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沙漫天的记事本（1）

　　这些日子，刘刚吃完晚饭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沙漫天的日记，一切家务免谈。连每天晚饭后雷打不动为儿子乐乐读故事书的事，都由妻子陶花代替。
　　说是日记，其实很不准确，应该叫记事本更恰当一些。因为沙漫天写的这些东西跟日记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日记的开头应该都先写日期和晴天阴天之类的吧？沙漫天每篇文章的开头从来没写过日期，都是把事情写完了，最后再写上日期。另外，这个记事本也不是天天记，有时一天写好几篇，有时好几天甚至一个月也不写一篇。刘刚对沙漫天的记事本感兴趣，倒不是他想窥探沙漫天的私生活，繁忙的工作和眼前花儿一样的孩子老婆早已把他的好奇心磨灭得一点儿都没有了，更何况面对的是一个死去的七八十岁的老男人，他更没有兴趣。没有兴趣也得硬着头皮看下去，因为那个一袋子白骨拼起来的男尸，口腔里的两颗假牙是沙大夫安的，说不定从沙大夫的记事本里能找到这个死者的蛛丝马迹呢！
　　从日记里知道，沙漫天的老婆沙淑英和他是街坊，俩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学中学高中都是同班同学。农村孩子上学比较晚，俩人上高中的时候就十八了，高三毕业的时候都二十一岁多了。这年龄在农村别说早该结婚了，甚至连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两个人都非常爱着对方，都怕将对方上了大学以后见多识广变了心不再爱自己，因此两人一升入高三，便瞒着家里的大人，悄悄私定了终身，相互发誓非对方不娶不嫁，谁要是变心天打雷劈五雷轰。一对恋人梦想着将来考进同一所大学，像从小到大一样，一块儿上课一块儿下课。
　　然而现实却击碎了两个人的梦想，沙淑英差十分没考上，沙漫天不但考上了，而且考上了最难考的医科大学。考不上的沙淑英别无出路，只有回家务农。按她的心思，当然想在沙漫天上大学之前与之完婚，但是大学的学生手册里有明文规定，读书期间不许结婚。
　　五年的大学生活，高大帅气的沙漫天收到了班里好几个女同学的信，有的很含蓄表示想和他的同学友谊更进一层，有的干脆很直接，就想和他做男女朋友。很直接的女同学都是大城市的人，家里条件都非常好，父母不是教授就是高干，自己长得也漂亮，所以自信心很强，就凭自己的条件主动追求家在农村的沙漫天，怕是他得举双手赞成。沙漫天呢，心里当然想举双手赞成，但是不敢举。因为他当年和沙淑英发了毒誓，哪儿还敢再接受别的女子？
　　大学一毕业，沙漫天就和沙淑英结了婚。沙淑英运气好，回家务农没几天，就被新建的金华口腔医院招工。由于沙淑英高中毕业又脑瓜灵活能说会道，被安排在后勤科做采购员。沙漫天大学毕业的时候，沙淑英已经是副科长了，工资和大学毕业的沙漫天一样多。所以两人结婚时，没上过大学的沙淑英，无论从地位和工资待遇，都不逊沙漫天。
　　几年以后，后勤科变成后勤部，副科长的沙淑英成了副部长，又几年以后老部长退休，沙淑英成了后勤部的正部长。
　　沙淑英虽然没有高级职称，但是在医院里却比有高级职称的沙漫天权利大多了。因为是后勤部长，医院里很多设备都要沙淑英签字才能采购。而沙淑英又是一位非常负责任的人，签字之前一定要对设备产地价钱及其功能等了解得清清楚楚，有些设备甚至是她亲自去采购，亲自与卖方砍价，上海深圳广州天津重庆等等，南北方的大城市都有她的足迹。日久天长，沙淑英的眼界开阔了，见识广了，看见人家外地大城市里到处都有私人诊所，甚至还有私人办的民营医院。她忽然想，自己的丈夫治牙技术这么高超，口碑这么好，何不让丈夫辞职也开私人诊所呢？她把这想法和丈夫说了，沙漫天一口回绝，说自己是国家培养出来的，应该用自己的医术全心全意给人民服务。办私人诊所为自己挣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
　　沙淑英也没过多地劝丈夫，而是自己私下悄悄地开始筹办诊所，先在北街租好三间平房，又悄悄购置设备，治疗椅是牙科诊所最主要的设备，沙淑英一下子就购置了两台。沙漫天每月的工资一分不留全部交给她，再加上自己的工资，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攒了不少。诊所必备的设备全部购置齐全，沙淑英手里还剩两万多。她想好了，这两万多块钱就作为诊所的流动资金，到义齿生产厂订购假牙什么的。正好这时候，沙大夫与医院闹翻，一怒之下辞了职。
　　看见在家愁眉不展的丈夫，沙淑英说：“我带你去看看一家私人诊所。”沙漫天很不情愿，说：“看有什么用，又不是咱家的？”沙淑英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开的，你不可能老在家待着吧？将来咱自己要开诊所可以跟朋友学着点儿呀！”
　　沙漫天看了小诊所赞不绝口，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小诊所完全具备了接收牙科病人的条件，只是不知你这位朋友治牙的技术如何？设备再好，治牙技术不行，也是一锤子买卖。病人治疗一次，下次就不来了。而且一传俩俩传仨会形成一个多米诺骨牌效应，再想好就难了。”沙淑英说：“我的朋友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个，所以他想聘请你做他的诊所专职医生，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兼职也行，周六周日在诊所干两天，每天下班以后在诊所干两小时。”沙漫天摇头，说：“与其这样，我还不如自己干。跟别人合伙，到最后牵扯到利益分成的时候，准是不欢而散。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了。”
　　“那你就自己干呗！”沙淑英说。
　　“自己干？说得轻巧，又要租房子又要进设备又要办执照，这一大堆事下来，还不得累得脱层皮？”这时候的沙漫天已经不像刚开始时，妻子向他提出自己干一口回绝了。他是专家，是名医，但更是社会上的人。这二年，他见多了私人诊所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医院里就有他熟悉的两个已经退休的前辈开了诊所，听两位前辈说登门求医的病人还不少，因为私人诊所比起大医院的优越性显而易见，不用排队挂号不用排队交钱再排队取药。当然，大病还得去医院，因为小诊所没有看大病需要的设备。
　　“要是有人把这一切都给你办好了，你愿意干吗？”
　　“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沙淑英从包里拿出一本绿色的营业执照递给沙漫天。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沙漫天问，随手打开执照，法人一栏里“沙漫天”三个大字，让他惊愕的眼睛瞪得像两只小包子，懵懂地看着妻子：“这……这……”
　　“这是你的牙科诊所，我筹备办的。”妻子很平静地一字一顿地说，“一共投进去十六万，咱们家的全部积蓄有六万，我又向娘家和朋友借了十万。”
　　“这件事我不该瞒着你先斩后奏。”沙淑英说，“但是钱借了，十六万投进去了，你要是不愿意干呢，我就把这些设备再卖了，买的时候设备是新的，再卖出去就算二手货了，肯定得赔钱，但是我估计应该能卖到六七万，借的钱也就差两三万还不上。咱两口子勒紧裤腰带二年，怎么也还上了。不过，漫天你千万不要心疼钱就委屈自己非干不可，我尊重你的意愿，绝对不会勉强你的。”
　　“我干。”
　　就这样，沙漫天从一个大医院的公职医生，变成了自家私营小诊所的大夫。
　　“我虽然是个医生，但是很羡慕作家。以上这段文字是我模仿作家写作，用第三人称写的。我写完以后，连着看了两遍。觉得文字挺生动的。或许将来文坛上会出现大作家沙漫天的名字呢！”
沙漫天，一九九〇年四月一日记。

　　第二篇：
　　我辞职那天是我三十六岁的生日，今天是我四十八岁的生日，我已经干私人诊所整整十二年了，和沙淑英结婚也有二十三年了。虽然诊所日进斗金，我们已经迈进富人的行列，但是我高兴不起来，心里永远被一块大石头压着，那就是妻子沙淑英吃回扣的事。不是她告诉我的，是那天我在家里翻找一本旧的口腔医学杂志时，无意中翻到的。
　　那好像是一个记载家中开支和收入的小本子，里边每天的开销和收入都记得清楚详细。最初几年的收入就是两个人的工资，支出除去日常生活，就是每月给家里两边的老人每月二十块钱。后来家里的收入明显增多了，特别沙淑英当了后勤部长以后，收入增加得更快，就像坐飞机一样快。她每个月挣的钱几乎都是我的好几倍。我觉得这收入记的不对，即便妻子是后勤部长，收入也不应该是他的好几倍。这里是不是有额外收入？我就对妻子的收入账格外细心查看，果然让我发现了端倪，凡是在收入高的月份里，妻子都在数字底下写了一个小字“回”。我计算了一下，把这些有“回”字的收入全加在一起，再扣除妻子的工资，整整有十万两千块，与妻子口中说的向娘家及朋友借的钱多出了两千。也就是说，妻子所说投资办诊所向别人借的所谓的十万块钱，其实是她自己记的带“回”字的钱。那么这“回”字是什么意思呢？带“回”字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有一天我在给一个病人治牙的时候，明白了“回”字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