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沙漫天的记事本（2）

　　病人是个印刷厂跑外的，无意间看到治疗椅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本精装的《口腔疑难杂症》的书，病人说：“您看的这本书是我们厂印的，贵着呢，九十九块钱一本。我家里还有一本《脸部疑难杂症》，您要是想要，下回安牙时我给您带来，比您这本《口腔疑难杂症》还贵十块，一百零九块呢！”我就问：“现在的书为什么都这么贵呀？是不是你们印厂的印刷费要得太高了？”病人说：“国家为了限制印刷厂乱收费，早在很多年前就出台了印刷工价统一标准。出版社从来不按工价本上的规定给我们印刷厂结账，有时比工价本上规定给的高，有时比工价本低。但是甭管给多高，都与我们印刷厂无关，发活的人把高出的部分拿走装进自己的腰包，还要让我们印刷厂尽量别扣税或者少扣税。除去把高的部分拿走之外，他们还要按着实际营业额提取百分十的回扣。
　　“什么叫营业额的百分之十回扣？”我当时问病人。
　　“就是比如一本书的实际营业额是五万块钱，要给他们五千，这五千块钱就是回扣，而且这百分之十的回扣不许扣税。”
　　“这不就是变相贪污吗？”
　　“您说的没错，是变相的贪污。可是现在干什么没有回扣呀？就拿那您医院来说，买药和采购设备都有回扣的。您原先在医院里当大夫横是也知道，医药代表成天价围着大夫转，让大夫使用他们的药，然后他们按药的价格给大夫回扣。有不少的大夫就这么折进去了。这几年国家抓了，好一些了。可是也很难完全禁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呀！”
　　就是从这位印厂业务员的嘴里，我才知道妻子记账本里的“回”字的意思，原来就是妻子为医院买医疗器械时，卖家按着营业额给妻子的回扣。既然这回扣属于贪污，早晚一天会被查出的，与其那时候被查出，倒不如现在自己主动坦白交代。于是有一天在睡觉的时候，我很郑重地向妻子提出了这件事，妻子知道瞒不过了，才如实把自己当上后勤部长以后，为医院采购受贿的事向我讲清楚。
　　“吃十万两千块回扣的事，早晚会东窗事发的，我建议你去自首。这样能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少判几年。要不然的话，你受贿十多万，还不得判你十几年？”躺在床上，我向妻子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虽然自首可以减轻刑罚，但是别忘了，我收了人家十万多呢！普通职工一个月才两三百块钱顶天了，一年才几千块钱。我收的十多万，相当于一名普通职工二十多年的收入，不可能一点儿都不判刑吧？我进去了，你这个牙科诊所还开得下去吗？”
　　妻子这句话把我问住了。的确，这个牙科诊所没有妻子开不下去，她负责俩人的吃喝拉撒睡之外，还负责诊所各种设备以及消耗材料的采购，负责和税务工商以及各种政府部门的各种人员打交道。说实在的，诊所没有他，妻子雇个口腔科大夫照样开办下去，但是没有妻子，却一天都难支撑。
　　我屈服了。
　　一九九二年四月三十日
　　
　　刘刚还想接着往下看，书房的门被撞开了，四岁的小儿子乐乐哭闹着闯了进来：“爸爸快救救我，我不要妈妈，不要妈妈……”
　　“儿子别哭。”刘刚赶紧离开电脑桌把儿子抱起来，“跟爸爸说为什么不要妈妈？”
　　妻子陶花也进来了，把原委跟刘刚说给了一遍，搞得刘刚哭笑不得。
　　因为那两颗死者的假牙，这几天晚上刘刚一放下饭碗就把自己关进书房看沙大夫的日记，想从中寻找出死者的蛛丝马迹，早把晚饭后给儿子读故事书的事忘在脑后。妻子陶花很体谅丈夫，知道刘刚可能遇上棘手的案子了，因此也没抱怨，把一切家务都包揽了下来，包括给儿子乐乐读故事书，可以说任劳任怨。她倒是任劳任怨了，但乐乐不任听，嫌妈妈读书的声音太难听，就跟妈妈带他去早市买菜时，那些卖菜人的声音一样难听。爸爸读书的声音就特别好听，和电视里那个穿绿衣服的胖哥的声音一样好听。倒也难怪乐乐不爱听妈妈读书爱听爸爸读书了，因为爸爸是北京人，说的是普通话，不但声音柔和，还自带老北京的京腔京味。陶花是外地人，读书时没有儿子听惯了的京腔京味，更没有爸爸随着故事里的情节做出的各种动作。比如爸爸读到大象珍妮喝水时，就猫腰把鼻子贴在茶杯上做吸水的样子，读老虎把羚羊扑倒时，就张牙舞爪把乐乐扑倒沙发或床铺上，父子俩打成一团。
　　今天，乐乐终于忍耐不住爆发了，两只胖胖的小手紧紧地捂住耳朵，小脑瓜摇晃得像拨浪鼓，嘴里大声嚷着：“我要爸爸读书！我要爸爸读书！”
　　刘刚抱着儿子坐到沙发上，先批评几句儿子没礼貌，说：“你都是幼儿园中班的学生了，如果在幼儿园里老师给你们读书时，你敢这样吗？”乐乐说：“当然不敢这样，那样老师会把我们揪起来罚站。可是那老师讲得不好，我们照样不听。”
　　“那你们干什么呢？”
　　儿子小脑袋一歪：“我们装作在听，在底下悄悄cei（没这个字）丁壳玩儿。反正只要不出声，老师就发现不了。”
　　“可是你们这样对老师太不尊重了。”
　　“是老师先不尊重我们的。”
　　“老师怎么不尊重你们了？”
　　“老师没好好准备，所以才读得不好。这不就是不尊重我们吗？尊重是相互的，你不尊重别人，也甭想让别人尊重你。”
　　乐乐的话把刘刚差点儿吓着，好家伙，现在的孩子真了不得，才四岁的小屁孩儿，竟然知道尊重是相互的。看来以后对待乐乐还真不能随随便便了。当然，也得和陶花说说，她脾气急，动辄就和乐乐发火，最近这几天对乐乐发火的频率似乎更密。也可能跟自己这几天没工夫管儿子有关，以后还是坚持晚饭后给乐乐读故事书，至于看沙漫天的日记，多熬会儿夜晚睡会儿就解决了。
　　坐在刘刚腿上的乐乐亲刘刚一口：“爸爸，您快给我读故事吧。我永远不要妈妈给我读书。”
　　刘刚问一旁捂着嘴吃吃笑的妻子陶花：“是这么回事吗？”
　　“刚才俺给乐乐读童话故事，人家嫌弃俺们外地人读书声音不好听，就闹了起来。”陶花说，“现在你来了，你给他读吧！”陶花看一眼儿子，“你爸爸可是北京人呀！你要是再闹，北京人的拳头是不认人的。”陶花说完去厨房了。
　　“坐直了，爸爸给你读书。”刘刚把儿子从腿上放到沙发上，拿起陶花放在茶几上的书，“妈妈读到哪儿了？爸爸接着妈妈的给你读。”
　　“我不要爸爸接着妈妈的读，我要爸爸重新给我读。”
　　“小坏蛋儿！”刘刚用手点一下儿子的额头，“依着你，咱们今天读《大象珍妮和儿子波比》里的《母子与鳄鱼之战》，妈妈刚才是给你读这个故事来着吧？”
　　“是。我要爸爸有表情有动作。”
　　“好。”刘刚答应儿子，开始读书：
　　今天风和日丽，小象波比跟着妈妈珍妮在森林里悠闲地散着步，偶尔吃几片树叶。一会儿，波比对妈妈说：“我累了，想到小河里洗澡。”妈妈说：“好呀，不远处的一片面包树林里，有一条小河经过，妈妈带你到那里洗澡。不过，那条小河里有一条叫雷诺的鳄鱼，它潜藏在小河中的草丛里，遇到来面包树林里采摘果实的人，雷诺就爬上岸藏在面包树林里，等到人家爬下树，雷诺就扑过去袭击。听说昨天鳄鱼还吞了一个来面包树林采摘果实的叔叔呢！”波比说：“妈妈我不怕，我们一起杀死雷诺，为森林除害。”妈妈说：“好的，不过你要听妈妈指挥啊！”母子俩走了一会儿，就到了面包树林。波比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奇特的树，灰褐色的树干特别粗，简直就像很多巨型大瓶子倒扣在地上，瓶子的上面顶着一把绿油油的大伞，巨伞上垂下很多长长的白色的巨型果实，一条小河从面包树林里潺潺流过。
　　“妈妈，我们打水仗吧！”波比跳进小河，吸了很多水的长鼻子卷起来，突然放开，水像下雨一样喷溅到刚刚下水的妈妈身上。
　　“好啊，小坏蛋，你袭击妈妈！”珍妮叫着，将鼻子伸进水里，一忽儿卷起放开冲波比喷过去，好像一场暴雨淋下来，波比感觉舒服又凉爽。
　　靠近岸边河水中的草丛动了一下，鳄鱼雷诺悄悄游过来，就在雷诺从水中抬头张大嘴巴准备袭击波比的时候，珍妮的巨掌狠狠地踩住它的头部。
　　雷诺的脑袋被珍妮踩住无法动弹，就拼命地舞动巨型的身体和尾巴，掀起的水柱把珍妮的眼睛迷得无法睁开。
　　“波比，快压住鳄鱼身体！”珍妮命令儿子。
　　被突如其来出现的鳄鱼惊得有些发呆的波比，听到妈妈的命令，立刻勇敢扑到鳄鱼的身体上。被波比压在底下的鳄鱼，尾巴突然掀起来，狠狠地抽在波比的身上，波比感觉自己的腰好像被抽断了，真想从鳄鱼身上爬下来，躺在面包树底下歇会儿。
　　“儿子，顶住，不许离开鳄鱼。”妈妈鼓励波比。
　　“是，妈妈。”波比回答，忍着腰部的剧痛，仍然紧紧地压住鳄鱼。
　　波比身下的鳄鱼第二次掀起尾巴，拼尽全力向波比抽去。很可惜，它的力气已经耗尽，刚刚掀出水面的尾巴又无力地落进水里。
　　过了一会儿，小象波比看见妈妈踩着鳄鱼脑袋的大腿周围，水变红了。
　　“波比，你可以离开鳄鱼了。鳄鱼的脑袋已经被妈妈踩碎了，那红色的水就是鳄鱼脑袋流出的血。”
　　“是，妈妈。”波比从鳄鱼的身上爬下来，忍着剧痛走到岸上一棵巨大的面包树下，头朝着小河，侧卧在柔软的草地上。波比看到，小河里的水越来越红，不一会儿，鳄鱼就漂浮在水面上，白色肚皮上细细的鳞片被阳光照得熠熠闪光。
　　“妈妈，你看，鳄鱼死了。”波比指着小河上面漂浮着的鳄鱼说，“我们为森林里除了一害！”
　　“是的，我们为森林里除了一害。”妈妈用鼻子轻轻地抚摸着儿子身体，波比感到被妈妈抚摸过的地方立刻不疼了。
　　“吧唧”一声，什么东西掉下来落在波比的长鼻子前：“妈妈，不好，有人从树上袭击我们。”波比迅速地从草地上站起来，仰头朝面包树看去，一位叔叔坐在面包树枝丫上正笑眯眯地看着它和妈妈。
　　“波比，感谢你和妈妈为森林除了害！我请你们吃面包，吃完了面包你们会更健壮，更勇敢！”叔叔说完，面包就接二连三地从树上扔下来，不一会儿，波比和妈妈跟前就堆了一堆小山一样的面包。
　　波比头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果实。
　　“好了，乐乐，这一个故事读完了。”刘刚合上书，一只手胡噜一下儿子的头部，“爸爸该进书房工作了。”
　　书房的门重又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