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词抵珠 五、英英妙舞
她停顿了一下,见客人们都安静地坐在那里,接着说道:“的确,刚读字条时我也不太在意。可是越读越感到词曲美妙,我试着唱唱,音韵美妙,虽是新曲,我却丝毫不滞口,简直是上天赐给我的宝贝。今晚,我就将这首新曲献给各位客官。唱之前,我先将这首词吟诵一遍,请大家细细品味,体会词句之美。”
说罢,英英娓娓诵来。巜玉楼春》词曰:
皇都今夕知何夕,特地风光盈绮陌。金丝
玉管咽春空,蜡炬兰灯晓夜色。凤楼十二
神仙宅,珠履三千鹓鹭客。金吾不禁六街游,
狂杀云踪并雨迹。
大宋的京城开封是座不夜城,是当时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繁华都市,人口百万。没有任何城市能与之相提并论,哪怕是盛唐时的长安城,在开封城五彩斑斓灯火映照下也会黯然失色。
夜间的客人形形色色、鱼龙混杂,他们也许是王公贵胄、豪商巨贾、文人雅士、浮浪子弟、地痞无赖,甚至是潜逃的罪犯、遮遮掩掩的理学家们。不管是什么人,能来高级歌馆的客人都是对风靡大宋的新声情有独钟的。
英英吟完,满场客人都被这美妙、通俗的词句所打动,他们的心里都在问,都在感慨,都被勾起了满腹心事。
皇都今夕知何夕,是啊,今夕是何夕?我为何来到京都在此销魂?兰灯要烧到天光大晓,六街三市不禁游人,酒楼歌馆里要做一夜神仙。人生只要有一次这样的经历就值了,就没有白活,这样繁华喧闹的皇都之夜,即使到老也不会忘记呀。
在众人喝采声中,英英轻移莲步,款款歌道:“皇都今夕知何夕……”,她的歌声优雅动听,咬字清楚,声音并不高亢,却令人销魂。
在唱曲的间歇,伴以幻化、飘逸的舞蹈。烛影摇红,人影飘忽,望之有神仙之概。
当英英歌舞结束后,全场爆发了更热烈的掌声。客人们纷纷将银子、玉石墜、翡翠戒指等抛向厚厚的地毯上。英英在客人面前飘来飘去的道着谢。
大厅内充斥着激昂、放肆的欢声笑语,洋溢着热烈的气氛。
“这颗东珠赏给你!”
声音虽然不高,却吸引众多客人向这边投来惊奇的目光。
那位始终站在后面的客人见英英来到面前,伸手拉过她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个什么。
英英感到手心里滑润清凉,一股舒爽的感觉直透小臂,她慢慢地摊开手掌,手心上一颗硕大的东珠熠熠放着光彩,晶莹剔透,珠圆玉润,淡若黄金。
这人一出手,颠覆了汴京城。从此没人敢轻看歌女这类贱籍女子,无人敢在公众场合吹嘘炫富。
就这一颗东珠的价值,可以在东京置办一所像样的大宅院绰绰有余。
捧在英英手里的是一颗稀有、名贵的东珠,个大圆润,色泽金黄。客人中有懂行的,却只听说还没见过这样完美无暇的极品珍珠。
英英吃惊地大张着嘴,嘴唇颤抖着,一双美目大瞪着手掌,不敢相信地说:“这是给我的?”她又摇了摇头,说道:“爷还是把这收回去吧,这个太贵重了,随便换点儿什么都行,奴家实在不敢愧领。”
东珠是珍珠中的一个品种,自古以来就是名贵的珠宝。汉朝开始划分釆珠的区域,将珍珠的产地分为南北两地,北地产的淡水珠称为北珠,又称东珠。东珠主要产于松花江、黑龙江、鸭绿江及其流域。东珠质地圆润硕大,色泽晶莹透澈,是宝中之宝、稀世奇珍。东珠以色淡若金者为最佳。
英英的吃惊并不是小题大作或少见多怪。东珠在本朝是极其名贵和稀少的,东珠因其质地、大小、生长环境的优越,其价值远远高于南海产的南珠,是番国贡奉宗主国大宋朝的重要贡品。
也别说是昂贵的东珠,即便是南珠,在宫廷中都是罕见的。
客人哈哈一笑说:“要说贵重,我身边只有这个是最便宜、最不值钱的一件了,要不然我再给你换个大点儿的?”
英英可不是那种贪心忘义、得寸进尺的人,听了慌忙说:“千万别,那我就成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了,大官人的话让奴家无地自容,奴家收下就是。”
这位客人的豪爽霸气,同样惊呆了一群看客。刚刚他们还为自己慷慨大方的举止沾沾自喜,施舍后的舒服劲儿比什么都舒坦。此时面对英英手中莹光耀眼的明珠,那因施舍而高人一等的心理愉悦转眼之间荡然无存。
是呀,若单纯以价值论,这些人一个月里抛出的东西全部加起来,也远远不敌这一颗东珠的价值啊。
要知道,他的这颗东珠一出手,很快就震动了汴京城。这个豪举打破了京城酒楼歌馆甚至豪华饭店的纪录,汴京人眼界虽高,却谁也没听过更没见过这等慷慨赠珠之事,要知道受赠的女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歌女吔!
当然,歌楼里也有有名歌女被用豪宅、金银赎身之事,但那是买去做妾、做姬、做婢女,那是一次性买卖。
而这位客人只是听了歌女一两首唱,连和歌女单独相处一会儿都没有,真是匪夷所思。
连带引出的另一个直接后果,跳舞的英英一夜之间成为汴京歌女圈里的头牌,玉蕊楼的生意自此火爆异常。
每到傍晚,客人们蜂拥而至,一方面人们要听、要欣赏那个得到东珠的歌女的精彩伎艺;另方面也想见识一下那位在风尘世界大出风头的豪客是何方神圣。客人们盼他能再次光顾玉蕊楼,希望能找到机会结识这位风尘豪客。
当然也有例外,本来大千世界就什么鸟都有嘛。有人猜测这位豪客那晚的举动不是无缘无故的,背后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更有可能是阴谋,那晚的惊世骇俗的表演只是放长线钓大鱼。他们恨不得找到这个人,将他扭送到官府请赏,这就是小人心理在作祟了。
抛开这种小人不谈,更多的人还有一个目的,他们渴望见到那个填词人。较之那位豪客,人们更想见到的是这个人,但又都不抱奢望,因为他们都听说,此人不图名不图利,率意而为,不求回报,一个歌楼一般只来一次。
更多的人都在想,在企盼,要是这两个人碰到一块儿会怎样?一个出手豪阔一掷千金,一个传说中的词仙,这两个人要是碰到一块儿,不知会碰撞出什么火花,会不会碰出更惊天动地的大事?每个人脑子里都在发挥自己最大的想象力,去丰富自己脑子里的画面。
见到歌女喜出望外的表情和围观众人的惊诧神情,他的心情很是得意舒畅,有钱的感觉就是爽。心里一动,想看看那个穷书生是不是开溜了。
冷眼见那人走到旁边一张几案旁,见有现成的笔墨纸砚,沉思着提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又双手捏着尚未干透的这页纸,走过来交与英英。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书生对英英说:“在下身边没带金银,这首小令送与你吧,也许抵得上那颗珠子。”
他活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有谁敢这么轻视他,嗬,随便写首小词抵得过一颗上好东珠,听此人说话这么狂妄,不由得心头火起。看来这个书生是对他用东珠赏赐歌女心怀不满呀,故意说给他听的。
他想发作,又忍了忍,还是先看看有什么结果吧,弄不好英英还许把它撕了呢,小词抵东珠,还不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到那时看他怎样收场。开封市民对这样的笑话可是从来不会嘴上留情的,他们挖苦讽刺人的本事可是入骨三分的。
书生将纸交与英英后,又在英英耳边轻声地哼唱了几句,英英默默地在心里跟着哼唱,也是她福至心灵,不一会儿她已经能够完整地唱下去了。
她兴奋地抬起头来想再问些什么,却已不见了那人踪影。瞬间又让她有点儿失魂落魄,好在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英英又低头看那首小词,心里默默地念着,忽见她精神一振,脸上放光,满脸的兴奋之色,声音有些颤抖地对众人说:“刚才有位客官赏下一首词来,词牌是《柳腰轻》,我对这支曲子还很熟悉,现在就为各位客官演唱一下,报答刚才各位的慷慨解囊。这支曲子是送与各位客官的,唱完只要有掌声我就心满意足,千万不要再扔缠头,我一概免收。”
燕语莺声,歌喉婉转,优美的旋律散播着青春的律动,人们围在周围静静地听着,没有了刚才的喧嚣热烈,连一向爱起哄吵嚷的少年也静下心来聆听这曼妙的歌声。
《柳腰轻》词曰:
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锦衣
冠盖,绮堂筵会,是处千金争选。顾香砌、丝
管初调,倚轻风、佩环微颤。乍入《霓裳》
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
步,进退奇容千变。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
眸、万人肠断。
曲子唱罢,英英以一段激情四溢的舞蹈结束了这场即兴而发的演出。
赏珠客人一边听英英清晰悦耳的唱词,眼前幻化出英英适才那今人心醉、过眼难忘的翩翩舞姿,心里却在琢磨着。自己看跳舞时除了享受眼睛、耳朵感官的愉悦外,再也没想到别的,偏生那个穷酸书生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写出这样的好词,着实让人佩服。
而且他选的词牌叫《柳腰轻》,而头一句就是赞美英英“妙舞腰肢软”,分明是他为英英量身定制的曲子,旋律是这样的优美,又好听又好唱。精通填词度曲,谙熟音律,文采斐然敏捷、出口成章,此人简直不是凡人,定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这让他心服口服,小词抵东珠,漫说是一颗,再多几颗也抵得过。
在赏珠客人心里,始终认为填词是“小道”,不屑于学,更不屑于写,这和整个大宋上流社会人士的想法一致,是受他们的影响。
这种状况却因这个以前被唤作填词人,现在叫“七哥”的年轻人的突然出现,发生了根本地转变。他把词这种被上层人士视为“小道”的文学体裁变得光明正大、雅俗共赏,唤醒了人们的关注。一批好听好唱、易记易懂的词曲,首先风靡了遍布汴京城的大大小小的歌楼酒肆。
这一晚,英英的几首曲子唱下来,特别是那位书生即兴而为填的一首词,让这位慷慨赏珠的客人改变了看法,更让他对填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的心中产生了疑问,在此之前自己的看法也许偏颇,受了所接触的那些高官、文士的影响。
他想,我才刚接触词,何必受他人的影响呢?以他自身的教养和学识,不应该被他人所左右。
他在思考,这个传奇般的填词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是哪里人,他的真名叫什么,他怎么就能随意填出脍炙人口、令人过耳不忘的新声?他更进一步想到,也许近几个月汴京歌楼的深刻变化,就是这个书生掀起的惊涛骇浪?
可是他太年轻了啊,况且他也没有什么经济实力呀。以他的一己之力,真的能掀起这样大的波澜?其实他还不知道,开封人寻找这个填词人已不是一天半天了。
自己来到汴京快一年了,耳闻目睹了歌楼楚馆的巨大变化,自己也从单纯的欲望放纵中解脱出来,连精神面貌都为之一新。
他要探索这个填词度曲之人的一切,为什么凭他一己之力,便能掀起如此浪潮。
他也问过几个会填词的人的看法,当然这些人大多是上层的权贵之士。多数人不赞同这个现在被叫做“七哥”的填词人,说他的词作风格虽然也是婉约,但是词语低下,俗不可耐,更有些描绘床第闺秘的词句露骨直白,与主流的婉约词大相迳庭。
再要向深里问问婉约词的代表作和代表人物,却又没人说得上几首名作或人物,人们对词的认知程度还停留在五代时期李后主、温庭筠的那个阶段,对本朝词作词人的认知只有一鳞半爪。
除了批评他的词,再说说他这个人,听到的也多是负面评价。比如说此人人品不佳,整天游走在花街柳巷,泡在酒楼歌馆,也不见他有什么正当职业,又不像那些傍附高门的书生学士,不知道他靠的什么生活。
就是这么样子的一个人,偏偏受到天下歌女的狂热追捧,疯狂程度古今未见,仅这一点就表明他的风流浪子的称号多么恰如其分。不过话说回来,他填的词的确唱出来特好听悦耳,简直荡人心魄。可是长听下去又会失去斗志,真是靡靡之音呀。
人们提到这个填词的,便控制不住喋喋不休地谈下去,显见这是汴京城里最热门的话题。但往往见到他脸上渐带不悦之色,便也赶紧知趣地闭了嘴不再评论下去。
他想,看来这晚见到的书生,也许就是那个会填词的“七哥”了,因为他亲眼见识了什么叫才思敏捷。他打定主意要好好访一访他,看他到底是不是那个神秘的填词人,他要捷足先登压倒开封人。
他很自信,因为他的脑子里已经把书生、七哥、填词人、歌女几个概念串联在一起了,而且还有过两三句简短的当面对话。单看书生送与歌女英英的那首词引起的轰动,以及他说话的狂傲劲儿,肯定就是他。
可这汴京城这么大,人口这么多,大大小小的歌楼酒店、瓦子勾栏成千上万,上哪儿去找?更何况自己是个外乡人,要找到他,简直是大海捞针。
他又想到搭讪时对方的无礼态度,不由得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呀,你不理我,我理你还不行。我就缠上你了,给你来个老猫逮耗子——窝边候着,你不是爱上歌楼听唱嘛,我就去歌楼等着你,早晚有一天让我堵上,我正闲得没事干呢。
此后,他便更加频繁地出入歌楼瓦肆、楚馆秦楼,玉蕊楼这里也来了几次,再没见到这个书生。
问到英英,她也非常失落。英英说她也曾多方打听这个人,盼着他再来,一来是好好谢谢他、报答他,再者想多亲近亲近。