质量逐年提高,办学条件也不断改善。像这样清廉节俭的人,怎么可能是走资派和香港特务呢?他要想走资本主义道路,当初何必从香港回来贫穷落后的家乡呢?香港是资本主义社会,在那里走资本主义道路还不受限制,不受批判,岂不更容易?更顺理成章?他如果是当了香港特务,也不会穷困到这步天地!再说,县中这么大个学校,每年的收入也有十多万元,哪里贪污一点不够他个人吃用的,也不至于如此拮据!可是造反派们闭目塞听,只顾乱扣帽子,无限上纲,一点也不考虑实际情况,好象帽子愈大愈好,愈新奇愈好。有一回造反派司令背后问方正:“你看张庭芳的香港特务可能成立?”方正反问:“你掌握到些什么证据?”他说:“没有。”他只知道张庭芳解放前在香港大学教过书,还是从他的履历表上发现的。但是他说:“香港条件那么好,如果不是另有图谋,张庭芳干么要回到咱这么个小地方、穷地方来教书?一个月拿七八十块钱的工资?香港大学教师的工资一定高得多!”方正根据自己的理解解释说:“他们那个时代的人,常常不是我们这一代人能理解、能想象的,他们把‘爱国’‘道义’‘民族气节’看得很重。香港再好,那里是英国人的殖民地,英国人的天下,工资再高,待遇再好,他却不愿意为殖民者服务。”他举例说,比如解放前干共产党,又穷又危险,但还是有那么多人抛家弃业、入党参加革命。解放后,许多著名的科学家,如钱学森、李四光等人,在国外都有很好的工作和丰厚的待遇,资本主义国家也积极挽留他们,可是他们为了报效祖国,冲破重重阻拦,还是回到了祖国。他还举了他父亲的例子,说解放前他家有两三顷土地,父亲是独子,虽然算不上多么富裕,但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他父亲却自愿背起书箱外出拦馆教书。因此他得出结论:“这些人,如果单独从自愿吃苦、只求付出、不求回报,就判断他们是特务,另有图谋,只怕要犯错误的。”造反司令说方正是为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歌功颂德。方正说:“革命的知识分子为国家人民做出这么大贡献,也是应该歌功颂德的。”造反司令说:“知识分子的世界观基本上是属于资产阶级的,是改造批判的对象,这是有定论的,绝不能观其一点不及其余,为之歌功颂德。工农兵、共产党,伟大领袖毛主席,才是永恒的歌颂的对象,这也是公认的,有定论的。"
方正回忆自己的过去,不无感慨地说:“运动前,我一心只想考大学,将来当工程师,为建设新中国的工业化服务。现在看来,这大学上不上也无所谓。你们看,那些专家、教授、工程师,一个个被批成了臭狗屎,什么作用也发挥不了。”他讲他到北京串联的时候,去看了滨淮县的大知识分子,著名工程师赵国华,他正在工厂接要批判,面前挂的牌子是‘反动学术仪威’‘修正主义分子’。这不是知识越多越反动吗?而那些中学生、小学生,甚至一字不识的文盲,却成了革命造反派,当前大革命运动的动力和先锋队!”吉老师听了痛苦得连连摇头。
全家人一阵叹息之后,方正的话,又回到县中和张庭芳。他说:“张庭芳以前是为县中受累,现在更为县中受罪。可以说他办起了县中,县中却害了他。但是他却痴心不改。”随后他介绍了张庭些的近况。张庭芳被打倒后,每天除了挨批剂,戴高帽子游街,就是在校园用扫地。那么大个校园,那么多垃圾,他那里扫得了?现在的学生,人人是红卫兵,造反派,老子天下第一,谁还扫地?常常是张庭芳这边扫光了,那边学生又撂满了废纸、杂物,他只好一整天不停地打扫。有一回他看见方正,悄悄走过去地问道:“现在还复习功课吗?”——因为他知道方正学习成绩优秀,数学竞赛获得一等奖,张庭芳为他颁过奖,所以认识他。此时,方正见他问起学习的事情,觉得意外,而且反感,于是他说:“复习那东西干什么?高考取消了!"张庭芳摇摇头说:“年轻人,眼光要看远些,那些东西可都是我们的前人世世代代积累的文化科学知识,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切不可轻视它,更不可忘了它,抛弃它。以后考大学还是要考那些东西的!”他说完又继续扫地,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就像座钟的钟摆。方正惊呆了,心想:这人怎么这样死心眼?你已经被打倒了,考不考大学,跟你还有什么关系?县中若不是每年考取那么多大学生,你的罪过还轻些。如今还提考大学,还提学习文化科学知识,还有什么意义?真让人不可理解!……
吉老师听到这里,突然眼光发亮,他坐直身子问方正:“张校长真是这么说的?”方正说:“那还有假?当时附近就我们两个,他说我听,出于他口,入于我耳,听得真真切切。”不想吉老师听了此话,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大教育家风度!考虑问题深远!我不如他。”
吉方良一直在想办法安慰父亲,见他正在悲愤之中,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话题;现在听父亲如此称赞张庭芳,知道他依旧关心和热爱着教育事业,关心着他亲手办起来的吉庄小学,关心着学校二百多名小学生。他兴奋地看着父亲。果然听父亲借题发挥,对他说:“你没教过书,不懂得教师的情怀。一个人当了教师,就像当了父母亲一样,他心里想的就不再是他自己了,而是他的学生,对待学生像对待他的孩子一样,天天看着他长身体,长知识,成人、成才。你们这一届学生没有得到考大学,张校长时时刻刻都会记在心上呢。”方正想了想说:“你这话不错。倒使我想起一个笑话来:有一回我们批判张庭芳,从八点钟一直批判到十一点。会场上同学们不断喊口号:‘打倒张庭芳!’‘砸烂张庭芳的狗头!’有两个同学还上去按住张庭芳的头,叫他低头弯腰站着,实在把他整得够呛。没想散会了,张庭芳叫住一个同学说:刚才你批判得很好,不过有一个病句。你说:通过这次文化大革命,使我看清了张庭芳的真面目。这句子不通,缺少主语,有语病。应该说:我通过这场大革命,看清了张庭芳的真面目。他被斗成那样子,还琢磨着学生批判他的语句中有没有病句。更可笑的是,批判会散了,他还叫住学生,像批改作文似的,一句一句说给学生听。”方正不停地摇头,以为不可理解。
吉方良听了严肃地说:“你以为这是笑话?说明你还没有真正理解张校长,没有理解张校长的博大胸怀,和对学生的真心关爱。依我想:你们虽然批判了他,把他当成走资派,当成敌人;可是,他却依然把你们看作是他的学生,希望你们好好学习,改正错误,不断进步。”方正说:“是吗?可同学们并不这样理解:有的认为他太迂腐;有的认为他精神有问题。”吉方良说:“你呀,没教过书,就不会理解教师的情怀。张校长明明是关心你们的学习进步,你们却认为他迂腐,精神不正常。你们应该好好想一想张校长的良苦用心,不应该胡乱猜疑,胡乱判断。”他见方正并不认可,说:“就算我年轻,理解不深;你问问爸爸,我这么理解可对?”方良、方正一齐看着父亲。吉老师点点头说:“我以为应该照方良这么理解。一个老师只有关心学生的成长和进步,发现错误及时纠正,怎么会计较学生的态度和错误呢?”
吉方良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举了王德全的例子,又一连列举了许多教师热爱教育事业、关心学生进步成长的例子,让方正不得不认可他的看法。最后他对父亲说:“爸,你看张校长多么达观,心胸多么开阔。你也要想开些。现在搞运动,是特殊时期,特殊情况,别说当校长的受批判、戴高帽子、挂牌子游街,就连中央和省地县的领导不是照样戴高帽子、挂牌子游街吗?听说北京和省城的造反派还给当权派搞‘百丑图’:他们把各个部门的当权派都集中到广场上,戴各式各样的高帽子,挂各式各样的黑牌子,还剃阴阳头、抹黑白脸、揪头发、带枷锁、搞喷气式……总之,使当权派极尽丑态;然后给他们一个个拍照,汇编成‘百丑图’。也许你会想:那都是群众搞的,不合法。那么,党报党刊上发表的该合法吧?报他们不是也把党内头号走资派画成漫画了吗?那形象才叫丑呢,简直就是妖怪、魔鬼!在党的历史上,毛主席也曾长期被排挤在中央领导之外,屡遭批评攻击;他高瞻远瞩,不屈不挠,负屈坚持调查研究,坚持正确的思想观点,力挽狂澜,直到遵义会议才承认了他的正确性,确定了他在党中央的领导地位。当共产党的干部就要能上能下、能伸能曲、能官能民,有时候还要能忍辱负屈。解放后这十几年,有些人不是也不能理解你吗?说你是漏划地主分子,甚至公开叫你和四类分子一起做义务工,你不是也坚持下来了吗?最后,政府公开承认你的教师身份,还正式任命你为吉庄小学的校长。做事情要戒骄戒躁,贵在坚持,贵在等待,是非曲直,历史自有评说。你现在应该这样想:暂时忍辱负屈,是为了国家和人民大众的长远利益;被批判的东西都是我和同志们工作中的缺点错误,应该引以为戒,按毛主席教导行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国家这么搞,是为了教育群众,防修反修,不是针对我个人的。也许这么来想心里才会宽慰些,就会坚持下来。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听了两个儿子的话,吉老师流出眼泪来,久久沉思不语。他知道兄弟俩说这么多话,举这么多事例,目的只有一个,意在安慰他,鼓励他,稳定思想情绪,坚定信心,坚强意志,把目前这段艰难日子挺过来,坚持住,平平安安度过去,以免发生意外。因为他听说,在当前形势下,有些当权派由于意志薄弱,坚持不住,竟然寻了短见,令亲者痛,仇者快。他提醒自己:再苦再难,也不能自寻短见。寻了短见,就什么也看不到,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