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苍天有眼
作品名称:远方的囚徒 作者:韩潇墨 发布时间:2025-06-03 18:52:21 字数:3391
几个无所事事的老年人叹息一阵,感慨一番,渐渐地,话题转移到了其他人的家长里短,就这样,日头一点点西斜,他们无聊地却又是有滋有味地熬着人生的看不见未来的倒计时时光。
谭美丽又一次很生硬地挤进瞿冒圣的梦境之中。为了防止谭美丽的不期而至,瞿冒圣已经养成了开灯睡觉的习惯。这一回,瞿冒圣克制着没让自己惊醒过来,而是有些镇定,他感觉自己分明站了起来,还朝前走动,想看看谭美丽到底是活着还是死去了,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他都想问问谭美丽为什么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待他,为什么不可以在冥界安心等他,为什么要那样急不可耐地叫他前去陪伴她。他离谭美丽越来越近了,马上就要触手可及了,可是,仰躺着的谭美丽竟然飘动起来,不高不低地飘动着,缓缓地飘动着;他昏了头,赶紧朝前追去,想追上谭美丽问个究竟。可是忽然间,瞿冒圣的脚下打了个踉跄,被一个小床头凳绊倒了。他一下子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被逸出的神儿带了出来,在跟着神儿走动呢,在追着谭美丽呢。他就那么趴在地上,半晌未动,等到他想起身重回床上时,却发现,自己很难移动,简直动不了了。
直到此时,瞿冒圣仍旧没有生出任何的警惕之心,更没有发觉他已经有了新的强大的敌人。既然动不了,那就暂时不动,就那么匍匐在地一会儿,歇一歇,就会好起来的,他半清醒半迷糊地想。可是忽然间,一阵耳鸣和脑鸣同时袭来,这耳鸣和脑鸣倒是一下子把他击醒过来,长年患有高血压的他猛地意识到,他的身体大约发生了什么。他吃力地歪着秃头,看向衣柜上贴地而立的镜子,虽已老眼昏花,但还是看到了,他的嘴巴是歪斜的,他动了动嘴,感觉到了它的不太灵便。
幸好,他离床头柜并不远,床头柜上有座机电话呢,差不多伸手可及。他想不明白,刚才他像是在梦里又像是在现实里走了那么远,却竟然不过是在床边。
电话看似伸手可及,可是对于此时的瞿冒圣来说却极为艰难。他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现在还在人世,但是灵魂只有一半儿与身体同在,另一半儿正在被无常拉往冥界。他明白了,他必须拼命挣扎,否则他一整个儿皆会去往冥界。求生的本能是那么强烈,强烈到使他迸发出来的意志竟然可以拖着他的失去灵活度的肉身朝前挪动了几十公分,竟还用左手奋力支撑了一下身体,同时右手去拿话筒,可是没有拿住,反是把话机带下摔到面前。就是这一带一摔,给他的已经变得迟钝的头脑注入希望,也让他觉得他不该死。他右手握住话筒,并费劲地按响了1、2、0这三个数字。啊,120有了问话,那温柔的女声像是从天界传来,令跌落悬崖的他抓住了一根救命的草绳。他开口说话了,可是舌头却不灵便地打着卷儿,发出老母猴怪怪的发情声,无法准确传达他心里想表述的意思。好在120里的女人很有经验,问了他是在哪里。他发狠地想咬牙说出所在小区,可是却无法无力咬牙,嘴里像塞着块咽不下吐不出的肉块儿,于是发出囫囵吞枣的声音,呜噜出了七、八个字。他听到120里的女人挂断了电话,还听到了几声“嘟嘟嘟”的忙音,接着便怀着希望与绝望掺半的心情扑在电话上,等待着,他不知会等来救命的天使还是索命的厉鬼。
这个时候,瞿冒圣竟然没有一点点害怕,脸上布满听天由命的垂死表情。
没过多久,瞿冒圣听到了120急救车尖厉而急促的喇叭声进入小区里;紧接着,入户门上响起“咚咚咚”的擂门声。
瞿冒圣听在耳中,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他多么想发出大喊大叫的声音,哪怕大哭几声也好啊,可是,他的嘴巴只是动着动着,发出低沉的“啊啊”声,涎水流下来。
救命的天使就在门外,可是瞿冒圣却感到死神在向他一步步逼近,很奇怪的,他的眼前还浮现出了谭美丽的面孔,谭美丽大张着黑洞洞的嘴巴,大睁着灰白的无光的眼睛。
与医护人员一同来到瞿冒圣家门前的还有小区的值班老门卫,深夜里的声响还惊动了与瞿冒圣同住一个单元的某些住户,有人也来到了瞿冒圣家门前,他们都在一个劲地叫喊:“老瞿——,老瞿——”或者是叫:“瞿老师——,瞿老师——”
可是里面一无回应。
不会是有人恶作剧吧?可是前来救护的医护人员说120告诉他们的就是这个住址并且120接到的就是那个求助电话,有本小区的个别住户知道瞿冒圣家的电话,说没错儿,老瞿总不会开这种低级玩笑吧?又有人说,老瞿变得神神叨叨的,说不定就是在乱开玩笑呢。
好在医护人员没有转身离去,也没有灰心;好在瞿冒圣家住的是一楼,虽然寝室客厅的窗户外皆安装了防盗的钢筋护栏,但还是有人发现,卫生间上的一个小窗上没有安装防护栏,于是便有人破窗而入,发现了瘫倒在地口里吐着白沫的瞿冒圣,瞿冒圣竟还能吃力地抬起一只手臂,徒劳地做了个抓捞的手势。破窗而入瞿冒圣家的人从里面打开了瞿冒圣家的入户门,医护人员鱼贯而入,将瞿冒圣抬上急救车,尖厉地呼啸着疾速朝医院驶去……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这话用在瞿冒圣身上却不够贴切了。近两个月后,瞿冒圣虽病愈出院,保住了一条缺少生机缺少活力的苟延残喘的生命,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半身不遂,镇日坐在轮椅上,脑袋半歪着欲倒不倒,嘴巴时时地张开着,像在对他人进行政治思想教育,嘴角发白,长长的涎水长流不止,一双豆荚眼变成了死鱼眼,但间或一轮,却会发出逼人的匕首般的寒光,令见者不寒而栗。而就是这种几乎可以杀人的灵光一现的眼神儿,向人们说明着瞿冒圣曾有过的不凡经历,说明着他曾经的人上人身份,说明着他不同于一般人的内心世界。
瞿冒圣终于真真切切不折不扣成了个残疾人,他通过弄虚作假办理的具有军功章性质的残疾证终于与他的残疾身心名实相符互为印证合二为一,他冒领了几十年的高昂的残疾人扶助金也终于名正言顺顺理成章——当然了,虽是冒领,但几十年来他都是光明正大领取的,他的具有军功章性质的残疾证可是盖了钢印且盖了大红公章的,是任何人也无力推翻的。
尽管老境凄凉,但瞿冒圣却不是老无所依的,他所在的街道社区及他曾经供职的煤城大学都没有抛弃他,更没有对他置之不管,他们通过协商后,将生活不能自理的瞿冒圣送入了一家软硬件设施都不错的敬老院。瞿冒圣有着可观的经济收入,加之煤城大学出于对瞿冒圣的人道关怀,一次性地给了瞿冒圣一些金钱上的补助,这笔补助直接划拨到敬老院的帐户上。何况,煤城市民政部门还跟敬老院说过,虽然瞿冒圣有些晚节不保,但究竟曾经是个有功之臣,是个为社会做出过贡献的人,务必照顾好他。因此,瞿冒圣在敬老院里,享受着绝大多数老人们享受不到的待遇,院长、副院长、医疗保健人员、厨师及护工等等都对瞿冒圣高看一眼。瞿冒圣残而不傻,当他不满时,会对着敬老院里照护他的人,将那双死鱼眼轮上一下,匕首般的寒光便放了出来,让人必生畏惧,赶紧朝他陪出笑脸。
疾病令痊愈后的瞿冒圣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丧失了一些记忆,而另一些记忆却更为牢固地粘在他的脑沟上,当清醒时便会翻腾出来,只不过,他的嘴巴无法利索地向他人述说了,只能流着口水向他人迸出几句。由于几十年如一日地手握健身球不停地旋转,倒是使得他的手的功能还绝大部分地保留了下来。瞿冒圣坐在轮椅上,在阳光下或树荫地里,当他清醒时,他不用照护人员的推动,可以用两只肥厚的大手转动两个车轮,轮椅便如他所愿地朝前而去,照护他的人一溜小跑几乎追赶不上呢。
然而,在漫长的时光面前,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是输家,无论何等高尚的理想都可能会贬值为臭大粪,无论何样的承诺都会变成信口雌黄。敬老院也是个小社会,是个集结了各种老人的奇葩至极的小社会。在敬老院里,有些服务人员是永远喂不饱的。由于瞿冒圣在敬老院里孤身一人,没有什么人来看望他,原来对他的那份尽心尽力便随着时光的推移而渐渐懈怠下来;在那些人的眼里,还是更为看重、也惹不起那类经常得到强势子女来敬老院转一转看一看关心一番的老人的。
瞿冒圣的境况愈加凄凉起来,身上生了虱子和虮子,生了蛆虫,还长了褥疮;因了排泄污物经常给照护他的人带去麻烦和辛苦,有时,他还会遭受某个人的打骂。这时候,倘在他清醒之时,他的眼里会发出恨恨的光,仿佛故意惩罚打骂他的人,身上刚刚擦洗过不堪入目之处,他却刻意似地不失时机地又将污物排了出来。
照护他的人闻到了臭气,气不打一处来,愤怒地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你怎么还不死哟——”可是再一想,瞿冒圣若是很快死了,敬老院里又会少去好丰厚的一笔进项呢,便闭了嘴,将更恶毒的詈骂憋在了肚子里。
明明已经油枯灯尽,明明已经风烛残年,可是瞿冒圣却显出了极强的生命力,越是有人诅咒他死去,他偏偏不死,似乎专门以此折磨他人,还似乎专门以此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