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濠之乱 第十一 章 豹房春色

　　紫禁城正南是午门，北面是神武门，东边是东华门，西边是西华门，四隅角楼，遥相呼应。
　　去西华门一箭之地，有一座类似皇宫的建筑。中间为宫殿，两边是配殿及厢房。院内四角也有角楼。庭中甬路均用精雕白玉铺成，又筑以假山、凉亭、水榭，植以花木。亭台楼阁，勾连栉比，错综成趣。数百间厢房，所居全是美女，粉白黛绿、燕瘦环肥；人间天上，色界香城。
　　这里便是正德皇帝御女行乐的地方。厚照自名为豹房。
　　房名曰“豹”，有双重含义。豹是厚照最喜爱的动物。男人与女人云雨之时，敏捷如豹，勇猛亦如豹。故而豹代表猛男。猛男如厚照行乐的地方自然该叫“豹房”。另一层意思，是离豹房不远有一个虎豹园，是厚照豢养奇珍异兽及凶猛虎豹的地方；也皇帝率文武百官及后宫嫔妃观看人兽大战的斗兽场。
　　“豹房”与“虎豹园”均为刘瑾所建。他深知厚照耽于声色，便于宫外建此行宫，广选民间美女充实其中；又令各地官员捕捉珍禽野兽献入“虎豹园”，供皇室观赏。
　　厚照初幸豹房，龙颜大悦。道：“朕之乐土也！”留居不返。所有奏章，着刘瑾代批；朝中大事，亦委其办理。自己则偎红倚翠、日夜淫乐。刘瑾乐得代柄国政，斥逐大臣、陷害忠良，直闹得天怒人怨，中外侧目。
　　豹房貌似规整，实则机关重重；暗器秘室，步步杀机。还有一条暗道直通皇宫，供危难时刻厚照逃命之用。更奇妙的是，假山、凉亭乃至花木均是活动的，会挪动地方，大道小径也随之变换次序。如有生人闯入，便是一座迷宫。绕来绕去，终找不到出口。
　　江飞曼随厚照、张永来到豹房，所有带甲佩刀的卫士均肃立行礼，场面甚是壮观。飞曼却没精打采、无情无绪。她知道厚照带她来豹房，准又是要玩什么花样，而她对这种事又满心厌恶。
　　三人走进一间题名“乐室”的大房子。厚照命飞曼将佩剑交给张永。张永把剑拿了出去，两人坐在一张大圆桌旁等待。不一会儿，便进来了十余个花枝招展的美人，妖妖娆娆地围着圆桌坐成一圈。张永领着丫环太监端上酒菜，一桌人开始喝酒行令。诸美人争着向皇帝敬酒，莺莺燕燕、软语娇音。飞曼想着那即将开始的节目，感觉这顿酒菜格外苦涩难咽。
　　风暴结束后，厚照与飞曼从暗道回到“乐室”，厚照令众美人退去，只留飞曼服侍自己梳洗。正梳着头，张永入禀：“皇上，杨廷和求见。”
　　“传他进来。”
　　杨廷和慌忙进屋，行罢跪叩之礼，奏道：“皇上，四川盗贼作乱，已攻陷数处州县。四川总兵无力剿平，乞济援师。请皇上圣裁！”
　　“那就调王守仁去吧，他有的是办法。”
　　前两年王守仁在福建、广西等地剿盗，连破匪巢一百二十余座，数十年巨寇，一举肃清。远近惊服如神明。故而一有匪警，厚照首先想到的就是王守仁。
　　“臣以为不可。江西匪患未清，仍需守仁就近镇慑。四川的盗匪，还是简派别的大员为好。”
　　“也行。就请太师看着办吧！”
　　“还有一事。大帽山叛酋詹师富、横水叛酋蓝廷凤已羁押两年有余，是否将二人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詹师富、蓝廷凤便是福建和广西的盗贼首领，被王守仁擒获后一直关在死牢，等候处置。
　　厚照想了想，道：“将二人送入虎豹园斗兽。通知文武百官和后宫嫔妃，随朕前往观看！”
　　虎豹园由关着野兽的栅栏房和斗兽场两部分组成。栅栏房与一般的厢房并无二致，只是内装铁栅栏，关着虎、豹、狮、熊、鹿等野兽。养兽的宦官就住在栅栏房对面的一排白墙黑瓦的平房中。斗兽场与栅栏房毗邻，和古罗马的角斗场极为相似。一个四方形的大凹坑，四周全是阶梯看台。凹坑底部是一个圆形的操场，周围竖着一圈高高的铁栅栏。看台离栅栏房最近的地方开着一个缺口，装着两扇大铁门，供野兽和斗兽人出入。铁门外设弓箭手，斗兽时，人和兽有越门而出者，当场射杀！斗兽人多半是战俘和死囚，偶尔也有触怒皇帝的太监和侍卫。这些可怜的人最后都填了猛兽的肚子，无一生还。
　　观看人兽相斗是皇宫内的一大盛事。厚照性耽玩乐，即位以来，在皇宫内上演过很多节目：飞鹰走狗、美人歌舞、太监摔跤、阅兵演操等等。其中最惊险、最野蛮、最刺激的当属斗兽。每当这时，王公大臣、后宫嫔妃、宫监侍卫呼朋引伴，扶老携幼地前往虎豹园斗兽场，和皇帝一起观赏这残忍而血腥的一幕，以满足自己嗜血的本性。
　　很久没看斗兽了。厚照率文武大臣、皇亲国戚、后宫内眷等近千人早早地来到虎豹园斗兽场，在四周的看台上找地方就座；扰扰攘攘、笑语喧哗。厚照坐在南面正中，左有江彬、右有张永，少黎、飞曼侍立身后；顾盼回眸，神采飞扬。另有一千御林军在斗兽场外围警戒。
　　斗兽场的铁门忽然大开，御林军将叛酋押到，全场顿时鸦雀无闻。两个叛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詹师富四十多岁，魁梧壮硕，满面黑须；蓝廷凤不过三十出头，身体瘦长、眉清目朗。两人眼里都喷着怒火。
　　三个高大剽悍的御林军除去二人的脚镣手铐，将他们推进了斗兽场。身后的铁门随之轰然紧闭。接着栅栏外抛进来两柄锈剑、两杆钝枪。
　　詹师富和蓝廷凤意识到自己行将葬身虎口狮腹。但求生的本能还是驱使他们拾起了武器。两人一个拿枪，一个提剑，满腔仇恨地瞋视着看台上面带微笑的正德皇帝和那些兴奋难抑的达官贵人。
　　铁门再次拉开，一群士兵将两个装在平板车上的铁笼子推到门口。两名驯兽的太监打开笼门，里面窜出一只斑斓大虎和一头鬣须戟张的雄狮。平板车倏然退去，铁门又变成了一块整板。
　　皇帝圣谕，上次是斗豹，这次改斗狮虎。
　　老虎和狮子在栅栏边不紧不慢地走了几步，蓦地嗅到一股生人味；抬头看见了两个叛酋，立刻眼放精光，鼓吻奋爪地朝两人扑去。
　　全场的人都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看两个叛酋如何应对两头猛兽的攻击。
　　与其合目等死，不如主动出击。詹师富和蓝廷凤发出令人胆寒的吼声，挺枪舞剑，奔向两只野兽。詹师富和老虎最先撞到一块，长枪直指虎颈。但老虎前爪按地，纵身一跃，竟从师富头顶掠过，落在了他身后。
　　蓝廷凤挥剑劈向狮头。狮子不知避让，头部已然中剑；而它的一对前爪也已搭上了他的肩头。蓝廷凤仰面便倒，长剑失手脱落。狮子额头负伤，鲜血滴了他一脸。
　　狮子张开血盆大口，全场人“啊”的一声惊呼。可红缨一闪，一杆铁枪刺进了狮子嘴里。原来詹师富趁老虎转身的当儿，挺枪来救廷凤。
　　“喀嚓”一声，枪头被狮子咬断。蓝廷凤趁机就地一滚，摸索到地上的另一杆长枪，翻身站起。
　　狮子吐掉枪头，怒吼着扑向师富。师富躲闪不及，被它扑倒。蓝廷凤正欲回身相救，岂料一阵腥风吹面，老虎已窜到跟前。他本能地将长枪一横，挡住了老虎的进攻。老虎转身扑向詹师富。蓝廷凤举枪相救，忽然腰间挨了重重的一击。原来老虎是声东击西，虎尾狠狠地扫中了蓝廷凤。
　　詹师富左臂挡住狮子的前爪，右手在地上乱摸，抓到了蓝廷凤失落的长剑，一剑砍在狮子身上。狮子负痛跃开。老虎的利爪在蓝廷凤背上抓出了两道血沟。詹师富一骨碌滚过来，挥剑直刺虎头。老虎腮部中剑，舞爪咆哮，向詹师富猛扑过去。
　　蓝廷凤背上火辣辣的疼痛。正待爬起来，狮子的前爪又按上了肩头。他抓起铁枪望后背乱刺。狮子张嘴接住，摇头一扯，甩出一丈开外。廷凤拚命向前爬行，将地上的另一把锈剑抓在手里。
　　老虎笨重的身躯将詹师富撞倒了。它的前爪按住师富拿剑的右手，张嘴在臂膀处猛咬一口，生生地将这条胳膊咬断了。詹师富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痛得昏死过去。狮子闻声跑来，一口便咬碎了他的脑袋。
　　看台上的人无不起立惊呼。
　　蓝廷凤被这血淋淋的一幕惊呆了！狮虎扒开詹师富的肚腹，滋滋有味地吃着他的内脏。蓝廷凤突然狂喊一声，舞剑冲向两头凶残的野兽。老虎和狮子直起腰身，猛地将蓝廷凤摔倒，露出白森森的尖牙，倾刻间就将他撕成了数片。
　　全场一片欢腾。厚照尤感亢奋刺激，如临阵杀敌、如豹房御女一般酣畅淋漓。
　　老虎和狮子撕咬咀嚼，将詹师富和蓝廷凤的尸身吃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时，厚照方带着大家满意地离去。
　　厚照性耽游乐，不喜拘束。在皇宫呆了半月，闷得浑身难受，像是胸口塞了一团茅草，憋堵得慌。一日，召江彬进豹房，颠鸾倒凤，做了一回同性夫妻。厚照仍嘘短叹长，闷闷不乐。江彬乖觉，问：“皇上心里是否仍惦记着宣府？”厚照缓缓点头：“爱卿有何妙策？”江彬附耳道，只须如此如此。厚照双眉渐舒，喜笑颜开。
　　翌日早朝，厚照颁下一道圣旨，调居庸关守将出巡江西，另遣锦衣卫太监谷大用代为守关。原来厚照杖毙十一名大臣后，杨廷和怕厚照偷偷出宫，早已密令德胜门和居庸关守将，如遇皇上微服出游，必佯装不识，不予放行。违令者斩！数日前，厚照与江彬趁天黑溜出德胜门，驰至居庸关，可守将紧闭关门，死活不开。二人无计可施，只得怏怏而返。
　　退朝后，江彬随厚照进了豹房，暮色四集时才出来。出来后也不回都督府，而是带着两名副将，纵马直奔德胜门。德胜门守将照例盘问，一名副将高声道：“兵马大都督江彬，奉旨前往居庸关查看军情，请速放行！”守将定睛细看，江彬果然一身戎装，神态威严；脸上还罩了一层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守将疑道：“大都督为何蒙面？”
　　副将喝道：“大胆！大都督偶感风寒，如今带病赴关，自然蒙面。尔何敢多疑？”
　　守将躬身道：“末将不敢！”挥手令军士开门放行。
　　三骑穿过德胜门，望居庸关疾驰而去。
　　夜幕下的居庸关火把通明，巍然雄奇。谷大用正在喝酒消愁，士兵忽报大都督江彬星夜前来巡关，已到城下。他匆匆走下城楼，抱拳与江彬行礼。江彬也不下马，揭去脸上的黑布，笑吟吟地说：“谷大用，守关辛苦了！”
　　谷大用揉揉眼睛，哪里还有什么江彬，面前这位将军分明是正德皇帝！他身后的副将一个是杨少黎，另一个便是女扮男装的江飞曼！
　　谷大用急忙跪倒：“皇上，奴才不知是您，迎驾来迟，还乞恕罪！”
　　“起来！谷大用，快把关门打开，放朕出去！”
　　谷大用这才明白厚照调他来守关的用意。他只是一个小太监，比不得那些又迂又直的将军大臣，皇帝的话，字字千钧，他怎敢不听？
　　谷大用亲率士兵打开关门，恭送皇上出关。
　　厚照三人快马扬鞭，驰出居庸关，转眼便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江彬与厚照易装的计策果然奏效。到了最近的一个市镇，厚照三人依计找了家客栈住下。次日天明，江彬和张永化妆成百姓，跨着两头健驴，混出德胜门，出居庸关找到客栈，与厚照三人会合，换骑骏马，一起朝宣府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